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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士人的生活美学研究综述

2016-04-03赵洪涛

关键词:士人江南美学

赵洪涛

(湖南科技学院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 湖南 永州 425199)



明清士人的生活美学研究综述

赵洪涛

(湖南科技学院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 湖南 永州425199)

摘要:明清士人的生活是近年来学术研究的重要领域,它主要集中于生活美学思想、生活美学态度、生活美学实践、审美文化几个方面,已经取得了累累硕果。但目前的研究仍然有一些不足之处,主要表现在:“江南”这一地域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偏向于美学思想与艺术实践方面的研究而较少“日常生活”现象的研究;重个人研究而没有对江南士人群体的研究。这表明明清士人生活的研究仍需补苴罅隙。江南士人的日常生活要比琴棋书画这些大雅之道更能展现江南士人的真实生活面貌。

关键词:士人;生活美学;明清

对明清时期江南士人生活的研究成为近年来学术界方兴未艾的一个热点。明、清是一个具有断裂性的历史时期,这一时期的士人在生活方面别具一格,因为其独特,所以引人注目。对明清士人生活的研究,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对明清士人生活的美学思想的研究。这方面影响较大的有杜书瀛的《李渔的美学思想研究》,杜选取了李渔生活中较有代表性的几个方面,如建造园林、仪容作为研究对象,深入细致地阐释了其中的美学思想。这本书为杜书瀛先生争取了良好的学术声誉。由于李渔鲜明的个性及具有一定代表性的生活,对他的研究的文章繁富丰盈,这些研究一般以《闲情偶寄》作为研究对象,挖掘其中的生活美学思想,笔者仔细查了一下,研究李渔生活美学的文章有数百篇之多,这使得李渔生活美学的研究具有了相当的深度与广度,不足的地方在于,其中重复的地方很多,比如南京大学的俞为民与杭州大学的肖荣都出版过《李渔评传》,而且其中的架构也大同小异。其他研究李渔生活美学的文章许多在结构上也极为接近,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李渔研究的广度与深度。其他江南士人,如张岱、李贽、汤显祖、文震亨、高濂、屠隆、陈继儒等的生活美学思想也是研究者较为关注的对象。

第二,对明清士人生活的美学态度的研究。这方面的研究主要以士人对待生活的美学态度作为研究对象。如张维昭的《悖离与回归——晚明士人美学态度的现代关照》,该书系统研究了晚明士人对待生活的审美态度及思想渊源,并站在现代立场上对晚明士人的生活美学态度进行了审视,从而使两个隔离的年代在历史的维度具有了内在的衔接。上海师范大学李正爱的博士论文《江南都市群文化研究》中以江南都市的发展为背景,探讨了江南士人在这一历史前提下的日常生活美学,江南士人在都市物质得到充足发展的前提下将日常生活中的事物转换成与身份和品味相关联的审美符号,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审美态度和理想。李明军的《禁忌与放纵:明清艳情小说文化研究》虽然研究的是小说中的虚拟世界,但纡徐曲折地表现出明清士人在日常生活方面的一些态度,包括他们对日常生活所持的审美态度。上海社会科学院程念祺的《明代江南士夫的俗趣》一文,分析了江南士人日常生活中崇尚俗趣、追求物质满足的品性,其中也关涉到士人以低俗为美,以庸常为趣的一面。

第三,对明清士人生活的美学实践的研究。如柯平的《明人文人生活考:都是性灵食色》把明清士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创造作为研究对象,以李渔、袁枚、金圣叹、吴梅村、郑板桥等具有一定影响力的士人的生活为例,研究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审美活动,从一个平常的视角对这些处于颠乱世道中的士人的生活作了恰如其分的摹写,道出了他们内心的矛盾与彷徨。作者以一种通俗性读物的笔调来写明清士人,虽看似随意,却恰到好处地揭示出这一时代中士人较为独特的处世之道。南京艺术学院吴鹏的博士论文《晚明士人生活中的书法世界》以士人日常生活中的书法作为切入点,从时代的变迁和士人的微妙心态中探求士人书法的变化和表现形式,并从具体的日常生活、交际生活、禅悦生活和舟游生活等几个方面来研究士人书法的不同艺术表现形式,见微知著,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研究效果。上海戏剧学院姚旭峰的博士论文《明清江南园林演剧研究》以江南日常生活中园林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园林中的演剧为研究对象,集中探讨了江南士人与园林演剧的关系,文章指出,晚明社会的转型使园林与戏剧都得到了较大的发展,“园林声伎”蔚然成风,江南尤胜。园林演剧体现了江南士人复杂的社会和历史心态,文章的第三章从创作、交往、礼仪等几个方面展开论述,它们分别对应着江南士人生活的不同层面,也体现着士人的不同生活性情,园林演剧是艺术趣味与自然生态的结合,充分表现出江南的地域特征。中国美术学院李娜的博士论文《晚明西湖畔的艺术生活》以晚明士人对西湖的游玩和创作为研究对象,选取了几个具有代表性的江南士人:张岱、汪汝谦、李流芳、林雪,对他们的西湖情结和表现西湖的创作分门别类地进行了研究,主要集中在艺术和审美两个方面。王凯旋、李洪权等编撰的《明清生活掠影》也涉及明清士人日常生活的研究,如对士人的饮茶与喝酒方面有一定论述,但主要不是从美学的角度,而是从历史和文化的角度进行研究。吴存存的《明清社会性爱风气》,将视角瞄准了日常生活中的性爱,这是一个较少涉及的研究范围。该书探讨明清时期社会思想宽松的背景下整个社会在性爱方面的一些特点,其中以士人的性爱观及性爱行为为主体,研究涉及家庭和社会规范,士人的青楼游乐、蓄养歌伎,满足视觉欲望的春宫画,娈童和同性恋的社会风气及对女性缠足的欣赏、异装癖的审美习气等方面,鲜明地呈现出当时社会的性爱习气及社会风尚。福建师范大学宋立中的《闲隐与雅致:明末清初江南士人鲜花鉴赏文化探论》以明末清初士人对鲜花的鉴赏作为研究对象,对赏花这种日常生活的审美行为作了较为深入的研究,明末清初的江南士人从科举的仕途经济中摆脱出来,转向了实现自己生命价值的生活空间,在鲜花赏鉴中透射自己的生活诉求和情感表达,营建出一种浓郁的生活氛围,这反映出明清士人在人生哲学观念上的变化。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王永恩在《江南青楼文化与明末清初士子娼妓剧的兴盛》中对江南士人与青楼的关系作了较为仔细的研究,王指出,明末清初江南士人对青楼的迷恋是在以下背景中进行的,首先是江南一带青楼的兴起;其次,是王阳明的心学对士人观念上的解放;再则,晚明政治的黑暗导致了士人对仕途的意兴阑珊。士人在此前提下产生了放纵自我、耽于享乐的思想,江南士人将这股纵欲之风蔓延到了整个社会中。文人与歌伎在烟花柳巷中传出许多佳话,这对明清的青楼文学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西南大学的陈宝良教授从旅游观念入手,探讨了江南士人在旅游文化中形成的不同于道学家观念的旅游理念,其《从旅游观念看明代文人士大夫的闲暇生活》一文指出,明代士人对旅游持肯定态度,与道学家所持的反对态度针锋相对,其中陈献章和王阳明从哲学上对旅游加以肯定,这对明代旅游业的发展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文章进一步研讨了明代士人在旅游中的几种身份和表现,即做帮闲的、打秋风的和独来独往的游览。除了身体力行的游玩之外,还包括梦游和卧游等精神层面的游览。明代士人游山玩水不仅是为了表达对山水自然的热爱,还是一种抒发情感和获取艺术灵感的方式。文章所选取的旅游的角度较能充分体现明代文人的生活审美观念。南京艺术学院陈曦的硕士论文《观念与实践:明清江南文人的书斋设计研究》对江南文人的书斋从设计到审美观念进行了研究,条分缕析了书斋的选址、装修、家具等设计环节,并进一步研究了书斋设计中的文人趣味与审美观念,将理论与实践较好地结合在一起。复旦大学申明秀的博士论文《明清世情小说的雅俗流变及地域性研究》对明清世情小说的世俗化的研究涉及到作者的文化、审美观念,从外部(社会生活)与内部(作品)两个方面的合力来研究明清小说审美品格的变化。华东师范大学博士田军的《<长物志>的生活美学研究》细致分析了文震亨对日常生活的美学改造,将文震亨的个人审美生活与当时的社会、当下的现实生活、美学话语的创建联系起来,从而使这一研究具有了现实及学理层面的丰富性。

中国台湾的学者在对明代生活研究方面成绩卓然,台湾暨南国际大学历史系的王鸿泰教授在《明清士人的生活经营与雅俗的辩证》中提出,“士人文化”应该在具体的生活层面才能充分显现出其内蕴,主张在较为根本的日常生活中去挖掘这种文化,并深入探讨了明清士人在生活美学方面雅俗交融的悖论。王鸿泰认为,士人在生活方面具有两个维度,其一是和市井大众毫无二致的起居饮食等日常生活;其二是超越日常生活的美学经营,这使得士人的生活具有两个层面的延伸,即雅与俗,这两者并非并行不悖的,而是常常交织在一起。王鸿泰的研究非常具有开拓性,他的观点与时下国内的美学研究有着契合之处,即从强调“形而上”的生活美学哲学到具体的生活美学实践,这种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美学研究的路子,使美学不再只是闭门造车的产物,具备了一种现实情怀和视野。台湾中兴大学的巫仁恕对明清士人的生活研究十分深入,他的一系列论文及数部论著都以明清士人的日常生活作为研究对象,其理论基点是“消费文化”,他那本在国内学术界有良好反应的《品味奢华:晚明的消费社会与士大夫》,在晚明消费社会兴起的基础上对士人的生活展开研究,从士人服饰中的流行时尚,旅游中的消费品味,家居生活中对家具等物品的追求所体现出来的文人品味,审美品味在饮食中的延伸和演变等多方面解读晚明士人的消费文化,其选取的角度极具代表性,从几个维度展开论述,极好地表现出晚明士人消费文化的特质,并打开了认识晚明消费社会的一扇窗口。巫仁恕的另一本著作《游道:明清旅游文化》将笔触集中在明清时期的旅游文化上,其中对士人的旅游之道作了较为详细的论述,晚明的一些士人通过日常生活中的雅俗之道泾渭分明来维持自己的士人优越感和身份,旅游就成为士人可以彰显自己身份的一种“炫耀性消费”,强化自己与一般市井大众之间的区别。巫仁恕的研究虽然不是从美学的角度来研究晚明士人的生活,但其中涉及到的士人的起居饮食等内容也关涉到美学的范畴。台湾学者张嘉昕所撰的《明人的旅游生活》,书中第四章的旅游主题为:寻幽品茗;岩洞探幽;千山飞瀑;赏花观竹。第六章“旅游生活的功能”中的适性养志、山水辅文等内容涉及生活美学的研究,从山水中刻画出了明代士人的自然情怀和生活追求精致的特性。与此相互照应构成一个较为完整序列的研究还有台湾的学者朱倩如的《明人的居室生活》,林利隆的《明人的舟游生活:南方文人水上生活文化的开展》以及廖建智的《明代茶文化艺术之研究》,覃瑞南的《明中叶文士饮茶空间之研究》,朱力博士的《中国明代住宅室内设计思想研究》等。

日本有研究茶文化的布田潮沨、松下智等学者。整体来看,他们或是从社会学、历史学的角度来研究,虽然涉及明代士人的生活美学,但美学研究不是其研究的主旨;或是立足于对整个明代社会生活的美学研究,并没有主要针对士人群体和以江南作为独立区域来展开研究,因此也就没有细分出江南士人日常生活在美学上的特质。

从审美文化的角度对明清士人的生活进行研究。陈炎主编的《中国审美文化史·元明清卷》以史为纲,研究了元明清时期不同的生活面貌,区分了元明士人迥异的生活形态,元代是一个多元并存的时代,由于它是建立在异族强权统治的基础上,因而其时的社会文化呈现出一定的叛逆色彩,具体表现在生活和艺术方面就是对传统的背弃,元代戏曲的一个鲜明特征是它的叛逆色彩,关汉卿的戏剧创作中常常充满着气势凌人的反抗和叛逆,元代士人大体上来说不安于现状,充满变革精神,其日常生活也是如此。明代随着社会的变革,士人在生活和文化方面表现出追求享乐、世俗化的精神特质;清代的社会风气趋向典雅,虑于明皇朝的栋朽榱崩的前车之鉴,清代在社会心理上强化了对传统文化的重视和回归,因而这一时期的社会文化也呈现出新的面貌,清代的士人热爱古书,嗜好文物,在艺术方面也极力以传统为圭臬,力求一种博大精深的艺术境界。清代的山水画和工艺品都薪火相传着前代的艺术精神和理念,并对此恪守不渝,清代的瓷器仿古之风一时蔚然。罗筠筠的《灵与趣的意境:晚明小品文美学研究》对晚明小品文中所表现出来的士人审美风尚的变化展开了研究,涉及到了士人的日常生活美学,她主要从三个方面来研究晚明士人的审美风尚的变化:第一,士人奢侈之风的蔓延;第二,士人隐逸与参禅习气的盛行;第三,日常生活中追求享乐的生活态度。对晚明小品文中呈现出来的士人生活从审美文化史的角度进行了研究。

对江南独特的审美文化与风尚做过系统研究的学者中,刘士林是一位不可遗漏的人物,在《江南文化精神》一书中,他将江南文化与北方文化看作是两种异质的文化范畴,与北方文化中崇尚实用的文化特质相比,江南文化是一种崇尚审美的诗性文化,它是中国人文精神的代表,这种二元对立的文化架构虽然其弊端显而易见,但是它却能鲜明地凸显和强化江南文化这种基于历史和想象之上的特征,因而具有较大的影响。刘士林将江南诗性文化架构在江南士人的文化和日常生活之上,从而使江南的诗性文化获得了一种具体的支撑,而不失于空泛,用刘士林先生自己的话来说是“以人物说精神”。比如,在《李渔<闲情偶寄>与江南文化的审美之门》一文中,刘士林在说明江南的诗性审美文化特质时,以李渔作为个案,以他的那本脍炙人口的《闲情偶寄》为例,来说明江南诗性文化的表现就是以审美的理念来指导生活,而这恰恰就是江南审美文化的最高的表现。

Craig clunas的著作《spuerflous:material culture and social status in early modern China》[1]在介绍《长物志》的时候涉及到江南士人日常生活美学的研究,比如在Introduction的第二部分中就提到茶居的地址选择及专门提供服务的童子等内容。但它的研究内容主要是这本书的体例、形成及其在社会鉴赏风气方面的作用[2]。Craig Clunas的《Fruitful Sites :Garden Culture in Ming Dynasty China》对明中后期的江南园林有过研究,其中涉及到一些江南士人——如赵宧光、文震亨——在园林方面的审美趣味,赵氏园林拥有“不会枯竭的春天与离群索居的世界”,但书的主旨不是进行美学研究,而是历史研究。David M.Robinson论及万历时期的文人在生活中——如音乐的趣味,文中特别提到文人趣味使得西方的基督教得以传播,文人对获取的宫廷音乐加以改造,他们以与众不同的审美旨趣与精妙的情感使昆剧变得更加精致[3]。Monica Merlin 在《The Nanjing Courtesan Ma Shouzhen(1548-1604): Gender, Space and Painting in the Late Ming Pleasure Quarter》[4]中以马守真作为“透镜”(lens)来研究马守真自身及明末清初的男性精英阶层,作者将南京这一地域处理为文化、智力、才华交集的空间,其中马守真的社会交往中略有提及她与士人具有艺术色彩的生活场景。如马守真与士人一起欣赏诗歌、音乐及交流鉴赏物品的审美品味。R.H.van Gulik在《Erotic Colour Prints of the Ming Period》中指出,明代物质的丰饶产生了精致的生活艺术。南京一带,生活艺术相当受欢迎,文人印制的精致生活指南,如文震亨的《长物志》、屠隆的《房中补益》、高濂的《遵生八笺》教人们怎么样去制作茶与酒的样本,如何欣赏画及古董、使用家具以及赏花[5]。但作者并没有对此进一步展开研究。

学术界对明清生活美学的研究大多持肯定意见,研究者认为这些研究是对传统美学的有益补充。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党圣元研究员在评述杜书瀛的《李渔美学思想研究》时肯定了杜书瀛对李渔美学思想研究之全面,尤其对杜书中重点研究李渔的女性仪容美学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因为它在重伦理道德之“善”与形而上之“虚象”的传统美学研究中常常被忽略了[6]。华东师范大学的严三九教授认为刘士林通过具体人物研究江南文化精神的方式既是对其它研究的补充,又能有效对对象进行研究,这与西式“借符号讲话”的研究方式大异其趣,前者是诗性的、具体的、形象的,而后者是概念的、抽象的。刘士林的研究避免了江南文化精神阐释的空疏[7]。南开大学的研究生王雨濛评述巫仁恕的《品味奢华》时指出,这种通过日常生活消费细节的研究可以让我们感受到明人丰富多彩的生活及其脉动[8]。有些研究者则对“生活美学”的兴起喜忧参半,褒贬兼具,南开大学的薛富兴教授指出,刻意区分审美在艺术与生活之间的差别是不必要的,审美应该是渗透于生活世界之内而不是在它之外,“生活美学”兼顾美与善,它接近于原生态的社会大众审美经验。薛教授进一步指出,作为一种学科的美学,其重点在于对现实审美活动作出界定、阐释,提供系统的知识,如果我们抓住“生活”这一概念不放,虽不会犯原则性错误,但对于深化人类审美活动的认识了无贡献[9]。

不难发现,学术界对明清士人生活的研究成绩斐然。但并非说,目前的研究已经尽善尽美,水泼不进了。就文学和美学领域的研究来看,可以发现这么几个问题:

第一,“江南”士人的生活并没有从明清士人这个大的背景中细化出来,“江南”士人更多依傍在明清时代的大羽翼之下,没有显现出自己的特色,这说明“江南”这个具有鲜明地域和文化特点的区域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明清士人固然包含着江南士人的特点,但不能简单用明清士人的生活来替代江南士人的生活,二者之间存在着差异,而这种差异包含着重要的学术价值。刘士林在比较南北生活文化时指出:“墨子专重功利,为了现实功利而不惜牺牲人的精神存在,这就是庄子所深刻批判的‘世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说”[10]。而“构成江南文化的‘诗眼’、使之与其他区域文化真正拉开距离的,恰是在它的人文世界中有一种最大限度地超越了文化实用主义的诗性气质与审美风度。”[11]假如我们不分这种差异,视明清士人在日常生活方面为一个没有差异的整体,就容易遗漏江南文化与黄河流域为轴心的北方文化在差异中显现的审美价值。李学勤指出:“黄河中心论”最根本的问题,是“忽视了中国最大的河流──长江”[12]。

第二,文学和美学的研究中,对明清士人日常生活的研究较多涉及到美学思想和艺术实践方面的研究,“日常生活”审美现象的研究相对不足。这可能和长期以来的注重形而上研究传统有关系,而对具体而微的日常生活现象的关注不是那么重视。其实,鲍桑葵在阐释“美学史”这个学术概念时指出,美学史研究除了对解释美的事实的审美观念的研究,还须“不断地联系具体生活来进行叙述”,因为实际生活是“我们所研究的各种形式的观念的基础”[13]。克尔凯郭尔认为“存在”是具体与个人化的,它与纯粹思想家在从抽象的永恒外表下的生活构造背道而驰[14]。John R.Silber认为:“哲学必须与实在的身体,历史的,社会的与个体的人联系在一起。不能或不应该将人的存在削减到存在的一个或者甚至是几个维度中。”[15]雅思贝尔认为:“哲性思维想找到返回现实之路。存在是表达现实的诸多词汇中的一个”[16]。Ortega(奥尔特加)认为哲学起始于将一个貌似单一的世界一分为二,这种哲学处理的方式呈现给我们两个世界:一个是显现的世界,一个是潜在的世界。这两个毫无相似之处的世界看似无关,而另一方面,这两个世界是混合在一起的,“潜在的世界经由观察显现的世界而显露出来。”[17]强调哲学研究注重感性世界与抽象世界的统一。Henri Lefebvre在《Everyday Life in the Modern World》中指出:“哲学不应成为藩篱,也不应反对尝试去改进世界及在平凡与严肃之间造成永恒的区分,这种区分通过将存在的观点隔离为一边,深度与内容隔离为另一种事件,外观与显现。”[18]肯定日常生活的价值。Ruth Lorand认为:“美学秩序,是定性与定量,解释经验与表达价值,文化与个人选择以及一种必然意识的合体。”[19]意在强调美学研究中理性与感性交织而成的多重层次。Williams非常清晰地阐明了文化的三种定义:第一种是理想维度的文化,它与基于绝对价值的完美相联系;第二种是从“记录”维度来定义文化,文化在此是一些积淀了人类思想与经验的著作;第三种维度中,文化是指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20]。韦尔施指出:“传统上,美学这一‘学科’,却并不十分关注感觉与知觉,……当代美学的主流亦然如此。”[21]范玉吉在《审美趣味的变迁》中指出,德国哲学家比较强调理性思辨,他们喜欢探讨美的本质之类的问题,英、法、俄等国的学者却喜欢探讨一些具体的美学问题,在审美感受的基础上对个人艺术经验进行总结[22]。换言之,美学研究带有浓郁的历史色彩,它与一个民族的文化背景桴鼓相应。《庄子·天地》中“象罔乃可以得之”的故事,除了故事的内容具有美学意义上的启示性,故事的形式也有同样的美学色彩。庄子说的是一个抽象的哲学命题,却是以感性而形象的方式表达这个意思的。其实这也是中国美学的一个割不断理还乱的传统,它的审美研究不是建立在抽象思辨的基础上,而充满感性色彩。

此外,笔者在阅读孙隆基的《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一书时,发现作者对中国文化结构的阐释,并不只像时下一些论著那样从观念到观念的展开,相反,作者通过一系列具体事实来探讨抽象的文化理念,既不失形象,又具有理论的深度。异曲同工的还有费孝通先生的举重若轻的扛鼎之作——《乡土中国》。形式社会学的开创者之一西美尔(Simmel)的社会理论也与日常生活具有重要关联,David Frisby在《Geroge Simmel》中指出:“在他的论著中有一系列令人惊讶的对于表面看来最无关紧要的日常生活现象(就餐时间,写信)和明显边缘但具有启示性的社会类型(陌生人、冒险家)的敏锐研究。”[23]西美尔的这一学术特征,引起了他的学生Karl Mannheim(卡尔·曼海姆,知识社会学创始人之一)的重视[24]。

这些启示笔者,仅仅关注观念与艺术实践研究的美学研究是不足的。对于明清江南士人的美学研究,不能只停留在观念层面,还应注重他们的感性日常生活现象。从感性生活中获得深刻的观念及重要发现也是一条具有学术价值的路子。传统士人一般将精力集中在文学艺术与政治上,明末清初的江南士人在日常生活领域开辟出一片新天地,它是士人对自身价值的重新发现,也是历史在转折点上呈现出来的新逻辑起点──这一时期的士人在精神特质与审美追求上都不同于前人,他们为后来的文人创建了某种理想生活的图景。美籍华裔学者孙隆基认为,“中国人的个体价值是在群体中显现出来的”[25]。Harry Miller引用张溥召集群贤振兴衰败文化时说的一番话颇能说明这点。张溥说,作为一个个体,“我自己的道德与精力无足挂齿,它只有与诸贤联系在一起时我才敢希望古代学术的振兴与复原,唯如此,它才能对后世有所作用。”[26]社会群体与社会关系决定着个体的价值。循着这种思想来审视江南士人,我们可以发现,江南士人对日常生活的重视,是在努力创造一种生命意义:江南士人从政治结构(群体)中脱离的趋势(不是说他们完全脱离政治,而是江南士人因为享乐而不愿意做官──并非只因官场黑暗,仕途拥塞──江南一带的美景、美食、美色使他们觉得做官没那么大意思。)表明他们在选择另一种个体的生存价值。在政治结构(群体)中,士人的个体意义容易被抹掉,余秋雨指出:“中国古代,……文官之显赫,在官场而不在文,他们作为文人的一面,在官场也是无足观的。”(《阳关雪》)[27]而在日常生活这个关乎个体生存的时间空间中,在疏离了道德戒律与政治抱负的衣食住行等琐屑小事中,在与另一种群体(市井大众、商贾)的交往中,江南士人新的存在价值逐渐显露出来。传统研究对江南士人日常生活现象的忽略,或许是因为它没看到这些看似无关紧要之事中的荦荦宏旨。因此,有研究者将中国古代美学分为“朝廷美学、士人美学、民间美学与市民美学”[28]。这种划分,有助于发现士人的独特性。江南士人在日常生活领域的创建,便是这种独特性的重要表现。日常生活美学的意义不同于传统美学,举个例子,一个景区开满了各种花朵,艳溢香融,满目繁华。按照惯常的研究,只需要捡几片花瓣,就可以说明景区开了那些花,然后根据想象知道景区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从日常生活角度展开的美学研究则是要把这个区域的各个角落都看了,然后再得出一个结论,景区之美是怎样的。然而目前的研究而言,几乎没有按照“日常生活美学”的方式来研究审美现象的,几乎还是以前的路子,趋向于观念研究,略略涉及一下审美现象就忙不迭地滑向审美思想与观念上去。本文则重视这些审美现象,并浓墨重彩地去展现它们,然后再从观念上去研究,换句话说,“美学介入日常生活,故此应有可能换一种视角,来审视它的价值指向。”[29]

第三,从美学角度对江南士人日常生活的研究,较多集中在李渔、张岱、袁宏道、陈继儒等个案,而没有一个较为宏观的研究。个案研究可以显现出某个人的生活特点,但不能从整体上把士人的生活特点体现出来。事实上,宏观上的研究并非个体意义的简单叠加,它可以使我们在士人观念碰撞中发现问题。例如,对李渔的研究盈筐累篋,但是很少有研究者意识到他的江南文化背景,这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个体研究的局限性,即它常常会见木不见林,而一旦进入宏观研究的视野,一些被忽略的问题或许会渐渐浮出水面。

第四,当下学术界对文学史反思的一面是文学史过于注重大一统的编撰体系,却忽略了作品的价值,作品价值在过于笼统的体系删选下无疑被遗漏了[30]。这种观点对本文也有不小的启示。鉴于此,本文的研究仅仅将日常生活划出了几个主要的领域,而不刻意经营某种体系。因为笔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发现,一些碎片式的生活场景是难以归纳在一个理论体系下的,硬性以过于严密的理论架构来统摄过于分散的生活现象难免左支右绌,顾此失彼。倒不如以现象为经纬,来组织全文,在现象中挖掘其中的审美内蕴。其实这也是目前研究的一大不足。假如依照惯例,本文只需几个美学关键词就可统摄全文,以那样的方式研究,会使论文过于单调。那些感性的生活趣味为此而牺牲掉。作为一种生活美学研究,其重要的目的不在于建构某种侈丽闳衍的体系,也不在于“玩弄光景”,做浮光掠影的文字游戏,而在于探索存在意义与有所益于人们的生活。如斯宾格勒所说:“如果我们从内在的生命形式而不是从表现为同一类的身体的形式入手,生存手段以及身体结构看起来都是同一的,这二者都表现为有机事实的一种。”类属“是一种形式,它不是可见与静止的形式,而是流动的形式——并非这样存在的形式,而是这种所为的形式。身体的形式是富有生气的身体的形式。”[31]换言之,我们对江南士人日常生活的研究应该在具体而感性的生活语境中展开。

从研究的意义上而言,Richard Vinograd在《Cultural Space and The Problem of a Visual Modernity in the Cities of Late Ming Chiang-Nan》中指出:“如果……现代性是一种观念或生活的状态,那么现代性的第一种状态应该是意味深长分布广泛的当代新奇意识,它从过去分离出来,或者它是加速的变化步履。”[32]Charles A. Laughlin指出:我们一定要认识到“传统”自身也是一个现代的发明,它是现代性话语的一部分[33]。传统与现代之间具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寻找过去投射在当代社会波心中的影子是历史研究的重要目的。明末清初江南士人生活在一个变动迭起的年代,传统价值体系断裂,在现实面前时不我与。江南士人不管在思想上还是在个人生活方面,都显现出与前人不同的气象。研究明末清初江南士人的日常生活美学,可以探寻出士人的人生选择和对个人命运的思考。再进一步说,对现在的知识分子在商品大潮中的价值抉择,也有一定的借鉴意义。明末清初江南士人表现出一种对个体生存重视的态度,他们懂得享乐,留恋“暂存”之人生,不顾礼教的束缚,趋之若鹜于声色犬马的生活,倾心尽力使个体在欲望上得到满足,反观前代窒息人性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思想,明末清初江南士人的生活姿态表明了一种进步。

江南士人的享乐意识在历史上不敢说前无古人,也至少可以说较为少见的。江南士人是一个矛盾的群体,在传统价值观念式微的时代,他们并没有出于士人的责任去极力维护这种价值观念体系,而是委身时代的大潮中,随波逐流,但他们在世俗的生活中似乎又没有完全地迷失,一方面,他们耽缅于世俗的安乐,另一方面经受儒家典籍教化形成的气质在世俗化的生活中时常显露出来,因此他们在生活中常常表现出矛盾的一面。如袁宏道提出的“五快活”口号,极力鼓吹生活享乐、物欲横流,令人觉得俗不可耐,但同时他又提出,快活的事情是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读读书,能够听到有见地人掷地有声的真知灼见,把读书和打打闹闹的喝酒享乐并列为“五快活”,足以见出他们思想上的矛盾:既有文人的高雅,又有市井的庸俗。这种矛盾的意义在于,江南士人日常生活属于新的生命形态。正因其新,离经叛道,所以值得研究。

此外,传统的研究有一个误区,但凡涉及到古代文人生活艺术的,总喜欢在琴、棋、书、画这些大雅之道中去寻找依据。笔者认为,更能体现他们的兴趣与性情的,不独在琴棋书画之中,在他们的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中更能体现出来。对明末清初江南士人来说,就更是如此,如果绕过他们的具体日常生活去空谈生活艺术,想当然地认为古人的生活艺术就是琴、棋、书、画,这不能反映出他们的生活的真实面貌。从日常生活的角度去研究晚明士人的生活的艺术精神,笔者以为更准确。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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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勇]

中图分类号:B 834.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6219(2016)02-0039-07

作者简介:赵洪涛,男,湖南科技学院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副教授,文艺学博士。

基金项目:湖南科技学院文艺学重点学科资助项目。

收稿日期:2015-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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