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与唐传奇的爱情观比较
2016-04-03陈思
陈思
唐诗与唐传奇的爱情观比较
陈思
通过研究唐诗和唐传奇中爱情题材的叙写,探寻唐人在诗歌和传奇这两种不同文体中爱情观的差异极其成因,进而发掘唐人从爱情中升华出的哲学思考和对现世世界的大胆体验。通过这样的比较,可以呈现出更为深刻和完整的唐人爱情观。
唐诗 唐传奇 爱情观 哲学情思 现世体验
诗歌与传奇是唐代文学中的两座高峰,它们不属于同一文学领域,发展的时间不同,却在不同的时空遥遥相望,彼此联系。在中国古代文学的长河之中,唐诗与唐传奇在各自的领域取得了无法超越的辉煌,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无法再现的“传奇”。
爱情是唐传奇最为出彩的题材,但唐诗中爱情诗的数量与艺术成就同样不容小觑。唐诗与唐传奇通过对爱情不同的叙事方式,传达了两种不同的爱情观,二者相互印衬,互为补充,共同组成了唐人完整的爱情观。本文主要比较唐诗与唐传奇中的爱情观及其表现形式,也尝试从时代、文人创作心理等几个方面简要分析它们各自的成因。
一
由于体裁的限制,唐诗很少描述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而是在片刻的情思或情境间抒发一种爱恋。在各类诗篇中,诗人很少直接表达自己的对爱情的体验,而是将其与时间意识,内心的隐秘情感或是一种悲剧情怀联系在一起,体现了诗人对爱情充满哲思的体认。
首先,在唐诗中,爱情往往伴随着一种时间的体认,诗人对浓浓爱恋的叙写中伴随着对时间这一凝重主题的思考。试看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永恒而沉默的月亮,总是高高悬在夜空。它的存在,好像是时间在提醒着人类生命的转瞬即逝。在亘古不变的江月面前,诗人是不甘心的,于是他发出了对时间和永恒存在的诘问。然而就在这哲学的思索面前,现实情感的悲剧突然冲击了诗人的心,“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恋人的分离,彼此无奈的思念,这是爱情无法圆满的悲哀。与时间一样,人们终其一生都在追寻爱情,寻找一个答案,却往往始终无果。与永恒的时间相比,爱情的哀愁似乎显得渺小,可是给人们所带来的痛楚确是同样的。时间与爱情所带来的迷惘是相同的,吸引人们苦苦追求的魅力也是相同的,于是,哲学的思索与现实的悲哀,在月华之下更显得迷惘和哀愁。最终诗人没有苦苦求果,只是在一个苍茫却又清新的诗境中结束了情感的蔓延“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其次,无论是白居易的《长恨歌》,元稹的《会真诗》亦或是李商隐的《无题诗》,这些爱情诗歌在描写爱情时,所专注的并不是恋爱甜蜜的过程或是美满的结局,而是在一种无法结合的失落中体验吟唱,从而升华出一种爱情失落的悲剧之美。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长恨歌》),“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无题》),“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李商隐《无题》)。在明知没有结局的感情中,诗人们却投入着精神的全部:“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白居易《长恨歌》),“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无题》),“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离思》)。唐代爱情诗多半是在追忆的形式中,怀念曾经的美好情怀,带着深深的怅惘与迷思。唐诗不但专注于描写爱情的遗憾与不完满,还在这种悲剧的坚持中,生发出一种对人生的求索。正如《诗经·蒹葭》在苍茫中对爱情的追寻,屈原诗歌中和神女艰难的交接一样,唐代爱情诗也在爱情中升华出一种追求自由与理想的悲剧感。试看李商隐的《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诗的一开始便道出相爱之人纠结缱绻的情思,相见的不易和分离的不舍。这种爱情的不易是那样顽固,就像东风无力挽救凋零的花朵一样,充满不可违抗的无奈感。然而诗人在爱情的艰难中却生发出了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與”①的坚持,“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哪怕耗尽生命也要追寻情感,充满了悲剧的力量。仿佛诗人追求的已不是单纯的爱情,更像是在和命运的较量中追求一种心灵的理想和自由。诗的最后两句在失望和希望的交织中,在怅惘和守望的矛盾中踏上了对爱情求索的旅途。青鸟是王母身边的神鸟,李商隐总是将神话的意象和现实的感情相结合,在追求爱情的艰辛道路上萌生出一种神圣的求索感。
唐代爱情诗愿意在追忆中描写一种不完满的爱情,却并没有因为爱情的这种创伤与失落而一蹶不振,而是升华出一种充满哲学情调的悲剧之美,一种对理想与自由永恒的求索。这种注重心灵,充满悲情的爱情叙事方式无疑对宋词有着至深的影响。
第三,除却李商隐等人爱情诗的深沉绵密,唐爱情诗普遍体现出一种温润节制的风格,没有因爱情之苦而变得撕心裂肺,也不会因为爱情的甜蜜而变得轻佻。仿佛爱情就是一门人生的艺术,无需刻意,而是在淡淡的情思中去感悟体验。“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题都城南庄》)昔日的恋情已随风而散,昔日的恋人也不知所踪,一切就好像幻影一般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没有悲痛的呼号,愤懑的诘问,在永恒自然的对比下,爱情的不完满变得深刻而恬淡。唐玄宗与杨贵妃轰轰烈烈、惊叹动地的爱情也只不过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长恨歌》)煞尾。再刻骨的恨也好,再钻心的憾也罢,它们都在“绵绵无绝期”的沉吟中结束了。此外元稹的《杂忆五首》、《桐花落》等诗回顾了自己年少时期的爱情,没有初恋的冲动与火热,而是于朦胧的回忆中展现出少女的情态和青春的情调:“今年寒食月无光,夜色才侵已上床。忆得双文通内里,玉栊深处暗闻香”(元稹《杂忆》),“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元稹《杂忆》),“君夸沉檀样,云是指为作。暗澹灭紫花,句连蹙金萼”(元稹《桐花落》)。
二
在唐诗中,爱情是充满哲理的,是诗人对时间、对内心世界的领悟与探索,有着深刻的悲剧精神。而在唐传奇中,爱情不是那样抽象的道理与意向,而是一种轰轰烈烈的人生追求,贴合人性的需要。
首先,在唐传奇中,爱情是超越阶层与性别的,是人类最普遍的感情。唐传奇作者塑造了一群为爱而生,努力追寻各自情感需要的女性形象。无论是《霍小玉传》中霍小玉对李益的爱恨交织,《长恨歌传》中杨玉环对唐玄宗的爱怨参半,还是《红佛女》里红佛女对李靖的绝对追求和崇拜。无论什么身份的女子,贵族也好,歌姬也罢,她们对爱的追求都是作者所肯定与赞许的。并且在这些传奇故事中,背叛爱情的行为受到人们的鄙夷与批判;成全爱情的行为,被当做一种高尚的侠义风范,受到人们的敬重称颂。
其次,唐传奇作者肯定了爱情中性的成分,对爱情中的情欲进行了大胆且充满美感的描绘,体现了一种人性的关怀。在唐传奇中,爱情绝不仅仅是情感上的沟通,它们是灵与肉的结合,而非柏拉图式的纯美想象。如在《任氏传》中,狐精任氏和赵某之间的感情首先是性的吸引,在《霍小玉》传中,霍小玉和李益也是在初次见面时被彼此的外貌吸引,进而很快发展为亲密无间的伴侣。李益寻找霍小玉,很大成分是为了寻欢和摆脱寂寞的心情。没有过于刺激香艳的露骨描绘,也没有故弄玄虚的多余笔墨,传奇作者用诗意的语言,高超的叙事技巧为我们展现出来写出一种充满爱意的氛围。《莺莺传》中莺莺和张生的结合可谓一波三折,充满了甜蜜的情趣,轻松的欢爱。这类对情欲自然且充满美感的描绘,体现了唐人通达开明的爱情观。
第三,相对于前代文学,唐传奇所传达的女性观和爱情观确实有了很大的进步,可是由于时代与作者性别的限制,它的爱情观还是不可避免的打上了男性话语权的印记。第一,唐传奇中的爱情,男女双方相恋的标准一定是“男才女貌”。第二,有些感情的生发来源于一种报恩。在男女地位差距较大的社会里,双方很难平起平坐地谈论爱情。在一些传奇故事中,男性的滴水恩惠要让女性用人身乃至生命来报答,这其实是一种地位、道德的不平等,甚至与爱情无关。比如《任氏传》、《柳毅传》中女性对男性的报答。第三,男性始终掌握着对爱情的主动权与解释权。除却个别充满浪漫色彩的篇章,如《聂隐娘》、《申屠澄》等,唐传奇中的女性始终在一个被动的位置。在《莺莺传》中,张生有过这样一段话“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②这段话引起了许多学者对张生的声讨。近年来,学界对张生与莺莺的感情也有了一些新的解读。比如宇文所安认为,性别的差异,确实会引起对爱情的误解,这也许是无法逾越的鸿沟③。可是无论怎样,一段感情的解释权仍在男性手中,我们无法确切知道莺莺的感受,她要的是婚姻,或是只能选择婚姻。传奇中的女性永远无法成为爱情对错的判断者,她们不可能站在像男性一样的高度回顾、总结一段爱情的教训或意义,她们只能是被讲述出来的人或者背着“尤物”之名保持缄默。
第四,唐传奇描写了不同类型的爱情故事,充满了对真情的肯定和对情欲人性化的理解。难能可贵的是,唐人在表达了较为文明的爱情观之后,还在其中发掘出了人性的其他品质,或是对生命进行了一些反思。在《申屠澄》中,那位由老虎幻化成的妻子吟诵了这样一首诗歌,“琴瑟情虽重,山林志自深。常忧时节变,辜负百年心。”④当她再次变成老虎重返自然之时,读者们便明白了那首诗歌的深层含义,它传达的不仅仅是一般的隐士情怀,而是一个自然的生灵对原始生活、自由空间的怀念与向往。在世俗的婚姻生活面前,她毫不犹豫地听从了内心自由的召唤,离开人类社会,重返深林大山。《孙恪》中的猿女袁氏也有感于自然的召唤题诗一首:“刚被恩情役此心,无端变化几堙沉。不如随伴归山去,长啸一声烟雾深。”⑤“从六朝志怪时期对动物精怪的普遍敌意到中晚唐时期的这种同情、理解立场”⑥,人类对精怪的态度在唐传奇中出现了转变,如《任氏传》中的狐妖,《孙恪》中的猿精等都具备了人性的特质,并且在许多方面都表现出了比人类还要崇高的品质。于是在这类作品中,人类无论是在道德品行上还是社会制度上的优越性都受到了拷问,唐人从人与精怪的爱情婚姻中开始反思人类的优越性,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在《任氏传》中,任氏对郑六的感情,似乎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爱情,那是她对滴水之恩的看重,对知己的生死相依,任氏在乎的不是郑六对自己的深情款款,而是他对自己的尊重与平等相待。在一个处处划分等级的世界,总是存在着卑微的生命,任氏受人排挤的妖异身份恰恰代表了在这个等级社会位处低微的人们。任氏对郑六的感情,不仅仅是一个女子对爱情的执着与对爱人的忠贞,而是体现了卑微的人们对尊重的渴望,对感恩的看重。
在这些篇章中,传奇作者在爱情中升华出了人性中的其他品质,如任氏用生命报答别人对自己的敬重,李娃在悉心照顾荥阳生时,闪现出的超越爱情的悔过与善意。同样,《申澄屠》与《孙恪》中,虎女与猿精逃离了自己的婚姻,并不是因为和伴侣之间没有了爱情,只是她们选择了生命中更重要的东西———自由。爱情、道义、自由,这其间包含了唐人对爱情深入的发掘,对人类各类制度的反思。但是在这些篇章中,作者没有给我们明确的答案,人类爱情与道义之间的关系如何,爱情与自由到底孰轻孰重,这些问题在作品中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复。作者与我们,好像望着苍茫烟雾的孙恪和申澄图一样,努力求索,却仍不明白爱与生命的真谛。
三
纵观唐爱情诗和唐传奇对爱情的态度,我们可以看到在这两类文体中所传达出的爱情观是相互补充,彼此映照的。
首先,唐诗中的爱情是一种充满哲思和悲剧精神的人生体验。它忽视了现实爱情中肉欲的成分,将爱情升华为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幻想。而唐传奇中的爱情观则是毫不避讳爱情中男女双方性的吸引,在真情的基础上肯定了爱情中性的成分。其次,唐诗中的爱情唯美含蓄,无论悲喜都充盈着内敛含蓄的文人气质,而传奇中的爱情则是轰轰烈烈、爱憎分明,悲和喜都充满了极致。最后,唐诗中的爱情总伴随着时间、心灵等形而上的哲学认知,而唐传奇的作者则倾向于在爱情中思索人类自身的品质和制度的优越性。二者一个是精神上形而上的思考,一个是形而下现实中的体验,相互补充,体现出唐人对爱情多维度的思考。
唐诗与唐传奇呈现出的爱情观,让我们对唐人的爱情观有了一个更全面的了解。诗歌与传奇之所以会传达出两种不同的爱情观,在笔者看来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文体的差异。诗歌与传奇本身就承载着不同的功能。诗文一直是中国古代文学的正统体裁,尤其是在诗歌极为兴盛的唐朝。因此在一直承担宏大题材叙写的诗歌创作中,唐人即使描写爱情这类较为私人的情感,也仍会不自觉地追求更为崇高和深刻的精神体验。而传奇本身的娱乐性质,也就注定了对爱情较为直白的态度,并且追求一种酣畅淋漓的叙写风格。
第二,文人心态的不同。因为文体本身的区别,从而使得文人在创作这两种文体时有着较为不同的心态。诗歌要表现个人情志,要传达道义的诗教传统让唐代文人并不看重诗歌在爱情婚姻上的表现,而是要在诗歌中体现一个“道”字。即使是爱情诗,也会刻意探寻一种宏大的道理和深度。而唐传奇娱乐文人的性质,则让作者在创作的时候轻松了许多,没有太多的道德束缚,从而影响了这两类作品的爱情观的传达。
第三,唐人爱情诗主要是在晚唐时期达到高潮而唐传奇的辉煌期则是在中唐。晚唐,愈来愈趋向内心叙写的创作风潮以及象征等手法的运用使得唐诗中的爱情成为了一种伤感迷离的内心情思,让人生发出不同层面的思索。而中唐则充盈着一种直白、通脱的审美风尚,因此除了个别诗化的篇章外,总体来说传奇在爱情的叙写上表现出了一种通脱的描写和直白的表现方式,从而和唐诗中的内敛含蓄的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注释
①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57页。
②汪辟疆《唐人小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38页。
③宇文所安《中国”中世纪”的终结》,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10页。
④李鹏飞《唐代非写实小说之类型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版,第78页。
⑤李鹏飞《唐代非写实小说之类型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9页。
⑥同上
(作者介绍:陈思,陕西中医药大学人文管理学院讲师,著有《中国古代文言小说中女性形象的演变》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