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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生命的痛感

2016-03-31王崧舟

教学月刊小学版·语文 2016年3期
关键词:鳞片大病公开课

王崧舟

1994年初冬,绍兴市小学语文教学研究会在上虞举行年会,我应邀在会上执教公开课《我的战友邱少云》。

这堂课的准备时间不算长。那时我正全力以赴忙于省立项课题《电化教学和小学生语感培养》的结题工作,况且通知我上公开课也不过是在一个星期之前。

我熬了一个通宵,完成了教学设计。熬通宵倒不是因为时间局促,而是设计灵感如滔滔江水一泻千里无法截流,仿佛那堂课早已存在,我要做的不过是如实记录并如实演绎而已。但记录不是记忆,之后的几天时间,我备课更多的是记忆那个神来之案,走路背、骑车背、吃饭背、睡前背,总之,凡是能挤出来的时间统统用于背教案,一直背到滚瓜烂熟、了然于心。其间偶有恶心的感觉,晚上也常有噩梦来袭,但创作的激情和执教的压力显然遮蔽了身体的不适。

公开课上得出奇的好,能容纳200多位参会代表的礼堂鸦雀无声。时任绍兴市小学语文教学研究会会长的周一贯先生当着众人的面,用“炉火纯青、浑然一体”夸赞这堂课。而我,课后几近虚脱。当晚,我便呕吐不止,浑身犹如针刺一般。举手抬脚间,沉沉如灌了铅。整个人仿佛一叶苇草在海中漂荡。第二天,我便住进了医院,然后就是昏睡迷糊,直到两天后才清醒过来。

医院一住就是三个月。来探望我的人都不敢相信,怎么昨天还在舞台上意气风发、激情澎湃的人,转眼就变得这般憔悴和孱弱,连我自己也毫无心理准备。起先,我极度恐惧,以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但身体的极度虚弱却无法源源不断地向极度恐惧提供活动的能量。于是,整个人又跌入了万念俱灰的深谷,“世界黯淡下去,众神逃遁,大地解体”(海德格尔语)。我躺在病床上,看窗帘慢慢拉下来,房间升起黑暗的浓雾,将我包围,只有一丝微弱的呼吸尚可证明自己还在尘世间活着,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存在着却没有了世界”(余德慧语)。那阵子,什么课题、什么公开课、什么学生家长同事学校、什么父母兄弟恋人朋友……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过去繁花绿叶,万般想法纷飞,突然间这些东西都破碎了,不愿意再去想了,甚至连“不愿意再去想了”的念头都接近破碎了。

活着,再无奢求,如此而已。

以后,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我的病情开始稳定,恶心消失了,体能增强了,下床活动时,人也精神了许多,我终究没有跌落到生命的底部,世界又向我敞开了它的万丈红尘。

犹记除夕之夜,偌大一幢住院楼,上下两层四五十个病房,只我一人独自待着。南面的天空在焰火的升腾中烧成一片绯红,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密集而响亮的鞭炮声,世界是如此闹猛、如此繁华,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世界。北面则是一湾黑黝黝的龙山,斑驳的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依稀中,还能望见星星点点的坟包。我靠在床上,无思无想地看着这个真实而虚幻的世界。

那一夜,我梦见自己全身长着鲤鱼一样的鳞片,却不能像鲤鱼一样翕张呼吸。有菩萨显身,暗示我将鳞片拔去。我问,痛吗?菩萨微笑。我低头看时,身上的鳞片早已全部消失,那个沉重的肉身也不复存在。“我”已无处可找,但我(不知是哪个“我”)分明体验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真真切切地化作了山河大地、清风朗月,我栖身在世界的每一处风景,我却不再拥有“我的世界”。在梦中,一股巨大而温柔的慈悲直抵我的灵魂。

醒来已是农历1995年的正月初一。

世界很美,活着真好。

我突然对自己的疾病充满深深的感恩。

这场大病,以直刺骨髓的痛感将活着的意义之问抛向了毫无防备的我。这不是一个用头脑来思辨的问题,这是一个只能用置身“实感”的生命去探寻的问题。在没有苦难当头的时候,回答这个问题易如反掌,却毫无意义。唯有大难突降的生死关头,活着的意义才能被彻底擦亮。

感谢这场大病,正是“苦难使得意识回归到它本身。一个不曾认识痛苦的人或许能够知道他做什么想什么,但是并不是真正知道他所做的所想的。他思想,但是他不认为他在思想,而他的思想就好像根本不属于他所有。甚至他也不确切地拥有自己。因为唯有痛苦、唯有渴望不死的激情的渴望,才能使人类的精神成为它自己的主宰”。(乌纳穆诺《生命的悲剧意识》)

一个星期后,我就出院了。

从此,我的生命踏上了修行之路。梦毕竟只是梦,梦中的体验也许算是一种开悟,但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无常才是生命的究竟。这样,对世事的认真中就会含着根本的不认真。即便如自己最为切近的肉身,我知道,执着于健康也是一种不健康。

在以后的生活中,我不停地在“入世”和“出世”的两端游走,保持一种双重的存在。入世为“心”,出世为“灵”,既不走纯“心”,也不走纯“灵”,也就是说,对生命的观照保持两种态度:一是承认生命根本上的断裂,一是活在暂时构筑的世界里。

不久,因为机缘巧合,我开始习禅。

再往后,我接触南怀瑾、接触净空老和尚、接触克里希那穆提、接触海灵格、接触张德芬、接触欧林、接触奇迹课程、接触与神对话、接触西藏生死书……

这样,我的心便慢慢安顿下来。

因为,我“知道你自己就是光。甚至大过,呼吸。甚至大过,整体。甚至比拥抱你的宁静,更静”(埃姆·克莱尔诗句)。

现在想来,大病一场也许是我生命成长中最为关键的一个事件。我不敢说这场大病让我“蒙尘尽除、灵魂净生”,但至少,我已照见自己的灵魂,并踏上了安顿的路。

(杭州师范大学 31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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