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鲸》中的海洋象征
2016-03-28沈进宇
沈进宇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北碚 400715)
论《白鲸》中的海洋象征
沈进宇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北碚 400715)
《白鲸》是一部意蕴丰富的作品,但是其中的海洋意象还没有得到充分的阐释和研究。文章旨在对作品中的海洋意象进行多维度解读,联系圣经故事和希腊神话以神话原型批评为理论依据将海洋作为象征生机、劫难和再生的基本原型来挖掘其中的深层、变形以及深化原型的象征意义。
神话;原型;“阿尼玛”;“那喀索斯”;重生
《白鲸》这部作品在发行之初曾受到冷落,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而是在70多年以后其文学价值和丰富的意蕴才开始得到挖掘。国内外学者已经对麦尔维尔及其作品做出了多角度的解读,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总体来说,西方关于《白鲸》的研究分为三个阶段:第一是文学性研究,即小说的人物形象、语言特色等;第二是文化研究,即从人种学、动物学、神话学和宗教等方面来研究,远离小说文本分析,形成一种文化研究风气;第三是再次回到文学性上来,深入挖掘小说中的叙述视角和自然景物等。目前还没有发现西方《白鲸》研究中海洋意象的具体研究。在国内,学者们也对麦尔维尔进行了多角度阐释。其一是艺术特色研究;其二是人物形象研究,这主要集中在亚哈和以实玛利这两个人物身上;其三是宗教研究;其四是对小说悲剧性结局的研究;其五是从新理论的角度进行阐释,也就是从生态学出发,关注作品中表现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模式;其六是关于海洋形象的研究。但是这些海洋形象研究也多从文化和民族性出发或者单纯地把海洋作为一个与陆地对立的世界来论述,主要在于突出其社会性,并没有深入探究海洋这一意象作为一个文学原型的象征意义。前人关于《白鲸》的原型研究也只是着眼于作品中的人物,即《白鲸》与《圣经》的原型阐释,包括主人公的名字寓意、涉及的《圣经》典故、该书的结构与《圣经》的结构的关联、所涉及的追寻与复仇等母题,并没有对作品中的海洋意象做相关的原型阐释。“‘原型’是指由观念和感情交织而成的一个模式,在下意识里广泛为人们理解,但却很难用一个抽象的词语来表达,同时它又是那么的‘神秘’,不经过周密的考察是完全无法分析辨明的”[1]344。弗莱认为:“一部文学作品可以划分为各种意象组成的叙述表层结构以及由文学原型组成的深层结构,并且通过综合分析表层和深层结构,就可以发掘这部作品的真正含义。”因此本文的价值就在于以神话原型批评理论为依据来探析《白鲸》中的海洋意象原型,挖掘作品中海洋意象的多重象征意义。
一、海洋象征生机
(一)浅层原型:生命的机会
《圣经》故事的第一则《上帝创世》中,记录了上帝在第二天将水一分为二,于是有了苍穹,上帝称之为“天空”,“它把水分为天空的和天空下的两部分”。第三天上帝说“天空下的水要汇聚起来,以使陆地露出来”,于是“上帝称汇聚之水为海洋,称大地为陆洲”[2]3。第五天,上帝又创造了形形色色不同类别的水生物,让他们在海洋中繁衍生息。这就是西方关于海洋起源的最早神话。最初海洋就是生命的起源,是孕育生命的地方,简言之就是生的象征。荣格指出:“全世界的人对某些神话或故事都会做出相同的的反映,不是因为每个人都了解或欣赏同一个神话故事,而是因为处在我们集体无意识深处的是整个人类的共同记忆,这些记忆存在于‘原型’的模式中。”[3]弗莱也提醒我们,可以“从文学作品中典型的或反复出现的意象入手,去理性地宣召原型”[4]。因此,对于原型的分析更能有助于我们理解作品的深层含义和作品之间的相互联系。因为原型的作用就在于通过它——一种象征将一首诗和另一首诗连接起来,来帮助统一和整合我们的文学经验。在这里,我们可将《圣经》中的海洋与《白鲸》中的海洋联系起来研究分析。《白鲸》的作者麦尔维尔熟读圣经,在这部作品中也充满了浓厚的宗教意味,其创造的海洋意象难免不带有《圣经》中海洋原型的象征意义。《白鲸》中的海洋形象一如《圣经》中最初的海洋,是充满生机的。在其中不仅生长着各种鱼类,还有世界上最大的哺乳动物——鲸,并且此时的海洋还养活了许许多多出海的人。作品中的主人公常常在甲板上观海时,感叹海洋的广袤宏大,也赞叹它一派生机的气象。这是海洋作为水的原型具有的最基本的象征意义。此外,小说的开篇就介绍到主人公以实玛利厌倦了陆地上的生活,常常想要以死作结。而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到海上去。在陆地上,他总是“视力模糊,肺部不适”,到海上去即使是要他做一名“再普通不过的水手”他也乐意,这时的海洋给了他生的希望,也给了他生的机会。“裴廓德号”上的全体成员都是靠出海捕鲸为生,船长亚哈更是靠追击白鲸莫比迪克的信念而坚毅地活着。所以,无论是白鲸还是亚哈、以实玛利等人都是靠着海洋生活,海洋无疑是世间生灵生存的源泉,这就是海洋作为水的原型具有生机的象征。
(二)深层原型:“阿尼玛”的吸引
《白鲸》中的海洋从一开始就对主人公具有某种强烈的吸引力,这种莫名的吸引力可以用“阿尼玛”(anima)概念来解释。“阿尼玛”与“阿尼姆斯”(animus)是荣格提出的两种重要原型。“阿尼玛”是每个男人心中都有的女人形象,在遇到像自己的“阿尼玛”的女性形象时,他会体验到极强烈的吸引力。因为“地球上的生命起源于水,所以水经常用来象征女性。有人说在《白鲸》中女性是缺席的,但实质上她化作了大海”[4]1,并对主人公们带有“阿尼玛”般的吸引。在后来的《老人与海》中“阿尼玛”性质就更加明显,作者明确地把海洋比作时而任性时而温顺的女性。《白鲸》的开篇,主人公以实玛利就提到:“我想还不如到海上去散散心,去看看水上世界。”[5]1这似乎还看不出海洋对他有什么强烈的吸引,最多也只是好奇罢了。但稍后他就又说到:“我认为是非得到海上去不可了。出海总比照自己的脑袋来一枪强。”[5]1这里不难看出,“到海上去”对于以实玛利来说已经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了,因为出海能够挽救他的生命,这就是海洋对他的强大吸引力所在。从文本的表层来看,主人公决定出海是因为生活所迫,是为了到海上去谋一份生计。但如果只是因为这样一个单纯的原因,主人公大可不必惆怅万千。其实除了以实玛利之外还有许多人同样被海洋强烈吸引。“为什么身心健壮的小伙子差不多迟早都会渴望出海呢?……为什么古代波斯人把大海奉若神明呢?为什么希腊人单给大海一位神,而且是朱庇特的亲兄弟呢?”通过以实玛利发出的疑问我们了解到,“身心健壮的小伙子”“古代波斯人”“希腊人”都对海洋有某种说不清的热爱和敬畏。主人公以实玛利时常感到忧郁,总在棺材店门口徘徊,不止一次想到死,于是他渴望“以水手的身份出海。”但最终,促使他出海的真正原因并没有明确指出,而是把原因归结到命运,他说是“上了命运之神的当”,仿佛命运在无形中指引他一定要到海上去经历一番。这正是弗洛伊德所说的个体意识受压抑或者被遗忘的无意识状态。荣格将这种个体无意识发展为集体无意识,原型就是集体无意识的内容。而作品中的海洋意象就带有“阿尼玛”原型的特质,海洋对主人公的吸引被他认为是命运指引所为。但实质上海洋对陆地上的人们来说其吸引力正是 “阿尼玛”原型的表现。这种吸引不仅是对以实玛利而言难以抵挡,甚至是对亚哈、魁魁格、“裴廓德号”上的所有成员都是如此。深深吸引亚哈的是白鲸莫比迪克,而白鲸正是海洋中的一份子;文明社会的先进机制、习俗和礼仪吸引着魁魁格,这次海上航行的生活正好是缩小版的文明社会圈子;“裴廓德号”上的其他成员出海捕鲸从表面上看都出于追逐利益,但实质上他们身上却体现了美利坚民族对海洋的征服精神,这种征服精神是属于集体无意识的。
二、海洋象征劫难
(一)原始原型:“利维坦”与洪水的惩罚
《圣经》中的海洋不仅是孕育生命的地方,它同时也是横亘于陆地与福地之间的巨大鸿沟,里面生长着名为利维坦的巨兽。《约伯记》(第41章)中提到:“利维坦是一头巨大的生物。它畅游大海之时,波涛亦为之逆流。它口中喷着火焰,鼻子冒出烟雾,拥有锐利的牙齿,身体好像包裹着铠甲般坚固。性格冷酷无情,暴戾好杀,它在海洋之中寻找猎物,令四周生物闻之色变。”关于它的原型,有人说是鱼龙类、蛇颈龙类、沧龙类等巨大海生爬行动物,另有说法是鲸鱼。在《白鲸》中作者就沿用了这一海怪的原型,他创造白鲸在某些方面把它和我们得以将其称作“原型”的古老神话联系起来。于是,麦尔维尔特意赋予这条大鲸神秘的色彩,使主人公们的海上生活和“利维坦”似的白鲸纠缠在一起。关于白鲸的解读已经有很多,但在这里我只是把它当作海洋的一部分来看待。白鲸的存在,可以说是作者为主人公们的海洋之行设置的障碍。白鲸是海洋的代言人,也是主人公们追逐的具体对象,更是主人公们海上航行的劫难。船长亚哈因为被白鲸莫比迪克咬断了一条腿而变得疯狂,他宁愿带着伤痛漂泊在海上,以一种癫狂的精神去征服对方。表面上看,他征服的对象就是白鲸莫比迪克,但实质上白鲸背后是更广阔的海洋,那才是他潜意识中真正想要征服的对象。亚哈的狂傲与固执最终导致了自身和他人的毁灭,白鲸就是海洋带给他的“利维坦”式的惩罚。
此外,《圣经》故事中还记录到:“随着人类的繁衍,世风日益败坏,人们以行邪为乐,上帝看到罪孽深重的人们痛心疾首,后悔造人。于是降下洪水以灭世人。”[3]9在《白鲸》中,海洋替代了洪水的意象,起到“以灭世人”的作用。“裴廓德号”上的成员包括不同类型的人,有黑人(达格),有白人,有印第安人(塔希蒂格),还有食人生番(魁魁格)。他们中间有基督教徒,有异教徒,还有祆教徒(费达拉),这样不同种族、不同文化的人聚集在一起似乎是全人类的代表。除叙述者以实玛利以外,他们最终的结局都是葬身大海。而在《圣经》故事中,上帝发动洪水灭世时仅有诺亚一家人躲过劫难,因为他为人正直、听从上帝的话、花费时间造了方舟,所以在灾难中幸免于难。以实玛利作为“裴廓德号”上的唯一幸存者,他同样具备善良、正直、友爱他人的特点,于是最终他凭借魁魁格的“棺材救生圈”逃出漩涡得以生还。所以说,作品中的海洋以及海洋中的白鲸是延续了“洪水灭世”和海怪“利维坦”的原始原型,具有惩罚和劫难的象征意味。
(二)变形原型:“那喀索斯”的镜面反思
“那喀索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他爱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于是抑郁憔悴最终投水自溺。在前面已经论述过,作品中的海洋对于主人公有一种“阿尼玛”式的吸引,海洋有如主人公内心的女性形象,于是他们才会对海洋热切渴望。“阿尼玛”原型还肯定主人公对他者的迷恋,而“那喀索斯”原型则上升为一种自恋的倾向。自恋型人格是典型的、忧郁的,以实玛利出海前就明显带有这样的特征。他在陆地上惶惶度日,感觉不到生活的意义,对外物也漠不关心,没有明确的生活目标,他也罹患了“那喀索斯”式的忧郁,感受到“美少年那喀索斯因为抓不到自己映在清泉中的影子的苦恼”[5]2,另外一个典型是亚哈,他为了追捕莫比迪克,变得偏执和疯狂,他不顾一切的复仇心情正如“那喀索斯”拒绝一切追求者而只爱水中自己的倒影一样。周永明在其《原型论》一文中说“原型具有巨大的心理能量,具有先验的规范作用,是决定人们一切活动的最根本因素”。以实玛利出海的动力来源于海洋对他的吸引,他说:“我们自己在江河湖海中也看到了同样的影子。那是无从把握的幽灵般的生命的影子,这就是对一切的答案。”如何理解主人公所说的“幽灵般的生命的影子”?以实玛利和亚哈等人出海是否就是为了抓住自己在“水中的影子”?以实玛利在陆地上已经失去了自我,找不到人生方向,他要寻找的“影子”就是自我的存在感。罗洛·梅说“人存在的方式有三种,即存在于周围世界中,存在于人际世界中,存在于自我世界中”[6]15。以实玛利在海上的生活使他的存在方式得以完整,海洋是其存在的周围世界,“裴廓德号”是一个缩小的社会环境,为他提供了人际世界,在海上航行使他有了充足的时间和空间进行自我的思索,于是也有了自我世界。再看亚哈,他被莫比迪克咬断了一条腿,变成了一个残疾人,失去了昔日的风光和威严,他要寻找的“影子”就是白鲸,他之所以执着于追杀莫比迪克就是为了找回自我的成就感。亚哈的结局印证了“那喀索斯”的命运,即因为过于迷恋和偏执而溺水身亡,他以为自己抓住了水中的影子但其实自己已经落入深渊。而对于以实玛利来说,海洋带给他的不仅是吸引也有自我的反思。在海上,日落、黄昏、波涛、海鸟以及白鲸莫比迪克都引发了主人公的思考,他自己也说“沉思和水总是结合在一起的”[5]2。此时的海洋就像是一面镜子,“无论是谁往水面上看他都会首先看到自己的脸。无论是谁亲自去看,他都会有与自己对峙的危险。镜子不会阿谀奉承,它会忠实地显现映照其中的一切”[7]19。也就是生命真实的样子。亚哈为了复仇在海上暴露出自己残暴、固执、以自我为中心的一面,“裴廓德号”上的其他成员因为利益的驱使也变得凶残和不顾一切。魁魁格这个食人生番却始终保持着文明人所没有的善良真诚。传说中凶猛的海兽却显现出圣洁和崇高,但是这些生命在海洋中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幽灵。海洋中这些“幽灵般的影子”就为主人公提供了一种镜面式的反思。荣格曾指出:“某些具体的意象本身就代表一种原型,它以象征和隐喻的方式反映出集体无意识。”所以,麦尔维尔借以实玛利的口讲出 “那喀索斯”的故事是有象征和隐喻意义的。作者笔下的海洋就是以“那喀索斯”神话为原型带给我们启示:所有的迷恋和偏执都可能变成一场劫难,只有正确认识自己的“影子”才能逃出生天。
三、海洋象征再生
(一)最初原型:用清水洗清罪孽
在基督教中有一种原罪说,即人生来有罪。所以,即使是上帝之子耶稣降生之后也需要接受洗礼。《圣经》故事中记录有耶稣受到约翰施洗的故事。约翰向世人宣讲悔改的洗礼,并在约旦河为众人施洗,他说:“我用水为你们施洗,以使罪得以赦免。”[2]204所以,水的意象最初还具有洗清罪孽的象征意义。《白鲸》的第八章,作者安排梅普尔神甫为出海人讲道,虽然他并没有为众人施洗,但是他也像约翰一样劝众人悔改。梅普尔神甫讲授的是约拿在鱼腹忏悔并最终获得上帝赦免的故事,他劝诫众人道:“首先是不要犯罪,但万一犯了罪,记住,要像约拿那样忏悔。”[5]45这一章的安排对于整个故事都具有一定的预言性质。出海捕鲸的人,他们除了与生俱来的原罪之外还犯了杀戮之罪,梅普尔神甫的讲道是对他们的第一次精神洗礼,而海洋将会带给他们又一次洗礼。一方面,大海寓意自然,出海是摆脱尘世苦难、厌世感、忧郁症的一剂良药,也是为一切罗曼蒂克、忧郁症和心不在焉的年轻人而设的天然避难所,人们受到海洋的洗礼,洗去的是沮丧、悲观、灰暗和残暴的负面情绪。另一方面在这里,大海如果不是上帝,那一定是人与上帝展开对话的理想场所,莫比迪克不是上帝的化身,也是上帝充满警示与启迪的神迹。海洋中的波涛、风雨、大鲸等事物都是上帝派来为他们进行洗礼的使者,出海的人在经历海洋的洗礼之后将会有本质的变化,以实玛利就是典型例子。在经历海上航行之前,以实玛利是忧郁的、脆弱的、敏感的、自闭的,海上的生活使他逐渐打开封闭的自我,学会了观察、思考、感受和接受一切新鲜的事物,经历海上暴风骤雨和“海兽”的洗礼之后,他的体格更加健壮,忍受挫折的耐力更强,并且怀着一种全新的生活态度重返陆地社会。当然,也有不知悔改者,典型代表如亚哈。梅普尔神甫讲道时就劝诫人们,如果犯了罪“要像约拿那样忏悔”才能获得上帝的解救。亚哈是一部反面教材,他企图征服白鲸,征服海洋,既不忏悔也不接受“洗礼”,在追捕白鲸的过程中他们先后遇见“处女号”“玫瑰蓓蕾号”“单身汉号”“拉结号”和“喜悦号”等捕鲸船。这些捕鲸船上的人都纷纷劝诫亚哈不要再追捕白鲸,并以各种带有隐喻性质的行为、语言来点醒他。“喜悦号”因为追捕白鲸一天之内就丧失了四名身强力壮的水手,它的船长对亚哈说:“你是在他们的坟墓上行船。”“你们躲过了我们悲伤的葬礼……却让我们看到了你们船尾栏杆上的棺材!”[5]10但是亚哈从来也不听劝告,并且对自己的船员威逼利诱,拿出金币作为奖赏来激发他们的热情和趋利之心。海洋本是洗清罪孽让人获得新生的象征,对于不同的人给予他们不同的新生,于是忏悔的人得救,执迷的人消亡。不过,“海洋中的死亡又是生的起点,是新生的起点”[8]。这也就验证了用水洗清罪孽给人重生的神话原型。
(二)深化原型:“被遗弃者”的自我救赎
基督教的洗礼仪式象征着用水洗去原罪使人获得重生,《白鲸》中的主人公选择到海上漂泊更是带有自我救赎的意味。他声称“我身上这种与水的天然联系,每每在我走投无路、愁肠百结时都会解救我,引我到海上去”[5]2。正是这种返璞归真的天然愿望,以及海洋对其“阿尼玛”式的吸引,促使他带着惆怅离去。“大海作为逃避和安慰的说法是有渊源的”[1]347,以实玛利要逃避陆地上的社会生活,其实也是在逃避自身的缺陷,而在海上的生活使他有了许多沉思的时间。《圣经》中记载,“以实玛利”意为“被遗弃的人”,所以他总是称自己为孤儿。在出海之前“他极其的孤独,唯一可以感受到的情感就是弥漫的忧郁,以及遗漏了生活欢乐的沮丧感,他从不停下来思考他还没有获得的美好的事情”[6]106。他眼中的世界也是一片孤立和令人不安的。当以实玛利来到“裴廓德号”应征水手时,法勒船长要求他去看看海然后说感受,这时以实玛利眼中的海洋是辽阔的、一望无际的,但也是单调可怕的。这个初次印象对于一个没有海上生活经验的人来说并不是美好的。所以对以实玛利来说超越经验的冥想就成了弥补海上单调生活的良药,与狂风巨浪、鲨鱼巨鲸的搏斗使他渐渐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以实玛利带着对生命的最后期盼来到海洋上求救赎,作品中的海洋形象代表疗救和真理。
有人说《白鲸》中的海洋就是“海洋牧场”,因为这里有丰富的鱼类和众多的鲸,但从另一面来看海洋又何尝不是一片“海洋墓场”,无数出海的人都葬身其中。在“大海的深处,阴影世界的黑暗之中”[7]244,有无数亡魂幽灵,正是这些惶乱不安的幽灵弄得海上波涛汹涌不息。当以实玛利一个人站在桅杆上守望时他会想到:“在这里,罪犯变成了种种鸟禽和鱼类,似乎都注定要永生永世在这里游来游去,根本就没有避难所,得永远在这险恶的空际鼓翼,望不到一片陆地。”据悉,19世纪水手中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死在海上的人都是来海上赎罪的,他们的灵魂会变成禽鸟以及鱼类,在这片不着边际、远离人类的世界里轮回、赎罪。“人间的罪犯在监牢里赎罪,来到海上,罪犯都不用筑什么牢房,海洋就是他们永生永世的牢房。”[11]18所以海洋成了罪人们赎罪的地方,而以实玛利作为这个故事中的幸存者他似乎是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而获得了新生。他像约拿一样,获得了上帝的宽恕,在作品的最后也引用了《约伯记》中的一句话:“唯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5]4另有一种说法“以实玛利”的含义是“上帝在倾听”。在故事的最后,以实玛利作为“裴廓德号”所有成员遇难的目击者,借助魁魁格那口棺材的浮力在海上漂浮了一天一夜之后遇到了“拉结号”的救援。作者并没有说明,劫后逃生的以实玛利是否像鱼腹中的约拿一样做了深切的忏悔,而是透过以实玛利的眼光对海洋进行了描写:“我将近整整一天一夜漂浮在柔和的、挽歌似的大海上。那些鲨鱼也不伤人……凶猛的海鹰也像嘴套起了似的从我头上飞过。”[5]543以实玛利是一个被遗弃的人,但是上帝始终在倾听其声音。如果不是得到了上帝的庇护,鲨鱼和海鸟也不会对他如此友善。原本“拉结号”是折回来搜索失踪的孩子,但是却找到了“另一个孤儿”。劫后重生的以实玛利再次回到陆地,因为有了这一场生死的经历,于是他又有了生活的勇气,自身人格也得到了放大和提升。“麦尔维尔让海上归来的以实玛利获得了哲人的智慧和诗人的才气。”[10]
四、结语
《白鲸》是一部象征性的书,作为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巨著,它为读者提供了从表层故事到深层话语的多维解读,其中的隐喻、象征、神话都带有多义性。海洋意象作为作品中众多意象之一,不仅仅是故事发生的背景环境。作品将大海作为出生—再生的原型象征来描写,将本来是陆地对立面和延伸物的海洋描绘成能够探究人生意义,能够与上帝交流,进行激烈联想的神秘场所。“出海”不仅代表扬弃过程,更代表着人们离开家庭、社会、现世,去海上寻找精神家园。奥·沃伦说:“一个意象可以转换成一个隐喻,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是一个象征(或者神话)系统的一部分。”弗莱指出“原型聚集成彼此联系的族群,它们复杂多变”[11]。荣格也说:“原型也具有多义性。”从主人公以实玛利出海前、在海上时、从海上归来不同阶段对海洋的认识和感受以及海洋对他产生的影响来说,海洋具有不同的象征意义。所以,在《白鲸》中的海洋象征着生机,既有生命起源的原型也带有“阿尼玛”原型的特性。它象征着劫难,既有“利维坦”、洪水原型的惩罚劫难,也有“那喀索斯”忧郁、“自恋”式的劫难。它象征再生,既有洗涤罪孽的原型也有自我救赎的原型。总之,麦尔维尔在《白鲸》中塑造的海洋
意象,具有浓厚的象征色彩。原型被深含在文学作品中,作品既体现它又像是在掩盖它的真正含义,只有当原型被寻获,作品的整个奥秘才会昭然若揭。本文对其海洋意象原型的探析并不是期望把它类型化,而是希望通过神话原型解读进一步阐发其丰富性,以便挖掘其深层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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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罗清恋
The Symbol of Ocean in the“M oby Dick”
SHEN Jinyu
(School of Literature,Southwest University,BeibeiChongqing 400715,China)
“Moby Dick”is a rich connotation of works,but the sea image in the work has not been fully explained and researched.The purpose of this paper is to interpret the sea image in multidimensional perspectives,and with the Bible stories and Greek mythologies on the basis of the sea on the theory ofmyth and archetypal criticism,the sea as a symbol of life,disaster and regeneration was used to study the deepening,deformation and the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prototype.
myth;prototype;Anima;Narcissus;regeneration
I106
A
1673-8004(2016)03-0038-06
2015-02-25
沈进宇(1992— ),女,四川自贡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