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金元时期巫山文学撷要（上）

滕新才



三峡研究 栏目主持人：滕新才

主持人语：20世纪70年代，“北京猿人”第一个头盖骨化石发现者、著名古人类学家裴文中先生预言：北京猿人的祖先在三峡！1986年10月，世界各国考古学家都把目光投向巫山县大庙镇龙骨坡，这是继北京猿人、元谋猿人之后的又一次重大发现，也是目前亚洲发现的最早人类化石，命名为“巫山猿人”，地磁测定为201～204万年，改写了中国没有“早期猿人”的讹误。1959—1994年考古工作者又在巫山县大溪口4次发掘出典型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存，地磁测定为公元前4400—前3300年，郭沫若亲自命名为“大溪文化”。表明巫山境内自远古即有人类生息繁衍，是中华文明发祥地之一。战国、汉魏以降，历代文人墨客吟咏巫峡、讴歌神女的诗文不绝于缕，演绎出辉煌灿烂、独具魅力的区域文学，其历史文化积淀之丰厚，名篇佳什创作之宏富，在中国文化史上首屈一指。本期刊发的《辽金元时期巫山文学撷要（上）》，是校地合作项目《历代巫山诗文集成》的阶段性成果。该书目前已出版13册1 080万字，是我校服务地方、助推库区文化建设的实绩。自古迄今，在巫山学术园囿里，少长咸集，群贤毕至，没有世俗的功利，也没有哗众取宠的卑微，只有对巫山厚重历史的景仰和传承民族文化遗产的赤诚，以辛勤开垦沃土，以汗水浇灌鲜花，让巫山园囿里的每一株禾苗都茁壮成长，每一份收获都饱含黄金，此乃“史之为任”的神圣使命。

辽金元时期巫山文学撷要（上）

滕新才

（重庆三峡学院公共管理学院，重庆万州 404100）

辽金元时期是巫山文学的成熟期，少数民族作家的诗文创作非常活跃。古老词体《巫山一段云》又放异彩。巫山神女依然是讴歌的主题，在唐诗宋词的基础上新增53组“云雨”词汇，构成一个庞大的云雨意象群，为中国文学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

辽金元时期；巫山文学；《巫山一段云》；云雨

辽金元时期是巫山文学的成熟期，吟咏巫峡、礼赞神女的诗文数额庞大，文泽远被，堪称洋洋大观，兹撷其精要撮论之。

一、民族文学的精英

公元10世纪初至14世纪中叶，是少数民族主宰中国社会沉浮的时代。契丹族、女真族、蒙古族以草原游牧民族特有的剽悍之风，先后冲入长城，席卷中原，建立起空前强盛的辽、金、元大帝国，与宋王朝雄峙363年（916—1279），最后一统天下（1279—1368），在书写中国历史新篇章的同时，也给传统文学注入了新鲜的活力。

辽朝进入中原后，有意识地主动学习汉文化。契丹妇女虽然按规定在服饰形制等生活习俗方面更多地保留了本民族的特色，然一旦吸收汉文学的丰富乳汁，诗歌创作方面所显露出的个性气质，就绝对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辽道宗懿德皇后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懿德皇后名萧观音（1040—1075），南京平州（今河北省秦皇岛市卢龙县）人，是辽圣宗钦哀皇后萧耨斤（?—1057）的侄女；其父萧惠曾任辽朝北院枢密使，封魏王，名副其实的“系出名门”。重熙十二年（1043），辽兴宗耶律宗真对母后这位娘家侄女大为青睐，钦定萧观音嫁梁王耶律洪基（1032—1101）。这一年萧观音虚龄4岁，耶律洪基也不过12岁。12年后，辽兴宗驾崩，耶律洪基继位，是为辽道宗，立萧观音为皇后，上尊号为懿德皇后，时年16岁。史称萧观音“姿容冠绝，工诗，善谈论。自制歌词，尤善琵琶”[1]1205（卷七十一《后妃传•道宗宣懿皇后萧氏》），应该是多才多艺的。契丹风俗，辽朝皇帝每逢秋季均赴“捺钵”（契丹语音译，皇帝行营之意）射猎，类似于以后清朝的“木兰秋狝”，以示不忘祖宗行伍传统。适逢辽道宗驾临四“捺钵”之一的伏虎林，懿德皇后应制赋诗一首：

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灵怪大千俱破胆，那教猛虎不投降。[2]62（卷三《伏虎林应制》）

很难想象这是一首出自女性的诗歌，充满了契丹族睥睨四海的强悍和大山压顶的威风，与汉高祖刘邦“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大风歌》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指点江山、叱咤风云的豪迈气概，在另一首诗中得到了很好的呼应：“虞廷开盛轨，王会合奇琛。到处承天意，皆同拜日心。文章通蠡谷，声教薄鸡林。大寓看交泰，应知无古今。”[2]62（卷三《君臣同志华夷同风应制》）可以说，雄健犷放的诗风，作为契丹民族尚武性格的写照，在萧观音是一以贯之的。稍后的李清照（1084—1155）无疑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具创造力的女诗人，尽管也有“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绝唱，但毕竟以婉约词风见长，其刚猛诗歌的创作，在数量上略逊于萧观音。

辽道宗虽然称赞萧观音为“女中才子”，但他实在是一个胸无大志的皇帝，耽于逸乐，沉湎游猎，令萧观音忧心忡忡。她大胆上了一封《谏猎疏》，以穆王远游周德以衰、太康佚豫夏社几覆的历史教训为龟鉴，警示辽道宗幡然悔悟。然而萧观音“窃为社稷忧之”[2]62（卷三《谏猎疏》）的赤胆忠心，竟不为辽道宗理解，被无情地疏远冷落。为了唤醒夫君回心转意，萧观音苦心孤诣撰《回心院》词10首，命伶人赵惟一谱曲演唱。《回心院》用夫妻生活中最情深义长的扫深殿、拂象床、换香枕、铺翠被、装绣帐、叠锦茵、展瑶席、剔银灯、爇熏炉、张鸣筝十组行动，从十个角度倾诉她独守幽闺的黯然神伤，期盼夫君大驾光临，用心良苦，其情可悯。其第二首云：

拂象床，凭梦借高唐。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拂象床，待君王。[2]63（卷三《回心院》）

扪心而论，萧观音与耶律洪基童稚许配，两小无猜，结发之情弥足珍贵。夫妻俩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登基伊始即携手挫败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滦河之乱”。清宁九年（1063）七月，皇太叔、天下兵马大元帅耶律重元与子耶律涅鲁古阴谋发动政变，假称病重，诓骗辽道宗去私邸探望，预先埋伏军队，欲弑君篡位。萧观音得知消息，当机立断阻止辽道宗前往，调集禁军果断平叛，杀耶律涅鲁古，耶律重元北走大漠，穷途末路自杀身亡。如此政治波澜尚能和衷共济，为什么一道寥寥125字的《谏猎疏》竟至不能容忍呢？何况其心地坦荡，动机高尚，处处为国家社稷着想，字里行间饱含着对夫君的殷殷关切。但昏庸的辽道宗始终不明就里，苦口婆心的《回心院》也未能唤醒他的良知，加之卑鄙小人赵王、北枢密院知事耶律乙辛诬告萧观音与赵惟一私通，辽道宗更是恼羞成怒，下令将萧观音赐死，年仅36岁。

这里不打算发怀古之幽思，有两点信息值得关注。其一，爱情的冷遇改变了萧观音雄健的诗风。《回心院》写得婉约典雅，哀艳动人，纵横反复、曲尽其妙地倾诉夫妻深情，期待辽道宗回心转意，“待君宴”、“待君王”、“待君寝”、“待君睡”、“待君贶”、“待君临”、“待君息”、“待君行”、“待君娱”、“待君听”的声声呼唤和苦苦寻觅，与当年“威风万里”的应制诗迥乎天壤，判若两人。

其二，《回心院》第二首词中，萧观音有“凭梦借高唐”一语，用楚怀王梦巫山神女典故，期望与夫君鸳梦重温。终辽朝之世，除了辽太宗时曾南下夺取幽（今北京市）、云（今山西省大同市）十六州，并于大同元年（947）攻克后晋都城开封（今河南省开封市），据此改汗称帝，正式定国号为“大辽”，但很快被后汉高祖刘知远击退，还都幽州、上京（今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巴林左旗南波罗城），此后辽朝势力范围一直限于北方，其疆域极盛时南达白沟河（今河北省保定市雄县境内），距偏僻的三峡不啻数千里之遥。而远在绝域的萧观音，对宋玉《高唐赋》的精彩描写竟然如此熟稔，用典贴切，寄托深刻，表明她博览群书，勤学自化；另一方面也说明三峡腹心深处的巫山文化具有强大的感召性，不胫而走遍九州，流布北国，远被辽邦，神女故事的艺术魅力于此可见一斑。

与辽道宗不同，金章宗是一个励精图治、奋发有为的皇帝。金章宗名完颜璟（1168－1208），金世宗完颜雍之孙，皇太子完颜允恭（早死）之子。大定二十六年（1186）立为皇太孙。大定二十九年正月癸巳（1189年1月20日），金世宗去世，完颜璟于灵前继位，改年号为明昌。二月即解决了金朝奴隶“二税户”的历史遗留问题。这些头下军州所属人户，既从属于国家，又依附于领主，缴纳赋税时既“输租为官，且纳课给其主”[3]100（卷二《李承旨晏》），故称“二税户”，是辽、金时期社会地位最低下的奴隶。金章宗遣使分括北京路（治今内蒙古自治区宁城县西北大明城）、中都路（治今北京市）二税户，“凡无凭验，其主自言之者，及因通检而知之者，其税半输官，半输主，而有凭验者悉放为民”[4]1035（卷四十六《食货志一》）。至六月，北京等路括出二税户凡1700余户、13900余口，皆免除奴隶身份，释放为良民。金章宗还仿效北魏孝文帝的改革，抑制女真族猛安谋克的世袭特权，允许蕃汉通婚；修备法典，健全礼制，尊崇孔子，完善科举。这些措施改变了金朝社会面貌，正史有曰：“章宗在位二十年，承世宗治平日久，宇内小康，乃正礼乐，修刑法，定官制，典章文物，粲然成一代治规。”[4]285（卷十二《章宗纪赞》）史称“明昌之治”。

金章宗很多地方与唐玄宗李隆基（685—762）相似。唐玄宗以其杰出才能，促成了大唐王朝最繁荣昌盛的“开元盛世”。金章宗则是女真社会封建化的最后完成者，“明昌之治”是金朝最兴旺发达的时期，政治清明，经济富庶，府库充裕，人口滋增，“宇内小康”的赞语所言不虚。同样是爱情生活改变了他们个人的人生际遇，同时也改变了帝国命运的走向。唐玄宗废王皇后之后，迷恋武惠妃，欲立为后，遭到所有大臣的坚决反对，遂于后宫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四妃之外，单独立一“惠妃”名目。有唐一代，仅此一个惠妃而已。武惠妃虽无皇后之名，却享皇后之实，统帅六宫，母仪天下。开元二十五年（737）武惠妃死，唐玄宗万念俱灰，生活了无情趣，两年中不曾露过笑脸。文武大臣、宦官近侍百计莫解，后来才有杨玉环入宫之事，演出了一场老夫少妻的浪漫故事，留下文坛上诸多佳话和典故成语。直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唐朝从此由盛转衰。金章宗的身世竟也惊人的雷同，即位前原配蒲察氏（后追封钦怀皇后）早逝，大定末（1289）宫籍监户女子李师儿入宫，宦官以其貌美且富才学，劝金章宗纳妃。此李师儿不仅色艺双绝，且生性慧黠，善察言观色，精明过人，大肖武惠妃。明昌四年（1193）封昭容，次年进淑妃，深得宠幸。金章宗拟立李妃为后，遭到大臣、台谏一致反对，理由是金朝立国后，所有皇后均出自徒单、蒲察、唐括、仆散、纥石烈诸大姓，李氏宫奴之人，不足为天下母。金章宗不得已，于承安四年（1099）封李师儿为元妃，尊崇侔于皇后。其兄李喜儿、弟李铁哥均做高官，干预朝政，此又大类杨国忠专权。泰和八年十一月乙卯（1208年12月29日）金章宗病逝，时年41岁。大安元年（1209）正月上谥号为宪天光运仁文义武神圣英孝皇帝，庙号章宗，二月甲申（3月27日）葬道陵（今北京市房山区大房山东北）。以无嗣，遗诏以皇叔卫王完颜永济继位，即金卫绍王。此人既无君国之才，又乏御人之器，李元妃被赐死，家属尽遭迫害。至宁元年（1213）八月，蒙古成吉思汗率军逼近中都（今北京市），右副元帅胡沙虎趁机反叛，毒杀完颜永济。

金章宗个人修养也酷似唐玄宗。唐玄宗文武双全，精通音乐。金章宗是女真族汉文化修养最高的皇帝，爱好书法、绘画，写一手很好的瘦金体字，诗词创作宏富。但这些才华在选择皇嗣问题上却蒙蔽了他的慧眼，所托非人，谬付家国，埋下了金朝衰亡的伏笔。

黍离之痛，兴亡之感，自古为文人本事。唐代诗人白居易曾以一曲《长恨歌》记述唐玄宗、杨贵妃的爱情悲剧，发出“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沉重叹息。元初文学家耶律铸（1221—1285）也以一篇《龙和宫赋》，对金章宗、李师儿的爱情悲剧做了文学形象化的总结。有感于“道陵事迹甚肖明皇”，耶律铸对金章宗和李师儿寄予了莫大的同情，以纯净的笔墨描写这对帝妃之恋，“特酿巫峡之云雨，嬛倚兰台之雄风”；至以南威、西子、洛妃、巫娥（即巫山神女）与李师儿相媲美，“佳人倾国，天子无愁”，“纷中夏之豪华，擅南朝之风流”[5]17（卷一百一十七《龙和宫赋》）。惜死生有命，阴阳间阻，“泫忆君之清泪，犹梨花之经雨”。全篇辞藻艳丽，文采斐然，典故逸闻比比皆是，信手拈来又恰到好处，可谓字句珠玑，耐人寻味。作者借李师儿正位龙和宫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用意非常明显，《序》称“税驾燕都，因游览前朝圮宫废苑，讯诸遗老，得睹龙和故址”，与白居易、陈鸿、王质夫游仙游寺谈李杨爱情如出一辙。篇中诸多沧桑凝重的高论，如“龟鼎将与时迁，形胜奚设险阻”，“致兴替者维人，系安危者非数”，“天下神器，万世攸赖，御非其道，足征挠败”，“既托寄其非人，不危亡而奚待”[5]18,20（卷一百一十七《龙和宫赋》）。如此美文，实乃金史之绝唱，无韵之《长恨》。然则《龙和宫赋》与其说是金章宗、李师儿的爱情悲歌，不如说是大金王朝由盛转衰的历史挽歌。

《龙和宫赋》的作者耶律铸，亦非等闲之辈。他是元初契丹族名臣耶律楚材（1190—1244）次子，幼承庭训，崇尚儒学，出入释道，工诗文，善骑射，才兼文武。如果有人问：巫山神女叫什么名字？估计所有人都会异口同声回答：瑶姬。瑶姬其名，首见于〔东晋〕习凿齿《襄阳耆旧记》：“赤帝女曰瑶姬，未行而卒，葬于巫山之阳，故曰巫山之女。楚怀王游于高唐，昼寝，梦见与神通，自称巫山之女。王因幸之，遂为置观于巫山之南，号为‘朝云’。至襄王时复游高唐。”[6]302（卷三《山川•巫山》）赤帝即炎帝，南方天帝是也。其后〔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增加“精魂为草”的细节：“丹山西即巫山者也，有帝女居焉。宋玉所谓天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阳，精魂为草，实为灵芝。所谓巫山之女，高唐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7]790（卷三十四《水经注•江水》）这些描述基本上仍忠实于宋玉原著。至唐末五代道士杜光庭《墉城集仙录》，始言瑶姬是王母之女，又称“云华夫人”，助大禹治水，与“朝云暮雨”的爱情主题无涉。这些知识已成为人所共知的常识。但很少有人关注到，元初耶律铸披露了另一重要信息，巫山神女名叫梨花：“梨花，巫娥之名也，故曰梨花荐枕席。”作者自注：“梨花，巫山神女之名也。王昌龄诗云：‘落落冥冥路不分，梦中唤起梨花云。’盖咏此也。”[5]43-44（卷一百一十九《花史序释》）此说虽然晚出，但持论依据则渊源于盛唐边塞派王昌龄诗。然所引诗句又不见于《全唐诗》，而出现在〔南宋〕《锦绣万花谷》一书，题名《梅》，作“落落寞寞路不分，梦中唤起梨花云”[8]83（前集卷七《一枝春》），有2字异文。与此诗意境相同的作品是中唐王建《梦看梨花云歌》：“薄薄落落雾不分，梦中唤作梨花云。”亦不见于《全唐诗》，出自〔南宋〕张邦基《墨庄漫录》，系民间访求《王建全集》所得[9]183（卷六《王建梨花诗》）。所谓“梨花云”乃是指梦中恍惚所见梨花缤纷、如云似雪之景象，后世多用作雪景之典，与巫山神女无关。笔者孤陋浅薄，于“梨花，巫山神女之名也”前所未闻，检阅典籍亦不见同时或后世呼应者，斯属孤证，姑存此待考。

元朝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疆域空前辽阔的大帝国，以海纳百川的气势（成吉思汗Ghinggis Khan的意译即“拥有四方大海”），在文坛刮起一股强劲的旋风。元代文学一个突出的现象，就是少数民族诗人群体的崛起。其中最著名的是契丹族耶律氏父子、回族萨都剌、蒙古族马祖常、维吾尔族贯云石、回族阿里西瑛等。另外还有一批外国诗人活跃于元代诗坛。他们都有较高的汉文化修养，都能熟练地运用汉语进行文学创作，写作水平和艺术成就甚至不在汉族文人之下。详见表1。

表1 辽金元时期少数民族诗人及外籍诗人统计表

二、文学奇葩：巫山一段云

巫山是中国文学的重要产床，诞生了《巫山高》、《巫山一段云》、《高阳台》、《阳台路》、《阳台梦》、《锁阳台》（即《满庭芳》）、《梦行云》、《高唐梦》、《神女》等著名诗体和词牌。《巫山高》是汉代鼓吹铙歌十八曲之一，南北朝以后演为一种独立诗体，历代作者不绝于缕，元代亦有张昱、戴良、周巽、胡布、王季鸿创作的《巫山高》诗，皆咏巫山高不可及、神女朝云暮雨，诸家写景，反复不脱此境，亦薪火相传之遗意。由于学术界研析者众，此不赘述。高阳台词牌取自宋玉《高唐赋》，又名《庆春宫》、《庆春泽慢》，双调一百字，上下阕各十句，押四平韵。然《高阳台》词从〔南宋〕吴文英创始，以刘镇词为正体，中经王沂孙、张炎、周密、李彭老、李莱老、王亿之等推波助澜，无论题材还是意境，均与巫山和神女无关，故不取。

“巫山一段云”原为唐代教坊曲，咏巫山神女事，故后世作者多以“巫山一段云”形容女子飘柔的鬓发或优美的身段。后用为词牌，双调四十六字，上阕四句三平韵，下阕四句两仄韵、两平韵，以唐昭《女冠子》则述道情，《河渎神》则咏祠庙，《巫山一段云》则状巫峡。……尔后渐变，与题远矣[10]432（《词品》卷一）”。

金元时期有很多作家用《巫山一段云》填词。有趣的是宗教界人士对该词牌情有独钟，全真教创始人王喆（1113—1170）、“全真七子”之首马钰（1123－1183）、第六代掌教宗师尹志平（1169—1251）、第八代掌教姬志真（1192—1267）都有多首《巫山一段云》词传世。其中王喆1首，马钰12首，尹志平19首，姬志真6首。尤其令人惊讶的是，作《巫山一段云》词最多的是高丽（今韩国）诗人李齐贤（1288—1367），分别有两组《潇湘八景》、《松都八景》，共计31首（原缺1首），数量上居第一。遗憾的是这些词作都与巫山、巫峡和神女无关，只留下“巫山一段云”的词牌名而已，兹列表存目。

表2 金元时期《巫山一段云》存目

题目

出处

王

马钰

仇远

张慧禾校点《仇远集》卷九，浙江大学出版社年月第版，第页

假若仅仅如此，《巫山一段云》对巫山文学的意义就将大打折扣了。所幸元初著名书画家、文学家赵孟頫（1254—1322）吟咏巫山十二峰的《巫山一段云》联章体词，使这古老的词牌又大放异彩。

巫山一段云 净坛峰：叠嶂千重碧，长江一带清。瑶坛霞冷月胧明，欹枕若为情。 云过船窗晓，星移宿雾晴。古今离恨拨难平，惆怅峡猿声。

巫山一段云 登龙峰：片月生危岫，残霞拂翠桐。登龙峰下楚王宫，千古感遗踪。 柳色眉边绿，花明脸上红。欲寻灵迹阻江风，离思杳无穷。

巫山一段云 松鹤峰：枫鹤堆岚霭，阳台枕水湄。风清月冷好花时，惆怅阻佳期。 别梦游蝴蝶，离歌怨竹枝。悠悠往事不胜悲，春恨入双眉。

巫山一段云 上升峰：云里高唐观，江边楚客舟。上升峰月照妆楼，离思两悠悠。 云雨千重阻，长江一片秋。歌声频唱引离愁，光景恨如流。

巫山一段云 朝云峰：绝顶朝云散，寒江暮雨频。楚王宫殿已成尘，过客转伤神。 月是巫娥伴，花为宋玉邻。一听歌调一含嚬，幽怨竹枝春。

巫山一段云 集仙峰：雨过苹汀远，云深水国遥。渡头齐举木兰桡，纤细楚宫腰。 映水匀红脸，偎花整翠翘。行人倚棹正无聊，一望一魂销。

巫山一段云 望霞峰：碧水鸳鸯浴，平沙豆蔻红。云霞峰翠一重重，帆卸落花风。 澹薄云笼月，霏微雨洒篷。孤舟晚泊浪声中，无处问音容。

巫山一段云 栖凤峰：芍药虚投赠，丁香漫结愁。凤来鸾去两悠悠，新恨怯逢秋。 山色惊心碧，江声入梦流。何时弦管簇归舟？兰棹泊沙头。

巫山一段云 翠屏峰：碧水澄青黛，危峰耸翠屏。竹枝歌怨月三更，别是断肠声。 烟外黄牛峡，云中白帝城。扁舟清夜泊苹汀，倚棹不胜情。

巫山一段云 聚鹤峰：鹤信三山远，罗裙片水深。高唐春梦杳难寻，惆怅到如今。 十二峰前月，三千里外心。红笺锦字信沉沉，肠断旧香衾。

巫山一段云 望泉峰：晓色飘红叶，平沙枕碧流。泉声云影弄新秋，触处是离愁。 脸泪横波漫，眉攒片月收。佳人欲笑卒难休，半整玉搔头。

巫山一段云 起云峰：袅娜江边柳，飘飖岭上云。卸帆回棹楚江滨，归信夜来闻。 欲拂珊瑚枕，先董翡翠裙。江头含笑去迎君，鸾凤尽成群。[11]807-808

从结构上看，这组词是《巫山一段云》的别体。双调四十四字，上下阕各四句、三平韵。上阕第一句“松雪堆岚霭”，第三句“风清月冷好花时”，第四句“新恨怯逢秋”，其“松”、“风”、“新”字皆平声。全词尽押平韵，换头两句又各减去一字，与前述唐昭宗、柳永词异，与五代十国毛文锡、欧阳炯、李珣词同。作者将去国怀乡之情、羁旅相思之苦，借巫山十二峰美景娓娓道来，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抒不完离别愁苦，诉不尽思念情殇，“离恨”、“离思”、“离歌”、“离愁”反复渲染，“别梦”、“春恨”、“伤神”、“断肠”疯狂肆虐，给整组词蒙上深深的忧伤情调。于是峡江两岸的叠嶂危峰，随风飘舞的红叶绿柳，惆怅凄厉的猿啼，孤舟晚泊的波涛，都成了作者宣泄内心感受的声光背景。

赵孟頫能够将十二峰胜景如数家珍，当非闭门造车向壁虚构，他应该是来过巫山实地游览，并一一登临十二峰的。而发挥书法特长，将此12首《巫山一段云》亲笔书写，更成为文人学士趋之若骛的拱璧。明代即有好事者将其墨迹刻于十二峰顶，巫山县令每以拓片赠雅士，不料反以此累，至万历时（1573—1620）不胜求索之扰，竟下令削平：“赵文敏（赵孟頫谥文敏）手书十二峰词，昔刻于巫山。县令厌其求索之烦，磨去，仅于士大夫家见之。”[12]485（卷三十《古迹志》）明代大文豪杨慎曾得巫山王县令赠与赵孟頫《巫山一段云》十二词拓本，喜不自胜，精心临摹，请书画家曹太狂（名学，字行之，生卒年不详，四川眉山人）绘十二峰图以配，特撰《跋赵文敏公书巫山词》：

巫山十二峰在楚蜀之交，余尝过之，行舟迅疾，不及登览。近巫山王尹于峰端摹得赵松雪石刻小词十二首，以乐府《巫山一段云》按之，可歌。古传记称：帝之季女曰瑶姬，精魂化草，实为灵芝。宋玉本此以托讽，后世词人，转加缘饰，重葩累藻，不越此意。余独爱袁崧之语，谓“秀峰叠崿，奇构异形，林木萧森，离离蔚蔚，乃在霞气之表。仰瞩俯睇，不觉忘返。自所履历，未始有也。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古矣！”寻此语意，使人神游八极，而爽然自失于晔花温莹之外。欲以袁意和赵词，以洗兹丘之黩，未暇也，乃临松雪墨妙一纸，邀曹太狂作图，藏之行笥，为他日游仙兴端云。[13]112（卷十《跋赵文敏公书巫山词》）

以杨升庵之通才，对赵孟頫《巫山一段云》如此推崇，至与东晋袁崧《宜都山水记》状巫峡之美文相提并论[14]，其心旷神怡又超然于宋玉《神女赋》“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之外，欲为神女洗雪污渎（指元人常以巫山神女比况娼妓），抑且与巫山、巫峡、十二峰及宋玉、袁山松、赵松雪并为千古知己矣。

[1] [元]脱脱.辽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 陈述，辑校.全辽文[Z].北京：中华书局，1982.

[3] [金]元好问.中州集[M].北京：中华书局，1959.

[4] [元]脱脱.金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

[5] 李修生.龙和宫赋[M]//全元文：第4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6] [东晋]习凿齿.襄阳耆旧记[M].武汉：荆楚书社，1986.

[7] 陈桥驿.水经注校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7.

[8] [南宋]无名氏.锦绣万花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9] [南宋]张邦基.墨庄漫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2.

[10]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1] 唐圭璋.全金元词：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2] [清]李友梁.巫山县志[M].成都：巴蜀书社，1992.

[13] [明]杨慎.杨慎全集：第2册[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14] 滕新才，杨用超.当代巫山历史文化研究评述（上）[J].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12（1）：1-8.

（责任编辑：李朝平）

A Survey on Wushan Literature during the Period of Liao, Jin and Yuan Dynasties

TENG Xincai

(Schoo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Chongqing Three Gorges University, Wanzhou, Chongqing 404100)

Liao, Jin and Yuan dynasties are the mature periods of Wushan literature during which the minority writers’ literary creations were very active. The ancient term Wushan Clouds is excellent in that celebration of Wushan’s goddess is still a theme to be extolled. The then literature had increased 53 groups of cloud-and-rain terms to Wushan Clouds on the basis of the terms already existent in the Tang Poetry and Song Ci, thus making up a huge cloud-and-rain imagery group, which has made outstanding contributions to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during the period of Liao ,Jin and Yuan dynasties; Wushan literature; Wushan Clouds; cloud-and-rain

I206

A

1009-8135（2016）01-0001-09

2015-10-09

滕新才（1965-），男，重庆荣昌人，重庆三峡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中国文化史。

重庆三峡学院与巫山县校地合作项目“历代巫山诗文集成”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