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园林影响古代文学创作的基本维度*
2016-04-04郭明浩
郭明浩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中国园林影响古代文学创作的基本维度*
郭明浩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中国园林与中国古代文学分属不同艺术门类,但二者相互影响与渗透在中华美苑中极为引人注目。就中国园林影响文学创作活动而言,其基本维度主要体现在园林为文学活动提供理想场所、园林成为文学创作题材、园林作为叙事文学人物活动与情节演进的重要境域三方面。这是考察园文会通互渗的基本维度,也是全面认识中国园林或中国古代文学的重要视角。
中国园林;古代文学创作;会通互渗
园林作为具有诗情画意的艺术形式,既是生活居住场所与休闲游赏空间,也是文人活动开展的重要境域,还是古代文学创作的重要题材。同时,在叙事文学中,园林亦通常作为人物活动与情节展开的重要情境。职是之故,中国园林对古代文学创作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
一、创作幽境
园林具有隔绝尘俗烦扰的功能,可为文学创作活动提供静谧、幽邃的创作环境,是进行文学创作的理想场所,所谓“满朝辞赋客,尽是入林人”[1]172(钱起《宴崔驸马玉山别业》)。文人视园林为诗文创作理想场所的记载屡见不鲜,如王勃《越州秋日宴山亭序》云:
是以东山可望,林泉生谢客之文;南国多才,江山助屈平之气。况乎杨子云之故地,岩壑依然;宓子贱之芳猷,弦歌在属。红兰翠菊,俯映砂亭;黛柏苍松,深环玉砌。参差夕树,烟侵橘柚之园;的历秋荷,月照芙蓉之水。既而星回汉转,露下风高,银烛摛华,瑶觞抒兴。一时仙驭,方深摈俗之怀;五际飞文,时动缘情之作。[2]
在王子安眼里,宓子贱、屈原、扬雄、谢灵运之文学成就,非惟才能超迈他人,还得江山之助,因为惟有在山水花木掩映之处,觞咏抒怀,缘情之文方得此而成。又有柳宗元将愚溪作为挥洒文墨佳处,其《愚溪诗序》云: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3]
子厚因罪被贬,幸获山水秀丽之地,购而营之,遂成清幽绝俗之所,诗人于此以“文墨自慰”,抚平仕宦生活所遭遇的不公,故致心境合一,万象混然,契于大道。王维更是与好友裴迪在辋川别业中觞咏终日为人生至乐,《旧唐书·王维传》载*除《旧唐书》之记载,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也有“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之记述。详见王维:《王维集校注》,陈铁民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929页。:
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尝聚其田园所为诗,号《辋川集》。[4]5052
《辋川集》是中国园林文学史上第一部以园林景色与园居生活为题材的园林诗集。从某种程度上讲,王维营构了辋川,辋川也成就了诗佛。正是因为园林是文学活动的理想场所,诗文活动甚至成为纸上园林(想象中的园林)生活的重要内容。郑燮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中如此设想自己的园居生活:
吾意欲筑一土墙院子,门内多栽竹树草花,用碎砖铺曲径一条,以达二门。其内茅屋二间,一间坐客,一间作房,贮图书史籍、笔墨砚瓦、酒董茶具其中,为良朋好友、后生小子论文赋诗之所。[5]
板桥想象之园舍,土墙茅舍,花草曲径,虽然简陋,并无雕琢奢华之设施,却不妨碍成为论文赋诗佳处,此一追求在古代文人中极具代表性,于此亦可见文人对于园居生活的企慕。
诗酒风流是贯穿中国古代文学的重要传统。饮酒、赋诗二者通常联系在一起,所谓“要他诗句好,须是酒杯深”[6](辛弃疾《临江仙·老去浑身无著处》)。饮酒可以使人进入一种亢奋状态,暂时摆脱束缚,自由洒脱,激发创作灵感,堪称文学创作行为发生的触媒,因此,“在中国文学艺术中,我们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酒和酒文化的存在,感受到酒作为物质和精神的存在”[7]。诗酒风流需要在特定的场所中才能得以最好展现,园林便是最佳环境之一。徜徉山水花木之间饮酒赋诗自是人生乐事,古人于此多有记载:
(阮卓)以目疾不之官,退居里舍,改构亭宇,修山池卉木,招致宾友,以文酒自娱。[8]
自是,中官用事,衣冠道丧。度以年及悬舆,王纲版荡,不复以出处为意。东都立第于集贤里,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有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回环,极都城之胜概。又于午桥创别墅,花木万株,中起凉台暑馆,名曰“绿野堂”。引甘水贯其中,酾引脉分,映带左右。度视事之隙,与诗人白居易、刘禹锡酣宴终日,高歌放言,以诗酒琴书自乐,当时名士,皆从之游。[4]4432
怡园跨西、北二城,为宛平王文靖公第。宾朋觞咏之盛,诸几名家诗几充栋。[9]
阮卓厌弃官宦生活,退居城市山林,构筑园亭,与宾朋以文酒相娱;时政道弊,裴度退而构园,山水胜迹闻名于时,又与白居易、刘禹锡等著名诗人在园中诗酒风流,名士皆从之;怡园内宾朋觞咏极盛,名士常聚会于此,诗文汇集充栋。园林为文人诗酒风流提供了自由之境,诗酒风流也推动了园林发展与声名远播,二者相互影响,互为因果。
园林作为创作幽境的另一意涵是园林影响文学创作思维的展开。文学创作思维活动的顺利展开需要良好的心境(主)与周遭环境(客),园林便是“文思”(或谓“诗思”)产生与展开的“奥府”[10],故吴兴让有“闷来便上习家池,两载几吟百首诗”[11]之说。以山水花木为伴,心境澄明,涤除尘虑,天马行空,心境逍遥,诗思自来寻人。如钱起《题精舍寺》云:
胜景不易遇,入门神顿清。
房房占山色,处处分泉声。
诗思竹间得,道心松下生。
何时来此地,摆落世间情。[1]109
置身园林胜境,山水清幽,松竹掩映,顿有出世之感,在神清心静中诗思倏然而至。由于园林为酝酿文思提供了良好的环境,故文人常“取兴”于园,如李华《贺遂员外药园小山池记》云:
一夫蹑轮,而三江逼户;十指攒石,而群山倚蹊。智与化侔,至人之用也。其间有书堂琴轩,置酒娱宾。卑痺而敞若云天,寻丈而豁如江汉。以小观大,则天下之理尽矣,心目所自不忘乎!赋情遣辞,取兴兹境。当代文士,目为“诗园”。[12]
遂员外药园深得中国园林小中见大之妙,一园而摄万景,山石水池、书堂琴轩俱有,诗文之兴便起乎此,“诗园”之称也由此而来。可见,园林幽境是促成与助长“诗兴”的重要源泉。
二、诗文题材
园林不仅为文学创作行为的发生提供最佳环境与场所,还成为文学创作题材进入作者的视野。文人入园,见山水绮丽、花木繁茂、亭台错杂,纷至沓来,便欲搜罗于胸中成为诗材,待时而发。杨万里《诚斋荆溪集序》对此场景有生动记述:
自此每过午,吏散庭空,即携一便面,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万象毕来,献予诗材。盖麾之不去,前者未雠而后者已迫,涣然未觉作诗之难也。[13]
独步于园,游于花木秀萃之间,心境澄明,感物而动,诗才纷涌,诗文自成。园林成为诗文书写对象更深一层意义在于,文人通过书写园景来抒发心境与寄托理想。
中国古代文学不但有抒情言志之传统,亦有体物描摹一脉。园景是形成意境最基本的质素,也是最为直观可见的物质形态,文人为园林美景所吸引、触动,摹写其醉人之态便自然而然,故园林成为文学创作题材最直接的表现形式是文人对园中美景的书写,并以此来表现其生存状态、审美趣味与政治态度。从描写范围来看,文人于园景描摹既有整体勾勒,也有细部描写。整体勾勒重在表现园林的整体意境,细部描写突出园景之细致精微。兹各举一例:
几叶茭蒲水,微风亦起澜。
如何寻丈地,绰有江湖宽。
种果栽花易,招鸥引鹭难。
辋川如具礼,画里试思看。[14]
(袁宏道《暮春同王以明、丘长孺、
苏潜夫、魏二方游韦氏庄得宽字》其一)
登阁所见,不尽为水,然亭之所跨,廊之所往,桥之所踞,石所卧立,垂杨修竹之所冒映,则皆水也。故予诗曰:“闭门一寒流,举手成山水。”迹“映阁”所上磴,回视峰峦岩岫,皆墅西所辇致石也。从阁上纵目新眺,见廊周于水,墙周于廊,又若有阁亭亭处墙外者。林木荇藻,竟川含绿,染人衣裾,如可承揽,然不可得即至也。但觉钩连映带,隐露断续,不可思议,故予诗曰:“动止入户分,倾返有妙理。”[15]228
(钟惺《梅花墅记》)
袁中郎诗重在书写对韦氏庄的整体感知,所写景致亦非实体刻画,均为全园之意境营造服务,也就是突出韦氏庄在整体上具有辋川画境之特质;钟惺所记许玄祐之梅花墅,对园中之亭台楼阁、山水花木的位置、颜色、状貌及其给人带来的感受均有精微刻写,乃园景细部描写之范例。园景细部描写另一表现形式是突出对园中某一景致(如假山、水池、亭台、花木等)进行专文书写。俞樾为中国园林置石之典范——苏州留园冠云峰撰赞云:
留园之侧,有奇石焉,是曰冠云。是铭是镌,胚胎何地,位置何年?如翔如舞,如伏如跧。秀逾灵璧,巧夺平泉。留园主人,与石有缘,何立吾侧,不来吾前?乃规余地,乃建周垣,乃营精舍,乃布芳筵。护石以何?修竹娟娟。伴石以何?清流溅溅。主人乐之,石亦欣然。问石何乐,石不能言,有客过此,请代石宣。昔年弃置,蔓草荒烟,今兹徙倚,林下水边。胜地之胜,贤主之贤,始睽终合,良非偶然。而今而后,亘古无迁。愿主人寿,寿逾松佺,子孙百世,世德绵延。太湖一勺,灵岩一卷,冠云之峰,永镇林泉。[16]
留园冠云峰据传为宋花石纲遗物,充分体现了太湖石“瘦、漏、透、皱”的美学特点,俞樾所谓“如翔如舞,如伏如跧”即是对之进行的文学摹写。中国文人爱石,拥有奇石被认为是有缘之故,并将之安放于幽雅环境中,留园主人与冠云峰亦如是。古人有“石不能言最可人”之说,石之韵可谓悠长无尽。
与私家园林营构与书写突出表现深幽意境有别,皇家园林景致通常带有较强的政治寓意,因此,皇家园林书写在凸显其景致的形貌特征外,常会藉此表现其政治寓意。皇族与官僚的皇家园林书写于此表现得更为突出,如嘉庆《重修如园记》云:
园门西向,朴素清幽。入门不数武即翠微亭,周环假山,萦青缭翠。东有方沼跨以小石桥,流泉琮琤入耳成韵。桥东有榭,额曰听泉曲室,曰萝云山馆。巡檐而围东则芝兰室。夫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师友讲论,仅有裨于学问耳。若君明臣良畴咨告诫,有益于苍生寰宇者大矣。[17]
如园为圆明园三园之长春园的园中园,仿金陵第一园——瞻园而成。从嘉庆园记可见,“朴素清幽”之风确实颇具江南园林风格,小桥流水,花木青翠,似与庄严肃穆的皇家气象有别。但俨然江南风格是其表,在嘉庆眼里则颇具政治意味,所谓“君明臣良”以“益于苍生寰宇”,显然是寄寓着君臣和谐、天下太平的政治寓意。这再次说明,即便是仿私家园林的皇家园林,其朴素清雅的表面下,依然寄寓了统治者极为浓厚的政治意图。私家园林与皇家园林之别不在外在景致形态,而在造园旨归与精神寄寓。
唱和是中国古代文学传统中十分重要的现象,其源远矣,历经千年,盛而不衰,且形式、风格不一,极具民族特色。文人学士间进行诗文唱和赠答,既是感情沟通与思想交流的重要途径,也是“道相同相为谋”的具体表现形式。唱和需要在特定语境下,以相对统一的主题、题材、韵律进行诗文酬答、唱和。园林便是游览美景与诗文唱和相结合的最佳载体,文学史中更是有大量以园林为题材的唱和诗文,前述《辋川集》便有不少王维与裴迪唱和之作。兹举许浑及黄山谷园林唱和诗各一首:
岩谷留心赏,为山极自然。
孤峰空迸笋,攒萼旋开莲。
黛色朱楼下,云形绣户前。
砌尘凝积霭,檐溜挂飞泉。
树暗壶中月,花香洞里天。
何如谢康乐,海峤独题篇。[18]
(许浑《奉和卢大夫新立假山》)
年来高兴满莼丝,寒薄春风骀荡时。
稍见胭脂开杏萼,已闻香雪烂梅枝。
老逢乐事心犹壮,病得新诗和更迟。
何日华镳向金谷,拟追山翼到瑶池。[19]
(黄庭坚《次韵清虚同访李园》)
许浑之诗,既有对卢大夫所立假山形貌、位置及景致的细致描摹,尤其对假山所具壶中天地特征颇为赞赏,还有对康乐咏园的追述;山谷诗对李园冬春之交的花木进行了摹绘,联想到石崇金谷园,还将李园作瑶池之想、仙境之喻。
以园林为题材的唱和诗是中国园林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在初唐时期更是出现了大量园林唱和应制组诗,其中以“韦嗣立山庄”奉和应制组诗最为典型,沈佺期、宋之问、李峤、崔湜、苏珽等著名诗人及大量王公贵族、官员都曾参与到唱和、应制活动中,是唐代诗歌史上极为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园林应制诗文虽然在创作动机上不免受到人事、环境等诸多限制,但置身园林美景中的文人,同样将园林意象作为表情达意的题材与媒介,且对文学体式的成熟功不可没。故总体而言,这组诗有着不凡的文学价值与地位,在遣词造句、意象营造、典故的使用等方面,“都能别具匠心,各呈风貌,从而丰富初唐诗坛,也为赓续而来的盛唐提供创作发展的养分”[20],而目前学界对此未予以重视。
园林随着时间消逝与人事变迁,最终多会归于荒芜以至完全无迹可寻,但由于园林幽境足以传之后世,园主的品性与精神也常为后世法之,后代文人常以此为题材展开文学书写。笔者分两类述之:一类是园林的物质形态早已消失于历史长河中,后人追述其园、其人;另一类是园景尚未完全消失或园址可寻,览者以此为题材缅怀其园、其人。
园林之意义与价值,不仅在于为园主和时人提供游览场所与心灵栖息地,还成为后世追忆园林幽境与园主人格精神的最佳载体。对于一些历史名园,不仅在当时名扬四海,而且也常成为后人追述的对象,如艮岳既是宋代皇家园林之代表,也由于其高度的艺术成就,成为后世文人的书写对象。如钱泳《履园丛话·古迹·艮园》中有云:“竭府库之积聚,萃天下之技艺,凡六载而成。飞楼杰阁,瑶岛琼台,雄瑰壮丽,于斯极矣。”[21]钱泳之时,距艮岳已六七百年,其迹早已不存于世,但依然成为钱泳笔下的书写题材,且对之赞誉有加。而对那些拥有私家园林的文人而言,前代园林无疑成为构园效仿的对象,前代名士的园居生活及其精神追求也成为追慕的范本。如袁学澜《双塔影园记》云:
其园萧条疏旷,无亭观台榭之崇丽,绿墀青琐之繁华,大抵与云美之园等耳。其蹊径爽垲,屋宇璞素,师俭足以自守,不为豪贵攘夺。入城寓居,往来多素心淡水之交,披文析义,瀹茗清谈,欣然忘倦,如康节行窝之设。渊明易安之居,地偏心远,其在斯乎?考《郡志》:范石湖旧居,柯九思宅,惠周惕“红豆书庄”,皆与余园相近,则此地固昔贤卜宅之所,余得居之,有深幸焉。[15]284
袁学澜之园,在风格上以朴素疏旷见长,无雕琢繁富之弊,佳友宾客清谈论文,怡然自得,与邵雍安乐窝及渊明园居有异曲同工之妙,加之检索典籍,前代名士亦曾于近处筑园,深以为幸。可见,袁学澜建园不仅在精神上力求接近前人,在园址选择方面也尽量与前贤之园接近,并以与前贤名园毗邻为荣。
任何园林都必须遵循“常变”规律,有盛必有衰,古人对此早有认知。李德裕预知其园之将毁故作记以诫子孙,李格非将园林兴废与天下治乱勾连,前者为对己园荒废之忧虑,后者系对一时一地园林兴盛衰颓之概说。随着园林(尤其是私家园林)的进一步发展,构园增多,随之而来的便是废园剧增,与此相应,在明清文坛出现了大量的废园书写。废园的出现因由,既有人生遭际,也有世事变迁(如兵火战乱)。王先谦《重修寄园记》载:“余维兵兴以来,江南户口凋残,巨室名园美舍,咸委灰烬。当日壮观,十不存一。”[22]面对劫后之废园,首先产生的必然是对眼前颓废景象的无尽伤感,如査慎行《留守瞿相国春晖园》:
不知颓废自何年,一片伤心到目前。战后河山非故国,记中花石尚平泉。烟埋平碧迷芳草,血染春红化杜鹃。狼藉南云凭槛外,愁看白日下虞渊。[23]
査慎行见春晖园往日繁华已成一片废墟,狼藉满目,芳草离离,故心生伤悲。面对眼前的废园景象不禁使人怀念往昔的幽美景致与宴游活动,抚今追昔,感叹世事无常。如洪亮吉《七月十二夜偕孙大暨王吴二秀才易僧服泛舟访青山庄故址,薄暝衔醉归,仍至旗亭痛饮四鼓乃别》中说:“哲嗣移家志已荒,多金筑室心还慊。盛衰兴废无百年,看田作园园作田。”[24]诗中往日重金打造、风光无限的名园,由于“诸孙寥落”,今日已“狐兔窜”、作人田,盛衰兴废之无常于兹灿然可见,令人唏嘘不已。
三、叙事境域
园林不仅是展开文学活动的重要场所与文学创作的重要题材,还是叙事文学人物活动与情节演进的重要境域,并具有不可忽视的文化韵味。
叙事文学的情节发展与人物活动需要在特定环境中进行,园林是中国古典戏曲、小说情节展开(尤其是与爱情有关的故事情节)与人物活动的主要场所之一。在戏曲领域,《西厢记》中张生与崔莺莺爱情故事发生、发展的主要地点普救寺便是一座寺庙园林;《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更是由于“袅晴丝,吹来闲庭院”的园林春色,使她的爱情意识彻底觉醒,感叹“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尤其是见园中春景之短暂易逝,“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25]43,更使她“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25]44。《汉宫秋》《梧桐雨》作为宫廷爱情故事,则将皇家园林作为故事推进的重要环境。《浣纱记》《红梨记》《墙头马上》《玉簪记》《风筝误》《桃花扇》中的很多情节也都在园林中发生。由此可见,园林不仅是传统戏曲创作与演出的主要场所,还是故事情节发生与剧中人物活动展开的重要环境,更成为传统文人以此表达精神追求的重要凭藉,并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具有集体无意识性质的文化符号。
与古典戏曲相类,园林作为故事情节的发生地在中国古典小说中也十分常见,尤其是才子佳人小说和以家庭生活为题材的小说更是如此,甚至有人将此类小说称之为“庭园小说”[26]。自唐传奇始,园林便成为小说中不可或缺的因素,《金瓶梅》《三与楼》《闻过楼》《红楼梦》《聊斋志异》《儒林外史》《品花宝鉴》《青楼梦》《老残游记》等小说中更是有大量的园林书写。如《金瓶梅》第五十四回《应伯爵郊园会诸友 任医官豪家看病症》写刘太监之园:
翠柏森森,修篁簌簌。芳草平铺青锦褥,垂杨细舞绿丝绦。曲砌重栏,万种名花纷若绮;幽窗密牖,数声娇鸟弄如簧。真同阆苑风光,不减清都景致。散淡高人,日涉之以成趣;往来游女,每乐此而忘疲。果属奇观,非因过誉。[27]659
作者对此园之花木繁茂与建筑特征均有描绘,还将之比拟为传说中的昆仑仙界景象,这与诗文对园林的仙境化处理手法相似,但小说中的园林描写还具有另一重要功能,那便是作为情节发展与人物活动的典型环境。《儒林外史》也有多处园林书写,如第四十回写常州才女沈琼枝所见宋为富庭园之景:
一个小圭门里进去,三间楠木厅,一个大院落,堆满了太湖石的山子。沿着那山石走到左边一条小巷,串入一个花园内。竹树交加,亭台轩敞,一个极宽的金鱼池,池子旁边,都是朱红栏杆,夹着一带走廊。走到廊尽头处,一个小小月洞,四扇金漆门。走将进去,便是三间屋,一间做房,铺设的齐齐整整,独自一个院落。妈子送了茶来。沈琼枝吃着,心里暗说道:“这样极幽的所在,料想彼人也不会赏鉴,且让我在此消遣几天。”[28]501
宋为富之园,除了作为表现园主家境的凭借之外,还是表现沈琼枝人生遭际的关捩之一,当然,由于作者的创作旨归决定了书写该园还具有讽刺商人之意。富商造园多为附庸风雅,或为得到统治者的奖赏,如乾隆下江南曾多次游览扬州富商园林,甚而为其题点。士人建园、赏园为风雅之事,沈琼枝的言行印证了作为文人“长物”的园林惟有雅士可赏,从反面讽刺富商构园,故齐省堂评这部分描写“大有玩世不恭之致”[28]501-502。另有论者还指出,此园实乃代表扬州园林之特征,如注重“‘厅堂为主’的结构布局”“精用建筑材料”“曲径通幽,别有天地”之显著特色。[29]
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园林书写最具特色、对情节发展和人物形象塑造影响最为显著的当属《红楼梦》之大观园,大观园是作者为小说叙事展开精心设计的典型环境,同时也使小说具有园林审美意趣。“试才题额”“元妃省亲”“赏桂吃蟹”“群芳开夜宴”“黛玉葬花”“刘姥姥进大观园”“抄检大观园”等一系列重要情节均发生在大观园中。而怡红院、潇湘馆、沁芳亭、蘅芜苑、秋爽斋、稻香村、暖香坞、紫菱洲、藕香榭、榆荫堂、红香圃、凸碧山庄、凹晶馆、芦雪庵等园中景点,更是为小说叙事的顺利展开提供了最佳空间,故汉学家浦安迪(Andrew H. Plaks)认为:“大观园的空间布局,为《红楼梦》设定了一个特定的空间环境。怡红院、潇湘馆、梨香院、稻香村、栊翠庵等等的布置,在小说的每一步发展中都有空间上的意义。没有这样一幅空间图案藏在胸中,读者在阅读《红楼梦》的时候,就会在情节中迷失方向。”[30]园林还是塑造人物性格的场域,小说主要人物在大观园中的居室既体现了居住者的性格特征,又深化了人物性格的塑造。如黛玉的居处为潇湘馆,馆中植丛篁,与黛玉之清高孤傲相合,而“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室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31]462,似乎也意味着黛玉人生悲剧的无可避免。
戏曲、小说中园林意象的意义显然不止于叙述方面,还有极为丰富的文化意蕴。张生翻墙与崔莺莺私会意味着打破封建礼教藩篱的强烈愿望;杜丽娘游园惊梦则象征传统女性婚恋自由意识的觉醒;《金瓶梅》中的园林多与淫邪相关,既是对沉醉淫欲的批评,更是对世风日下的抨击;《儒林外史》所写之园则呈现了作者对商贾与士林的态度。同时,戏曲、小说中的园林书写还具有园林学方面的价值,如《金瓶梅》第十九回记西门庆的园林:
假山真水,翠竹苍松。高而不尖谓之台,巍而不峻谓之榭。论四时赏玩,各有去处:春赏燕游堂,桧柏争鲜;夏赏临溪馆,荷莲斗彩;秋赏叠翠楼,黄菊迎霜;冬赏藏春阁,白梅积雪。刚见那娇花笼浅径,嫩柳拂雕栏。弄风杨柳纵蛾眉,带雨海棠陪嫩脸。燕游堂前,金灯花似开不开;藏春阁后,白银杏半放不放。平野桥东,几朵粉梅开卸;卧云亭上,数株紫荆未吐。湖山侧,才绽金钱;宝槛边,初生石笋。翩翩紫燕穿帘幕,呖呖黄莺度翠阴。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阁风亭。木香棚与荼蘼架相连,千叶桃与三春柳作对。也有那紫丁香、玉马樱、金雀藤、黄刺薇、香茉莉、瑞仙花。卷棚前后,松墙竹径,曲水方池,映阶蕉棕,向日葵榴。游鱼藻内惊人,粉蝶花间对舞。正是:芍药展开菩萨面,荔枝擎出鬼王头。[27]205-206
西门庆的豪华私园楼阁台榭设置错落有致,山水花木配置丰富多样,还十分注重季节变换与花木配置之间的关系。其中,某些园林景致的设计还颇具特色,如“方池”理水在中国园林设计中便颇具代表性。
戏曲小说中的园林书写最能体现中国园林美学者,非大观园莫属,有研究者甚至视曹雪芹为“造园艺术大师”[32]。中国园林营构中的相地、立意、布局、障景、借景等均在大观园中得以呈现,如障景设置作为产生虚实相生意境的重要手段在大观园中亦有运用:
(贾政)遂命开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31]219
园门设置障景是中国园林常见的景致设置方式,其目的是在虚实掩映中表现园林意境,故贾政认为如无“翠嶂”,入门时园景便一览无余,则无绵远悠长之意趣可论。
同时,中国园林的基本特征如注重诗情画意,更是在大观园中得到全面体现。不但全园设计极为精雅,而且园中的文艺活动,如演戏、题额及数量可观的诗歌比赛都使大观园的诗性特征不断彰显。如大观园告竣之时,贾政对园中题额、对联发表见解道:“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31]217题额、对联既是文学影响园林最为直观的表现形式,也是表现园林诗情极为重要的手段。对于中国园林而言,题额与对联不可或缺,贾政之言深得园理。因此,叙事文学中的园林书写,既对塑造人物与推进情节具有重要意义,还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小说、戏曲的文化内涵与艺术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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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袁 茹)
2016-05-20
2015年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中国园林与文学关系研究”(15YBA360)
郭明浩,男,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讲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化与文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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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0695(2016)06-006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