一日议长
2016-04-05沈诞琦
沈诞琦
莫瑞尔·贝朗格,从1995年起担任加拿大渥太华的议会议员。在去年当选之后,曾有意竞争下议院议长的位置,却因为被诊断为渐冻人症,不得不退出竞选。3月9日,为了褒奖他对下议院以及全加拿大的贡献,加拿大议会让他担任了一天荣誉议长
2015年11月23日,议员莫瑞尔·贝朗格(Mauril Belanger)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如果他喉咙失声的状况不能及时改善,他可能会退出10天后的下议院议长竞选。在几个候选人中,他资历最深,性格公正客观,同时又善于在不同党派之间求同存异,最有可能成为新一任的议长。可是,如果莫瑞尔的喉咙还不能治好,他实在不太可能成为Speaker of the House——那个“在房间里说话的人”,“议长”的英文说法。
7月份的时候,莫瑞尔和他的团队就为谋求下议院议员的连任而马不停蹄地造势,每天十几个小时不间断地说话。他本不用那么拼命,他60岁了,有3个活泼淘气的孙辈。自从20年前通过一次补选成为代表东渥太华选区的下议院议员之后,已经连任了7次,在这个选区一直很受欢迎,再次胜出没有什么悬念。更何况,在阳光帅气的万人迷官二代贾斯汀·特鲁多的领导下,莫瑞尔所属的加拿大自由党的选情一片看好。
可是莫瑞尔仍然全力以赴自己的第八次竞选——如果你看过他的照片你就明白了,他是一个身形肥大的胖子,表情坚毅,举止笨拙,天赋不高,没有什么个人魅力,但是非常勤劳肯干。是的,光从他那副模样你就看出来,他的优点——大概是惟一的优点吧——在于稳妥认真,对工作全身心投入。乾隆皇帝每年给大小官员写评语,讲话很直接,像莫瑞尔这样的,乾隆大概会评价道,“中才,结实,无大出息。”大学时代他是学生会主席,然后做过几个政客的助理,当过投资顾问,直到1995年成为下议院议员。如果不做一个下议院议员,他大概能胜任一个中层经理、分行行长、警察、物业维修工——那些不需要创造力但是需要毕恭毕敬奉献的职位。中才,无大出息。
3个月后的10月,加拿大大选,自由党压倒性胜利,获得了过半数的议席,得以组建独立多数政府。自由党党魁、万人迷特鲁多出任第23任加拿大总理。莫瑞尔得以第八次连任自己的议员席位,虽然从9月份开始,他就感觉自己说话有点不利索,声音渐渐变轻变细,个别吐字含混。他自己也奇怪,因为喉咙并没有发炎,说话时也并不感到疼痛,他想,大概是太累了吧,等竞选季结束,他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竞选的最后两周,他取消了几个演讲和采访,避免这小小的发声困难给自己的选举带来负面影响。但作为候选人,他不得不参加9月30日的东渥太华选区地方选举辩论。和他从前那些滔滔不绝的讲话录音对比起来,这一天他的语速明显慢了,有些字词前面停顿过长。除了熟悉他的朋友亲人之外,很少人觉得异常。变慢的语速反而让他显得沉着,胜券在握,偶尔的停顿和修补让人觉得他真心诚意,不是一个巧言令色的政客。况且,这个选区有很多人以法语为母语,所以在这场电视直播的选举辩论中,另有两个候选人说着法语口音浓重的英语。和他们相比,同以法语为母语的莫瑞尔英语纯正流利,已经占尽了优势。
是的,在东渥太华选区,聚集了首都的大部分法语居民,语言本身就是政治。20年的政治生涯中,莫瑞尔最大的贡献是积极推动全国的英法双语教育、公共设施的双语化。2003年,自由党的保罗·马丁出任总理,特设了国家“官方语言部”这个新部委,莫瑞尔被任命为第一任部长。3年后,保守党上台,这个部的部长也被保守党人接替,莫瑞尔于是成为了“官方反对派”,Official Opposition, 也就是紧盯该部政策的在野党议员。
很多人认为,莫瑞尔对语言的锱铢必较有时候显得有点矫情。比方说吧,就在2014年, 他提案要求修改加拿大国歌中的两个字,把True patriot love in all thy sons command改成True patriot love in all of us command,也就是说,把歌词改得更加性别中立。把原文“爱国真心,统领着你的众儿子”改成“爱国真心,统领着我们所有人”。莫瑞尔说,这个微小的修改更加尊重女性,能更好地激发女性公民的爱国热情。他还说,改成“所有人”也和法语版的国歌歌词更接近 ——不愧是“国家官方语言部”首任部长。
这是自从1980年《啊,加拿大》成为官方国歌之后,第十次有提案要求修改这句歌词。这项提案得到了很多民间女权运动者的支持,包括著名作家玛格丽特·爱特伍德、前总理金·坎贝尔等人,可是反对的声音也不小。很多人,包括很多女性,专门到莫瑞尔的Facebook页面上留言,“不要把纳税人的钱花在这种无聊的细节上”,“我们喜欢旧国歌”,“唱国歌最多的是军人,军人大部分是男性。”在当时以保守党为主导的加拿大下议院,莫瑞尔的这个提案没有通过。有一个保守党议员甚至说,这样的提案非常愚蠢,因为son 这个词已经是性别中立的了(!)。他搬出最新的韦氏大词典和牛津词典,说根据这两本字典的定义,son不仅仅指的是儿子,还包括一切“亲密关联”的人,也就是说,son和person一样,都是中立得无法再中立的词了。
2015年11月23日,莫瑞尔·贝朗格向《赫芬顿邮报》记者表示,他可能会退出下议院议长竞选。他从政20年,和万人迷总理特鲁多私交不错,是议长这个重要职位的最有力竞争者。议长是下议院里的最高职位,主持所有辩论,接待各类外国贵宾。议长在国会山有一套公寓,在渥太华郊外的山区拥有乡间别墅,有专车和司机,年薪会为20万加元。
在这篇报道中,莫瑞尔仍然显得很乐观,相信自己休息一下就能痊愈。因为他已经进行了好多项体检,一次CT和两次MRI,显示一切正常,“没有中风,没有癌症,没有肿瘤。”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11月30日,莫瑞尔正式宣布退出议长选举,他被一位著名的神经科医生诊断为渐冻人症(ALS: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医学名称是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这种不治之症让运动神经元退化,渐渐丧失对肌肉的控制力,最终无法说话、吞咽、呼吸,然而整个过程中病人都能保有患病前的智力、记忆和思维。在全然的清醒中,病人走向死亡,预期寿命3年左右。鉴于莫瑞尔已经出现了发音困难,渐冻症恐怕已经进入中晚期,他的预期寿命会比3年更短。
在11月30日的官方声明中,莫瑞尔说,“在医生的建议下,我决定撤销下议院议长的候选资格,然而仍将作为一名自豪的国会议员,代表东渥太华区的选民。”
两天后,加拿大第42届议会正式开始工作,总理特鲁多特意和莫瑞尔同行,一起走入会议大厅。
4天后,同为自由党的议员乔治·富里(Geoff Regan)被选为下议院议长,他和退选的莫瑞尔握手拥抱,然后——依据加拿大下议院的传统,新议长富里被总理特鲁多“半拉半拽看似老大不情愿地”推上独属于议长的绿色坐席。
7天后,第42届下议院迎来了第一个自由提问阶段,莫瑞尔起身质问,为什么明知布隆迪最近内战不断,加拿大政府仍然遣返了几个布隆迪难民。他说话显得很困难,但仍然比较镇定地把问题问完。提问完毕,下议院集体起立为他鼓掌。公共安全部长葛代尔(Ralph Goodale)起身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第一句话是,“我很高兴我最后一个任期的第一个问题来自这样一位杰出的议员。”
9天后的下议院提问阶段,自由党人Andrew Leslie宣读了一项全票通过的动议:为了褒奖莫瑞尔对下议院以及全加拿大的贡献,他将出任一天的荣誉议长。出于“对于全体议员的尊重,尤其是对东渥太华选区的议员的尊重”,Leslie用英文和法文双语宣读了这项动议。全体起立鼓掌,在沉默中,莫瑞尔站起来,扣紧西装的扣子,握着双手,点头致意。
2016年1月27日,短短一个月内,莫瑞尔的病情迅速恶化,从发声困难到完全失去发声能力。他站在加拿大下议院的讲台前,按下iPad,一个App把他的文字发言转化为音频。一个过于冷静标准的女性电子音朗读了他的新提案:再次提出修改加拿大国歌中的两个字,把sons改成all of us. 在两分钟的发言中,莫瑞尔甚至写了一个小笑话,虽然乏味的电子音把这个笑话读成了冷笑话。整整两分钟,他站在那里,紧张、不知所措。他身边的议员们也显得有些窘迫。这是加拿大历史上第一次,由电子音提出议案。
2016年3月9日,星期三。
今天的下议院入场仪式特别慢,因为领头的是莫瑞尔,穿着黑袍子,戴着三角帽,独属于下议院议长的礼服。3个月前,他还能毫无困难地和特鲁多总理以正常的步速走入同一个会议厅,而现在,他只能推着助行车一步步往前挪。在走道上,议员们站成一排鼓掌,帅气的加拿大总理特鲁多揉了几次眼睛。当他终于走到走廊尽头,特鲁多绕过众人去拥抱一个哭泣的女人,那是莫瑞尔的妻子。
莫瑞尔走到大门前,两旁的护卫向他敬礼。两位自由党议员把他搀扶上那个绿色的独属于议长的席位,他们朝他鞠躬,然后退下。
原先的打算是让莫瑞尔作为议长主持整个周三的下院讨论。然而他的病情发展太迅速,怕他支撑不了,给他的时间缩短成了一小时。有人为他修改了iPad上那个App的设置,所以现在App发出了一个男性的电子音,听起来自然了一些。 莫瑞尔按下发音键,那个过于礼貌的电子音用英法双语念下议院例行的祷告。因为是星期三,按照惯例还得唱国歌《啊,加拿大》。选定的歌手是议员Christine Moore,她唱的时候,故意把歌词的第二句改成了True patriot love in all of us command,正如莫瑞尔希望通过立法推动的那样。
今天有15位议员预约了一分钟的发言时间。通过iPad的发音,莫瑞尔一一点名。议员们讨论了某个区的钢铁业,某个地方商业部的某个奖项,某个新开业的美术馆,葡萄牙移民对于某个地区的特别贡献……都是些鸡毛蒜皮但是对于那一天来说或许有些政治价值的话题,就像下议院的每一天——House of Commons,“普通人的房间”。这里无关宏大叙述,大是大非,这里是庸常的真实政治。就如世界上所有的下议院,这里经常吵架、谩骂,甚至大打出手。但是今天,一切有序而典雅。另一党派新民主党(NDP)的领袖汤姆·穆凯尔表示,这是国会中“罕见的高贵一刻”。这个高贵的时刻,似乎根本不属于现代政治,而是来自那个更加悠远的古典时期: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最优美的小说,无论是谁,不管贫富贵贱,都能洋洋洒洒地进行十几页的发言,能罗列观点,能举例子,能宣泄感情——在那个时代,他们有时间把话说完,而听众也有时间等待别人把话说完。
一个议员发言报告了Rolly Fox的死讯,三十几年前,他患骨癌而截肢的儿子Terry开始了横穿加拿大的长跑,他把自己的义肢浸了一下大西洋的海水,然后以一天一个马拉松的长度开始往太平洋跑,想让义肢最终浸到太平洋的海水。他跑了5个月,癌症恶化,被迫中断这个计划,并很快死去。从那之后,他的父亲就开了一个加拿大著名的基金会,支持每年的“希望马拉松”活动。那个议员报告说,现在,这位父亲也死了。噢。下议院一片安静。也许有些议员在想,今天是不是提这条新闻的恰当时候?
另一个议员为活跃气氛,提到了自己家乡的枫叶糖浆节。他说,如果莫瑞尔今年能来现场参加,他保证自己会为他亲手做煎饼,浇上本镇最好的糖浆。莫瑞尔在议长席位上竖起了大拇指。
然后,莫瑞尔开始了提问阶段。一位议员问,政府可以做什么来抗击渐冻症。另一个议员问,如何继续深入莫瑞尔发起的英法双语运动。总理特鲁多起身说,“我向你致敬,在你和这种可怕的疾病抗争的每一天,你把尊严和高贵带到了下议院。”莫瑞尔点头用手帕擦掉泪水。特鲁多继续说,他很关心渐冻症,参加过几次“冰桶挑战”。向一个病入膏肓的渐冻症患者提起“冰桶挑战”是否太不敏感?特鲁多不在乎,他太英俊、聪明、人气高,没人会讨厌他。说完“冰桶挑战”,特鲁多好看地笑了笑,大家都回应了笑声。这天下午他就要携妻子和3个儿女飞到华盛顿与奥巴马会晤,这是19年来加拿大最高领导人第一次访美,被视为两国关系的破冰之旅。整个华盛顿都为史上最帅政治家的到来而兴奋,报纸头条是“Justin Fever Hits Washington”,俨然把贾斯汀·特鲁多比作了当红的加拿大歌手贾斯汀·比伯.
给莫瑞尔的一小时结束了,议长富里向莫瑞尔鞠躬,坐回了这个属于自己的位置,继续主持提问阶段。莫瑞尔一下台,下议院恢复了往常的低俗和庸常,一个人提问,另一群人吹口哨打压,每个人似乎只顾及自己的党派和小团体,只看着眼前的那一点点具体的、过于具体的利益。议长试图维持秩序,“安静!安静!”——这就是莫瑞尔奋斗20年想要得到的工作,那个在一片混乱中,试图恢复秩序和理性的人。中才,无大出息。
上一次加拿大下议院经历这样的高贵庄严的瞬间,是什么时候?是两年前。时任财政部部长因心脏病去世。
总是得依靠死亡,才能让这些活得太现实的下议院议员停下来,看看周围的对立党派的对手,与他们握手拥抱,想起他们并不只是服务于这个党这个派,也共同服务于这个国家。
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莫瑞尔接受了媒体的采访,也就是说,他在iPad上打下自己的回答,按播放键。当问到他为什么曾想竞选下议院议长时,他说了3条理由:他做议员21年的资历;他想要整顿下议院纪律和体面的愿望;他想要保护所有议员的权利,让他们更好地为国会服务。他又回答了几个其他的问题,然后访问的时间结束了,他看起来如此疲倦,每个动作都很艰难。记者还想说些什么,莫瑞尔却从身边拿起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绿色的粉笔写着:我感谢你们今天的到来。他拿起手帕,抹掉眼角的泪水。
就在同一天,世界上的其他人没有在关心加拿大的钢铁业、新开的美术馆、Rolly Fox的死、某个小镇的加拿大枫叶糖浆节。他们都在看AlphaGo对战李世石,AlphaGo赢下了第一局。看啊,人工智能战胜了人类,人类会被机器统治,人类在失去控制,人类要走向毁灭。太糟糕,太激动,太多话要讲,blah blah blah……
然而归根结底,每个人都会失去控制,都会毁灭,都要死。
在渥太华,一个本该坐在议长席位上享受事业最高峰的男人正在眼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迅速失去控制,最终窒息。他全然清醒地经历着这可怕的一切。他抹着眼泪举着小黑板说,“我感谢你们今天的到来。”他用电子音说,要修改国歌的两个字,把“儿子”改成“所有人”。这个把整个政治生涯献给了语言政策的前国家“官方语言部”部长一定没有想到,在失语失声之后,他的每一句“发言”居然获得了平生最广泛的倾听。他举步维艰地走向下议院第一排右边第二个座位,代表着东渥太华的法语选民,提案,投票。在他所剩下的在下议院的每一天,都是他的遗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