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文学”到底研究什么?
——澄清关于“民国文学”研究的三个误解
2016-04-04周维东
周维东
“民国文学”到底研究什么?
——澄清关于“民国文学”研究的三个误解
周维东
摘要: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困局中的一个突破口,“民国文学”的丰富内涵不是人为赋予,而是与当下文学史研究的种种问题联系在一起。了解“民国文学”到底研究什么,可以从三组关系入手清理:“民国文学”与当前其他民国文化现象的关系;“民国文学”与“现代性”的关系;“民国文学”与“重写文学史”的关系。透过这三组关系,“民国文学”研究的目的、意义和史学逻辑可以自然呈现,而关于“民国文学”不必要的误解也可以得到澄清。
关键词:民国文学;民国文化现象;现代性;重写文学史
“民国文学”并不是一个新说法,自上世纪20年代始,就有文学史家使用这个概念。①上世纪20年代,周群玉著《白话文学史大纲》(上海群学社,1928年)将中国文学发展分为“上古文学”“中古文学”“近古文学”及“中华民国文学”,这是学界最早提出的“民国文学”概念。但“民国文学”又是一个新说法,因为自“中国现代文学”成为正式学科名称后,已经很长时间没人使用别的名称——使用也不会产生波澜。因此,当前学界出现“民国文学”讨论其本身就是值得关注的事情:为什么一个并不新鲜的说法,忽然在学界引发关注?对这个问题的探究,比单纯讨论“民国文学”这一概念本身是否合理更有意义。“民国文学”概念的重新提出和热议,与当下文学史研究的种种问题相关联,可以说正是这些问题赋予了“民国文学”丰富的内涵。因此,只有从现代文学研究中的当下问题出发,才能准确理解“民国文学”现象。可惜的是,“民国文学”倡导者针对当前文学史问题的理论建构并未全部引起学界注意,很多学者对“民国文学”的关注仍是从概念出发,以致“民国文学”的研究内容和思想逻辑于他们并不是十分清晰。职是之故,本文拟以最简单的方式说明“民国文学”到底研究什么,以便消除不必要的误解,将相关讨论纳入学术的轨道。
要说明“民国文学”研究的内容,概括起来有三组关系亟需清理:(一)“民国文学”与当前其他民国文化现象的关系,如大众文化中“民国热”、历史研究中的“民国史”等。清理这个问题,可以明了“民国文学”的研究目的。(二)“民国文学”与“现代性”的关系。“民国文学”的提出,首先受到冲击的概念便是“现代(现代性)”,这也是“民国文学”最受争议的地方,厘清两者的关系,可以说明“民国文学”的当下意义。(三)“民国文学”与“重写文学史”的关系。有很多学者习惯将关于文学史问题的讨论统统概括到“重写文学史”当中,这对于“民国文学”研究来说会造成误解。清理这两者的关系,可以理解“民国文学”的史学逻辑。
一、当前文化中的三个“民国”
“民国文学”概念再提出以来,总体研究是按照其自身的问题谱系在进行,相关讨论主要停留在学术圈内。不过,在“民国文学”受到关注的时候,大众文化中也出现了“民国热”,②在“民国文学”受到学界关注之时,大众文化中的“民国热”也逐渐形成,如陈丹青提出的“民国范”就是最有影响的声音之一。此外,各种用“民国”冠名的大众读物也不计其数,在文化消费市场占据重要份额。形成学术研究与大众文化交相呼应的假象;而在“民国文学”提出之前,学术圈内“民国史”研究已初具规模,也让人感觉似乎“民国文学”是“民国史”研究的一个分支。不可否认,“民国文学”与此二者之间绝非全无瓜葛,但总体来说三者之间彼此独立,不应该混为一谈。我们将当前文化界出现的“民国文化”现象加以区分,了解它们不同的立意宗旨,很多问题会自然得到解决。就当前“民国文化”现象之“民国”的内涵而言,实际上包含了三个不同的“民国”。
第一个“民国”,是“想象的民国”,即大众文化中存在的“民国”。将大众文化中的“民国”称为“想象的民国”,是因为这个“民国”无须史实准确,只需撷取民国文化中的一些碎片就可以创造出某种“民国景观”。想象民国的基础不是怀念历史上的民国,而是满足当下的某种文化需求,它的本质是一种文化创造。譬如陈丹青提出的“民国范”,就是一种非常诗性的说法,他认为民国人物体现出一种独特的精神气质。然而,民国人物是否形成了整体独特的精神气质无从考证,其所举例子皆为历史上的著名人物,用他们代表一个时代的整体精神气质难言妥帖。况且,假使民国人物整体形成了某种气质,这种气质与民国的关系也须推敲:它是民国历史境遇赋予士人的一种气质,还是中国传统士人气质在现代的最后呈现?不过,在大众文化生产中,一个说法是否准确并不重要,关键是能否满足大众的文化需求。“民国范”之所以引起广泛关注,在于其呼应了当代中国人的“无根”焦虑,因为当下社会知识、信息更新频繁,却难有一种能内化到人的生命当中。当代人的信息渠道丰富了,精神气质却虚弱了。也因为此,民国人物残留的士人传统,混合刚刚萌发的现代气质,具有格外的吸引力。由此可以说,“民国范”所反映的是当代文化的一种症候。事实上,大众文化中的“民国想象”是一种很普遍的文化现象,它是文化创造的一种形式:在中国古代,有士人想象“江南”的传统;*可参见杨念群:《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近代中国,想象“西方”是一直存在的现象;革命年代里,想象“革命”是很多知识分子投身革命的原因。这些文化想象创造了璀璨文化,更对中国社会发展产生影响。所以“想象的民国”也有其自身的文化逻辑,不能因为它是大众文化现象,就忽略其价值和意义。
第二个“民国”,是“政治实体的民国”,主要出现在“民国史”研究当中。“民国史”的出现,针对了传统意义上的“中国近、现代史”——其本质是“党史”研究。作为一种历史视角,“党史”无可厚非,但由于其过于强调历史发展的“必然性”,致使历史上的“民国”缺少完整形象。固然,中国共产党在近、现代史上功勋卓著,但“民国”作为1912—1949年间中国的合法称谓,也是不争事实,研究“民国”的历史,在有为前朝修史传统的中国,不仅有据可依也有其不可或缺的价值。有别于“党史”研究,“民国史”研究的中心对象是中国大陆曾经存在的“中华民国”,该历史时空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文化等方方面面都是研究的重要内容。*近年大陆出版的两套《中华民国史》(一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民国史研究室主编,十二卷,中华书局,2011年出版;一为张宪文主编,四卷,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出版),都体现了这种特点,尽管侧重点有所不同,但都是以历史上大陆存在的“中华民国”为主体,反映其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及文化等多方面的面貌。
第三个“民国”,是“民国文学”研究所关注的“民国”,它可以概括为“文化共同体的民国”。有人认为,“民国文学”就是研究“国民党文学”“三民主义文学”,这是极大的误解。*如韩琛的论文《“民国机制”与“延安道路”——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范式冲突》(《文学评论》2013年第6期)就将“民国机制”与“延安道路”视为具有内在冲突的两种研究范式,不免将“民国文学”研究的内容偏狭化。实际上,“延安道路”也是在“民国文学”的范畴内存在,将之从民国语境中抽象出来,并不能充分认识其内在特征。“民国文学”当然包括所谓的“国民党文学”“三民主义文学”,因为它们也是民国时期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过去的相关研究比较少。但它们绝非“民国文学”研究的全部内容,“民国文学”所针对的是多年来经由“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而建构起的历史秩序,如“新文学/旧文学”“现代/传统”“严肃/通俗”等知识序列,以及其下形成的审美定势和历史偏好。因此,“民国文学”研究的目标不是为某种文学“翻案”,而是“重估一切价值”,在民国框架下重新审视各种文化、文学间的联系与争执,重建历史理性。
民国文化的迷人之处在于其“混乱”和“嘈杂”,在并不漫长的历史时空中,不同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众声喧哗的效果。然而喧哗并不浮躁,现代中国的所有创见都能在这种喧哗中找到依据;关于中国未来的种种探究也可以在其中受到启示。民国文化生态是中国近代文化“大爆炸”的一个标本,它如何形成、有怎样的内在规律以及创造了怎样的文化价值是“民国文学”着重研究的内容。过去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过于强调历史的变革性,人为地在历史中建构一系列对立和冲突,民国文化生态的价值反而没有被充分挖掘,其不足反映在当代文化之中便是知识界在面对历史基本问题时的割裂和对立,如当代文化中的“左/右”之争,根本是由于历史认知的肤浅和偏狭。如果学界在认知近代历史时,避免“进步/落后”“新/旧”等类似观念预设,“左”与“右”完全可以在历史中得到和解。
理清当前文化中的“三个民国”就可以避免不必要的误解。譬如,认为当前大众文化中的“民国热”是为曾经的国民党政权招魂,实际就混淆了“想象的民国”与“政治实体的民国”,大众文化完全按照大众的情绪流动,“民国热”仅仅反映了当下的某种怀旧情绪,与国民党、蒋政府并无多大关联。而认为“民国文学”就是研究“国民党文学”,实际是忽略了民国作为“文化共同体”的意义,以“共和国文学”的经验取代了民国的史实。至于认为“民国文学”研究的目的是美化民国,这就将学术研究与大众文化混为一谈,如此认识缺乏学术研究的基本常识。凡此种种,不必罗列,形成的原因有时是大众文化混淆视听,明明是穿凿附会却做出一副有根据的样子以冒充学术研究;有时则是学术研究者自身受到大众文化的影响而制造噱头。但究其本源,三个“民国”泾渭分明,不难辨别。
二、回到历史的方法:“民国文学”与“现代性”问题
“民国文学”这一说法给人最直观的感觉,似乎是在有意针对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现代”。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现代”不简单是个时间概念,更关乎价值取向,尽管“现代性”在近年来受到过激烈批判,但随着诸如“未完成的现代性”*哈贝马斯:《现代性——未完成的工程》,汪民安主编:《现代性基本读本》,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重申启蒙”*斯蒂芬·布隆纳:《重申启蒙:论一种积极参与的政治》,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现代性’辨正”*王富仁:《“现代性”辩正》,《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等说法的陆续出现,“现代”一词所蕴含的价值意义得以重申。因此,探讨“民国文学”很容易引起的担忧,便是“现代”是否可以轻易被抛弃——这其中已隐含有批评的意味。从承传现代精神的角度,这种担忧无疑十分重要,但此看法是基于两个假设之上:(一)“民国文学”抛弃了“现代”立场;(二)“现代”价值一定要体现在学科命名上。这两个假设是否属实则需要考察。
从字面意思来看,“民国文学”相对于“现代文学”似乎是有意回避了“现代”。但如果考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就会发现,不是“民国文学”有意回避“现代”,而是“现代”作为一种历史框架自己走向了“破产”;“民国文学”不是有意剥夺“现代文学”的命名权,而是其替代物。
与西方的“Modern”或“Modernity”相比,“现代”一词在中国与政治有更复杂的联系。1949年后,新生政权“很自然也就提出了为前一时期新民主主义革命修史的任务,研究‘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发展历程,也就被看作是这修史任务的一部分”。*温儒敏:《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与现代文学学科的建立》,《文学评论》2003年第1期。这一时期所编纂的 “新文学史”被要求“运用新观点,新方法”,*如王瑶编纂《中国新文学史稿》(初版分上下两卷,上卷1951年由开明书店出版,下卷1953年由新文艺出版社出版),就是响应教育部1950年通过的《高等学校文法两学院各系课程草案》规定:《中国新文学》为全国语文系的主要课程之一。在编纂过程中,王瑶也被要求“运用新观点,新方法,讲述自‘五四’时代到现在的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史,着重在各阶段的文艺思想斗争和其发展状况,以及散文、诗歌、戏剧、小说等著名作家和作品的评述”。(作者自序)以便与新民主主义革命史相匹配。在此背景下出现的《中国新文学史稿》被后来学者认为是“中国现代文学史”学科的奠基之作,不过是书作为教材被广泛使用不久便随着政治风云变幻而受到批判,之后出现了蔡仪、丁易、张毕来、刘绥松等人编写的新文学史,其中丁易编写的文学史命名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略》。在丁著之前中国出现过两部含有“现代”字样的文学史,分别是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和任访秋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但这两部文学史中的“现代”主要为一种宽泛的时间概念,如钱著分上、下两编,上编为古文学,下编为新文学,并无明显立场倾向;而任著的内容也非全部为新文学。与此不同,丁著文学史用“现代文学”替代“新文学”实际是为“现代”赋予了新的内涵,尤其是结合当时特定的历史背景,“现代”的政治意味十分浓厚。在丁著之后,1961年国家开始筹编新的新文学史,几经周折后才于1979、1980年陆续出版,这便是唐弢主编的三卷本《中国现代文学史》。唐编文学史在立项之初使用何名现无史料可究,但仅就其出版后的定名而言,也可认为从“新文学史”改为“现代文学史”是国家认可的结果,其后用“现代文学”来指称历史上的“新文学”便成为学界惯例。相较于“新文学”,“现代文学”这一称谓更加中性、且与西方学术话语接轨,但当“现代文学”仅仅指称“新文学”一脉,则历史的丰富性被简化,与此同时政治的意味开始进入到历史叙事当中。简言之,“现代”是中国政治修辞的一个部分。
中国学界追溯“现代性”讨论的渊源时,常常提及汪晖在1980年代向其老师唐弢的提问:“我们说现代文学是现代的,那么怎样解释‘现代’或者文学的‘现代性’?”对此,唐弢的回答是:“这是很复杂的问题,很难一言蔽之。”*汪晖:《我们如何成为“现代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6年第1期。汪晖的提问,在“现代性”问题被火热讨论时,被理解为理论敏感,但如果考虑到彼时的中国语境,可能更应该理解为政治警觉。80年代,启蒙思潮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注入新的活力,随着“重写文学史”运动的出现,文学史整体视野、文学评价的标准都潜移默化发生了改变。所谓“重写文学史”,其实就是重新建构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性。在“重写文学史”浪潮中,陈平原、黄子平、钱理群提出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构想,其中一个核心概念是“文学现代化”:“就是由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开始的至今仍在继续的一个文学进程,一个由古代中国文学向现代中国文学转变、过渡并最终完成的进程,一个中国文学走向并汇入‘世界文学’总体格局的进程,一个在东西方文化的大碰撞、大交流中从文学方面(与政治、道德等诸多方面一道)形成现代民族意识(包括审美意识)的进程,一个通过语言的艺术来折射并表现古老的中华民族及其灵魂在新旧嬗替的大时代中获得新生并崛起的进程。”*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文学评论》1985年第5期。与新民主主义史观指导下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相比,这种文学史构想认同“世界文学”的总体格局,强调传统文学与现代文学的联系性,仅此两点就与“革命史观”相悖逆: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中国文学怎么能够认同并“汇入”由资本主义阵营主导的“世界文学”?中华民族及其灵魂在新旧交替的大时代怎么能是“嬗替”而非“决裂”?有此背景,青年学子汪晖对“现代”产生疑问当然敏感,但并不突兀,因为作为政治修辞的“现代”已经出现了歧义。
不过,汪晖在80年代对“现代”的追问,并没有引起学界的讨论,即使其师唐弢也没有将这个“复杂问题”深入下去。这大概与当时的历史氛围有关,从极“左”思潮的禁锢中解放出来的知识分子,对“主体性”的享受和兴趣远大于对“现代”歧义的追问和怀疑,在他们看来,极“左”思潮及其文学思想是“错误”的,而“启蒙”则是纠错的手段和未来的方向。今天,回顾80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新视野、新方法层出不穷,但鲜有成果对“现代文学”特指“新文学”的格局提出质疑,在此背景下,学者们对“中国现代文学”的重新解读,只是为“现代”赋予新的内涵。由此也为1990年代出现的“现代性”讨论的混乱埋下了伏笔。当“现代文学”特指“新文学”的格局没有发生改变,无论将“现代”视为“革命”——或是“启蒙”,都无法改变其被人为建构的事实,换言之,如果失去政治外力的推动,两种“现代”内涵都缺乏合法性(legitimacy)基础。
合法性是马克斯·韦伯社会学体系中的重要概念,他认为合法性要求的效力可能会建立在三种基础之上:理性基础、传统基础和超凡魅力的基础。*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第一卷),阎克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22页。结合“现代”在中国文学研究中的接受史,其权威地位的获得依赖于“超凡魅力”的基础,因为是中国当代政治话语体系中的一部分,“现代”具有了超越其他术语的权威性。但“改革开放”打破了中国政治话语体系的连续性,虽然“现代”的地位并没有发生改变,其内涵却出现了巨大变动,这无疑大大损坏了“超凡魅力”的基础。“现代性”这一术语在一些人看来是个舶来品,是西方学术话语的又一次“东移”,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早在90年代被译介到中国之前,有关“现代性”的讨论就已经在西方广泛展开,它在此时显然是被有意“拿来”,而非简单逐新;何况,中国学界之前已有以汪晖为代表的对“现代”的追问。因此“现代性”讨论的根本,是知识界对“现代”内涵的公开讨论,其本质是“现代”被剥夺了“政治寓言”的功能。当然剥夺它的不是知识分子的理论自觉,而是当局的有意之举。这种举措表面是因为“保守主义”思潮的兴起,但其内核则是“摸着石头过河”进入实践环节后的必然现象,意味着中国80年代之前的有着确定发展模式的道路告一段落。在“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中,有着政治寓言作用的“现代”曾经所起到的凝聚人心的功能逐渐丧失,而传统文化的感召力和抚慰效果则更有意义。“现代”失去政治功能之后,“现代性”大讨论本可以形成知识分子对“现代”的重新认同,但由于缺少理论自觉和积累,这次关于“现代性”的大讨论并没有达成共识。
90年代“现代性”讨论所反映出的问题是:“现代”作为知识界曾经的旗帜,乃至作为相关学科的核心概念,都并不是知识分子形成共识的结果;换言之,当知识界在“现代”的框架下讨论问题,不是因为关于“现代”的知识体系的成熟、完善,而是欲借助政治威权的作用。也因为此,在“现代性”讨论中,知识分子的心态和立场极其复杂,讨论也失去理性的基础:有人抱着自我检讨的心态对其进行政治反思;*典型者如张颐武:《“现代性”的终结——一个无法回避的课题》,《战略与管理》1994年第3期;张法、张颐武、王一川:《从“现代性”到“中华性”——新知识型的探寻》,《文艺争鸣》1994年第2期。在这些论文中,“现代性”受到激烈抨击,这种做法所反映出的正是一种政治反思的心态。有人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表示深深怀疑;*典型者如杨春时、宋剑华:《现代史还是近代史——关于20世纪中国文学性质的对话》,《南方文坛》1997年第1期。该文对中国文学的现代特质进行了质疑,反映出知识界存在的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学科命名缺乏理性认知的状态。有的则直接以西方理论对现代史进行重新建构*典型者如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宋伟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该著对晚清小说的讨论主要依据西方文学中的现代性经验。在同一时期,大量中国学者也开始借助西方现代性理论,对中国文学进行“重读”“新论”,反映出中国学界对“现代”问题并没有深入思考,更别说形成共识。……凡此种种,都说明“现代”在中国的“无根”状态,要重新获得整合学科和知识分子的功能,“现代”需要一个被重新认同的过程。
对“现代”重新认同的唯一办法是走进历史,重建历史理性。今天,对“现代”依然抱有深厚感情的人,多数是80年代启蒙思潮的倡导者或者拥趸,他们希望借助“现代”的旗帜继续践行启蒙的历程。应该说,启蒙对于今天的中国依然具有重要意义,但在80年代语境中生长出的启蒙思潮并不具有完整的启蒙精神,特别是在对待历史的态度上,具有明显非理性的特质。譬如,持80年代启蒙思想的学者多数拒绝旧体诗词、非新文学作品进入现代文学史,目的是体现“现代文学”的“现代性”。这种做法并不具有历史理性的精神,它强化了某种建立在文学史霸权之上的立场,而不是抱持一种开放的心态,自然难以获得知识分子的普遍认同。代表着80年代知识分子立场的启蒙思潮,其实也不过是诸多话语中的一种,力图让它得到全部知识分子的认同,同样需要一个重新认同的过程。
历史理性的获得,首先需要全面地了解历史。过去,在作为“政治寓言”的“现代”框架之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诸如“国民党文学”、抗日战争期间的“正面战场文学”、日本侵华期间的“汉奸文学”等,因为政治原因没有为学界充分了解;*可参见秦弓:《现代文学的历史还原与民国史视角》,《湖南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而诸如旧体诗词、文言文学、少数民族文学等则因为“现代”观念的狭隘,也没有为学界充分研究。由此造成中国现代文学总体视野并不开阔,很难完成令人信服的“现代”认同。对于这种现象,学界出现一种说法,认为文学史必然有所取舍,但这并不妨碍学者对一些文学现象的研究。问题是那些未被充分了解的文学现象的意义主要不是其本身,而是其与所谓“主流”文学史之间的张力结构,它们能使我们对文学发展史有整体的认知。以旧体诗词为例,存在于现代时期的旧体诗词数量众多,如果将之纳入现代视野当中,我们就可以审视其与新文学的关系,体会其不可或缺的时代价值和意义;而通过对旧体诗词的重新认识,学界对“现代”的认识也会更加开阔、深入。总之,以开放的心态去全面了解历史,历史理性就可能建立起来。
事实上,以“民国文学”替代“现代文学”,不是要抛弃“现代”,而是为了消除“现代”分裂后形成的各种偏见和争执,重建历史理性。当然,学界要接受这种观点,还要经历一次观念的转换。关于“现代性”问题的讨论,从西方来到东方已经发生了本质的转变:在西方,“现代性”研究从来就是历史研究,无论其探讨的问题多么理论化,但基本依据必然是历史;而在中国,“现代性”成为一种观念,相关讨论常常变成观念之争,这其实是中国学术在这一领域尚未发展成熟的表现。“现代性”讨论的根本应该是对“‘现代’是什么”的追问,其本质是历史反思,而不是理念推广,世界上并没有亘古不变的现代性标准。至此也回答了第二个假设问题,作为一种历史追问,“现代”处在不断寻找的过程,它是一种反思机制,完全不必体现在名称上。
三、文学史研究的“升维”:“民国文学”与“重写文学史”
理清“民国文学”与“现代性”的关系,实际也间接地说明了“民国文学”与“重写文学史”的关系。作为一个历史概念,“重写文学史”最初是在1980年代由一批上海学者针对极“左”思潮下文学史研究所存在的问题,为重建文学史研究新秩序而提出的一个口号,取用陈思和、王晓明在《上海文化》上开辟的一个栏目名称。陈、王提出“重写文学史”,目的是“改变这门学科(指中国现当代文学)原有的性质,使之从从属于整个革命传统教育的状态下摆脱出来,成为一门独立的、审美的文学史学科”。*参见陈思和:《笔走龙蛇》,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1997年,第109页。同一时期,如前所述,身处北京的陈平原、黄子平、钱理群等学者也提出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要求摒弃以往文学史所坚持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论”和“反帝反封建论”,从“二十世纪”的宏大视野出发,体现“文学现代化”的进程。准确地说,尽管解决文学史问题的办法并不一致,但两地学者都针对了文学史过于政治化的问题,提出了重新建构文学史的主张和要求,因此学术史将这一时期关于文学史的同类主张统称为“重写文学史”——这是广义的“重写文学史”,其本质是一种思潮。80年代之后,学界关于文学史问题的讨论并没有停歇,提出重新建构文学史秩序的要求和主张、根据自己的理论主张编纂新的文学史的现象也依然存在,对此学界常用“重写文学史”来概括,不过此时“重写文学史”仅指关于文学史问题的讨论。而谈到“民国文学”,常常有人用“重写文学史”加以概括,但二者之间有着根本区别。用“重写文学史”来泛指一切文学史讨论的现象并不恰切,“重写文学史”作为一种诉求具有泛化的基础,但它所包含的特定的历史观也使其外延具有自身限度。就文学史观而言,“民国文学”与“重写文学史”之间存在本质冲突。
“民国文学”与“重写文学史”的根本差别,可从“重写”二字说开去。“重写文学史”的目标是文学史的“重写”,因此无论是建立一个“独立的、审美的文学史学科”,还是体现“文学现代化”的理念,其最终目标都是建构一个具有本质特征的文学史叙事,“重写”的意义是对历史本质的不同认识。“重写文学史”的历史意义无可厚非,然而从今天的史学立场出发,这种企图将历史本质化的做法应当说是缺乏历史理性的表现:历史很难抽象出某种本质,建构某种本质化的历史叙事,不过是植入了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举例来说,80年代在“重写文学史”诉求下建构的“纯文学”观念,就有着多重的策略考虑。钱理群在回顾当时“纯文学”观的形成时说:“我们是针对文革带来的极端的意识形态,政治对于文学构成的一种困境,当时是为了摆脱这种困境才提出的”,但是“在八十年代也存在着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我们遮蔽了它,遮蔽是带有策略性的,因为我们处的位置不便点破”。*钱理群:《重新认识纯文学》,http:∥www.literature.org.cn/Article.aspx?ID=66835.这说明无论是强调“纯文学”还是“现代化”,当时的“重写文学史”的思想基础并非完全来自历史的沉思,更多还是出于现实的考虑。通过“重写文学史”,文学史研究变得更加宽容,但如同马克思的名言“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对武器的批判”,其“一元论”的文学史观在历史研究朝纵深发展时尤其显得不合时宜。
由于缺乏历史理性作为基础,先入为主的文学史观念,在90年代伴随西方“后现代”理论的传播,变得无所适从。面对“多元”史观下生产的西方理论,研究者无从在历史经验中化解文学现象的内在冲突,从而造成文学史叙事的相互抵触,形成研究的死结和僵局。近年来,文学史关于鲁迅、郭沫若、茅盾等作家的争议,很多都不是建立在学术研究的基础上,甚至争论双方连对话的可能性都无从建立,纯粹变成立场的对抗。除此之外,将“现代”作为一种方向,文学史内部也形成种种“知识等级”,甚至造成在一个文学史框架中不同类型文学相互不能兼容的境况。譬如,经过严家炎等学者的努力,金庸被写进了文学史,但如何解释金庸却成了问题,严家炎利用“现代性”理论来解释金庸,但当这些词汇同时用在鲁迅、张爱玲、沈从文等作家的评论中,其概念本身就产生了分裂。类似的现象,在当下的文学史研究中已多为研究者所感知,此不赘述。
“民国文学”研究的目标则非但不是文学史的“重写”,甚至主要还不是让一些过去被遮蔽的文学现象重见天日,其终极目标如前文所讲是重建历史理性。因此,“民国文学”再提出的最重要的意义,不是为建构一个更加完善的文学史,而是提供一种认知历史的视野和方法,也因此“民国文学”研究要求摆脱即有理论框架的窠臼,以更多元的方式进入历史以加深对历史的认知。譬如,在“民国文学”的视野中,“新文学”是否一定比“旧文学”现代,就不是仅靠语言或文体能够说明的问题,而需要具体的历史分析。其实,在过去的研究中已经出现了多元的声音,如王德威提出的“被压抑的现代性”、江弱水提出的“古典诗的现代性”*江弱水:《古典诗的现代性》,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等,就对既有文学史格局提出了挑战;如果再往前追溯,甲寅派、学衡派、周作人等流派和学者,同样对“新文学”的“新”提出过不同看法,如何看待这些不同声音,学界并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说法和解释,这些遗留的问题正是“民国文学”研究的对象。
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在当下所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多元“现代”标准与一元文学史叙述之间的矛盾,要解决这些问题,仅仅抛弃不同的“现代”价值预设还不能实现,这就不能不说到“民国文学”的方法论意义。“民国文学”的命名方式决定了它是一种“空间”式的文学史认知视野,*关于“民国文学”与文学史研究的“空间”转向关系的讨论可参阅周维东:《“民国”的文学史意义》,《社会科学辑刊》2013年第1期;《再谈“民国”的文学史意义——以延安时期文学研究为例》,《学术月刊》2014年第3期。更关注在一个具体的文化空间内各种文化现象之间的联系,而不将事物的前后联系作为首要考察对象。譬如在“一元化”的文学史视野中,虽然也重视同一时期不同文学现象之间的联系,但为了文学史叙事的需要,普遍会将文学现象设定为“主流”和“支流”,尽管经过文学史“重写”,“主流”和“支流”的地位会发生调换,但这种文学史书写格局及相应的文学研究方法论并没有发生改变。“民国文学”研究不将文学现象的前后联系作为首要考察对象,相应也就打破了“一元化”文学史叙述,比如考察同一时期“新/旧”“严肃/通俗”“左翼/右翼”等相对文学现象之间的联系,就会打破既有文学史框架的秩序,这些曾被看作是截然对立的文化现象,在历史中并非完全剑拔弩张——至少比想象中的对立更多元。如此则一个开放性的文学史研究框架也就建立起来,它会将研究者引入历史的深处,捕捉历史的细节,进而深化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现代性”的认知。相对于1980年代的“重写文学史”,“民国文学”研究的文学史观是从“一元”走向“多元”,从侧重“时间”维度转向侧重“空间”维度,进而实现重建历史理性的目标。就此而言,“民国文学”可说是文学史研究的“升维”之举。
结语
从“中国现代文学”到“民国文学”,文学史命名方式的改变,标志着学界对“现代”的认知向纵深推进。中国现代文学史既有秩序的形成,是一代代学者不断建构的结果,其主要目标是突出“新文学”在现代时期的价值和意义,进而对当代文学的走向产生影响。从最初的“中国新文学史”到“中国现代文学史”,“现代文学”的外延被压缩,因此有关其性质的讨论陷入了僵局。“民国文学”的意义,是恢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应有的广阔性,在更宏大的视野中重新审视“新”“旧”文学的价值,如此也必然带来文学史观及文学研究方法论的变革。
“民国文学”研究所追求的多元历史认知方式,可以将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现代性”的讨论导入史学的正轨。目前学界关于“现代性”的讨论,常常陷入“中/西”二元对立思维当中,要么过于强调“世界文学”的标准,要么过于强调“中国道路”的特殊性,从而将问题引入相对主义的泥淖。“民国文学”强调文学史的“空间”维度,目的是重建历史理性以使关于“现代性”问题的争论和分歧得到和解。“民国文学”的意义可以在具体的文学史研究中得到呈现,但其在文学史观和文学研究方法论上的革新意义也值得梳理,这样有利于澄清当下学界对它产生的种种误解。
(责任编辑:庞礴)
作者简介:周维东,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成都610064)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抗战时期国共辖区间的文学互动研究”(15BZW153)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16)04-0089-08
What Is the Content of “Republic of China Literature” Studies? ——Clarifying Three Misunderstandings on “Republic of China Literature” Studies
Zhou Weidong
Abstract:There is rich content in Republican Literature studies, but the concept itself is not complicated. As a breakthrough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research, rich content of Republic Literature is linked to the problems of the current research of literature history, not given by researchers. To understand Republican Literature studies, researchers could start from three sets of relationships: those between Republican Literature and others current Republican cultural phenomenon, modernity, and rewriting literary history respectively. Through these three sets of relationships, the purpose, significance and historical logic of “Republican Literature” studies can be presented naturally, and some misunderstandings of “Republic Literature” studies can be clarified.
Key words:Republican Literature studies, Republican cultural phenomenon, modernity, rewriting literary history
§民国文学的学术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