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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是道

2016-04-03

诗书画 2016年4期
关键词:荀子道家天地

寒 碧

山水是道

寒 碧

一,“山水是道”不是精确化思维命题,而指综合性心物感通。儒家讲“三才之道”、“参赞化育”,特别指示人心通于天道(“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这个“通”,冠之以“感”,是人与自然的微妙应和。

“感通”是综合性的,无法精确。可以比附列维-布留尔的“原始思维”或“原始逻辑”。这当然不是贬义,而主张历史依据,并表明不同理解。我更赞同采用“源始”,即保持着直观感受的生命主导,未系于脱离生活的思维形式,当然也没有愈来愈芜杂的解释灰尘。“源始思维”自有逻辑,或者说自有前哲学、前数学、前科学(不是反哲学、反数学、反科学)的逻辑。就像马尔克斯之说:“世界新生伊始,万物尚待命名,言说仍需指划。”布留尔生当二十世纪之初,彼时现象学对何谓“先验”,何谓“逻辑”(生活世界而非物理科学)的追问才刚刚开始,他的相关结论似反向预计了“思维形式”对“思维意向”的无法预计。简单地说,“感通”涉及“心物”,“心物”基于“内外”,它比“主客”更为“原始”或“源始”。我想强调:心物关系不是主客关系,而是天人关系。“天人关系”不讲牛顿以来的“客观自然”,也不是休谟所说的“人性自然(human nature)”,而是“人即自然”。人在自然当中,不在自然之外。孟子所谓“尽心知性乃知天,存心养性乃事天”,“知天事天”就是天人关系的根本。至于知之多寡、事之何验,就无法精确。精确不讲“天人”,也不讲“心物”,而讲“主客”,主体外于客体,观察、研究、统计、实践,抽象化、符号化,这样才能精确。

但在中华文脉的“源始逻辑”当中,据此开广的“斯文传统”之下,不存在这种主客关系的精确区分,而一直强化天人心物的同条共贯,主客关系被忽略乃至无视。荀子讲过“天人相分”,照例不具备西方哲学的主客建构:“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这个“分”,除了分别,旨在“本分”,应读去声。讲天人各有本分,非天人一定相分,更非人胜天胜的较量,以之引申为“人与天斗”,其实是没有根据的望文生训。荀子虽有“制天命”之说,但不能从“与天斗”的方向理解,而不过在说:人本来有“性恶”和“善伪”的“短板”,需经后天之学得“可知可能”,所以他才崇礼“劝学”,其归宿在不违天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即所谓“推天道以明人事”、“顺乎天而应乎人”。思想史上的孟荀分歧,是一个前提(“不违”或“顺”,“天地以顺动”、“圣人以顺动”)的两种“意向”,在我看来,孟子更强调价值世界的应然,荀子则坚持生活世界的实然,孟子说“人皆可为尧舜”,是向善,荀子说“涂之人可为禹”,则劝学。他们并非简单对立。这个对立是韩愈建道统以后被本质化了。孟、荀合传,史迁最确,两家并举,向、雄亦然。荀子在汉代,绝大一位置:“初汉之时,荀子独为礼之宗,其传尤盛”;“当周秦之间,荀子最为老儒,善《诗》《礼》《易》《春秋》,初汉经师皆承其学”(吴汝纶)。汉代经学的延伸,尤其礼制的研索,荀子的影响实际大于孟子。韩愈称荀子“大醇小疵”,“大醇”特其要义,“小疵”则宋儒夸张。宋儒尊孟贬荀,把韩愈一同捎上,“醇”而边幅愈窄,韩亦始料不及。明人抵荀子最烈,如张敬孚黜其文庙之祀,这种严排谨范,至清人始有平情。比如严铁桥,就呼吁复其位。吴汝纶《读荀子》,则息讼无剩义。至为刻薄的李慈铭,唯加荀子以允衷,谓诸子书中其最醇,四书之外当称首。不过仍在“四书外”,足见范围即限制,道统因其丰而隘。总的说来,荀子强调后天之学,并不就与先天对立,他比孟子更重“儒效”,其实是深入并细化了孔子务实的一面,《论语》圣教,开篇“学而”,即此“学”字。所谓“学而时习之”、“学能而事成”。

北齐时的刘孔昭,写过《新论》十卷,也叫《刘子新书》,此书引经据古,杂运了儒家、道家的思想方法,包括两家的概念语词,给人的印象是以道家为宗,儒在其次。我倒觉得恰当的理解应该是“儒门而善道”者,证据见于《北史》,《北齐书》亦然,其名均列“儒林传”。刘孔昭提供了一个“道象”概念:

至道无言,非立言无以明其理。大象无形,非立象无以测其奥。

道象之妙,非言不津。津言之妙,非学不传。

这个“道象”,就使人联想老子那个“惟恍惟惚”的“道之为物”—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

“道象”两个字,老子为先声。但“道象”非老子所专美,亦非道家所专属,这个后面我要讲到。我现在仍讲“学”的问题,老子不倡学,和孔子不一样,与荀子更不同,他有“绝圣弃智”的企图,故讲“绝学无忧”的“日损”。但刘孔昭则倡“学”,《新论》中一而再。讲“道象”这篇,其题即“崇学”:“远而光华者,饰也。近而愈明者,学也”;“人能务学,则才惠发矣”;“心受典诰,而五性通矣”;“不游六艺,不知智之源”……这都是荀子的立场,其实就是孔子的主张。

二,“道象”如何说?它的情状,就是不分主客甚至不分内外;它的实质,就是“万物一体”乃至“浑然一体”。它是整体论,不作分析观,这是中华道脉、斯文传统的一大特色。儒道思想有别,但都讲“万物一体”,属于同道合流,得谓理明识伟。

“万物一体”的命题,由程颢首先提出,他是典型的师儒,沿革了孟子的“心性”,但庄子的“道通为一”,就合于“万物一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实则是“万物一体”的道家版,只不过庄子更趋向自由放任:“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和荀子的“明于天人之分”,当属一种思想方法的两种反向强调,都承认“道通为一”乃至“心与理一”,不过一个倾向于自然而然各归各属,一个倾向于变化气质修养身心,或者说,一个立足于无所对待无所用心,一个立足于豁然贯通全体大用。

我们对儒家道家的不同,有夸张和偏执的认识,这源于两汉的“五经”叙事,至两宋“四书”成型,就愈加固化板结。但魏晋是个例外,智识强于变通,文化特别开放,比如玄学家,大抵讲“化合”,试图敉平思想的沟壑,“道象”即其变通的产物。我想刘勰的《原道》篇,就是化合儒道、乃至联及佛学的一个佳例,前人称其体大思精,绝对不是虚声相煽。现代学者大概受到西方范畴论的鼓舞,一力分析这个“道”字归属,到底是“儒家之道”还是“道家之道”,这就书呆子了,或者说“识其小”了。

刘勰说:

日月叠壁,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辅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

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自然之道”,就是“道象”,或曰“三才之象”。它涵盖天地人,使万物为一体,所谓“道启万物之端”、“人者天地之心”,人不是自然的对象,人不在天地之外,而融通于自然,流贯于天地。“易准天地”、“有人道焉”,所以“合一”。“合”都多馀。“合”是善巧方便,只在“言立文明”,明其自然完满。比如庄子破除对待,颜子顺于化理。

有一个说法,就是中国人的山水意识,包括山水画、山水诗是道家自然精神的一个承载或呈现,这是个比较表面的观察和论断。这还不是“老庄告退,山水方滋”的认识立场,还不达这个认识水平。刘勰讲“老庄告退”,只就“告退”强调一种不热衷的人生态度、得自在的生活境界,非谓因为有了老庄,所以滋了山水,这不是正相关,并不由因果律。从因果相关来领会此言,则表明对斯文道脉的整全了解、即“综合性感通”的意向结构足够陌生,这恰恰是以今绳古、以现代精确思维裁量古人心物感通的一个歧途。

李退溪有比较宏通的认识:

古之乐山水者,有慕玄虚事高尚而乐者,有悦道义颐心性而乐者。假如“慕玄虚事高尚”即“老庄告退”之义,那么“悦道义颐心性”则圣门设教之必。必也者,同样支持着“山水方滋”。

这样叙来,易准天地,感而遂通,作为儒家的基本价值,明确的总括就是“参赞化育”,广远的心目则是“道大能博”:“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诗·文王》)。“天何言哉,四时生焉,百物兴焉……”(孔子)。

所以我们必须指出,道家固然有功于山水意识,催生了各极其胜的山水诗、山水画,但它远非专美,专美不是实情,实情则是:

孔孟之于山水,未尝不亟称而深谕之。

景与意会,天与人一,兴趣超妙,清静精微,言说难状,乐亦无涯……(李退溪)

这种“无涯”“之乐”,本无异于“孔颜乐处”之乐,“吾与点也”之乐,“乐在其中”之“乐”,“不亦乐乎”之“乐”。它的背后支撑是融通流贯的“生生”之象,安舒自得的生活之道,“乐意相关”的“无非生机”(石曼卿、董其昌)。

三,“道象”的具体化,备于典型,得其深喻,当然就是“山水”或“山水意识”,即刘勰所谓“道之文”。

由此说到绘事,“澄怀味象”也好,“澄怀观道”也好,就有个前件,即我的讲题:“山水是道”。

“观道”“味象”,就是“道象”,“象”就是“道”,“圣人合道映物”、“本乎形者融灵”,都是“道象”的不同说法。

对“道象”的体察验证,对山水的沉浸赏会,可以养胸智,可以发慧心,“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洋洋乎志在高山,汤汤乎志在流水”,都是把审美和道德交错互文的。康德曾将审美判断与道德能力谨饬析言,这种对范畴的寻端竟委,表明了西方哲学和科学的最大特点,即化约或还原复杂表象背后的一般理式。但把“山水”喻于“仁智”,意非划断,乃求化合,固无当于原理,亦无涉其支离。或者换个说法:立德游艺,化性教人,合其天地人心,未失微妙不测。

养胸智的“智”,智者推理,发慧心的“慧”,慧者哲理,将之精确化,即科学与哲学,就西以言中,称为“爱智慧”:“力量知其界限,方是理性;理性知其界限,方是智慧。”这仍是精确区分。尚有“微妙不测”,即是一个“灵”字,刘勰“性灵所钟”之“灵”,亦即“惟人参之”之“人”。

西方现代学术的肇端是宗教、自然、人文的分野,宗教即神学,可当慧,自然即科学,可当智。人文学是文艺复兴以来世俗生活的巨澜,这个“人文”差不多可当易教“人文化成”的“人文”了,只是它的出发点对应于宗教神性(神学、学向基督),而我们的出发点来自于政治伦理(人伦之肇,王化之端)。西方的这个“人文”,也就是“惟人参之”的“人”,“性灵所钟”的“灵”,周濂溪《太极图说》:“万物生而变化无穷,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既然有文化阈限和情境规定,我们就不讲“五行之秀”了,但讲“言立文明”,就没有多少出入,讲“人者天地之心”,问题也不是太大。

“灵”就是主体性的展开(在中国这一端,可称为不与“客体性”相对待、或没有“水仙花自恋”的主体性)。我们在不同语境下,把它称为心,比如心灵,把它视为性,比如性灵,也可以叫做心性,也可以叫做人意,周濂溪讲“心生道”,张载讲“心统性情”,朱子讲“心无私主”、“明诸心,知所往”,这表明仍要回到“心物”关系。前面讲到孟子的“存心养性”,原句是“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其实可以接应《中庸》:“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也可以溯于《礼记》:“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

《礼运》这句话,就是《原道》篇“自然之道”的“所以然”。可见刘勰这个“自然之道”,无论如何不为道家独占,它讲的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对天地的参赞,人就是万物中最灵的一端,“灵”即天地之心,具有无限性,同时参赞化育,具有创造力。

所以,我们回溯画论,领会古人的山水意识,除了“山水是道”,最跳出的就是“山水有灵”。我将二语合并,称为“灵观道养”,其实就是山水画学的一个总括:

山水是道。(孙绰)

山水有灵。(袁崧)

质有趣灵,以形媚道。(宗炳)

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变者心。(王微)

我的意思说是,人的禀赋,有智有慧有灵,这个“灵”就是“道”的开端,或称“道”的开显。

道是“非常”的,庄子说“道不可言,听之以心”,也是恍惚的,韩子说“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他还讲“道虽不可得见,圣人执其见功而处其全形”,“见功”、“全形”就是“心灵”、“人意”,此中有深至精蕴,源远而不相支离,畅神而得其存养。于是观物触感、应物昭极,进而以物观物、即物成性。

我很匆促地对道象之源始及开显之灵情粗陈浅绪,为高士明兄的“山水宣言”旁资参考,联及王澍教授这个可观可游的富春山馆,与之相辉相耀的富春山展,包括《富春山居图》,也包括黄公望对中国山水画的创发,对古人山水意识的火传,我要讲明,不能为现代学人的道家与山水叙述误导,同时强调,不能将黄公望的修养与全真教的经历铆定,不是说错了,而是忌片面。最后就“灵观道养”补充一点,就是这个“养”字,“养”者积学化性,最关士学传统,今似废坠莫传。唐人杨冕有文专论:“天地养才而万物生焉,圣人养才而文章生焉,风俗养才而志气生焉。故才多而养之,可以鼓天下之气,天下之气生,则君子之风盛。”这完全是儒家的教义,从孟子“养浩然之气”化出。“养”是儒者身心之学,也是艺术深沉之法,有了“养”字,艺术就从再现、表现的外在夹缠脱粘释缚,而内聚为一种“道艺”(“据道立德,依仁游艺”)相合的人生境界。

黄公望的创作,有四个字,不能放过,张伯雨和王麓台都讲过:

张伯雨:峰峦浑厚,草木华滋。

王麓台:浑厚之意,华滋之气。

这个“浑厚华滋”,到底怎样理解?就要从儒家修养进入,“浑”即孔子“浑浑若川”,“厚”即圣学“温柔敦厚”,“华滋”即易教“生生”之象,故:“天命流行之初,造化生育之始,天地生生不已之心,于是而可见也”(朱子)。这就是“道象”的境界。

这种境界,用柳冕的话总结,就是:

尽养才之道,增作者之气,推而行之,可以复圣人之教,可以见天地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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