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沅及其书法观——兼驳“阮元是清代尊碑抑帖主张的提出者”说
2016-04-04朱乐朋
朱乐朋
毕沅及其书法观——兼驳“阮元是清代尊碑抑帖主张的提出者”说
朱乐朋
毕沅(1730—1797),字蘅,一字秋帆,自号灵岩山人。毕沅“先世居徽之休宁,明季避地苏之昆山,又徙太仓州,后析置镇洋县,遂占籍焉”[1](p721)。毕沅是乾隆二十五年(1760)状元,官至湖广总督,毕生笃于经史小学研究,辑刻图书,扶持学术,在清代学术史上影响巨大。本文对毕沅的生平与学术大要、毕沅的书法思想,尤其是他的尊碑抑帖的主张加以考察。本文认为,清代尊碑抑帖主张的首倡者,是毕沅而非阮元。
毕沅天性颖异,资禀绝人,因而自幼深得其祖父毕礼的钟爱:“宝护比珠玉,爱养如心肝。”[2](p472)毕沅六岁起,其母张藻“手授《毛诗》《离骚》,才一过,辄能覆诵”[2](p467)。十岁开始学写诗,他曾自述“沅甫十龄,母氏为讲声韵之学。阅一二年,稍稍解悟,继以《东坡集》示之,日夕复诵,遂锐志学诗”[2](p468)。乾隆六年(1741),毕沅始出就外傅,为制义之学,这位十二岁的少年,其读书学习便能“根柢经术,渊雅深醇,一洗时下侧媚之习”[2](p469)。毕沅十五岁时,已“卒业《文选》,泛览秦汉唐宋诸大家,穷其正变;诗取径眉山,上溯韩杜,出入玉溪樊川之间”[2](p469)。十九岁时,问学于以博通诸经而闻名的大学者惠栋,毕沅“叩门请谒,问奇析疑,征君辄娓娓不倦,由是经学日邃”[2](p471)。十五年(1750),二十一岁的毕沅又从游于“以风雅总持东南”[2](p471)的七十八岁的著名诗人沈德潜,沈德潜每赞其诗“有独往独来之概,‘南朱北王’,不能不让后贤独步”[2](p471),可谓推重有加。当时,毕沅又与王鸣盛、钱大昕、王昶等一代才俊多有诗酒往还:“寂寂园林夜,开樽石阁西。风池摇月碎,露竹带禽低。独罚输棋酒,重分咏史题。豪情殊未已,无奈五更鸡。”[3]他们之间的这些往来,无疑使毕沅的学识大为长进。十七年(1752),毕沅北上京师。次年八月,应顺天乡试,中式举人。二十年(1755)岁暮,毕沅入直军机处,此后,深得大学士傅恒、汪由敦的赏识。二十五年(1760)五月,毕沅高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后入直翰林院,掌院刘统勋以毕沅“才望夙著,凡院中文章制诰,悉委公手定”[2](p477)。三十二年冬十月,乾隆帝以毕沅“才可大用,非词臣能尽其所蕴”[2](p479),特旨补授甘肃巩秦阶道。毕沅从此开始了他三十年的仕途生涯。
毕沅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四月抵甘肃任;三十六年(1771)正月,补授陕西按察使;三十八年(1773)冬,补授陕西巡抚;五十年(1785),河南各地水旱灾情严重,乾隆帝对毕沅说:“论恒情,则陕要于豫;论目前,则豫要于陕。汝自知之,无俟多谕,一切勉之可也。”[2](p525)毕沅随后调补河南巡抚。五十三年(1788),毕沅升任湖广总督。五十九年(1794),毕沅因故降补山东巡抚;次年,复补授湖广总督。“此后,由于苗民起事及白莲教的传播,毕沅一直奔波于两湖之间,直到嘉庆二年(1797)七月三日卒于辰州(按,今湖南沅陵)行馆。”[4](p294)
毕沅宦海沉浮几十年,“生平笃于故旧,尤好汲引后进,一时名儒才士,多招致幕府”[1](p725),他“性好著书,虽官至极品,铅椠未尝去手”[1](p725)。延揽人才,集思广益,平生著述十分丰富。毕沅认为,经义当宗汉儒,故著有《传经表》;文字当宗许慎,故著有《经典文字辨正书》;在编年史方面,他博稽群书、考证正史,著有《续资治通鉴》220卷;他认为,史学应该研究流别,故著有《史籍考》;又认为史学必通地理,故于《山海经》《晋书·地理志》皆有校注;又认为金石可证经史,所以,他宦迹所至,搜罗至博,有《关中金石记》《中州金石记》《三楚金石记》等著作。毕沅还是一位诗文大家,著有《灵岩山人诗集》44卷、《灵岩山人文集》8卷。
论及毕沅书法,人们首先想到的往往就是这样一段逸事:“乾隆庚辰,公会试,未揭晓前一日,公与同年诸君重光、童君凤三,皆以中书值军机。诸当西苑夜直,日未昃,诸忽语公曰:‘今夕须湘衡代直。’公问故,则曰:‘余辈尚善书,倘获隽,可望前列,须回寓偃息,并候榜发耳。湘衡书法中下,即中式,讵有一甲望耶?’湘衡者,公字也。语竟,二人者径出不顾,公不得已,为代直。”[5](p1036) 由这段文字,人们除了可知毕沅品性宽厚、事事让人外,也往往认为,毕沅虽高中状元,但他的书法水准却很一般,在时人眼里,他的书法仅属“中下”水平。
不过,我们今天讨论毕沅书法,并不必受前人上述看法的束缚。刘勰说:“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6](p26)毕沅本身是没把书法当回事的,他毕生的热情,倾注于经史小学。所以,今人不必动辄以书家的标准来衡量和褒贬毕沅。本身就是著名书家的徐渭,在论及思想家、哲学家王守仁的书法时说过:“古人论右军,以书掩其人。新建先生乃不然,以人掩其书。睹其墨迹,非不翩翩然凤翥而龙蟠也。使其人少亚于书,则书且传矣。”[7](p394) 可见,即使在徐渭这样的大书家看来,书法一艺也不能和学术相提并论。毕沅对于书法,亦是如此。
但我们又必须承认,毕沅对于书法的确也是怀有兴趣的。作为学者,毕沅对于金石搜访、金石学研究以及金石材料的书法价值,素来十分重视。卢文弨在为毕沅《关中金石记》所作的《叙》中说:“镇洋毕公前抚陕之二载,政通人和,爰以暇日访古。……前后所得金石刻,始于秦,迄于元,著为《关中金石记》八卷。考正史传,辨析点画,以视洪、赵诸人,殆又过之。”[8]毕沅在《关中金石记》中“考正史传,辨析点画”。其另一部著作《中州金石记》的基本内容,也无非如此。毕沅在其著作中所做的大量“考正史传”的工作,在此不必赘述,我们只看他有关书法的论述:“梦英(笔者按,梦英,宋僧,衡州人,工篆书)以篆法自名,而体多间架,笔趋便易,不若少温之安详端雅也,且多缪体字。……英书已传数百年,然不能免后人之讥如此,管者可不知所取法耶?”[8]“此碑书法方正,笔力透露,为颜真卿蓝本。魏齐刻石之字,无能比其工者。”[9]从这些有关“辨析点画”的跋尾中,我们可以看出毕沅对金石文字的书法价值的关注。
毕沅于书法有很高的鉴赏水平。清人史善长曾久为毕沅幕宾,对毕沅相当熟悉。他说毕沅“性恬淡,无他嗜好,独爱鉴别名人手迹。凡晋魏以来法书名画、秘文秘简暨金石之文,抉剔搜罗,吴下储藏家群推第一。勤学富著述,从少至老,无一日废书。每镂布一种,远近争求,至为纸贵”[2]。(p598)毕沅论书,崇尚古雅、平和。他评价《舍利宝塔下铭》说:“此文刻以圆石,字亦古雅,有六朝人遗意,犹可玩也。”[9]谈到宋代书法,他说:“予观宋初人书,尚有唐人风格。不似后来,逞姿作势,致临书者未尽其长,先受其弊耳。”[9]
论及学书,毕沅主张取法乎上。他在一首诗中写道:“书则羲献,史则马班。诗则李杜,文则柳韩。琴则栗里,画则辋川。词则白石,赋则孟坚。”[3]在他看来,举凡文、史、诗、词、赋、书、画、琴,不论学习什么,都应该取法各自相关领域中的经典。原因很简单,正所谓“取法于上,仅得其中;取法于中,不免为下”[7]。(p273)所以,习书者要想保证自己能够站在一个高起点上修习书艺,就应当“书则羲献”。当然,“书则羲献”这句话并不是规定普天下的习书者都去临摹羲、献父子的书作,而是要求大家去选择那些世所公认的法书,选择那些版本精良的碑帖作为范本。
要阐述毕沅的碑帖选择主张,我们似有必要先介绍一下赵翼和王昶关于碑帖选择的观点。赵翼在他的论书诗《题肃本淳化帖》中写道:“淳化天子盛文物,爱古墨宝勤搜罗。摹之秘阁枣木板,侍书王著精编摩。世惟此帖刻最古,亦惟此帖刻最多。当时禁本已难得,潭州绛州石各磨。泉汝临江利州路,后先钩勒校磔波。绍兴又镌国子监,神理渐失招诋呵。何况近代屡传刻,一佛化作千百魔。譬如画家写生法,须见美人描翠蛾。后来人去但留画,翻从画里求嫦娥。曷怪形存意态失,甚或新妇变为婆。傀儡索然生气尽,劣到假面方相傩。”[10](p72)在赵翼看来,北宋以后,刻帖之风盛行,原先的名家墨迹,经再三翻刻,便“神理渐失”,致使“一佛化作千百魔”“甚或新妇变为婆”。越往后翻刻的,越失其真,因而越不足取法。若临摹此等书帖,便如同取法“索然生气尽”的“傀儡”,只能是谬种流传,误人不浅。王昶的思想和赵翼一样,其《闻思精舍集》中有一首题为《题蒋湘帆蘅摹刻圣教序后》的论书诗:“摹搨千年久损神,慈恩空说重怀仁。丁头鼠尾争传写,谁识龙跳虎卧真。”[11]严荣是王昶的女婿,他在为王昶所作的《年谱》之“乾隆三十二年丁亥”条中说:“先生……自乙酉至是年诗,为《闻思精舍集》。”[12](p25)由此得知,王昶此诗作于1765年至1767年之间。自从梁武帝萧衍给王羲之书法贴上“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13](p81)的标签以后,尤其是在唐太宗发出“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13](p122) 的感叹后,历代评论家几乎都众口一词,说得王书登峰造极,空前绝后。在王昶看来,王羲之书法固然是一个时代的高峰,但经过千余年来的反复摹拓,再好的版本也会因此而严重失真。后人摹刻的王羲之手迹,和最初的王羲之手迹已经相去甚远而不可以道里计了。可是,今天还有多少人却因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而依然在盲目地推崇《唐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自唐宋以降,王书盛行不衰。王昶在此明确表达了他对这种流行千年的书风的根本怀疑。
如果说赵、王都明确表达了他们对流行既久的帖学之风的怀疑的话,那么,毕沅则完整地提出了尊碑抑帖的主张。他说:“予尝论学书之法,临帖不如临碑。碑则古人亲自书丹,当时摹刊,求其神采,宜得十分之九。其见于法帖,则传之百数十年,纸墨漫灭,或是后人临摹赝本,赏鉴家误以为真,俱未可定。观《大观》《淳化》《绛》《汝》诸帖所收名臣书,讹错支离,类皆以私意定之,不足信也。”[9]此段文字,保存在毕沅的《中州金石记》中。
嘉庆十六年(1811)七月,阮元著《南北书派论》成[14](p540)。他说:“元二十年来留心南北碑石,证以正史,其间踪迹流派,朗然可见。”“宋、元、明书家多为《阁帖》所囿,且若《禊序》之外,更无书法,岂不陋哉!……所望颖敏之士,振拔流俗,究心北派,守欧、褚之旧规,寻魏、齐之坠业,庶几汉、魏古法,不为俗书所掩。”[15](p591)阮元在此表达的观点,历来被人们看作清代尊碑抑帖思想的最早鼓吹。康有为就说,阮元“知帖学之大坏,碑学之当法,……此盖通人达识,能审时宜、辨轻重也”,是“伐木开道,作之先声”[13](p755)。当今国内的书法理论界,也是众口一词,在复述康有为的观点。其实,这种观点,如前所述,早在二十五年前的乾隆五十二年丁未(1787),毕沅便已在《中州金石记》中明确提出来了[2](p537)。在此,我们有必要梳理和考察一下毕沅(1730—1797)和阮元(1764-1859)间的关系。阮元说,毕沅是“元妻弟衍圣公孔冶山庆镕之外舅也”[15](p639)。毕沅还是阮元的媒人。毕沅于乾隆六十年(1795)九月,亦即他去世的前两年,为阮元做媒,使阮元得以娶孔宪增之长女孔璐华为妻[16](p138)。毕沅比阮元年长三十多岁;毕沅刊印《中州金石记》时,阮元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毕、阮二人虽非同辈,但都尚考据,重金石,喜书法,志趣相投,加之他们二人之间有这种千丝万缕的裙带关系,所有这些因素的存在,使我们不能不做出这样的猜测甚至判断:阮元的“尊碑抑帖论”有极大的可能是受到了毕沅观点的影响,它只不过是对毕沅观点的稍加细化而已。退一步说,假如阮元和毕沅在“尊碑抑帖”问题上从未做过任何沟通,阮元在《南北书派论》中所表达的“尊碑抑帖”观点丝毫未受毕沅的影响,那么我们只能说,阮元的这种观点并无新意,因为,他的长辈毕沅早在二十五年前就已明确提出。所以,我们认为,清代碑学主张的真正始作俑者是毕沅而不是阮元,或者说,明确倡导临习碑版以取代临习刻帖,这一主张非始于阮元,而始于毕沅,阮元所做的工作,在于使这一主张更系统和丰满。须知,科学研究只承认第一,不承认第二。判断一种思想的价值,固然要看它是否系统和完备,但更要看它是否站在了时代的最前头。
清代“尊碑抑帖”的主张是毕沅所首倡的,这是他对清代书论的贡献。可是,百年以来,人们都把这个贡献记在阮元的头上。今天,我们应该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
毕沅是清代乾嘉年间的朝廷重臣,又是著名的学者和金石学家。毕沅是清代,也是中国书法史上“尊碑抑帖”主张的始作俑者,他这一主张的提出,比阮元要早整整二十五年。毕沅不以书法家自居,但是,他提出的尊碑抑帖的主张,却使他在中国书法史上占有一个特殊的、不可取代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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