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观念演进与文本理论形态的嬗变
2016-04-03董希文
董希文
(鲁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25)
语言观念演进与文本理论形态的嬗变
董希文
(鲁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烟台264025)
[摘要]文本理论并非只有一张面孔,而是具有多种形态。每一形态文本理论都应时而生,但语言观念转变的导引至关重要。综观历史,由工具语言观—本体语言观—话语语言观的转变依次带来了工具形式文本—语言客体文本—话语间性文本及相关理论的递进式嬗变。每一种文本理论都高屋建瓴、思路别致地回应了来自文学现实的挑战,都不同程度地推进了文学形式研究的跃进式发展。中国当代特色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体系建设应当从中借鉴经验。
[关键词]语言观念;文本理论;话语
狭义来看,文本诗学或文本理论是20世纪西方出现的一种重要文艺研究倾向,主要指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法捷结构主义及与其相关理论派别的观点和认识。该理论突出文本在文学活动中的重要性,主张文学研究与批评就是探究作为客观语言存在物的文本的语言、结构及其独异性。广义来看,文本理论则指一切侧重文本存在与形式的理论倾向,既包括以现象学哲学为指导的各种作品理论,也包括以探究文本意识形态生产为主的各种西方马克思主义观点。不管取其狭义、还是广义,研究文本理论不能离开文本语言,不能脱离语言学视野。不同语言观念制约着文本理论类型与形态的嬗变。
语言是什么?语言的功能何在?语言与文学乃至文化的关系如何?在长期不休的论争中,不同语言理论给出的答案并不复杂,语言要么是符号、工具,要么是思维方式与本体。而英国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CCCS)的著名理论家斯图尔特·霍尔则提出了新的认识。不同于前人,他认为语言及语言表达是一种具有物质实践意义的文化活动,是一种嵌入人的生活本身的文化创造,可以称其为“表意实践(signifying practice)”,他称其为“表征”(representation):“表征意味着用语言向他人就这个世界说出某种有意义的话来,或者有意义地表述这个世界。”①[英]斯图尔特·霍尔:《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世界》,徐亮、陆兴华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5页。霍尔的解释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句,但这两句话含义并不相同。如果说第一句话指出语言即为工具或本体,具有载体功能,类同前人;那么,第二句话则暗含语言是一种重要行为,具有介入、重估或评价现实的功能,是一种干预现实的特殊实践方式。已故学者余虹也认为西方语言学存在三种不同语言观:一种是传统的工具论,以亚里士多德理论为代表,主要研究语词与实在的对位关系,在古典主义诗学和浪漫主义诗学中有充分体现;一种是本体论语言观,以索绪尔理论为代表,主要关注语词与语词之间的关系,在形式主义诗学和结构主义诗学中表现突出;一种是存在论语言观,以海德格尔理论为主要代表,它着力探讨语词与意义关系问题,在存在论诗学中有集中体现。②余虹:《中国文论与西方诗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88-105页。霍尔和余虹的认识很有启发价值。综观整个西方语言学发展历史,我们发现,西方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社会的主导语言观念大致也经历了工具论—本体论—话语论的发展历程,而不同语言观念对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具有方法论意义上的影响。就文本理论发展进程而言,这种影响最明显地表现为导致了文本理论依次由工具形式论—语言本体论—话语间性论形态的嬗变。
一、前现代工具论语言观与形式论文本理论
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语言伴随着人类意识的产生和发展而变化,出现了种类繁多的样式和形态。但在结构主义语言学产生以前,人们对语言本质的共识却出奇地一致,那就是语言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工具与媒介。虽然不同语族创制的语言符号很不相同,但却都用它来描述现实世界、传达思想、形成知识并展开交流,因此,语言是思维的工具、思想的外衣、与读者沟通的桥梁。早在古希腊时期,受当时“本体论”哲学追求的影响,人们更关注语言产生的源泉及本质何在。有两种观点占据上风:一种以柏拉图为代表,认为语言是对神性的“代言”,“神言”控制着人言。一种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认为语言是人类理性和逻各斯的体现,是社会约定的结果,“可理解的言语就是习惯的言语”*[希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35页。。尽管这两种观点分歧较大,但对语言的功能却有基本相同的认识——语言是思维的工具和媒介。中国战国时期荀子提出了“正名”理论,“正名”的目的在于梳理与规范语言,因为只有名“正”才能言“顺”,才能更好地展开对话与交流。即使到了19世纪,这种语言观念仍占主导地位。“‘精神’从一开始就很倒霉,注定要受物质的‘纠缠’,物质在这里表现为震动着的空气层、声音,简言之,即语言”。*[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载中共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35页。马克思、恩格斯的概述一语中的。“一个人不是用想法来写诗,而是用文字来写”*转引自袁可嘉等选编:《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47页。,马拉美所言极是,脱离了语言符号,文学便无从谈起。在此,语言也仅仅是工具与载体。
概括起来,工具论语言观对语言具有下述认识:第一,语言不具有独立地位,仅是一种载体与媒介,只有与使用者结合起来,服务于说话者,才能实现其价值。西方古代自不待言,即使到了18世纪启蒙运动时期,笛卡儿提出了著名的“我思故我在”,“思”主要指思维与理性,即逻辑的明晰性与秩序性,与语言有关,但也不是语言本身。语言与思维,乃至与主体性并没有融合与汇通,语言仅仅是外在于主体、由主体挑选使用的工具。第二,语言必须准确、明晰、有效。唯有如此,才能胜任沟通与交流的职能。“语言依附于人的理性与意识,它受到逻各斯或神言的控制,担负了传达永在不变之真理的崇高使命。因此,语言总是同确定、明晰、直接、有序、逻辑等质性联系在一起。”*章燕:《解构的语言观与中国古典试论中言意观之辨析》,《中华文化论坛》2003年第2期。第三,语言分析应该密切联系“语境”与“文体”。不同的语境要求使用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体选择不同的表达方式与技巧,语篇结构更是与语言息息相关。因此,古代语言研究多集中在修辞学、语法、语言技法方面,较少探究语言本体问题。语言使用本身重于语言观念,甚至可以把语言观念探究融入具体语言使用过程之中。“所以说语法只是阐明思维形式的装束而已。因此各词类是可以从原始的、不依赖于任何语言的思维形式本身引申而得的,将这些思维形式及其一切变化表达出来就是词类的使命。词类是思维形式的工具,是这些形式的衣服。”*[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650页。
在工具论语言观时期,肯定不会产生现代意义上的“文本理论”,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不关心文本问题,不看重语言形式之于文本创造的重要价值。这一时期的文本理论,可以称其为“形式工具论文本理论”,以“重质轻文不离文”的面目呈现于人们面前。所谓“形式工具论文本理论”,就是前现代存在的一种突出语言技法独创性、重视结构整体有机性、关注体制体式之于文本内容传达重要性的形式主义文论。该文论在西方19世纪中期以前占有主导地位,在中国则是“五四”以前尤为突出,是结构主义语言学产生以前文本理论的存在样式和形态。
受工具论语言观影响,“工具形式文本理论”具有下述鲜明特征:
第一,形式服务内容的总体导向。无论西方还是中国,早期的文学都与政治伦理紧密捆绑在一起,执行特殊的政治宣传或伦理教化功能。古罗马时期提出了著名的“寓教于乐”理念,中国古代更是有悠久的“诗教”传统。一方面,这固然与早期社会功利主义文学观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当时人们都把文学语言等形式因素视为作品内容的载体密切相联,“辞,达而已”、“文以载道”成为人们的共识。若过分关注形式自身,或以创造华丽语言形式为主,就会被标榜为“言之无物”的“形式主义”而受到指责与批评。
第二,强调文本形式的有机完整性与和谐性。文学文本是一种独特的语言客体,必须和谐处理内部各构成要素,使其成为一个结构谨严、和谐有序的有机体。这包括有序安排文本结构,进行必要的衔接与过渡;也包括细致剖析文本层次,挖掘其中情理逻辑关系等等。亚里士多德就十分关注悲剧文本的整体和谐性。“按照我们的定义,悲剧是对于一个完整而具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所谓‘完整’,指事之有头,有身,有尾。”*[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罗念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1页。他还认为美的事物不仅内部构成要素安排和谐,还要有适合观赏的体积与长度,整体的有序性与和谐的外观形式对于任何文学文本都非常重要。亚里士多德对于“形式因”的关注及其有机形式理论在西方产生持续影响,至今不衰。无独有偶,坚持浑整思维的中国古人也认为文学文本应是一个有机整体,它以生命的样式鲜活地呈现于读者眼前,与读者进行对话与交流。北齐颜之推指出,“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载《诸子集成》(第8卷),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20页。唐代白居易也曾主张,“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唐]白居易:《与元九书》,载郭绍虞等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96页。由此可见,文学文本就是一个生命存在,语言形式虽不最为重要,但也不能缺少。中国古人还深入剖析了文本结构及其有机关系,各部分之间相互依存、缺一不可。“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以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以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魏]王弼:《周易略例》,载楼宇烈:《王弼集校释》,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609页。无论中外,都视文本为一个有机和谐整体。
第三,关注体制、体式之于文本构建的制约作用。既然文本是一个和谐有机的整体,那么文本中每一因素都应该各得其所,并且按照文本文体要求和平相处,文体学应运而生。那么,文体学研究涉及哪些因素呢?又如何整合这些因素呢?郭英德先生认为,“一种文体的基本结构,犹如人体结构,应包括由外至内依次递进的四个层次,即(一)体制,指文体外在的形状、面貌、构架,犹如人的外表体形;(二)语体,指文体的语言系统、语言修辞和语言风格,犹如人的语言谈吐;(三)体式,指文体的表现方式,犹如人的体态动作;(四)体性,指文体的表现对象和审美精神,犹如人的心灵、性格。”*郭英德:《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文体就如人体,一个器官出现问题,人就会生病;一处处理不当,便会影响文本整体风貌。中国古代产生了丰富的文体学知识,“辨体批评”成为古代最重要的批评方式,有其必然性。
第四,侧重探究词语技巧之于文本创作的重要价值。语言是文学的媒介与载体,但文学语言不同于科学语言和普通语言,它除了作为载体传达文本意义之外,还具有展示自身的特殊价值。为了传达作者细微而独特的体验与感受,为了显示自身的艺术魅力,它经常突出日常语言规范的限制,通过变形或陌生化方式创造奇特艺术效果。为此,文学语言可以采用象喻式方式创造,“因而人总是按照自身存在的类比,即用人格化的方式,且总是通过一种非逻辑的转借手段,来想象其他事物的存在”*[德]尼采:《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周国平译,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114页。;文学语言可以突破书写常规,甚至是语法逻辑,“没有一个有理智的人会如此大胆地把他用理性思考的这些东西置于语言之中,尤其是以一种不可更改的形式,亦即用所谓书写符号来表达(但文学可以如此——引者注)”*[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4),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8页。;文学语言必须准确、凝练、字字珠玑,“在诗的作品里,每个字都应该求其尽力发挥为整个作品思想所需要的全部意义,以致在同一语言中没有任何其他的字可以代替它”*[俄]别林斯基:《莱蒙托夫的诗》,载别列金娜:《别林斯基论文学》,梁真译,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第225页。。因此,中西古代修辞学都很发达,产生了卷帙浩繁的探究文学技法的专书。它们或静态地研究文学语言的特征,或结合案例具体指导文本创作用词技巧,或阐释与赏析经典文本的用词特色,从技术层面推动文学活动向前有序发展。
二、现代结构主义语言观与本体论文本理论
启蒙运动以来,特别19世纪中期以后,在追求现代性进程中,各门学科加快了自身建设步伐,结构主义语言应运而生。现代语言学(结构语言学)坚持一种与传统语言学迥异的语言观:语言符号由能指和所指两部分构成,能指是语符的声音、字型等物质层面,所指是语符的概念、内涵层面。需注意的是“所指不是‘一桩事物’,而是该‘事物’的心理表象”*[法]罗兰·巴特:《符号学原理——结构主义文学理论文选》,李幼蒸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36页。。“这样,能指就构成了语言的物质方面;在口语里,能指就是说出来的或听得到的有意义的声音;在书面语里,能指就是字里行间有意义的标记。所指构成了语言的思维方面,它常常被看作是非物质的,即使在大脑中所指仍然是一种神经作用的结果(neural event)。”*[法]约翰·斯特罗克:《结构主义以来》,渠东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8页。在大部分情况下,语言符号中能指与所指的结合是任意的,但这种关系一经形成就具有社会约定性,受语言习惯和社会习俗的制约与影响。以现代语言观念考察,语言与现实的关系不像传统上认为的那样清晰、透明、与外界事物一一对应;它认为语言的意义产生于系统内部的区别与差异,与客观外物没有必然的联系。承接索绪尔衣钵的巴特论道:“意义只能由于意指关系和值项的双重作用才可以确定。因此值项不是意指作用,索绪尔说,它来自‘语言结构中诸词项的相互位置;它甚至比意指作用更重要’,他说:‘一个记号中的观念与声音质料不如它在全体记号中周围的词项重要’。”*[法]罗兰·巴特:《符号学原理——结构主义文学理论文选》,李幼蒸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45-146页。就连人类学家泰特罗对此也有清醒的认识:“对索绪尔来说,语言不再是再现客观现实的一种手段,它并不是以词与物一一对应的方式将现实直接呈现于我们面前,而是一种符指形式,其连贯性有赖于语言系统中的内在关系。语言给我们的是词与概念,决不是物。因此,我们在自然中所看到和描述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是我们的语言系统使我们能感知到的东西。”*[法]特泰罗:《本文人类学》,王宇根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9页。概括起来,结构主义语言观具有下述重要认识:第一,语言是一个潜在的系统,掌握系统规则比掌握具体的言说更为根本和重要。“说话的主体并非控制着语言,语言是一个独立的体系,‘我’只是语言体系的一部分,是语言说我,而不是我说语言。”*[美]杰姆逊:《后现代主义和文化理论》,唐小兵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8-29页。第二,语言意义产生于体系内部依二元对立原则构建的各级别区分关系,与外部现实指涉物没有必然联系,语言系统中最重要的区分关系有能指与所指、语言与言语、组合与聚合、历时与共时四种类型。第三,语言关系中不涉及主体及主体性问题,这是一个去“主体化”的领域,语言法则高于一切,甚至语言无意识影响主体的认识。第四,文学文本是一个独立于主体之外的语言客观存在物,它具有自身的构成规则与结构方式,不受人为因素的影响。
在各门学科追求现代性的大环境中,在结构主义语言观直接影响下,20世纪初真正意义上的“文本理论”——语言客体文本理论得以形成。既然文学文本是一个语言客体,其存在就具有内在自律性;既然文本意义不是自明的,就需要读者解读与阐释。而一般而言,文学文本解读需要由表及里、由浅入深逐层展开、逐步深入,依次分析文本语言、剖析文本结构、探讨特殊技法、考量整体形式,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考察上述客观形式的变化对于文本意义传达的制约作用。因此,语言、结构、表现技巧和文体形式对于文本诗学研究至关重要。但不同于工具论文本诗学,语言客体文本诗学的上述研究有其特色。
第一,语言本体地位得以突出。在结构主义语言学影响下,文论界对文学语言的诗性特征进行深入挖掘,文学语言的诗性品质和陌生化效果得以凸显。与此同时,文学语言在文本中的功能也得到了深入剖析,语言不再被定位为表情达意的工具,而是具有本体地位,语言就是作品本身。穆卡洛夫斯基多次指出:“诗的语言的功能在于最大限度地把言辞‘突出’……它不是用来为交流服务的,而是用来突出表达行为、语言行为本身。”*[捷]穆卡洛夫斯基:《标准语言与诗的语言》,载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16-417页。“在日常用语中,词语似乎是纵向连接的,每一个词对应它所代表的现实。但是在文学中,意义的单元是文字本身。”*转引自[法]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邵炜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9页。也许雅各布森对诗歌的论述最能代表这一观点的精髓,“诗歌的特殊性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语词仅只被当作语词本身被接受,而不是代指它所表示的客体或某种情感的宣泄,因为语词及其措置、意义及其内、外形式,要求具有自己的分量和价值。”*转引自[法]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邵炜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88页。因此,语言分析是语言客体文本诗学研究不能回避的重要领域。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对文学语言特质进行过卓有成效的探讨,值得肯定。
第二,文本深层结构研究得以强化。在结构主义看来,结构不仅仅是简单的构成因素安排,“作为一个整体的对象是由诸成分组成的,这些成分之间关系的综合就是结构;重要的是结构的整体性,作为组成部分的个体并没有独立的个别属性,一切个体的性质都由整体的结构关系决定的,因而个体只被看作整体结构中的诸‘节点’,它们只能起传递‘结构力’的作用。根据这种观点可以说,世界不是由‘事物’组成的,而是由‘关系’组成的,事物只不过是关系的支撑点。”*李幼蒸:《结构与意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05页。因此,文本诗学不应该仅仅关注文学文本的显在结构,如前后衔接与过渡、上下关系及起承转合、伏笔与照应等;更要探究文本深层结构,特别是要挖掘文本中潜在的各种对立因素,并揭示其背后特定文化因素的浸淫与影响。文本诗学不仅要勘探文本中起支配作用的稳固结构和贯穿全文的平衡关系,还要注意分析结构的断裂性和颠覆性,以及由此导致的文本释义的多样性。在这方面,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文论颇有建树,其理论主张影响了20世纪其他文艺思想。总之,语言客体文本诗学需要探究文本诗性结构及其效果。
第三,抒情、叙事理论与创作技法研究得以深化。表现手法与技巧的运用是形成文学文本诗性特征的重要因素。“在许多情况下,特别是在韵文中,安排语词首先考虑的不是它们构成的意义语境,而是它们的语音形式,以便从语音序列中产生出一个统一的模式,例如一行韵文或一个诗节。安排语词时对语音形式的考虑不仅带来这样一些现象,例如节奏、韵脚、诗行、句子以及一般谈话的各种‘旋律’,而且带来语音表达的直觉性质,例如‘柔和’、‘生硬’或‘尖利’。”*[波兰]英伽登:《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陈燕谷等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20-21页。因此,技巧及其效果对于文本诗学研究不容忽视。在抒情性作品中,什么样的语言富有诗意;在叙事性作品中,什么样的结构富有张力;在现代作品中,什么样的构思使文本成为“有意味的形式”,创作技巧的灵活运用十分关键。文本诗学不仅需要运用各种方法从学理上挖掘文本的上述诗性品质,而且更需要在动态过程中阐释上述因素的形成:普通语言通过怎样的变形才能转化为诗性语言,具有特殊表现力;普通事件经过怎样的处理才能成为生动且富有文学性的情节;普通素材经过怎样的虚化处理才能具有“悲剧”、“荒诞”、“滑稽”等形而上的审美风貌,具有普遍的人类学价值。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对于陌生化手法的关注,英美新批评对于用字技巧的探讨,法国经典叙事学对文本时间与故事时间关系、叙事视角类型、叙事复合序列形式、作品人物叙事功能的研究,都突出了上述提及问题,值得关注。
第四,文本整体“形式”得以“浮现”。在文学作品中,“形式”与内容相对,是对作品组织结构与存在形态的整体性特征所进行的理论概述及表达。在文艺发展过程中,“形式”因素得以凸显肇始于文学自律性的追求,18世纪唯美主义是其源头,“为艺术而艺术”取代了传统上文艺为政治、道德的他律论认识。文艺自律性追求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深入挖掘文艺的情感感染力和娱乐效果,二是探究文艺的精美性及形式创造的艺术价值。其中,后者就是形式研究。“艺术的王国是一个纯粹形式的王国,它并不是一个由单纯的颜色、声音和可以感触的性质构成的世界,而是一个由形状与图案、旋律与节奏构成的世界。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一切艺术都是语言,但它们又只是特定意义上的语言。它们不是文字符号的语言,而是直觉符号的语言。”*[德]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215页。“在艺术中我们是生活在纯粹形式的王国中,而不是生活在对感性对象的分析解剖或对它们的效果进行研究的王国中。”*[德]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83页。卡西尔的用意非常明显,艺术存在的价值不是指向文本以外的世界,艺术的本质就在符号形式本身而已,而文学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类型,也必然要突出自身形式特点。但与对文本语言、结构、技法的研究不同,文体形式研究更加关注文学整体性,突出形式与内容的区别及其为内容构形的重要功能,着力阐释形式在文学活动中的制约性作用,深入剖析形式生产机制与原理。总之,形式研究从宏观视域理论性地梳理与阐发形式之于文学活动的重要价值。
三、后现代话语语言观与话语间性文本理论
英文的“discourse”一词,按照英美权威辞书的解释,其含义大致包括如下内容,“书面或口头交流或论争;口头或书面对某一主题的正式讨论;相互联系的系列语言表述”*Pearsall Judy & Patrick Hanks, 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English.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381.,以及“观念的传播和交流、以书面和口语对某一主题的论述以及推理的能力”*David B. Guralnik, Webster’s New World Dictionary of the American Language. William Collins Publishers Inc,1980, p.402.。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中文翻译有时也将其译为“论述”,因为其中包含了交流与对话,包含着主体的言说行为过程。“‘语言’是言语或书写,它们被客观地视作没有主体的符号链,‘话语’则被看作是表达(utterance)的语言,被认为涉及言说和书写的主体,所以至少有可能涉及读者或者听者。”*Terry Eagleton, Literary Theory: An Introduction,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6, p.100.因此,一般认为“话语”是人类极为重要的表意方式,是主体积极参与实践的表征。话语活动是一个渐次展开的互动过程,包含施事者、受事者及双方价值评价的积极介入。话语分析就是立足文本语言特征,运用各种分析手法充分挖掘文本隐含的权利制约关系和其他各种社会价值取向,对文本进行文化释义的活动。童庆炳先生干脆将“话语”界定为“特定社会语境中人与人之间从事沟通的具体言语行为,即一定的说话人与受话人之间在特定社会语境中通过文本而展开的沟通活动,包括说话人、受话人、文本、沟通、语境等要素”*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修订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69页。,这一解释很有道理。
话语语言观的出现与后现代文化语境及结构主义语言观自身反思有关。第一,多元化文化价值观念的影响。“二战”以后,世界格局有了明显变化,随着跨国资本主义形成和经济持续增长,后工业社会或消费社会到来。消费社会遵循后现代逻辑,主张取消深层结构剖析和宏大叙事探究,主张采用多元化视角看待文化问题,突出主体的积极参与意识,突出文化阐释的本土性和民族性,关注文化符号背后的强权和压制,关注少数族群的生存自由与权利。第二,解构主义哲学方法的启发。后结构主义提出的“解构一切”成为这一趋势的时代号角,广泛地影响了语言学、文学、历史、哲学乃至思想史的研究。“话语”范畴已经隐含并透露出上述气息。“这样一个系统交流观(结构主义语言观——引者注)排除了包含一切个人之间、个人和社会之间互动的主观过程。而批评结构主义的后结构主义批评家们引入了‘讲述主体’和‘过程中的主体’的概念,他们不把语言看作一个非个人化的体系,而是将其看作一个永远与其他体系,特别是与主观体系发生关联的体系。这样一种语言在使用中的概念被概括为一个术语:‘话语’”。*[美]塞尔登、威德森、布鲁克:《当代文学理论导读》,刘象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7页。第三,导致由语言到话语转变的直接原因在于语言观念的改变。后结构主义承认语言具有工具性,但语言并不是称职的工具,语言的不透明性及与声音相比缺少鲜活性的不足,使其只能僵硬地传达现实认识。更重要的是语言也不具有本体地位,语言的寓言性特质决定了语言规则只具有相对制约意义,并且稳固结构与恒定意义根本不存在。语言作为媒介的意义主要体现在交流与流通过程中,语言的生命因为有了人的参与而流光异彩。因此,研究语言客体体系并不最为重要,重要的是探究语言过程及其附带的价值观念。关注主体述行的语言观念渐渐成为主流。“我们永远不会遇到脱离语言的人,也永远不可能看到他在创造着语言。我们永远不会遇到一个在与世隔绝中冥思苦想他人的存在的人。我们在世界上见到的唯有在说话的人,对另一个人说话的人,并且,正是语言教导我们如何定义人本身。”*[法]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王东亮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92页。语言应该具有双重职能,一方面为世界建立秩序,使世界能够被理解;另一方面,为人类创造意义,使世界成为一个活的、充满生机的有价值的世界。“在这种秩序的建立中,语言就是从理解和创造秩序的双重意义下将世界实现了。而交谈正是人们面对面情境中语言的实现能力,因此,在交谈中语言所客观化的事物,会成为个人意识的对象。所谓实体维持的实义,事实上是指持续用相同的语言,将个人所经历的事物客观化”*[美]柏格、卢克曼:《社会实体的建构》,邹理民译,台湾巨流图书公司1991年版,第169页。。
因此,坚持话语语言观意味着必须恪守以下原则:第一,话语分析不是单纯的语言研究,必须探究话语本身及其文化逻辑。“向话语提供话语能够言及的对象,因此,不是话语使用的语言,不是话语在其中展开的景况,它们标志的是作为实践的话语本身。”*[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50页。第二,话语分析不能忽视话语产生的历史条件,不同语境决定其意义与价值。“话语是由言说的人在主体间性的条件下承担着的语言,也只有在这一条件下,语言交流才成为可能。”*[法]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王东亮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301页。“语言的准确性、精炼、欺骗性、分寸性、谨慎等特点,当然不能认为是语言本身的特点,正如不能把语言的诗学特征看作语言本身的特征一样。所有这些特征不属于语言本身,而属于一定的结构,并且完全决定于交际的条件和目的。”*[俄]巴赫金:《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李辉凡等译,漓江出版社1989年版,第127页。第三,话语分析应注意挖掘背后裹挟着的各种权利关系及制衡机制,女权主义、后殖民主义、新历史主义、少数族裔等文化因素的渗透与控制需要剖析。
所谓“话语间性文本理论”或“话语文本理论”,就是指20世纪中后期在西方兴起的一种文本观念。该理论认为文本既不是意义的单纯载体,其价值也不在于自身形式的营构,文本是一种重要的话语形式,是不同主体间(作者与作者、读者与读者、作者与读者等)交流与对话的场所,其意义永远处于生成之中。话语文本理论的突出特点在于关注文本自身的解构性与生成性,强调读者参与意识与解读过程。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文本与社会生活的互动关系得到凸显。如果说语言客体文本理论将文本视为封闭的语言体系,探究科学的文本层次与秩序;那么,话语文本理论则视文本为开放的体系,与社会文化纠缠着割不断的联系,并且着意研究这种关系的形成与运行机制。从话语文本理论的形态来看,巴赫金主要探讨了文学话语的对话性本质及其与意识形态的互动关系,侧重话语的本质与内涵研究。福柯则从知识形成的微观视角考察了话语生产的运行机制和内在文化逻辑,指出权利无处不在地影响话语与真理的确定,“认识型”和“档案”以认知无意识的形式制约着具体话语判断的形成。同时,福柯还探究了话语形成的外部控制方式、内在制约手段、话语使用条件和话语反控制策略等,可以说是话语逻辑学、知识学。哈贝马斯则站在社会批判立场,分析了工具理性对诗意生活世界的破坏,指出了强化个体语言资质、优化理想的言谈语境、重建交往理性话语的重要意义,可以说是话语的普遍语用学理论。上述三种理论都站在文化哲学高度,从不同视角探究了话语与社会生活的互动关系,论证了话语作为一种表意实践活动的文化属性。
就方法论角度来看,话语间性文本理论打破封闭语言体系,视文本为开放的、与社会文化具有互动关系的语言存在,认为文本是一个意识形态斗争和争夺的场所,集中精力研究文本与权利等文化因素的相互影响。其中巴赫金的对话理论、语言狂欢理论、话语意识形态生产理论,洛特曼的文化符号学理论,伊格尔顿的审美意识形态生产理论,詹姆逊的“泛”文本理论,都具有方法论意义,从方法论高度指导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
四、结语
文本诗学或文本理论以关注文本自身存在为特色,有效地避免了“脱离文本、直奔主题”的不良文学研究方法和批评倾向,自其出现以来深受文论界器重和关注。但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文本诗学并非只有一种主张、一种形态、一张面孔。文本诗学的发展与形态嬗变首先受到社会文化运动的影响,其本身就是社会文化洪流的有机组成部分,并为社会发展推波助澜。更需要注意的是,直接导致文本诗学形态演变的核心因素是语言观念。文学的第一要素是语言,对语言本质、特性的不同理解必然影响对文学文本结构、价值的理解。由工具语言观—本体语言观—话语语言观的转变必然导致工具形式文本理论—语言客体文本理论—话语间性文本理论的递进式发展。这一嬗变,无论考究其外因还是内因,都顺应历史发展的潮流与文本诗学自身产生的文化逻辑。
在三种文本理论形态中,工具形式文本理论更关注文本形式的载体功能及对内容传达的反作用;语言客体文本理论则强调文本自身的自律性,将研究核心圈定在封闭的语言存在物之内;而话语文本理论则避免了前两种文本理论形态的绝对化倾向,既不将文本形式仅仅作为载体和工具,又不把文本视作脱离内容的形式本体,而是有效地弥合内容与形式的裂隙,把文学文本视为一种特殊的表意实践方式,从文本出发领会内容,解读形式的过程就是理解意义的过程,语境及其他社会因素的变化使文本释义具有生成性和多元性。当前盛行的话语文本理论,一方面不仅超越了语言客体文本理论语言至上的偏颇,另一方面又能有效避免单纯文化研究的空疏,从表意实践角度将文本视为一个社会事件,在文本与社会的互动中探究其意义生产过程。这就有效沟通了文本中的语言与文化,有利于探究文本的文化价值,引领着文学研究的发展趋势。当代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体系建设应当从中借鉴经验。
(责任编辑:陆晓芳)
[中图分类号]I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1-0066-07
基金项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文学文本理论研究”(项目编号:12JJD750020)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董希文(1969—),男,文学博士,鲁东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学基础理论、美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