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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虎山啊威虎山

2016-03-29杜青钢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4期
关键词:威虎山陈军样板戏

杜青钢

走出电影院,我们一路沉默,过一会,便齐声唱起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看了徐克版《智取威虎山》,一拨人激动难忍,禁不住唱起样板戏中杨子荣打虎上山的片断。一个故事,两个版本,前后暌隔四十年,个中意味,欲说还休。我们的歌声含带欣欢,也透出道道苍凉。

距今四十年前,我上初二,就读大名鼎鼎的武汉外国语学校。我最敬慕的人物当数同班的白朗和陈军。两人是校宣传队的:一个演杨子荣,一个扮少剑波。若再加一个,便是扮演李勇奇的吴解放。那时节,全民高唱样板戏,武汉外校担纲排演《智取威虎山》,这是一项光荣的政治使命。白朗一马当先,刘军紧随其后,拥众如云。而我则孤居一隅,落寞旁观,羡慕夹杂着幽幽的痛苦。

海选杨子荣时,我也报了名,全校报了五十多人,个个豪情澎湃,壮志凌云,但杨子荣只能由一人担演。那年月,高涨的政治热情是不能随意挫伤的,弄不好会担罪名。总头领犯愁之际,副队长刁卫东想出个金点子:“杨子荣打虎上山,有几串旋转动作,这是全剧的难关。今儿挑人,咱们先考转圈儿。”规定的动作也简单:左手直伸,右手抓左耳,弓身旋转,各旋二十圈,完后走五米直线,能直走到头的进入下一轮,谁中途倒下便自动退场。交代完毕,刁老师在地上画了几条长线,大伙分头旋转起来。我转了二十圈,人没倒下,却天昏地旋,直线让我扭成了麻花。大部分同学,像醉酒一般,转完即倒。最后合格的,只有三人。再考演唱与做功,白朗技高一筹,夺了魁。其他重要角色先前已敲定,刘伟演座山雕,高强扮栾平,严静饰小常宝,胡娟担当卫生员白茹。刁老师请我演匪兵乙,我断然拒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心中不快,还有一层原因。半年前,白朗是我一帮一的对象。我法语拔尖,他扫尾。我的任务是帮他学好法语,往后,一同去巴黎执行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线。白朗天资聪颖,语文出类拔萃,就是厌烦外语,反感ABC。按他的说法,洋文是资本主义的货色,应当丢进无产阶级的垃圾堆。与我搭对白朗却挺高兴:我为人低调,涉红表现平平,在政治上,他有许多强于我的闪光点。而且,我们来自同一个小学,都住武汉大学,既是近邻,又是童友。我援引毛主席七十高龄学英语的故事,纠正了白朗关涉外语的错误观念,得到校级通报表扬。这也是我中学六年获得的最高政治荣誉。结对头五个月,白朗对我俯首帖耳,言听计从,法语学习进步显著,排名已从末尾升到中游。

担演杨子荣后,白朗头上环了一圈政治荣光,做派也大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开始逆转。他托借排戏,颐指气使,经常命令我代他做法语作业,说辞十分堂皇:“当今政治挂帅,样板戏压倒一起。你辅助我演好《智取威虎山》,就是又红又专。”

我只能从命。当时流行一句口号:读书无用,知识越多越反动。许多教师戴着高帽子游街,刻苦读书遭人作践。渐渐的,我成了白朗的跟班。他排戏,我照看衣物,端茶递水。有时,还要帮他打饭。法语作业我全包了。近赤者红,追随杨子荣有政治安全感。我的法语独秀于林,最怕别人说我只专不红。那个罪名,一般人是担当不起的。

长期仰人鼻息,也会厌倦,甚是反感。我暗中要强,想独立门户。几经冲闯,终于探出一条闪亮的路径:依托法文版毛泽东选集,专心学法语。我的理由无懈可击:外语学不好,日后怎能执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线,又如何将全世界四分之三的外国人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觅得康庄大道,我便远离白朗,独自背单词,读课文,做日记。顺带阅读《红楼梦》、《水浒》、《增广贤言》、《三国演义》。若有人来,便用法语高声背诵毛主席语录。

扮演少剑波的陈军也是风云人物。他戏唱得好,政治表现积极,学习成绩也突出。上高二时,已通读《资本论》和《列宁选集》,堪称又红又专的典型。他父亲任某大军区副司令,家里有内参。围绕八个样板戏,这位高干子弟经常向我们透露上层信息,说得我们一愣一愣的。

我与陈军私交甚笃,也能偷看几页高干内部参考。那日,在内参上,我读到这么一段文字:北京演《智取威虎山》,邓小平前往看戏,当“少剑波”唱“朔风吹”时,房门突然被吹开,寒风夹雪花卷了进来,“少剑波”微微一抖,尔后昂头挺胸,继续吟唱:望飞雪漫天舞,巍巍丛山披银装。小平插了一句:这点风都吹得发抖,还打什么土匪。我觉得这句话说得挺在理挺有趣的。只不过,那时的我尚未察觉邓小平在用他的幽默向“废除文艺百花独尊样板戏”的江青叫板。

接下来,邓小平又被打倒,神州大地奋力反击右倾翻案风。陈军以邓小平看样板戏为例,写了一篇声讨文章,获了个满堂彩。有几句话至今记忆犹新:寒风袭来大雪飘,少剑波微颤,暗示剿匪的复杂性,表明特殊时期的革命警惕,那是艺术的升华。邓小平嘲讽少剑波发抖,其险恶用心是拆样板戏的台,他想灭无产阶级的志气,长地富反坏右的威风,最终目的是复辟资本主义,是可忍孰不可忍!

白朗演杨子荣惟妙惟肖,一跃成为省级标兵,颇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气派。刘伟、高强、严静、胡娟都成了他的喽啰。铺天盖地的掌声鼓旺了明星的革命激情,临近毕业时,白朗组建了扎根农村突击队。十余队男女同学成双配对,立志扎根农村一辈子,为改变祖国乡村的落后面貌贡献终身。我下不了扎根的决心,却眼中泛红,口水横流:许多少男靓女都配了对,与白朗结伴的是我们的校花。当爱情与毛主席号召相结合,便可光明正大地卿卿我我。队员们在树下暧昧交谈,沿暗道成双漫步,都没人干涉。这是何等勾魂的景观啊。那年月,中学生是不许谈恋爱的。我暗恋同班一女生,几年间却不敢面对面看她一眼。临毕业,当心仪的女孩两眼微蒙站在面前,我竟心儿狂跳,手足无措,落荒而逃。上大一时,我想的最黄色的一幕只是拉一拉心上人的小手。

扎根的大戏只演了一个月,白朗的父母便双双登场,一阵冲撞,搅了局,套用京剧术语,叫西皮转流水。白朗是家中独子,按政策,可以留在父母身边。两位老人年岁已高,身患重病,离不开独儿的照料。更何况,下放农村说来冠冕堂皇,实际上,却是另一番景象,众多奔赴农村广阔天地的知青都叫苦连天,削尖脑袋往城里钻。

白朗的父母找到学校,恳求书记做工作让儿子留城。书记两面为难,白朗进退维谷。当着千余人的面,他曾立过大誓,还作了血书,临阵脱逃,如何向众人交代。若去农村待一辈子,年迈多病的爸妈又怎么办?拉来扯去,白朗精神失常,两眼勾愣,行动迟缓,见了同学便对土匪暗语: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见了领导便高唱打虎上山:穿—林—海,跨—雪—原。连歌带比划,招式一点都不马虎。

白朗被送进精神病院,扎根突击队瞬息解散,却埋下几粒爱情种子,其中的三对后来成了夫妻,大多数人尝到了恋爱的滋味。饰卫生员的胡娟将初吻献给演座山雕的刘伟,栾平与小常宝结为甜蜜的一对。播种政治,收获爱情,这也算白朗无心插柳的一大功德。

座山雕是这般勾引卫生员的,或者说,卫生员是这样引雕出洞,诱使交心,最后将他擒获的。

刘伟:“时间溜得真快!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要结伴奔赴农村了。”胡娟:“到了偏远山区,你可不能像座山雕那样欺负女孩。”刘伟:“绝对不会!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同志要相互关心,互相爱护。到了广阔天地,我会加倍爱护你。”胡娟:“怎个爱法?”刘伟:“重活我全包了,你只用做做饭,养养鸡。”胡娟:“要是碰到狗呢?”刘伟:“我给你挡着,我每天都……”胡娟:“都什么?”刘伟本想抖几句热乎话,猛然被截断,一时语塞,满脸通红。胡娟见机发问:“脸红什么?”这是《智取威虎山》经典的对白,刘伟如获至宝,速答:“精神焕发。”回到戏中,刘伟立马恢复常态,红潮褪去。略显失望的胡娟继续敲打:“怎么又黄了?”刘伟:“防冷涂的蜡。”胡娟抬头望着刘伟,似乎期待什么,又问:“红晕哪里去了,怎么老是发黄?”刘伟:“防冷又涂一层蜡。”胡娟当即垮下脸:“好吧,你涂你的蜡去,我走了。”刘伟演座山雕,袭了一股匪气,立刻拉住胡娟的手:“卫生员别走,容我说句心里话,我演座山雕,心里暗怀的却是少剑波对白茹的情谊(在小说《林海雪原》里,卫生员白茹与少剑波经常眉来眼去,最后结为夫妻)。通过几年的并肩战斗,我对你充满了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是毛主席对杨开慧、马克思对燕妮的那种感情。我想与你共同展翅,翱翔蓝天。”胡娟不再言语,抬起头,脉脉含情。刘伟张开双臂,如雕抖翅,一个囫囵,将胡娟揽在怀里。两人在纯情和幸福中颤抖。

此刻,白朗也在抖,那是因为看到催他服药的白大褂。中学毕业后,同学们都下放农村,恢复高考后,我们几个都报了名。考完试,我回城探亲,与陈军一道去六角亭看望白朗。白朗已明显好转,说话基本正常,只是神态略显呆滞,见到送药的医生会微微战栗,口中念念有词。三人交谈时,另一病友缓缓走来,白朗正色道:山下风紧,野狼嚎一去不复返,胡彪单在这时候来,我不得不防。这是剧中崔三爷的名句。临走时,白朗又拉着我和陈军的手,悄悄恳求:“你们带我出去,座山雕马上要下山了。”

一年后,白朗恢复正常,我们几个都上了大学,校花已投入八大金刚老二的怀抱,这之前,据说与刘伟还拉过手。人疯鸟飞绝,昔日的杨子荣只能苦苦一笑。几经周折,白朗顶父亲的职,在武汉大学做了门卫。静下心后便刻苦读书,研究候鸟,到处蹭课,标本馆举办的讲座他一场没落下。武汉大学有一座山,林间聚集三百多种鸟。白朗穿梭其中,流连忘返。刘伟假借我出国之名给他寄去一副高密望远镜,陈军送了一部相机。远离杨子荣,白朗渐渐找回自己的生活轨道,却一直没找到媳妇。

大学毕业后,我在外地教书。每次回汉探亲,都会去看看白朗,送些吃食,塞两个小钱。我们常谈鸟儿,通常是,他说我听,每每能获取许多鸟类知识。十年前,我作为引进人才调入武汉大学任教,与白朗同在一个单位。白朗却开始躲我,我理解其心情,没去深度打扰。但每次碰面,都会点点头。

那一年期末,学院举办联欢晚会,我率领全系老师,演了一折智取威虎山片段。剧本是我改写的,取材打虎上山,添了些笑料。我演杨子荣,借土匪的暗语,我高声宣布:“兄弟们辛苦了,崔院长发了话,今年外院的奖金,比去年翻一翻。”我的表演走的反讽套路,颇有解构主义意味,一如伊沙的那句诗:火车经过黄河时,我在厕所里解手。

众人报以热烈掌声。我们的女院长与座山雕同姓,是一位有能耐的头领。席间,院长来我们桌敬酒,温柔嗔道:“胡老师,你将了我一军,要是今年没那么多钱发,我可要拿你是问。” 我微微一笑,朗声回敬:“胡彪我不远千里投奔威虎山,就冲着崔三爷善待手下、挥金如土的大名。”院长笑得像一朵花。那一年,我们的年终奖果然翻了一倍。宴席接近尾声,白朗摸了过来,举杯朝我一笑,两人一干而尽。白朗沉缓说:“老胡,你演得真好。”我坦诚道:“哪里,哪里,比起你老兄,差远了。想当年你那个风光,全市没几个比得上,杨子荣被你演绝了。”

白朗眼中闪烁,嘴唇发抖,情不自禁唱了起来:

“今日痛饮庆功酒,

壮志未酬誓不休。

来日方长显身手,

甘洒热血 —— 写春秋。”

唱着唱着,便昂首阔步,比划开来,声音依旧洪亮,招式精准,戏味还是那么浓,全院教职工都惊呆了,不约而同鼓起了掌。谁都没想到平时少言寡语的看门人竟有这等才艺。唱过一段,白朗坐到我身边,满眼兴奋,言谈却得体,我又看到了白朗当年的神采。随后,我们接触频繁,交往更有深度。演过那段戏,白朗的病又好出一节,和中学时候的他没什么差异。随后,我从科研经费拨一笔钱,资助白朗出了一部候鸟科普。此书历时二十多年,取意新颖,图文并茂,文笔生动,读者的反应出乎意外得好,在学术界也产生重大影响。一年后,白朗调入某校鸟类研究所,破格评了副研究员。我请白朗喝庆功酒,问及研究飞鸟的动因,白朗一本正经地说:“座山雕是只麻雀,杨子荣是雄鹰。”

而后又补充一句:“在这个世界,黑与白没有固定界线,乌鸦与海鸥都是鸟。”

我久久找不到应答的词句。

徐克版《智取威虎山》首映那日,陈军打来电话:“我邀了刘伟、高强,严静和吴解放,今晚我们一起去看智取威虎山吧。”我连连应诺,兴高采烈。如今,陈军任某军工学院的校长,中将军衔,是我们几个官做得最大的,据说马上要调往中央。发了财的高严夫妇移居加拿大,过起当代贵族生活。刘伟最富,做了上市公司老总。混得最差的是演李勇齐的吴解放,《智取威虎山》之后,他又演了李玉和、郭建光,一门心事做戏,荒废了学业,后来几度应考,都名落孙山。当工人又中途下岗。近几年,在给刘伟打工,收入剧增,日子才滋润起来。大伙没敢叫白朗,怕他犯病。不知为什么,白朗一直避着刘伟。

看完电影,一道去饭店,借酒畅谈观后感。大伙一致认为新版《智取威虎山》贴近现实,少了“高大上”,多了平实与温情,更有看头。感叹最多的还是白朗在两个版本之间的凄惨经历。吴解放还发现,八个样板戏中流传最广的往往是反面人物的戏语,或正面人物与反角周旋的说辞,比如座山雕与杨子荣的对白,《沙家浜》里阿庆嫂应对刁德一的唱段(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人一走,茶就凉)。反面话语往往力透纸背,入木三分,而正面说辞大多成了过时的装潢,有的甚至变为笑柄。这等悖逆令人深思,催人觉警,因为在当下,我们周围还有许多自欺欺人的假大空。

众人还预测,过些年可能还会出新版座山雕,据说那崔三爷的原型叫张乐山,抗战时期,杀了大拨日本人,为民族立过功。他身怀绝技,杀富济贫,并非像《智取威虎山》里说的,只会一味欺压贫苦百姓。

聚餐完毕,众友驾车回家。我住电影院附近,借机散散步。才走百余米,刘伟携吴解放,开车过来,向我挥挥手,驶入夜色。我目送豪华大奔,直到辨不出座山雕和李勇奇的背影。耳边又响起白朗当年的豪迈唱词:待同志们会师百鸡宴,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涧!(文中所涉人物皆用化名)

(责任编辑:张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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