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占廷帝国灭亡记

一

1453年5月的最后那个礼拜天，乌云笼罩着整片东地中海，博斯普鲁斯海峡更是狂风怒吼，入夜时分，沉闷的雷声由远而近，闪电不时划过夜空，“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暴风雨即将袭击君士坦丁堡。当时的人们谁也不知道，这竟是上千年的东罗马帝国（后世人称拜占廷帝国）最后的时刻了。49岁的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面容憔悴、神情沮丧，在圣索菲亚教堂昏暗的烛光中，不停地祈祷，期盼上帝再现神迹，帮助虔诚的基督徒战胜城外二十多万土耳其的攻城军队。

理智告诉末代皇帝，在这场实力悬殊的较量中，他没有胜算，因为在其麾下的守城将士不足万人，经过近两个月的鏖战，城里几乎弹尽粮绝，急剧减员的将士也得不到补充，为了争夺仅剩的弹药和食物，雇佣兵之间差一点发生暴力冲突。身边的老臣虽然有人提议投降议和，但末代皇帝还在坚持而没有放弃抵抗，原因是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狡诈成性、言而无信，即使自己投降恐怕也难活命。年过半百的末代皇帝多少还有些不甘心，不愿意败在对面军营里那个年轻苏丹的脚下，他坚信自己戎马一生，经过的桥比他那毛头小子走过的路还长。另外，末代皇帝还是心存侥幸，毕竟帝国首都是“攻不破的堡垒”，前几代土耳其军队曾七次攻城，均无功而返。上帝这次一定还会眷顾自己。

二

末代皇帝想得不错，君士坦丁堡这座万城中的帝王城似乎是永不沦陷的。自君士坦丁一世在1123年前的5月11日开启以来，它就一直是东罗马帝国的伟大都城，以至于人们忘却了它原本叫做拜占廷的名字，只记得君士坦丁大帝的名字了。这一千多年来，无数野蛮人都止步于神圣的都城城下，无论他们有多么凶残彪悍、勇猛无敌，也无论他们人数是多是寡，他们是偷袭还是长期围困，都难以撼动这个都城的根基，无法跨越它高大的城墙。东罗马帝国是伟大的古罗马帝国继承者，帝国拥有举世无双的强大军队，在六世纪伟大君主查士丁尼一世时代，十六万将士中包括庞大的海军、具备优秀军事传统的陆军和新建的骑兵，还有经验老道的卫戍部队。最先进的陆海军步骑兵部队不仅驻守边防要塞，随时准备抵抗外敌的入侵，而且维持着京都及其周边地区的秩序。其掌握的最先进军事技术和战略战术令所有“蛮族”军队望而却步，尤其是神奇的“希腊火”在城防海战中屡试不爽、百战百胜，堪称中古时代的“核武器”。

末代皇帝怎能不相信伟大的都城坚不可摧呢？这个中古时代欧洲地中海世界最伟大的城市象征着罗马帝国的光荣，在宏伟坚固的城墙内，生活着近百万的人口，比西方所有城市都大，都繁荣。城中的“紫禁城”是历代帝王之家，是整个帝国的心脏。庞大的朝廷和衙门汇集着全世界绝顶聪明的人才，帮助皇帝制定立法，征收赋税，建设军队，治理社会。

东罗马帝国一直继承着古代罗马帝国中央集权制的传统，皇帝本人集中了包括政治、经济、司法、宗教、军事、文化等所有帝国最高权力。皇帝发布的政令就是法律，其中最伟大的法典是查士丁尼时代编纂的《罗马民法大全》，其影响遍及今日世界。皇帝掌握着对帝国各级官员特别是朝廷重臣和地方要员的任免权，而所有官员都要忠心服侍皇帝，他们不仅要在皇帝的监督下克勤克俭、履行职责，并随时奉诏入京觐见述职，而且要充分发挥各自的聪明才智，高效率地完成皇家委派的任务。

君士坦丁堡是帝国的神经中枢，它通过四通八达的公路网和高效完善的管理机构统治着整个帝国，而庞大的帝国则调动全国优质资源供养着这座都城。也是在这座伟大的城池内，上演着帝国的千年悲喜剧，多少君主怀抱统辖天下的理想在皇宫里呕心沥血；多少帝王刻意效仿东罗马帝国的“秦皇汉武”在战场上叱诧风云；多少王公挣扎在宫廷政变的血色博弈中；多少王朝在后宫争斗中大起大落、灰飞烟灭。君士坦丁堡就是帝国的缩影和象征，其皇帝专制模式在整个中古欧洲绝无仅有。

末代皇帝坚信在他统治下的东罗马帝国虽已衰败，但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曾几何时，君士坦丁堡的富足闻名天下，四方来客汇集皇宫。安定的环境直接为活跃的经济贸易提供保障，来自世界各地特别是“丝绸之路”的商人在城中“十里商街”上自由买卖，白日里叫卖之声震天价响，入夜时分，舟船商队驼铃声不绝于耳，来此经商的生意人没有不发大财的，以至于人们将城北的港湾叫做“黄金湾”。

正是这些兴隆的海外过境贸易使得帝国政府能够从四世纪开始征收进出口税，来往京城和帝国各大港口的商船通常要缴纳10%到12%的税款。也就是说，无论运出的货物还是输入的货物，每船都要向海关官员提交十分之一以上的货款，而大笔的过境贸易收入也直接促进了帝国手工业的兴盛。

帝国特产的兵器在东地中海沿岸国家很受欢迎，其传统的贵金属珠宝加工产品更是行销全世界，甚至远在大地东端的中国人也非常喜欢“大秦”“拂菻”的宝石，“大秦宝众”名扬天下。也是经由这条活跃的东西方贸易之路，东方的育蚕养桑技术被两个僧侣传入帝国首都，从那以后，欧洲地中海世界也开始发展起独立的丝织业和丝绸技术中心。在过境贸易带动下兴起并完善的国内商贸网促使整个帝国经济长期良性运转，给京城带来无尽的财富。东罗马金币成为上千年间的国际贸易硬通货，直到今天仍然在我国境内发掘出土。

宽广的“紫禁城”还是欧洲地中海世界最为奢华的建筑群。宫室柱廊装点的乳白色优质大理石与教堂修道院圆弧穹顶装饰的黄金屋顶，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和马尔马拉海蔚蓝色的背景下，绽放出绚丽色彩，构成迷人的图景。谁能相信当时君士坦丁堡居民平均的用水量是如今的七倍？帝国都城一直保持着整个中古欧洲地中海世界最高的生活水准，这令十三世纪初进入城中的西欧十字军骑士惊讶万分，他们保留下的文字记载让后世读者为之动容。

三

末代皇帝及其子民罗马人都相信，罗马帝国的荣耀不仅来自伟大的罗马人的神勇，更是上帝的庇护，是基督和圣母仁慈的恩典保佑。自从君士坦丁大帝于324年举行了著名的“尼西亚会议”之后，君士坦丁堡教会的地位就在基督教五大教区中脱颖而出。历代帝王的支持使得基督教从合法宗教转变为帝国的国教，也就是排斥其他信仰的官方宗教。基督教不仅伴随着帝国行政管理体制深入城乡社会，而且很快建立了遍及整个欧洲地中海世界的教会网络。这个广大的基督教世界北自英伦三岛和北欧，南到北非撒哈拉沙漠边缘，东迄两河流域，西抵大西洋海滨。“尼西亚信经”成为所有基督徒共同的祈祷词，君士坦丁堡的圣索菲亚教堂是他们共同的朝拜圣地，直到1054年“第一次基督教大分裂”为止。

为基督教各派一致认可的前七次“大公会议”都是由帝国皇帝亲自主持的，帝国首都成为名符其实的基督教之城。圣母玛利亚是帝国都城的守护神，末代皇帝相信仁慈的神祇一定不会放弃君士坦丁堡，战无不胜的神迹还会在此光顾虔诚的子民。这位罗马皇帝笃信，上帝保佑帝国，帝国辉煌永恒，无数文人骚客、教授学者都论证过这一点，他们留下的文史哲作品就是证明，其浩繁博大天下无双。今天的读者也不得不确信，东罗马帝国是世上仅次于中国的“文献大国”，其承上启下的文化作用不可忽视。

然而，末代皇帝怎么也不明白，伟大的罗马帝国何以会衰败到如此地步？曾经强盛的帝国为什么沦落到外无援助救兵，内无御敌将士的可怜境地？特别是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末代皇帝好像驾驶着即将沉没的破船任由命运的摆布。他身边的贵族窃窃私语，胆战心惊地议论着民间盛传的谣言，说什么帝国将亡于同名的君士坦丁皇帝，刚刚过去的月食是上天灭亡帝国的预兆，而雷暴闪电缠绕在皇家大教堂上的橘红色光球好像上帝愤怒的利剑。绝望的情绪袭上心头，他紧绷的神经最终崩溃了，痛苦的泪水滑过面颊，低落在他胸前双头鹰标志上，这个罗马帝王统治世界的雄鹰似乎再也抬不起头来。

5月29日凌晨子时，奥斯曼土耳其军队发动征服君士坦丁堡的总攻。穆罕默德下令水陆并进同时发起攻势，数十门当时世界上最大口径的火炮猛烈发射，弓弩枪弹遮天蔽日，包括土军精锐部队加尼沙里军团在内的攻城将士连续进攻，他们挥舞弯刀发出恐怖的狂吼，金鼓响板响彻云霄。上午时分，土军攀上城墙，冲入缺口，土耳其军旗飘扬在城头，而末代皇帝的鹰旗飘落在地，君士坦丁堡陷落的丧钟响彻全城，东罗马帝国由此灭亡。

后世学者就帝国衰亡的原因提出种种假说，从宗教信仰束缚、经济发展停滞、集权政治腐败、社会群体分裂、思想精神颓废、生产水平低下、外交政策失误、军事技术落后等各个方面提出根据，得出见仁见智的结论。但无论后人如何评说，古都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标志着拜占廷帝国的灭亡，也标志着欧洲中古时代的结束，末代皇帝的疑问连同灭亡的帝国一起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遐想，读者自会从千年帝国历史的演变中得出经验教训。

【陈志强，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邱 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