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经济篇”解读
2016-04-03刘德芳
刘德芳
《瓦尔登湖》“经济篇”解读
刘德芳
从生存与欲望关系的角度,以梭罗所关注的现实生活为切入点,解读《瓦尔登湖》的“经济篇”。正是人们对于现实的混乱想象而不是现实本身以及由此产生的混乱行为导致了诸多人生困境。恢复清明的理智,斩断欲望的枷锁,夺回生命的主权,简单地生活则是梭罗给这个物欲横流的浮华世界的当头棒喝。
现实简单独立自由
在《瓦尔登湖》一书中,开首即为“经济篇”,将近本书四分之一篇幅,足见作者梭罗对此问题的重视,从中可以了解到作者关于生存诸问题的看法,自然不容忽视。“经济篇”大致包括两部分内容:对人们现实生存困境的分析;对生存必须品的分析和作者自己在瓦尔登湖的生存实验。
一.错误理念导致的生存困境
我们都知道,人作为群居动物创造了社会,社会结构是人类心理结构的投射,混乱的社会表象也正是人类混乱的内心世界的写照。在“经济篇”中,作者以他所生活的康科德的人们的生活状况为例,提出问题:人们没完没了,不死不休的劳作是否必要,这种状况能否得到改善?作者认为,人们被通常所谓的“必须”象命运一样地驱使,去积累财富。大多数人内心充满焦虑,象机器一样无休无止地运转。“他怎能洞察自己的无知(错误的理念)呢?他是全靠自己的无知活下来的——他不经常绞尽脑汁吗”?“害怕生病没钱而拼命攒钱,反而把你自己弄得病倒了”。“许许多多人过着平静而又绝望的生活。所谓听天由命,便是根深蒂固的绝望”。[1]值得思考的是,这样的生活并不仅见于作者生活的时代和他生活的康科德,而是随时随地,司空见惯。“看来人们似乎是故意选择了同一的生活方式,并认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1]这世代延续,铁板一块,捉襟见肘的生活方式,我们该如何面对?作者一针见血地指出:“太阳亘古常新”,“生命就是实验”,一切皆有可能。“人的力量还从未被彻底估量呢,我们不能根据先例判断人还能干什么,人做得实在是太少了”。“任何变化都是一种奇迹。这一奇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1]针对人们无知盲目导致的自我焦虑,缺乏安全感和混乱无序的生活状态,作者提出,不要做自我观念的囚徒。生活应该建立在对事实的了解而非错乱的想象上。对此,作者甚至引用了孔子的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直击我们凡夫俗子的要害,毋庸置疑,不论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鲜活的以自我中心的想象力都很难对其保持客观。恰恰是对事实的凭空“想象”而非事实本身成了我们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
把生活建立在现实而不是导致混乱的想象基础之上是《瓦尔登湖》的一个重要观点,在其后的篇章中会一再出现:“如果人们脚踏实地观察现实,不让他们自己受到欺骗,……生活将好像是一篇童话……微不足道的惧怕和不值一提的快活不过是现实的影子而已。现实常常是活泼而崇高的。如果闭上了眼睛,麻木不仁,任凭自己受影子的欺骗,到处建立并沿袭日常生活的常规和习惯,其实它们是建立在纯粹幻想的基础上的。……我们的眼光透不过事物的表面。我们认为表面现象就是生活的本来面貌。人们尊重遥远的真实,……可是,所有这些时代,这些地方和场合,都是此时此地啊!……只有永远渗透现实,发掘围绕我们的现实,我们才能明白什么是崇高。……让我们象大自然那样从容不迫地度过每一天吧,……任人去人来,让钟去敲,孩子去哭——下个决心,好好地过一天。……在舆论、偏见、传统、谬误和表象的泥泞和烂泥中跋涉……让我们越过巴黎、伦敦、纽约、波士顿、康科德,教会与国家,诗歌、哲学与宗教,直到我们达到一个坚硬的底层,在那岩石上,即我们称之为现实”。[1]这是怎样没有回旋余地的对于世俗、传统、时尚的宣战!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现实无疑是苍白、简陋、枯燥、乏味的同义语,我们很容易闭上眼睛、自我催眠,插上想象的翅膀,心游万仞、思接千载。我们的内心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我们为自己创造了无数的英雄、伟人、大师,世外桃源、仙境、天堂,不一而足。就是没有意识到,所有这一切的一切都悄无声息地发生在我们苦苦寻觅而不得的“永恒”圣殿、过去与未来的焦点——“此时此地”。过去的、未来的、远方的、伟大的、渺小的,都无一例外和我们一样过着他们的“此时此地”,柴米油盐、吃喝拉撒,琐碎平常又妙不可言。梭罗所说的“现实”,就是“此时此地”,当下的生活。它直接与我们“想象”所支撑的“远方”“未来”的思维模式针锋相对。梭罗坚决反对当时流行的到印度去赚钱,然后在新英格兰享受生活的观念。他不会为了赚钱透支生命。对他来说,打六个星期的短工,足够一年的的开支,剩下的时间就是从事他喜欢的研究。梭罗这种直面人生,睁开眼看,不假手他人,不受制于人,独立自由,舍我其谁的主人翁姿态,对于随波逐流,载浮载沉于混乱生活表象之中的大众确实有振聋发聩的警示作用。
梭罗的关注现实可以与他非常崇拜的古印度哲学相参照,从中看到梭罗对生活的观察与感受不是无病呻吟、哗众取宠而是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大乘佛教瑜伽派认为,对有或存在(即梭罗所说的现实)的认识有三个阶段或境界,即虚妄的实在,相对的实在,和绝对的实在。用一个生动的比喻来阐释这三种境界:如夜行见绳,误以为蛇(是虚妄的实在,即人们的想象,进而产生恐惧、焦虑);后来看清了,才知道是绳非蛇(是相对的实在,恐惧、焦虑随之消失);再仔细看,知道绳是麻做的,麻是会烂掉的(绝对的实在,佛教的空性理论)。[2]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多数人的思维还困在基于对事实的想象的低级阶段,产生各种错觉,并促成错误的判断和行动,造成混乱,是必然的结果。梭罗对于人们目前的思维状态做了一个巧妙的比喻,好比一条蛇,还未从蛰伏的状态中完全苏醒过来。“人类依然残留在目前的原始的低级状态中,……,但是如果人类在春的感召之下苏醒过来,他们一定会上升到更高级、更升华的生命中”。[1]为了把人们从“想象”的催眠中唤醒,睁开眼睛,直面人生,梭罗不吝对“生存的必须品”展开长篇大论并介绍他在瓦尔登湖的生存实验。
二.简单的生活是生命品质的保障
生命需要热量才能得以维持,梭罗认为,人类的衣、食、住解决的是生命热量问题,而这些并不需要太多成本即可获得。“然而有些人就不大明智,跑到地球另一半,做了十年二十年买卖,为了可以生活下去——就是说,为了使他们能舒适而温暖——最后还是死在了新英格兰。奢侈的人不单保持舒服的温暖,而是热得不自然;……他们是在烹制肉体,自然是很时髦地被烘烤的”。梭罗尖锐地指出,我们需求的不是必需品,而是奢侈品。奢侈的果实还是奢侈,它只会导致欲望的无限膨胀,并为此买单。生活必需品做为生存之必须,保障我们解决真正的生活问题,开始生命的探险之旅,而不是沉迷在欲望的沼泽中,沦为“工具的工具”。梭罗主张过简单的生活。简单,不被欲望束缚,才能获取精神上的独立、自由。这是再简单不过也是再困难不过的道理。我们习惯于目迷五色、耳听八方,我们痴迷于各种感官的刺激,深陷于欲望的迷宫中,乐不思蜀。梭罗在瓦尔登湖那原始人一样的生活,于我们无异于天方夜谭,但是并非绝无仅有。三衣一钵、树下一宿,是佛陀的生活;箪食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是儒者的最高境界。梭罗无疑是这些古圣先贤生活方式的拥趸,他的特立独行,自律之严都令人叹为观止。他对一切既成的传统、风俗、制度、权威等等都不买帐,一切待他试过才行。他在远离人烟的瓦尔登湖自己造屋、自己种田,刀耕火种,不用畜力,远离一切现代文明的羁绊、诱惑。他甚至因为拒绝交税而被捕入狱。传统的面包做法需要发酵,但梭罗就“发明”了不用发酵的面包做法,而且这种做法还有古文献记载。梭罗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不是用茶、咖啡,而是一碗印第安玉米粥,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严格意义来说,他是一个快乐的苦行者。他的快乐令我们神往,他的苦行又令我们徘徊。他对现代文明的种种批评、问难令我们深深思考、自省,我们确实在既定的模式中惯性地生存,惯性地攀比、焦虑、恐惧,而从未对这种生活方式提出质疑。我们如何在原始人的自由与文明人的桎梏之间进行抉择?这都需要我们进一步读懂梭罗。而要想读懂梭罗,我们首先要弄懂自己。遗憾的是,整个文明的进程,或者说在以物欲为驱动的社会发展中,我们的生命在不断得到与失去中角力,成王败寇,不择手段,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不死不休。不得不说,在生存的角逐中,我们集体迷失了自己,我们好像颠倒了生命的次序,丧失了生命的主权、沦为欲望的奴隶。除了简单,梭罗一再强调的是“诚实”,诚实地谋生。但是我们的历史是怎样的呢?用一句熟得不能再熟的话,资本从降生到世间从头到脚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归根结底,这是错误的生存观念使然。智者的生活都是再简单不过的生活,所谓心定菜根香。他们生活的自律性源于他们对生命自然律的洞见,人虽自命万物之灵长,但亦不过自然生态之一环,他们自然,他们无为,他们恬淡,他们安享生命给予的苦乐,不画蛇添足。他们不寻觅,他们不做梦,他们活在当下,饥来吃饭,困来眠。他们已从无知的“蛰伏”状态中复苏,摧毁狭隘的自我中心的迷梦,他们已是自由的、觉醒的superman。我们和他们的区别是,我们还在欲望织就的梦中,他们梦已醒;我们为各种贪欲所羁绊而不得自由,他们任运自在。梭罗这个先觉者,以他亲身的经历、睿智的哲思,不遗余力要唤醒恶梦连连中的我们,抛弃奢侈浮华,斩断欲望的枷锁,还生命本有的清新活力,安享生命的本地风光。在“经济篇”结尾,他再次强调,象大自然一样简单安宁,我们才能恢复本有的生命力。
简单、独立、诚实、自由,是梭罗“经济篇”中的生存理念,有如四把匕首直插积弊甚深的现代文明要害之处,又有如四道闪电照亮沉迷于欲望迷宫中的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唤醒我们深深沉睡的理性之魂,让我们重新审视司空见惯、既成的一切,思考一种新的生存方式的可能性。
[1]梭罗.瓦尔登湖[M].李暮,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4-76
[2]季羡林.佛[M].北京:华艺出版社,2007:74
(作者单位:威海职业学院基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