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挂枝儿》的辑评看冯梦龙的编辑思想
2016-04-04杨勇
杨 勇
(三峡大学 期刊社, 湖北 宜昌 443002)
从《挂枝儿》的辑评看冯梦龙的编辑思想
杨 勇
(三峡大学 期刊社, 湖北 宜昌 443002)
冯梦龙编辑《挂枝儿》有着明确的宗旨,即“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浅”、“俗”、“真”是他辑录民歌的标准,也是其编辑思想的核心,并贯穿于所有编辑活动之中。《挂枝儿》在编辑体例方面强调内容优先原则,有利于民歌的流传。冯梦龙的评注不仅具有文献参考价值,还有文艺学价值,研究者应当予以重视。
冯梦龙; 《挂枝儿》; 俗文学; 编辑宗旨; 编辑体例
冯梦龙是明代著名的编辑家,他穷极一生,主要从事通俗文学作品的搜集、整理、研究和创作,成就卓著。他编订了著名的拟话本《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改编了长篇小说《三遂平妖传》、《新列国志》,编印了文言小说集《情史类略》、笑话集《古今谈概》、散曲集《太霞新奏》和民歌时调集《挂枝儿》、《山歌》等。冯梦龙所取得的编辑成就离不开明代中后期通俗文学的兴盛和出版业的发达这一大的时代背景,同时也与他明确的编辑思想有关。他所编辑整理的作品最成功影响最大的当属“三言”,《挂枝儿》向来不为学界所重,但他的编辑思想在《挂枝儿》的辑评中得到较为充分的体现。本文试从《挂枝儿》的辑评入手,来探讨冯梦龙的编辑思想,或许对今天的期刊编辑工作不无借鉴意义。
一、《挂枝儿》的编辑宗旨
冯梦龙编辑民歌的宗旨在《叙山歌》中有明确的表达:
书契以来,代有歌谣。太史所陈,并称《风》《雅》,尚矣。自楚骚唐律,争艳竞畅,而民间性情之响,遂不得列于诗坛,于是别之曰“山歌”。言田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也。唯诗坛不列,荐绅学士不道,而歌之权愈轻,歌者之心亦愈浅。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谱耳!虽然桑间、濮上,国风刺之,尼父录焉,以是为真情而不可废也。山歌虽然甚矣,独非郑卫之遗欤?且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尚其不屑假,而藉以存真,不亦可乎?抑今人想见上古之陈于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于民间者如此,倘亦论世之林云尔。若夫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其功于《挂枝儿》等,故录《挂枝词》而次及《山歌》。[1]
这是冯梦龙为民歌集《山歌》所作的序,卒章显志,表明了《挂枝儿》和《山歌》的编辑宗旨。冯梦龙明确提出其辑录民歌的主旨和目的在于“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将民歌的编辑活动看作思想传播的方式,藉此倡导一种“真情”的文学观和诗学观。他认为民歌题材虽小,表现的只是儿女之私情,但以其“真情而不可废也”,“真情”对人心起着不可忽视的渗透和感染作用;正因为同《诗经·国风》一样是歌者真情实感的流露,所以民歌在诗坛中应该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冯梦龙竭力宣扬“真情”这一诗学旨趣,试图以“真”山歌来与“假”诗文相颉颃,补救时弊。他的这一文学思想,与李贽、徐渭、汤显祖等人尊“情”反“理”,倡导个性解放的进步社会思潮是一脉相承的。
明中叶以来,随着商品经济的发达和市民阶层的壮大,市民文学开始繁兴,文人们对于通俗文学和口头文学有了新的认识与评价,“真”成为一时的诗学旨趣。李梦阳倡论“真诗乃在民间”[2];李开先也提出“风出谣口,真诗只在民间”[3];袁宏道则说:“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4]不事雕琢、率性而为、出自真情是民歌获得多数文人认可和喜爱的原因所在。
冯梦龙所谓的“真情”不仅是指情感的真挚,还包括语言的通俗和表达的自然。冯梦龙认为民歌“最浅最俚,亦最真”[5]40,这是他辑录民歌的标准,实际上构成了他编辑思想的核心。“浅”是浅显明白,“俚”即“俗”是通俗朴素,“真”是真实自然。与传统文人视民歌鄙俚而不足道的偏见不同,冯梦龙认为以通俗的语言反映世俗的社会生活正是民歌不同于正统诗文的价值之所在,所谓“正以俗,故存之”[5]37。他还在评点时反复强调情感表达的自然流露,如“亦真。以上二篇,毫无奇思,然婉如口语,却是天地间自然之文,何必胭脂涂牡丹也”[5]6,“凡以曲名牌名扭捏成篇者,俱无足采”[5]39,“极贴切。惟贴切,愈远自然,当是书生之技”[5]90,对那些“非不切题,却欠自然”[5]88的歌词则不予辑录。正因为如此,他辑录的《挂枝儿》保证了民歌的质量和原貌,面世以后深受读者喜爱,“举世传诵”。
最后,需要提到的是,民歌时调的广为流行为冯梦龙编辑《挂枝儿》提供了必要的作品条件和广泛的受众基础。据与其同时的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时尚小令》记载:“(民歌时调)自两淮以至江南,渐与词曲相远,不过写淫媟情态,略具抑扬而已。比年以来,又有《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人心肺。”[6]概言之,《挂枝儿》的编辑和刊印不仅倡导了冯梦龙的“真情”文学观,也顺应了当时文人的主流诗学旨趣,更是极大地满足了“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的受众的需求。
二、《挂枝儿》的编辑体例
冯梦龙辑评的《挂枝儿》共10卷,以“部”分卷,有私部、欢部、想部、别部、隙部、怨部、感部、咏部、谑部、杂部,凡录曲词435首。另外,他还搜集整理了民歌集《山歌》,拟作了一部民歌集《夹竹桃》。这三部集子主要是描写男女情爱的恋歌,冯梦龙《山歌》序所谓“皆私情谱耳”,正是对这三部民歌内容最准确的概括。
粗粗看来,《挂枝儿》的编辑体例似无特色。但和他的另外两部民歌集相比较,就可以看出不同来。《山歌》凡10卷,前四卷都标以“私情四句”,后面依次标为“杂歌四句”、“咏物四句”、“私情杂体”、“私情长歌”、“杂咏长歌”、“桐城时兴歌”,主要是以体划分,兼及内容,分卷似乎有点杂乱;《夹竹桃》前一首最末一字与下一首第一字相同,全集按顶针的方式首首回环相续来编排[7],游戏之作,可以不论。与《山歌》《夹竹桃》主要按体裁、形式分卷不同,《挂枝儿》是按内容来分卷。
有论者认为,《挂枝儿》是按情感发展的内在逻辑分卷,这种模式源于类书和训诂书,而类书和训诂书跟儒家经典及科举相关。“《挂枝儿》直白露骨的内容与其分卷模式所联系的儒家规范有着强烈的冲突反差。《挂枝儿》内容与形式的矛盾恰好揭示了冯梦龙丰富复杂甚至于矛盾的生活,反映出明代中晚期特有的士人风貌。”[7]笔者以为不然,首先,情感的发展并无逻辑可循,何况后面4卷与男女之情无涉;其次,编排体例与作者的思想倾向似无必然联系。如《世说新语》上卷为“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门,这是按孔门四科(见《论语·先进》)来分类编排,但这并不能说明此书有崇儒倾向,综观全书多有谈玄论佛以及蔑视礼教的内容。
《挂枝儿》的这种编排体例其实体现了民歌内容优先的辑录原则。冯梦龙认为,民歌“皆私情谱耳”,因此,他将表达男欢女爱内容的私部、欢部、想部、别部、隙部、怨部等排在前面,而将与爱情无关的感部、咏部、谑部和杂部等排在靠后,也就不足为怪了。这一点也可以从他对同题民歌的编排上得到佐证。对于同题的多篇民歌,冯梦龙在排序时首先考虑的是内容和情感,将形式和技巧放在其次,而前者恰恰是影响受众的重要因素。事实上,《挂枝儿》经过时间检验流传久远的多个名篇正是在前面的私部、欢部,如《泥人》、《分离》等。
这正好暗合了当代传播理论。新闻写作中有“倒金字塔结构”之说,意即将最重要最有价值的写在前头,以吸引受众。不仅是单篇新闻稿件的写作,报纸期刊的版面安排、栏目设置、稿件顺序等也大体如此,要考虑传播内容的重要性。《挂枝儿》的这种编排体例来自冯梦龙丰富的编辑实践,也为编辑效果所验证。
《挂枝儿》在编排方面尚有不尽人意之处,比如分类还略显粗糙,“感部”和“咏部”里的民歌大多咏物,实可合为一部;又比如,一些民歌划入的部类并不恰当,这个问题似乎当时就有争议,如“想部”《妓馆》评语:“或疑此何以入欢部,余笑曰:‘汝只看文字,不看题目耶!’”今人也有注意到这个问题[8],但毕竟瑕不掩瑜,《挂枝儿》的编排体例是值得肯定的。
三、《挂枝儿》的编辑内容
明确的编辑宗旨需要附丽于严谨的编辑态度和高超的编辑技巧,进而作用于编辑活动,才能产生积极的编辑效果。冯梦龙的编辑思想贯穿于他对《挂枝儿》“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具体编辑过程之中。
一是对同题篇什的编排顺序,遵循内容重于形式,情感重于技巧的原则。如《送别》有7篇,其一云:“送情人,直送到门儿外。千叮咛,万嘱咐,早早回来。你晓得我家中并没个亲人在。我身子又有病,腹内又有了胎。就是要吃些咸酸也,那一个与我买。”冯梦龙认为这首歌“最浅最俚,亦最真”,虽然语句浅显俚俗,明白如话,但感情实在,最为真挚,所以排在同题第一。另有一首云:“送情人,直送到黄河岸。说不尽,话不尽,只得放他上船。船开好似离弦箭。黄河风又大,孤舟浪里颠。远望□竿也,渐渐去得远。”自古以来,较为有名的送别诗大多通过写景来间接表现送行者的恋恋不舍之情,如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这首民歌颇得文人诗之风致,故冯梦龙评曰:“只写行人之景,而送行者之凄凉,隐然言外,文品最高。”虽然这首民歌的表现手法在同题中最值得称道,冯梦龙还是将它排在了最后一篇。
二是对歌词异文的取舍,遵循民歌语言自然的原则。如《醋》之四:“我两人要相交,不得不醋。千般好,万般好,为着甚么。行相随,坐相随,不离你一步。不是我看得你紧,只怕你脚野往別处去波。你若怪我吃醋捻酸也,你索性到撑开了我。”冯梦龙评曰:“中二句,一云:‘不是怪你往热处走,只怕你把冷处疏。’太工了。”[5]53语句过于工整,不符合民歌率性、自然的特点,故此不取这一版本。又如《耐心》:“熨斗儿熨不开眉间皱,快剪刀剪不断我的心内愁,绣花针绣不出鸳鸯扣。两下都有意,人前难下手。该是我的姻缘,哥,耐着心儿守。”冯梦龙评曰:“后四句,一云:‘两下情都有,人前怎么偷?只索耐着心儿也,终须着我的手。’亦佳,然末句太露。一又云:‘香肌为谁减?罗带为谁收?这一丢儿的相思也,何日得罢手?’亦未见胜。”[5]2这两个版本,冯梦龙认为前者语言过于直露,后者语言文人化,故皆不取。
三是对语句的修改,主要是服从于表达内容的需要。民歌时调的搜集需保持原汁原味,语词的过度修辞反倒会导致失真,是否修改要从情感表达的角度来考察。如《缘尽》:“缘法儿尽了,心先冷淡;缘法儿尽了,要好再难;缘法儿尽了,诸般改变;缘法儿若尽了,把好言当恶言。怎能勾缘法儿的重来也,将改变的都番转。”此歌词的最后两句原本作“缘法儿尽了也,动不动就变了脸”,现为南园叟所改。冯梦龙认为前面几句分说缘尽所带来的情感变化,末两句实为重复,“不知已在诸般改变中矣”[5]57。其实,南园叟改动后的歌词给受众(读者和听众)带来了不一样的意味,如果说原歌词中怨妇形象宛在的话,那么改动后则是一个痴情人的形象,更能打动人心。
四是对《挂枝儿》的评点,力求科学严谨。评注是冯梦龙编辑《挂枝儿》的一个重要内容,也是其一大特色,它有助于读者的欣赏和歌词的流布。冯梦龙的评注涉及民歌主题、结构和技巧等多个方面的内容。在评注中,冯梦龙或引用古诗、文人词曲和别种民歌进行主题的相互生发(如《花开》之一、《虚名》之二),以利于读者理解;或交代所做的艺术处理与加工(如《感恩》和《病》),以利于读者比较;或引用谚语、故事、传奇、谜语等,以增其趣;或进行版本的比勘(如《耐心》),以择其优;或辑录文人仿作(如冯梦龙、米仲诏、董遐周、南园叟、黄方胤、白石山主人等),以求其传。这些评点不仅具有文献参考价值,还有文艺学价值,集中体现了冯梦龙的编辑思想和诗学观念,我们不仅要研究冯梦龙的“编”,更要重视他的“评”。
明代民歌盛行一时,被明人视为明代文艺一绝。陈宏绪《寒夜录》引卓人月语:“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又让元,庶几《吴歌》《挂枝儿》《罗江怨》《打枣竿》《银绞丝》之类,为我明一绝”[7],给予民歌极高的评价。民歌能成为明代“一绝”有着多方面的原因,但离不开像冯梦龙这样的编辑家不遗余力的搜集、编辑、出版、研究和推广。冯梦龙明确的编辑宗旨和编辑思想,颇具特色的编辑体例,严谨的编辑态度以及作为编辑巨匠的编辑技巧,对我们今天的编辑工作仍具借鉴意义。
[1] 冯梦龙.山歌·叙[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2] 李梦阳.诗集自序[M]//郭绍虞,王文生.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55.
[3] 李开先.市井艳词序[M]//郭绍虞,王文生.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85.
[4] 袁宏道.序小修诗[M]//郭绍虞,王文生.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11.
[5] 冯梦龙.挂枝儿[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6]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M].北京:中华书局,1997:647.
[7] 王 琴.冯梦龙《挂枝儿》分卷小议[J].名作欣赏,2013(5).
[8] 冯文开,王 娟,张 保.冯梦龙《山歌》与《挂枝儿》的编辑思想及其特色[J].编辑之友,2012(4):122.
[责任编辑:赵秀丽]
2016-06-28
杨 勇,男,三峡大学期刊社副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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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72-6219(2016)06-010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