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阿申:“唯物”主义“碰瓷”专家
2016-03-31
文/本刊记者 陈 雷
高阿申:“唯物”主义“碰瓷”专家
文/本刊记者陈雷
提起高阿申的大名,在陶瓷收藏界绝对大名鼎鼎,高山仰止。最近记者有幸与这位陶瓷界泰斗在他寓所碰面,握手笑称,我们是“碰瓷”来了。高阿申住所是一幢位于五原路的充满年代感的西班牙式公寓,这栋建成于一九三七年的老建筑,明年就要过八十岁生日,它比楼里的大多数住户都年长。然而,令人想起来就有点激动的是,就在这座完全可以倚老卖老的建筑里,有这么一间古色古香的起居室,居然还琳琅满目地陈列着远比这楼年代久远得多的珍奇宝贝。虽然在踏进高阿申的客厅前早有思想准备,但扑面而来满满当当的满屋珍品,仍教人叹为观止,直觉得眼睛不够用。
嗜瓷如命亦慷慨
高阿申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陶瓷收藏家,他的嗜瓷如命,用他夫人的话来说,已经到了“戆”的境界。因为早在二十年前,高阿申的银行账户上就有一笔非常可观的存款,这是他多年经营艺术品收藏的积累。那时他的钱完全够买五原路、复兴路一带上百平米的整套高级公寓,可是,他的资金并没有流入“房市”,而是继续在他的那些“破玩意儿”堆里滚了又滚。如今这些珍稀地段的房产的价值已经上千万,夫人所谓的“戆”,就是指高阿申缺乏“投资眼光”,一次又一次地手里攥着钱硬是没跳上房地产大升值的高速列车。高阿申对夫人的半褒半贬的嗔怪,习以为常,泰然处之。他总是淡然笑答:要是让我重活一次,或许,我还是会走今天这条路。或许有的人一天的利息,我一辈子也赚不到,但是我所得到的成就感,在收藏领域所产生的影响,是别人用钱也买不到的。
就是这么一个不爱房子爱“碰瓷”的人,你能想象,他在十年前居然把自己家里最古老最珍稀甚至曾经打算留传给下一代的藏品拱手赠人吗?
二〇〇五年高阿申将自己珍藏了二十三年的一面商代凸弦纹铜镜,无偿捐赠给上海博物馆。上海博物馆馆长陈燮君激动地表示,上博收藏的古代铜镜有数千件之多,自战国以后历代铜镜的种类齐全,但惟独缺少商代铜镜。高阿申先生捐赠的这面铜镜,可以说是填补了上海博物馆在铜镜收藏方面的一个空白。
在废品收购站里“捡漏”
这面被上博视为补缺珍品、价值连城的铜镜,“身世”待考,来历却很“贫贱”。它居然是高阿申从废品收购站以“废铜烂铁”的价格购得。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甘肃平凉插队落户后,高阿申在当地工厂当工人,那时他就经常去废品收购站“淘宝”。高阿申为何能“独具慧眼”,从废品堆里发现“宝贝”、抢救文物呢?
原来他早在孩童时代,就与“古董”有缘。家里存的几枚钱币令他爱不释手,激发了他的“恋古”癖好,即便插队落户,也从未放弃,当时的注意力集中在收集钱币与铜镜。一次在县废品收购站里例行“淘宝”时,突然眼前一亮,他发现了一面泛着“水银沁”的东西,一时辨不清是什么,比钱币大,比以往看到的铜镜小,但不管怎样,直觉告诉年轻的高阿申,这件东西非同一般。收购“废铜烂铁”都是称分量论斤买,这枚商代铜镜算下来大概也就折合两毛钱人民币。
高阿申从甘肃回上海时,带回好些铜镜,有汉代的,有唐代的,当然还有这枚不知什么朝代的。高阿申的母亲对汉代唐代的铜镜喜欢有加,对商代铜镜却嗤之以鼻,说在马路上看到都不会弯腰去捡。高阿申对母亲说,虽然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它的价值,但我有预感,这枚东西要么好到极点,是面非常罕见的古铜镜,要么就是一块一文不值的有花纹的铜片。
十年后,经过上博青铜器部主任周亚和马承源馆长鉴定,这是一面珍罕的商代铜镜,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与研究价值。
“捡漏”的幸运除了来自幼年的收藏爱好,更主要的还是得益于高阿申对古董的特殊兴趣和在艺术品收藏知识方面的悉心研悟。
不买新家电买老家具
一九八三年,高阿申从大西北返城回到上海,户口一时没有着落,为了生计,他先后做过南北货、服装批发和运输个体户。即便在这段整天忙于“讨生活”的人生低谷,他也丝毫不减对艺术品收藏的热情。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手头稍有宽余的老百姓,大多喜欢把钱花在添置彩电、收录机上,迫不及待地享受现代化家电带来的新奇刺激。而高阿申却不买家电专买家具,一件件暮气沉沉的红木家具被高阿申请回家,与那个人们追求色彩和活力的时代仿佛有些格格不入。
一九八九年春,他以五十元的价格在一个拍卖行里买到了一只无人竞拍的清代康熙名瓷郎窑红观音瓶。价格居然比新仿的瓷器还便宜!这是他第一次在“碰瓷”道路上的“捡漏”。
一九九〇年后,他拿出全部积蓄六千元,在上海东台路开了一间名为“吉庆堂”小古玩店。从此,算是正式走上了瓷器收藏、研究之路。
从上至下依次是:
清乾隆青花饕餮纹出戟方尊
清代康熙名瓷郎窑红观音瓶
清顺治五彩八仙筒瓶
几年间,高阿申喜获三件宝:一件是嘉靖官窑的白釉划云龙纹罐,居民送货上门,但东台路其他店铺都看假,唯独高阿申看真;另一件是顺治五彩八仙人物筒瓶,购于上海文物商店;第三件是众所周知的来自于福祐路的宣德青花缠枝莲托八宝三足炉。此件系国内仅见的官窑青花宣德三足炉,曾在二〇〇二年上过《上海卫视·好运传家宝》节目。
离开研究的收藏只是保管
二〇〇五年,古陶瓷科学技术国际讨论会在上海召开。上百位与会专家来自中国大陆、港台地区,以及意大利、美国、英国、澳大利亚、韩国、日本等国家。高阿申是与会者中为数极少的“民间专家”,但是他的两篇论文《明代五彩瓷的釉上黑彩探讨——修正一个不准确的说法》和《唐绞胎器的胎、釉和制作工艺研究》(与人合著)却让人那些“官方专家”刮目相看,被认为是有新观点、新思维的高水平论文。高阿申说,收藏的最高境界是研究,要在收藏中发现流逝的历史,在鉴赏中感悟文化的渊源。离开研究的收藏,那不叫收藏,那是保管。
回顾高阿申的收藏生涯,确实始终伴随着“研究”二字。
早在一九九一年,他就开始在《文物》杂志上发表研究文章,一九九八年出版了第一本著作《赏陶识瓷》。五年后,他又将收藏的汉唐至明清瓷器,分门别类编纂成《瓷器收藏实鉴》三种:《瓷器收藏实鉴·瓶、罐》《瓷器收藏实鉴·香炉、文房用品》和《瓷器收藏实鉴·饮食器》。书中选收了具有典型意义的历代瓷器五百三十三件(其中近五百件为高阿申个人藏品),年代跨度为汉唐到清,以民间收藏爱好者较为易见和喜好的民窑精品为主。高阿申把十多年来苦心探索积累的古瓷鉴定经验和辨别方法,毫无保留地注入到对每件器物的鉴释之中。
这套书很实用,加之言简意骇,获得藏界广泛好评。北京瓷器收藏家陈晓军盛赞其为“正本清源之作”,处处凝聚着藏家多年来的辛勤汗水和心血。定居海外、被钱钟书先生叹为“高文博学,巍然为海外宗师”的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终身教授柳存仁,在澳洲读到书后,在《文汇报》发表了《瓶瓶罐罐的秘密》一文,对作者反映于书中的观点,大为赞同,称该套书“又有说明,又有彩色图片,是一部收藏古瓷的报告,同时又循循善诱地向读者们泄露了这许多瓶瓶罐罐的秘密”。而著名古陶瓷鉴赏家马广彦先生则在《收藏》上以《阿申之路——古瓷鉴赏家高阿申成功经验剖析》为题,评介道:“初入道的古瓷收藏爱好者应当学习和借鉴高阿申的成功经验,在他的身上,你会找到正确的古瓷鉴藏之路,学到真正实战有用的古瓷鉴定方法,也会看到搞收藏的人应该具备什么样的鉴德与藏德。”
二〇〇五年高阿申又出版《说罐说缸》一书,这是他又一本研究专著。书中汇集公私博物馆收藏的二百二十一件罐与缸,几乎件件都属典型之物。难能可贵的是,高阿申给每件器物写下五六百文字鉴文,字字推敲,篇篇琢磨。著作出版后获得藏界的高度评价,在《收藏快报》上连载至今,一星期一篇的速度,预计要二〇一八年才能连载完。
不惟权威,质疑定见
三十年来,高阿申收藏的指导思想始终如一:研究是为了更好地收藏。
作为一名有着真才实学的古陶瓷收藏家、鉴定家,他经常被邀请参加一些高级别、高水平的古陶瓷研讨会,参加媒体的“寻宝”类节目和去高校讲学。他在学术研究方面,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不迷信权威,敢于呈述自己的观点。他的研究报告和点评总是分量十足,常常能抓住被别人忽视的一些细节。
譬如关于瓷粥罐的始烧年代,在《中国陶瓷史》等专著和工具书上认定“粥罐,为清代康熙时新创”。可是,通过对藏品的反复研究,高阿申发现,至少明代崇祯朝,就已经有了粥罐。而清初顺治时期,从遗存数量来看,粥罐的生产颇具规模。于是,他写下近万字的《粥罐的始烧年代及其源流》,在《收藏家》杂志发表。文章以事实为依据,把粥罐的始烧年代推前至明代。这一观点,很快就得到学术界的认可与呼应。后来央视《鉴宝》节目上的粥罐背景资料,以及所用的崇祯粥罐之典型器,均来自高阿申的论文。
高阿申研究之余笔耕不辍,收藏行业的大小报刊《收藏家》《收藏》《东方收藏》《收藏快报》《中国文物报》都是他常来常往的“娘家”。
被国家新闻总署认定为“高知名度、高学术水平”的“双高”期刊《收藏家》杂志,给予高阿申特殊待遇:只要是高阿申来稿,一律全文照登,享受“免检”。
高阿申还是西安《收藏》杂志社的知音作者群中一员。他的第一篇投稿《历代瓷器龙纹议》,便获得《收藏》杂志年度好稿评选中获奖。高阿申曾以《收藏》杂志资深作者身份,应邀出席在西安召开的“西安第四届民间收藏理论研讨会”。当时的收藏界赝品泛滥,假专家泛滥,抄袭、劣质著作泛滥。高阿申对“三滥”现象十分憎恶,他在论研讨会上大声疾呼:“专家、学者不是神,不懂不要装懂。收藏爱好者以后要为那些坦诚说‘不懂’的专家鼓掌,要提防那些什么都懂的‘专家’。什么都懂的‘专家’,很可能什么都不懂。”
高阿申的出名,主要来自两个方面。在民间收藏爱好者眼里,他目光如炬,火眼金睛;在文博界里,他铿锵直言,有一说一。他曾在《收藏家》上发表《“汝窑即汴京官窑”论悖于事实——同李辉柄先生商榷》一文,令人记忆犹新。李辉柄先生为北京故宫研究室主任,兼任中国古陶瓷学会副会长,是权威中的权威,旁人哪敢对其指手划脚!
不讲情面讲“唯物”主义
高阿申既是收藏家,也是鉴定家。
如果说收藏是自己的事情,对错得失与别人无关,那么鉴定则复杂得多,因为它在判定艺术品本身价值的同时,常常涉及持有者和购买者双方的巨大经济利益。所以,鉴定不仅仅是一个考验学识、经验等智商的“技术活”,很多时候还要考验你面对人情甚至各种压力时的“情商”。
十五年前,有个浙江商人手里有件东西被买家看中,人家愿以一千五百万的价格收购,但前提是要高阿申出具鉴定意见。于是商人通过中科院上海硅酸盐研究所,找到高阿申,开门见山:“如果最终以一千五百万成交,你的鉴定费就是一百五十万。”
看了东西后,高阿申认为这件东西“不到位”:既不是成化的,也不是永贞仿的,是当代的。于是,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价值“两套房子”的佣金,拒绝作出违心的鉴定。
高阿申坦言,当时收藏界还是有不少人,昧着良心做鉴定。有专家用三十块钱买来的地摊货,公然鉴定为“红山文化”,价值立马飙升至少则几十万,多则几百上千万。这种丑陋的现象,已经被央视曝光。
高阿申经常被人请去“开证书”,但是他有一个坚守了几十年的朴素信条,那就是“东西不对,决不落笔”。他始终把诚信和信誉放在第一位,在它们面前,“任何弯子”不能转过来。高阿申是浙江电视台的核心专家,他经常宣传他的“唯物”主义鉴定论:做收藏品鉴定,我不会花言巧语,我只会说对在哪儿,错在哪儿。你两百块钱买来的,对的还是对的;你两百万买来的,错的还是错的。对错和钱没关系,只和东西有关。对不对,全凭实物为据,东西会讲话。不要相信人,要“唯物”。
当然,在收藏领域,很多时候讲真话是会有压力的,尤其在“大进大出”的事情上,坚持真理就更需要勇气甚至胆魄。
八年前,高阿申帮央视一档做节目做鉴定人,他估一件藏品价值五十万到八十万,对方觉得太低。领导找高阿申商量能否估高点,他固执己见寸步不让:“我已经觉得估高了。”后来对方找另一位专家,估了一百二十万。实际上,这件东西到现在也不过值这个价钱。但鉴定是在八年前作出的。
还有一次重庆的一个商会会长请高阿申等人去鉴定,人很客气,说只要你们来重庆,每一次都由我来招待,请你们喝茅台。他同时请了四十家媒体来报道见证。看到东西后,高阿申一连否决了好几件,虽然会长的爱人听他讲解后都认可了,但还是有领导找他商量,能否“通过”?高阿申非但没同意,而且当即叫人买机票,茅台没喝就回上海。虽然后来的新闻发布会未提高阿申鉴定没通过的事,但重庆乃至四川的收藏界,已经从高阿申的举动里看懂了鉴定结果。
高阿申在收藏界的江湖地位,使他成为各大电视鉴宝节目的座上客。他担任中央电视台、湖南卫视、浙江电视台等多档“寻宝”“鉴宝”节目的瓷器鉴定专家。但是,他对如今越开越滥的艺术品投资类节目,也提出了一针见血的批评:一是专家的真才实学有问题,二是专家的诚信有问题,三是仿制品太厉害。
高阿申经常会困惑,为什么对我来说一眼就能辨出真假的东西,一些所谓的权威专家会看走眼?究竟是眼睛花了,还是心思歪了?现在看下来,是两者兼而有之。他举例有一次央视在邢台搞鉴定活动,结束后,他跟另一位专家闲聊时说起主办方款子还没打到央视,那位专家说,早知道我刚才就不给他们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