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晚近文学理论“向外转”的大趋势
2016-04-03姚文放
姚文放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晚近文学理论“向外转”的大趋势
姚文放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225002)
[摘要]1980年代以来,文学理论形成了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向外转”的大趋势。如果说20世纪初形式主义文论的勃兴是朝着语言、形式、文本“向内转”的话,那么在经过七八十年“与世隔绝”的状态以后,文学理论又折返回来,朝着社会、历史、现实“向外转”了,其表征就是林林总总的“后学”风靡一时。在1990年代以后,这些新潮理论又纷纷涌入国门。这一大趋势为晚近文学理论带来了诸多重大变化,概括言之,可以归结为问题、观念、概念、论争、理论、方法、基础、动向、宗旨等九个方面。
[关键词]形式主义;历史主义;文学理论;向外转
20世纪文学理论以形式主义为主流,从1910年代初到1970年代末,形式主义在文学理论领域雄霸了大半个世纪。俄国形式主义将语言形式的“陌生化”奉为文学之为文学的标准,将“文学性”归结为不断延续的语言形式创新问题,从而为文学本质的本体论研究打开了新的思路。此后新批评、结构主义文论、现象学文论、接受美学、解构主义文论等基本上都是沿着这一路子往前走的,由此激荡而成百年文学理论的形式主义大潮。然而到了1980年代后现代理论(亦称“后学”理论)兴起,文化研究日渐挤占了文学研究的地盘,文学理论发生了从形式主义走向历史主义的转向,如果说当年形式主义文论的勃兴是朝着语言、形式、文本“向内转”的话,那么在经过七八十年“与世隔绝”的状态以后,文学理论又折返回来,朝着社会、历史、现实“向外转”了,其表征就是新历史主义、女性主义、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生态主义、审美文化研究、媒介研究等新潮理论的风靡一时,而在1990年代以后,这些新潮理论又纷纷涌入国门,形成了巨大的冲击和震荡,引起国内文学理论的观念、方法、路径、模式的重大转折,使之呈现出与旧时迥然不同的格局,从而为文学理论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但也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契机。
一、文学理论从“内部研究”转向“外部研究”
据J.希利斯·米勒就“当前文学理论的功用”所进行的研究,1979年以来,文学研究的中心发生了重大转移,从文学的“内部研究”转向“外部研究”,从囿于“阅读”的兴趣转向各种各样的阐释形式,具体表现就是从单纯的修辞学研究转向研究文学在心理学、历史或社会学语境中的位置,从研究语言的本质与能力转向研究语言与上帝、自然、历史、自我之间的关系。随之而起的是一次大规模的回潮,那些先于“新批评”诞生、早已过时的传记、主题、文学史的研究方式竟然东山再起、横空出世,仿佛期间新批评的方法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而引领潮流的拉康式的女权主义、新马克思主义、福柯主义等新潮理论则以前所未有的强大感召力改造了人们的文学观念,它们对于那些在社会正义方面既缺乏热情又不愿为之效力之人嗤之以鼻,而将至上的荣誉归诸以下动机:追求社会正义,力争改善妇女和少数民族的处境,破解暗中操纵人们意识形态的先决条件,努力提高文学研究的地位,使之能够在社会和历史上产生实际影响。同时对于解构批评的套路予以抨击,指出其文本解读的方法近乎苛刻,以至于将阅读变得如此艰难,使人哪怕是想起都会感到厌倦。不用指望有谁能够真正掌握那套复杂严密的分析方法并熟练地加以使用,如果真把它当回事的话,那势必消解人们对于文学与历史、社会、自我之间关系的关注。面对文学理论“向外转”的新变,米勒倍感欢欣鼓舞:“大地好像在渐渐冒出巨大的哀叹之声:‘解构’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它曾经如日中天,而如今,我们要有意识的回到那种更温暖、更有人情味的作品中去,看看文学研究的力量、历史、意识形态以及它的‘体制’,研究阶级斗争、妇女如何受压迫、社会中男人和女人的实实在在的生活以及在文学中的‘反映’。我们可以再次提出实用主义的问题:文学在人类生活与人类社会中的作用何在。”*[美]J.希利斯·米勒:《重申解构主义》,郭英剑等译,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17页。
米勒讲述的是西方学术界的状况,但他因文学理论“向外转”而感发的兴奋之情在我国学者中也不乏知音,不过由于后现代理论和文化研究在中国的后发性,文学理论的“向外转”趋势大致要到世纪之交才真正涌现。期间那些得风气之先的学者发出大声疾呼,在新的时代背景和语境下文学理论有必要进行深刻的学科反思和范式转型。陶东风在新世纪之初数年间发表了若干篇论及“文艺学的学科反思”的文章,力主文学理论必须超出体制化、学院化的研究樊篱,及时修正和扩展关于“审美”、“文学”、“艺术”的观念,大胆地把大众文化现象和日常生活场所吸纳到自己的研究之中,并将这种研究推进到文化分析、社会历史分析、话语分析、政治经济学分析的综合运用层次,不是简单地揭示对象的审美或艺术特征,而是彰显在文化生产、文化消费与政治经济之间的复杂互动。*陶东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文化研究的兴起——兼论文艺学的学科反思》,《浙江社会科学》2002年第1期。金元浦认为,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边界固定不变的文学;同样,文艺学内所包含的文学体裁或种类也从来不是固定不变的。这种变化取决于传播媒质的巨大变革,如今电子媒质的兴起又使得一大批新型文学如广告文学、网络文学和边缘文体如流行文学、通俗歌曲等进入文学研究的视野。因此,当代文艺学研究不必固守原有的精英主义苑囿,而应当关注日常生活中的新的审美现象,这是文艺学文化转向的题中应有之义。*金元浦:《重构一种陈述——关于当下文艺学的学科检讨》,《文艺研究》2005年第7期。周宪认为,文化研究是对文学研究局限性的纠偏,是超越这种局限的尝试,文化研究与其说是一门学科,不如说是一种策略。虽然它也征用文学研究的有效手段来丰富自己,但决不走入文学研究学科化和制度化的窠臼。文化研究和文学研究之间存在着必要的张力,文化研究不是要完善文学研究,而是要瓦解文学研究,提供一种“另类”非文学性的思路。*周宪:《文化研究:学科抑或策略?》,《文艺研究》2002年第4期。陈晓明认为,文艺学转向文化研究已成大势,文化研究使被“元理论”(或“原理”)困扰的文艺学,突然有了解放的希望。从文化研究那里取得后现代真经的文艺学,对当代文学熟视无睹,却对新生的媒体、各种文化现象乐此不疲。文化研究重新填充了文艺学的空镜子,给予了新的内容。*陈晓明:《历史断裂与接轨之后:对当代文艺学的反思》,《文艺研究》2004年第1期。以上论述共同表达了一种反思和重建文学理论学科的强烈冲动,反对文学理论固守以往的精英立场,主张重新考量文学的“审美”、“形式”、“文体”、“媒介”等概念,打破文学理论的已有边界,扩张文学理论的既定内涵,赋予文学理论功能以明确的社会、历史、现实、政治的取向,甚至将文学理论获得解放的希望寄予从文化研究中取得的后现代“真经”。且不论以上说法是否恰当、适度,是否还有值得推敲、商榷之处,它们起码揭示了这一事实:晚近以来国内文学理论“向外转”的大势已成,而这恰恰与米勒的以上描述取同步之势。正是这一大趋势为晚近文学理论带来了诸多重大变化,概括言之,可以归结为问题、观念、概念、论争、理论、方法、基础、动向、宗旨等九个方面。鉴于上述变化的多元性和多发性,每个方面只选取有代表性的例证说明之。
二、问题:文学性的变异
晚近以来,“文学性”成为文学理论中聚讼纷纭的热点问题,不过这并非俄国形式主义所说的“文学性”,而是解构主义所说的“文学性”,二者有关联但又不是一回事。乔纳森·卡勒在讨论“什么是文学”的问题时声称:“问题的目的不是要寻找文学的定义,而是要描绘文学的特征”,而能够很好地描绘文学的特征的就是“文学性”*[美]乔纳森·卡勒:《文学性》,载马克·昂热诺等:《问题与观点:20世纪文学理论综论》,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7页。。这一说法与当年雅各布森、埃亨鲍姆的表述如出一辙。但是他对于俄国形式主义所关心的“陌生化”问题并未表现出更大的兴趣,而是对于文学与非文学的关系另有洞见。卡勒发现,文学性在非文学中的存在是极为普遍的现象,如今更是一发而不可收,在人类学、精神分析、哲学和历史等非文学文本中,都可以发现某种文学性因素的存在。而他所说的“文学性”,主要是指隐喻、描述、记叙、对比、虚构、寓言等语言形式和修辞手法。*[美]乔纳森·卡勒:《文学性》,载马克·昂热诺等:《问题与观点:20世纪文学理论综论》,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3、40-41页。一些更加激进的学者则认为眼下已实现了“文学的统治”,认为目前文学形式在非文学领域中被大量采用,例如历史、哲学、女性主义和人类学著述中遗闻逸事、个人自传、乡土知识的采纳,叙事因素、修辞手法的运用,都在宣告着文学的辉煌胜利,体现着文学无所不在的统治。大卫·辛普森的见解可谓骇世惊俗:“后现代是文学性成分高奏凯歌的别名”,“(如今)在人文学术和人文社会科学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文学性的”。*[美]大卫·辛普森:《学术后现代与文学统治:关于半-知识的报告》,参见[美]乔纳森·卡勒:《理论的文学性成分》,载余虹主编:《问题》第一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8页。
总之,从俄国形式主义到解构主义,对于文学与非文学关系的理解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当年俄国形式主义提出“文学性”的问题,旨在扭转俄国历史文化学派将文学淹没在非文学之中的偏执,将文学研究的对象限定在文本、语言、形式之中;如今解构主义重提“文学性”问题时,已不再关心文学文本中的语言形式,而是瞩目于非文学文本中的“文学性”,亦即叙事、描述、想象、虚构、修辞等语言形式在哲学、历史、政论、法律文书、新闻写作中的运用了。可见,当今解构主义所提出的“文学性”问题与20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所提出的“文学性”问题几近南辕北辙:俄国形式主义用“文学性”概念来廓清文学与非文学的区别,旨在抗拒非文学对于文学的吞并;解构主义借“文学性”概念来打破文学与非文学的界限,则旨在倡导文学对于非文学的扩张。这就有了两种“文学性”。虽然卡勒承认自己并没有因此而完全解决“文学性”的问题,也没有找到能够确定“文学性”的鉴定标准,但他起码做到了一点,那就是为人们到非文学中去寻求文学性发放了一纸准行证,使得当今盛行的文化研究具有了合法性。
三、观念:“理论”的横空出世
“理论”概念的提出,对于文学理论观念的摧枯拉朽和重整旗鼓乃是根本性、全局性的,有学者指出:“倘若文学经典的现状受到质疑,倘若文学、艺术和一般文本证据已经形成的完整性被内在矛盾、边缘性和不确定性等观念驱逐,倘若客观事实被叙事结构的观念取代,倘若阅读主体规范的统一性遭到怀疑,那就必然是,很可能根本与文学无关的‘理论’在捣乱。”*大卫·凯洛尔、乔纳森·卡勒语,载[英]拉曼·塞尔顿等:《当代文学理论导读》,刘象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26页。以往人们其实很少认真考虑这样的问题:文学理论成立的依据何在?而如今,这确确实实成为一个绕不开的关隘了。文学理论之为文学理论,简化到最少的、最基本的依据大概是两条,即文学理论的学科规定性与文学理论的研究对象是否具有与众不同的文学特殊性。目前的症结也就在于这两个基本依据出了问题,就前者而言,如今文学理论的学科规定性变得模糊了,它自身的边界变得不确定了,性质也变得不明确了,文学理论不再以其自身的原则、标准、方法、范畴而秉有独立自足性,而是以引进、借用其他学科的专业规程作为栖身的立锥之地,文学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不复成为拥有自主权的领地,只是成了别的学科专业的跑马场。就后者而言,文学理论的研究对象也变得飘忽不定了,如今文学理论就像一只筐,什么都往里装,唯独就没装进文学本身,就像一出没有主角的戏剧,一场没有中锋的足球赛。
别的学科专业的入主与文学本身的缺位,使得“文学理论”概念用在此处已分明不合适了,出于无奈,它权且被叫作“理论”。乔纳森·卡勒认为这是最为方便的做法。*[美]乔纳森·卡勒:《论解构》,陆扬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页。确实,从形式逻辑说,下一层次的概念“文学理论”无法涵盖的,只能用上一层次的概念“理论”来加以界定;从语言结构说,“文学理论”缺少了“文学”,那岂不只剩下“理论”了么?
但是此“理论”非彼“理论”。此处所说“理论”并非“理论”一词的通常用法,如“科学理论”、“理论思维”、“理论联系实际”等,二者的含义各异,它是指上述林林总总的后现代理论或“后学”理论。尽管如此,但同一概念符号拥有不同内涵的情况比比皆是,它丝毫不影响人们的实际使用,“理论”概念亦然。有人对此作了具体的描述:到了八九十年代,大写的“理论”已经被冠以读本、导读和入门手册之类名目不断地、大量地出现在教学大纲中,这种泛滥充分表明了它受到尊崇的程度。在大学课堂上,“理论”已经成为符合规范的必修课程,而“理论”课程的教学研究也被提上议事日程,关于“理论究竟该怎么教?”的问题成为长期悬而未决的核心论争,至今这类论争仍有增无减、不绝如缕。为此人们将这一时期干脆称为“理论时期”(Theorsday)或“理论转向时期”(The Moment of Theory)。*[英]拉曼·塞尔登等:《当代文学理论导读》,刘象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引言第3页。
从文学理论走向理论,表征着文学研究学术史上的两个时代。“理论”的突出特点在于,它并不限于文学,而是贴近新鲜活泛、生生不息的社会实践,直接介入和干预人们的实际生活,从而在行动性、实践性上更胜于文学理论。它走出了象牙塔,铁肩担道义,妙手写文章,因此它所鼓荡的并不只是一种文学思潮,也不只是一种文化思潮,在很大程度上已是一种社会思潮了。而以往的文学理论恰恰是以廓清学科界限、坚守专业特点为准则的。这一变局证明在文学理论所表征的时代,知识状况是建立在对不同领域的分隔之上的;而在“理论”所表征的时代,知识状况却转而建立在对这些人为间隔的消除之上了。如果深追一步的话,则是在后现代语境中文学理论的观念发生了变化,跨越边界、填平鸿沟,成为“理论”所崇奉的学术风尚,进而言之,它通往如今被普遍接受的价值观念。
四、概念:文化政治的兴起
“文化政治”的倡导者们有一个共同的观点,即任何东西都是政治,不仅一切文化是政治的,而且文学理论也是政治的。詹姆逊主张将政治视角“作为一切阅读和一切阐释的绝对视域”*[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王逢振、陈永国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8页。,伊格尔顿认为:“我们所研究的文学理论是政治性的”*[英]特里·伊格尔顿:《文学原理引论》,刘峰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229页。。他们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提出了“文化政治”的概念。总的说来,“文化政治”是与一般“社会政治”相对应的概念,如果说社会政治关心的主要是阶级、革命、斗争、政权、党派、制度、战争、解放、胜利等问题的话,那么文化政治则主要关心性别、种族、民族、族裔、年龄、地缘、生态等问题。二者相通的是权力问题以及权力的掌握、支配、抗衡、斗争等运作方式,不同的是前者涉及阶级、阶层、集团、政党之间的权力关系,属于相对限定的社会权力;后者关乎不同文化身份的群体与群体之间的权力关系,属于相对宽泛的文化权力。与社会政治的不同还在于,文化政治进入了日常生活,更多与人们的生命、生活、躯体、生理、心理相关。对于这些关乎人身的生物性、遗传性、自然性因素,社会政治往往是不屑一顾、避而不谈的。然而吊诡的是,任何人一出生就掉进了“文化政治”之中,人们作为男人/女人、白种人/黄种人、富人/穷人、侨民/土著、东方/西方、城里人/乡下人、90后/60后等,都是与生俱来且终身不变的,因此任何人可以脱离社会政治,但不能脱离文化政治。
当前算法在三种优先级权重阵型对应加权作用下,会自然表现出选择最适合当前局面的阵型进行游戏的行为。当然由于在游戏中没有固定方向,所以必须考虑权重矩阵对称和旋转的情况。
进而言之,文化政治更多与消费、娱乐、享受、欲望和性相结合,这就导致了它的以下特点:一是将政治生活引向泛化和世俗化。二是促进政治生活的宽松化、柔软化、弹性化。社会政治关乎阶级、阶层、集团、政党之间的权力之争,往往采取激烈的、极端的形式,甚至诉诸武力和暴力,这是一种强制性的、刚性的政治;文化政治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趋于世俗化、人间化、草根化,因而不那么强制和刚性,而是相对宽容和柔性。三是这种宽容的、柔性的文化政治,作为社会结构中缓解紧张、释放能量的缓冲带,是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需要的,因此文化政治对于社会政治的合理和完善不乏补偏救弊作用,它终究能对社会政治的改良和进步起到平衡和牵制的作用。不过仅仅看到文化政治的补偏救弊作用还是不够的,这不啻是降低和缩小了它的意义,其实对于整个政治生活来说,也许文化政治更重要、更加不可或缺,因为它更切近人们的人生、生命和生活,更关心人的命运遭际,更多倾听人的悲欢和歌哭,比起社会政治来,文化政治更多对于人本身的体贴和担当。
由于文化政治的介入,晚近以来文学理论在许多方面发生了后现代转折。欧美以及国内文学理论教材发生的变化提供了有力的佐证,从上世纪末到新世纪初,英美国家有代表性的文学理论教材大多已面貌一新。国内文学理论教材要慢半拍,但其中少数比较前卫的本子也出现了新的苗头,已经增添了关于女性文学、性别身份和民族身份的内容。*参见南帆主编:《文学理论(新读本)》,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陶东风:《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五、论争:文学经典之争
从1970年代起,欧美文学理论界围绕文学经典问题展开了一场影响广泛、对抗激烈的争论,其学术回响至今不绝。人们发现一个长期习焉不察的事实,以往的文学经典几乎清一色都是出自去世的、白色人种的、欧洲的、男性的(Dead White European Man,简称DWEM)作家之手笔,而把活着的、有色人种的、非欧洲的、女性的作家统统排除在外:从荷马和古希腊三大悲剧家、维吉尔、奥维德,到薄伽丘、塞万提斯、莎士比亚,到高乃依、莫里哀、歌德、席勒,再到果戈里、屠格涅夫、列夫·托尔斯泰等,无一例外均为DWEM。不言而喻,这一“经典壁垒”是建立在性别歧视、种族歧视、等级歧视、欧洲中心主义以及厚古薄今的偏见之上的,它体现着性别、种族、阶级、地缘……之间文化权力的较量,带有显著的意识形态意味和政治色彩。可见所谓“文学经典之争”的核心问题就是“文化权力之争”。特别是当它与种种社会运动和思想潮流风云际会之时,这场“世纪之争”便超出了文学本身,成为一场震动整个社会、波及众多人群的轰轰烈烈的文化战争。
一般说来,提起“经典”两个字,总会让人联想到伟大、崇高、典雅、辉煌、新颖、独特等高级别的字眼,它似乎是一种超越性价值,一种普遍性、永恒性的典范。但上述新变也促成了另一种思考,认为文学经典必然与文化权力乃至其他权力形式相关,与权力斗争及其背后的各种特定的利益相牵连,它是各种权力聚集、争夺的角力场。对此有三种比较极端的观点:一是认为经典名著从来就不由“杰出的文学价值”来决定,而是由它代表的历史语境决定的;二是认为“杰出的文学价值”这一标准的实际应用从来就受到非文学标准的干扰,包括种族的、性别的等种种非文学标准的干扰;三是认为所谓“杰出的文学价值”这个观点本身从来就是一个值得争议的问题,它将某种文化利益和目的神化了,将其奉为衡量文学优劣的唯一标准。*[美]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李平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2页。其实平心而论,这两派意见虽各有所长,但都只是把握了事情的一个侧面,二者的歧异恰恰昭示了文学经典的价值二重性:一是功利的、实用的实际价值;一是审美的、艺术的基本价值。只有在这二者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完整地、辩证地把握它的这种价值二重性,才能对当下的文学经典之争得出正确的结论。
进而言之,虽然在一般意义上可以说文学经典的建构具有价值二重性,但是一旦将问题放到具体的历史境遇中来考量,便不难见出文学经典的两种价值取向往往是不对等、不平衡的,要么是功利的、实用的实际价值取向占上风,要么是审美的、艺术的基本价值取向呈强势:“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这种情况的出现,说到底,乃是社会状况和时代潮流使然。从中外文学史看,一般地说,在社会处于稳定的、守成的时代,文学经典往往偏向审美的、艺术的基本价值取向一端;反之,在社会处于变革的、动荡的时代,文学经典往往偏向功利的、实用的实际价值取向一端。反观中外文学史,可知这一判断屡试不爽。
由此看来,文学经典是一个历史概念,文学经典的建构是一种历史现象。审美的、艺术的基本价值取向与功利的、实用的实际价值取向构成了两极,文学经典就像钟摆,它总是在这两极之间来回摆动。至于它在特定时期处于何种状态、呈现何种面貌,完全取决于当时的社会状况和时代潮流。从这个意义上说,从1970年代初至今,文学经典之争演变为一场文化权力的博弈,乃是全球化、市场经济、消费社会、现代科技、大众传媒等交织的后现代语境的催生,乃是当今大变动、大分化、大重组的时代大潮的激荡。
六、理论:话语理论的新视野
“话语转向”是近年来在社会知识中发生的最重要的方向转换之一,也是晚近文学理论发生的最重要的方向转换之一。20世纪文学理论在“语言学转向”的总体背景下经历了“形式转向”与“话语转向”两个阶段,前者以诸多形式主义文论派别为代表,而后者由林林总总的“后学”理论唱主角。如果说前者的主旨在于研究语言形式本身的话,那么后者的要义则在于寻绎社会、历史、文化、政治等的实际状况对于话语的构成和运用的制约作用,它关注的并不仅仅是纯粹的语言形式和结构,更是潜藏在语言的形式和结构背后的历史语境和权力关系。可见话语是语言但又超越了语言,“话语转向”生成于“语言学转向”但最终对其实行了消解,这种超越和消解标志着文学理论从形式主义走向了历史主义。
对于话语理论作出最大贡献的,当数法国学者福柯。从1960年代末以降,福柯的话语理论经历了从“考古学”到“谱系学”的方法论演变,对于知识话语与权力关系、身体话语与微观政治的联系进行了开掘和建构。福柯的话语理论表现出一种强烈诉求,力图为话语问题提供一种制度化的背景、一种权力关系的基础,在体制化层面上将话语视为历史语境和权力关系的表征,并形成一种特定视角,在话语问题上打开一条通往历史、社会、政治、文化的路径。而这一切对于晚近文学理论的“话语转向”都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福柯曾写过许多文学批评的文章,广泛研究过法国以及其他欧美作家的创作。但后来他便很少讨论文学问题,也鲜有关于文学理论的论述。吊诡的是,尽管福柯后期对于文学抱持如此偏激的拒斥态度,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话语理论在文学理论中被广泛接受和运用,很多文学研究者常常到福柯的理论中寻找依据、吸取养分。至于福柯对于文学研究的意义何在?有论者道出了个中要义:“福柯在文学科学的话语分析理论中所起到的作用,就是帮助我们在历史的回顾中更为广泛地考虑到时间、环境和影响等要素,即考虑到文学文本产生的关系条件。”*[德]托马斯·恩斯特:《福柯、文学与反话语》,载[德]马文·克拉达等编:《福柯的迷宫》,朱毅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08页。也就是说,福柯的话语理论对于文学理论追索文学的历史背景和权力关系特别有用,而这一点恰恰是文学理论不容忽视的大关键。这样,福柯对于文学理论的意义不外通过两条途径得以实现:一是由福柯的文学观念产生的直接效用,二是由福柯的话语理论产生的参照效用。如果说上述福柯的文学批评和作品研究可能对文学理论产生直接效用的话,那么他关于知识/历史、话语/权力、身体/政治等理论则可能对文学理论起到参照效用。总的说来,就福柯对于文学理论的实际影响而言,比起直接效用来,其参照效用无疑更为重要。而这种情况,在“后学”的各种新文类中恰恰具有普遍性。
一个显例就是,福柯的话语理论提升了传统的“表征”理论,为考量文学理论的基本问题展现了新的视野。福柯的话语理论旨在确认任何陈述都是一种“话语构成体”,是话语定义世界、形塑现实,因之知识和意义都是在话语中被生产、建构出来的。为此福柯的话语理论被称为“社会构成主义”,而福柯本人被称为“构成主义者”。福柯构成主义的话语方法对于破解文学理论在文学本质问题上的争论无疑具有重要的参照效用,它在把握各种社会问题和历史事件时既不同于传统的“反映论”,又不同于传统的“表现论”,它既能发挥话语以语言形式建构世界和形塑现实的长项,又能因话语与权力的天然联系而与现实的社会机制和历史条件息息相关。因而话语所表达的知识和意义,就不再单纯是对于各种世界图景、社会问题和历史事件的被动反映或者主观意向的表现,而是一种积极生产、一种主动建构了。而这一点恰恰适用于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向外转”的文学理论。正如霍尔所说:“自从人文和社会科学的‘文化转向’以来,意义与其说是被简单地‘发现’的,还不如说是被生产(建构)出来的。”*[英]斯图尔特·霍尔:《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徐亮、陆兴华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5-6页。以往的文学本体研究,总是在反映论与主情论、再现说与表现说、“镜”与“灯”之间往复徘徊,福柯的构成主义表征理论作为第三条途径能否帮助文学理论打破这一魔障呢?回答无疑是肯定的。
七、方法:症候解读的生产性
“症候解读”一说是阿尔都塞的首创。所谓“症候解读”的意思是,在作为阅读对象的文本中总是会暴露出某些空白和缺失,表现为沉默、脱节和疏漏,它像病人所表现出的“症候”,显示着身心内部的某种病患,因而读者必须像医生诊断和治疗病患一样,从这些“症候”切入,通过对这些文本背后隐秘的、缺场的东西的解读,去发现更大、更重要的问题。一个突出的例证就是,马克思在阅读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的著作时,从中发现了在工资、利润、地租、利息等问题的表述上存在的沉默、缺失和脱漏,而这导致了这些理论无意识地但又是意识形态地在剩余价值这一实质性问题上的失语,马克思在查验和诊断古典政治经济学这一“症候”的基础上,将工资、利润、地租、利息等放在剩余价值的范畴中进行考量,据此提出了剩余价值理论,进而建立了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
阿尔都塞不仅高度赞赏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于古典政治经济学所作的“症候解读”,而且进一步指出对于马克思本人的著作也可作如是观。他声称,这也是阅读《资本论》的宗旨之一:“我的要求无非就是对马克思以及马克思主义的著作逐一地进行‘征候’阅读,即系统地不断地生产出总问题对它的对象的反思,这些对象只有通过这种反思才能够被看得见。”*[法]路易·阿尔都塞等:《读〈资本论〉》,李其庆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26页。阿尔都塞称之为“第二种阅读”,这是指对于马克思青年时代的著作,特别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留有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和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影响的痕迹的解读,而这一思想背景在马克思《资本论》的探索中是沉默、隐匿的,而对于这种沉默和隐匿的“症候解读”无疑有助于更加深入地理解《资本论》,这就像从一扇窄门走进了一扇宽门,再走进一扇更宽的门。
阿尔都塞还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那就是将“症候解读”视为一种生产,它借助自身的证伪、校正功能倒逼学术理论的知识增长和理论跃迁。就说剩余价值问题,它来自于马克思对于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症候解读”的后座力所产生的反推作用:“它生产了一个新的、没有相应问题的回答,同时生产了一个新的、隐藏在这个新的回答中的问题。”*[法]路易·阿尔都塞等:《读〈资本论〉》,李其庆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6页。
不过这里所说的“生产”还只是一种认识活动,它的生产过程只是在思维中进行,它的生产对象也只是一种思维方式。当然这样说并不否认这种思维中的生产活动与现实世界之间的根本联系,它只不过是以思维的方式将现实世界复制出来。因此,“症候解读”的生产性仍有其现实的依据。一旦将“症候解读”的生产性安放在现实的坚实地基上,它就将显示出强大的精神力量。尽管它披露的是旧的学说理论的空白、脱节、沉默等“症候”,但“生产”的却是理论的变革和学科的变革,进而言之,它“生产”的更是一种社会变革了。当然,这里所说的“症候解读”也包括对于马克思本人著作的反思以及随之而来的生产:它对于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的深层解读。
阿尔都塞关于“症候解读”的创见带有明显的方法论色彩,他是从政治经济学在马克思手中发生的革命性转折中发现的,他将其提升为阅读和批评的一般方法,为后来的文学批评家提供了一种方法论的途径,如果说阿尔都塞的“症候解读”还是从一般阅读入手的,那么他的学生马舍雷则将其引向了文学领域,将其运用于具体文学作品的批评;而卡勒则在后现代语境下进一步将“症候解读”引向文化研究,将其转换为“表征性解释”,实现了文学研究的“向外转”,大大拓宽了文本解读的生产性空间。
八、基础:美学的重构
晚近文学理论“向外转”的趋势引起如此之大的反响,不可能没有哲学、美学的呼应和共鸣,不可能没有哲学、美学的基础和支撑。而这一点恰恰可以从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审美文化的逻辑走向以及晚近以来经典美学受到的挑战中明显见出。
人类的历史发展时聚时散、分分合合,经历了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三个阶段。从前现代到现代再到后现代,审美文化经历了从未分化到分化再到去分化的三段论。虽然在局部、细节中可能会有例外和偶然,但其主流、概况却不出这一基本框架。这就造就了分别标示这三个历史阶段审美文化状况的关键词:前现代突出的关键词是“是”,现代盛行的关键词是“非”,后现代流行的关键词是“去”。它们之间既相互关联又存在断裂,既是一种否定又是一种接续,犹如“蛇咬尾巴”,构成了正、反、合的逻辑圆圈。
可以表征后现代审美文化取向的则是“去”之一字。所谓“去”,也就是消解、祛除、突破。与前现代和现代这两个阶段相比,后现代审美文化的显著特点在于去分化成为新的动向,与此相应,“去……”、“去……”、“去……”成为流行的句式,如去中心、去边界、去等级、去体系、去类别、去差异等。
当人类在历史的甬道中一路走来,从前现代、现代跨入后现代时,峰回路转,突然发现很多事情似乎又回到了前现代。如今一个突出的变化就是文化领域和知识状况从分化走向去分化,打破了以往那种彼此隔绝、各自为政的格局,推动了不同事物的渗透、交叉和融通。这与前现代的未分化状态颇为相似,就像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但绝不是简单回到起点,而是在更高水平上向着起点的复归。
如果将后现代审美文化放到当今市场体制、商品经济、大众时代、消费社会的大语境中去考察的话,那么会发现这种去分化的潮流更显声势浩大、风头劲健。审美文化打破了以往那种自律排他的封闭状态,向广阔的文化领域渗透和扩张,从而取消了以往在分类学意义上加在审美和艺术身上的各种界定、限制和分工,使得审美与社会、与历史、与哲学、与伦理、与宗教、与政治、与经济、与科技、与新闻、与法律等等的界限统统趋于消解,审美文化对于日常生活的全面侵入使得“日常生活审美化”成为必然。应该说,晚近文学理论“向外转”就是在这一大背景下蔚然成风的。
立足这一历史的节点反观以往,不难发现由于社会分工的日益精细和明确,现代文化的各个领域愈见隔膜愈见疏离,“隔行如隔山”,“道不同,不相为谋”,“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是其真实写照。走到极端,文化变成了无数个独立王国的群雄并峙和分而治之。正是对于这一愈见严重的危机的忧思,如今经典美学遭遇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而“美学之父”鲍姆嘉通一再成为受到质疑和拷问的对象。后现代审美文化的兴起使得这一状况得到改观,去中心、去边界、去等级、去体系、去分类、去差异成为新的时代风尚,其结果就是夷平了以往矗立在各个领域之间的障壁,沟通了这些相互以邻为壑的独立的世界,恰恰张扬了交流、沟通、对话、合作、民主、开放、宽容、和谐等被当今社会普遍认同的核心理念。有理由相信,后现代与审美文化的历史性遇合为文化建设和文学艺术的繁荣,也为美学理论和文化研究的伸展和腾跃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契机。
九、动向:回归文学理论
在晚近文学理论与“理论”的转换起落中,人们更多关注文学理论走向“理论”的趋势,其实事情还有另一面,那就是“理论”向文学理论回归的动向。在这方面值得重视的仍是乔纳森·卡勒。卡勒在《文学理论》以及一系列论著中表达了对于文学理论与“理论”之间相互激励和推助作用的肯定,对于“理论”中的文学性的开掘,对于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平衡机制的探讨,对于“理论”与文学理论相互联姻的可行性的求索,但说到底,这一切的核心就是向文学回归的问题。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所说“文学”是一个集成性的概念,包括文学作品、文学性、文学批评、文学研究、文学理论等。这里深切寄托了对于“理论”的反思和对于文学理论的乡愁,透露了“理论”回归文学理论的新动向,成为“后理论”转向的风标。而这一新动向,很可能成为文学理论发展下一个轮回的起点。
早在新世纪之初,就有文论史家宣称“后理论”转向的时代已经到来,此前“理论”对于文学的基本预设、阅读方式以及价值判断标准等的消解引起了普遍的焦虑和抱怨,使得“后理论”的产生成为必然:“新千年开端的一些著述却奏响了新的调子。似乎引发上述焦虑的那些理论岁月已经过去了。……一个‘后理论’(after- or post- Theory)转向的时代开始了。”*[英]拉曼·塞尔登等:《当代文学理论导读》,刘象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26页。“后理论”的应运而生乃是出于对“理论”的反拨,随着“理论”的进一步发展,它的种种弊端逐渐暴露出来,这些弊端归根结底就是割裂了“理论”与文学之间的传统联系,造成了对于文学研究正业的偏离。拉巴尔特写道,“理论”总是让人感到太偏于一端,只是整体的一半,而遗漏的那一半更真实、更富活力、更有本质意义,它们存在于过去,被定义为“文学”、“美学”、“批评”,或者“读解”、“文化”、“诗学”。*参见[英]拉曼·塞尔登等:《当代文学理论导读》,刘象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28页。这些弊端引发了“后理论”向重视文学阅读、崇尚审美经验的“前理论”回归的冲动,于是在当时问世的一批以“后理论”或“理论之后”为标目的著作对于今后的文学理论提出了种种构想,有的主张回归文本细读的传统;有的认为应当对传记的、历史的、目录学、版本学的文学研究予以高度的重视;有的则主张回归对于文学文本的形式主义读解。应该说,这些主张都预示着文学理论的未来走向。
十、宗旨:回到中国问题
晚近文学理论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向外转”的大趋势滥觞于欧美,一般认为起于1980年代,更有推前到1960年代的。期间由于信息传输、观念意识和国情差异等问题,这一趋势在中国显得后发。如今星转斗移、时过境迁,传播媒介的迅猛发展已经大大超出了人们的预想,信息传播的方便、快捷使得任何学说理论几乎都是可以适时共享的,当然其背后起决定作用的是当今世界的崭新格局,经济、社会、政治、文化、科技、生态等方面的协同互补、合作共赢日益成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崇高目标。因此如果说以往一种学术新潮的激荡需要花费十年以至更长时间的话,那么今天也许就是朝夕之间的事儿。值此时势,更需要考量将国外学术新潮引入国内抱何宗旨的问题。对此可以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回到中国问题。这也正是本选题的立意所在和着力之处。
因此我们对于上述每一个理论问题的研究,最终都归结到中国问题,包括中国的文学问题、文化问题乃至社会问题。譬如“症候解读”,本来是属于方法论层面的问题,但一旦接触当代文化,便成为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大众文化批判是法兰克福学派学术研究的一项重要内容,它在1990年代初进入中国,曾一度受到追捧,但不及旋踵即遭到冷落。这固然与国家关于文化工作的大政方针的重大转折有关,而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作为脱离了具体语境的空洞抽象的一般理念移植过来,并不适用于中国的实际问题也是明显弊端。但说到底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本身是有缺陷的,他们对于大众文化/文化工业的批判,往往是出于历史的惨痛记忆而作出的过激反应和过度阐释,妨碍了对于大众文化/文化工业的公允评价。这就导致其理论存在明显的盲点和缺失,也使得对其进行“症候解读”成为必要。从对其所作的“症候解读”可以得到感悟: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批判至今仍不失为一种思想资料和历史借镜,但用以匡范现实问题则已不足为训,当今中国的市场经济条件下大众文化和文化产业的发展方兴未艾、如火如荼,对其正能量,我们理应突破以往的一些思想局限和理论误区,给予充分的估量和积极的倡扬。
再如“话语理论”,福柯创建的知识考古学和权力谱系学对人们理解文学理论话语的社会历史和权力关系内涵启发尤深,对于晚近文学理论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的转折起到了重要的参照效用。近代以来中国文学理论一直致力于重建自己的话语系统而从未停息、从未懈怠,从最早一批接受西学洗礼的学者、五四新文化运动、1930年代左翼文学、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建国后十七年、新时期文论、世纪之交文化研究热,直至当前的网络话语爆炸等,一批又一批开风气、领潮流的有识之士勇猛精进、审时度势,在新知与旧学、现代与传统、域外与本土、高雅与通俗等多种力量关系之间作出抉择、寻求出路,使得重建中国文论话语系统的事业与时偕行、骎骎日进,在每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上树立了一个又一个辉煌的里程碑。总之,无论是时代变迁、体制更替还是社会思潮的激荡,其中种种权力关系的博弈都会在文学理论话语的嬗变中及时得到回应、引起反响。因此文学理论话语的铸成乃是在社会、政治和经济结构的演变中穿行,在各种权力关系的博弈中被形塑的动态过程。
又如,文学经典之争,这是在1990年代初传入中国的,此后到新世纪若干年间,国内学术界就文学经典问题出版书籍、发表文章、举办学术会议,动静不能说不大,但当时人们关心的问题主要还是“什么是经典?”而不是“谁的经典?”期间也不是没有关于欧美学界文学经典论争的移译和介绍,只不过人们或是未曾接触,或是接触了没有上心,总之是尚未对此引起足够的重视。然而,推动文学经典之争在中国引起波澜的终究还是本土的文学创作:其一,1990年代以来,形形色色社会新成员的形象鱼贯而行进入了文学的视野,对于底层草根这一新型文学群像的倾心打造,成为当今文学一道十分抢眼的亮色。其二,与各种文化身份、权力关系相对应的写作模式的形成,如底层写作、女性写作、“80后”写作、海外华文文学写作等,这些写作模式往往是因其所代表的身份政治和权力关系而成名的,正是这一点,使之与往常的写作模式相比,特别透出一种锐气。其三,对于文化身份、权力关系的文学表达,助推了许多中国问题的浮现。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化,这种文化权力的较量扩展到贫富、城乡、地域、年龄、职业、受教育程度等方面,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理论总是产生于创作之后,当今文学创作作为过程性、形成中的经典,它所发生的上述新变,势必触动批评家、理论家的观感,并在理论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因此在中国,文学理论从“什么是经典?”向“谁的经典?”转换,最终还是从文学创作中获得生生不息的原动力,其中层出不穷的中国问题,既为当代文学注入了许多新的元素,也使中国文学理论对于文学经典之争发出自己的声音、发表自己的意见成为可能。
(责任编辑:陆晓芳)
·文艺美学研究(学术主持人:姚文放)·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1-0051-09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晚近文学理论‘向外转’的深层机理探究”(项目编号:11AZW001)和江苏高校优势学科建设工程资助项目(PAPD)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姚文放,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主要从事文艺理论、美学等研究。
收稿日期:2015-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