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贻宝英译《墨子》：背景、特色与传播

丁爱华



梅贻宝英译《墨子》：背景、特色与传播

丁爱华

为了让西方世界全面了解中华文化，梅贻宝选择了译介备受冷落的墨家学说。在翻译策略上，梅译注重保存《墨子》的“本土风味”，在具体翻译方法上，以直译为主，同时兼顾用“能够让人读懂的英语”译出。其译本在语言、版本和用典方面都做了详尽的考辨，并用直译加注法和文内汉字注释法对文化负载词，句法作用和文化典故加以解释。梅译《墨子》开启了西方研究墨学的高潮，也同时成为墨学研究的标准资源。

《墨子》；译介；背景；特色；传播

一、墨翟和《墨子》

墨子(约公元前468-约公元前376)，名翟，春秋末战国初期鲁国(今山东滕州)人。他是著名思想家、科学家、军事家和社会活动家，创立了墨家学派。墨子出身平民，曾“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后来背离儒学，创立了和儒家相对立的墨家学派。 从此，开始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百家争鸣”时代。在诸多的学派中，墨家影响极大，与儒家并称当世显学。《韩非子·显学》篇有云：“世之显学，儒墨也。”《墨子》一书是其弟子或再传弟子对墨子言行记录的汇集，其中主要是墨子的言行辑录，也包括墨家后学的作品。《墨子》一书共七十五篇，现存五十三篇。墨子学说代表小生产者和手工业者的利益，其出发点是制止战争，谋求和平，有利民生。“兼相爱”就是解决这一问题的根本途径。为此，墨子提出十大主张，《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节葬》《非乐》《非命》《天志》和《明鬼》。《墨子》中另一重要内容是墨家的逻辑学，其认识论具有唯物主义因素，而其对数学、力学、光学等的记载在世界自然科学发展史上都是较早的。由于墨家主张“非攻”，重视防御，他们对对机械制造和守城之术也特别有研究。

二、梅译《墨子》的背景和动机

墨子生活的时代，诸侯割据，臣不朝君，相互征伐，民不聊生。可以说，“兼相爱”的思想是墨子为当时战乱社会和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们所开的“一剂良药”。[1]但是，由于墨子的很多主张，如“非攻”、“节用”、节葬“等都不符合统治集团的利益，没有得到重用，逐渐丧失其”显学“的地位而让位于儒家和法家思想。《墨子》自秦朝至清初，两千余年中几乎成了“绝学”。[2]对其进行研究的学者很少，而且没有大家对它的涉猎和研究。

明末清初，西方传教士开始来我中土传教，同时带来了西方的现代科学，如数学、物理学、逻辑学等。中国的士大夫阶层在开眼看世界的同时，发现这些学说在中国的古籍《墨子》中就已经存在，而且比西方还要早很多年。由此，国内开始了墨学研究的小高潮。乾隆年间，毕阮在前无传承的情况下独立校注《墨子》，实为开拓之功。清末学者孙诒让耗十年之功，考订注释，完成《墨子间诂》。民国时期，梁启超完成了《墨子学案》一书。民国以降，继梁启超和胡适以后，另一位研究墨学的大家就是曾任燕京大学校长的梅贻宝了。

梅贻宝(1900-1997)，原籍河南省夏邑县，生于天津。梅氏家族先祖梅殷曾是明太祖朱元璋最喜欢的驸马，做过山东学政。其父梅曾臣育有五子，长子即为著名的教育家前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梅贻宝1915年考入清华中等科，1927年毕业于芝加哥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随后赴德国科隆大学学习。1928年回国，执教燕京大学哲学系，历任讲师、助理教授、副教授和教授(1934-1948)，其间兼任燕京大学注册主任、教务长、文学院院长(1934-1948)、代理校长(1942-1946)。主要著作有1929年出版《墨子的伦理与政治著作》(TheEthicalandPoliticalWorksofMotse)和1934年出版的《墨子：被冷落的孔子竞争者》(Motse,TheNeglectedRivalofConfucius)等。

梅贻宝是民国以后中华文化的捍卫者和弘扬者，虽然他后期定居美国，可至死也没加入美国国籍，其爱国之情可见一斑。梅贻宝1922年毕业于清华大学，1923年留学美国，在哥伦比亚大学专门从事墨学研究。他的努力旨在让西方世界全面了解中国文化，架起沟通中国与世界的桥梁。在1934年出版的其博士论文《墨子：被冷落的孔子竞争者》(Motse,TheNeglectedRivalofConfucius)序言中，他指出：“在过去两代人的时间中，西方学界对中国的兴趣在稳定的增长。最近，这一国度的政治进展在世界范围内吸引着越来越多国家的关注。我们相信，这些关注作为额外的推动力，会有助于通过考察她的历史、艺术和文学来了解这个民族。”[3]4可见，他以敏锐的眼光觉察到上世纪初西方世界了解中国的需求和强烈欲望。

正如前文所述，即使在中国，墨学长期以来也是被打入冷宫，无人问津。那么，向西方世界介绍中国，在群星璀璨的思想家和浩如烟海典籍中，梅贻宝为什么会选择墨翟和《墨子》呢？在这一问题上，他独具慧眼的发现，西方世界对中国的思想体系的关注呈“不均匀分布状态”，即对孔子和儒家思想关注最多，其次是老子和道家，对墨学的关注几近空白。在评价儒墨两家思想时，他不偏不倚的指出：“儒家思想并不是中国人唯一有价值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中国唯一可向世界推介的思想。”[3]4为了改变这种不均衡状态，梅贻宝在美留学期间开始了对墨学的研究和对《墨子》的英译工作。

三、梅译《墨子》的特色

翻译策略的确定是翻译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在翻译原文本确定后，译者(或伙同其赞助人)就要根据翻译要达到的目的，目的语读者的期待厘定翻译策略，宏观上讲，是归化还是异化；细而言之，是直译还是意译。梅先生在其译作《墨子的伦理与政治著作》(TheEthicalandPoliticalWorksofMotse)前言中声明：“在翻译的过程中，我们往往面临两难的处境：是保存原作的本土风味和中国古代作者的表达方式，还是使用现代英语的惯用法。因为一些显而易见的原因，我们通常采用前一种方法，有时甚至不惜牺牲后者。”[4]7可见，异化的策略，直译的手法是他翻译的圭臬，但他同时指出希望用“能够让人读懂的英语(intelligible English)”把这部作品呈现出来。显然，保存《墨子》的“古老的中国味”是梅贻宝翻译策略的出发点和归宿。这也暗合了上文所提及的，他沟通中国文化与世界交流，让世界全面了解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政治文化动机。下文将从翻译的具体操作层面，总结梅译《墨子》的一些特点，以期窥斑知豹。

(一)工于考辩，理解入里

I. A. Richards曾说翻译可能是“宇宙进化过程中产生的最为复杂的一项活动”。[5]究其原因，一方面，翻译要翻越两种语言的障碍，即它们在语言形式、意义、音调、韵律和修辞等方面的差异；另一方面，翻译还要跨越文化的鸿沟。文化更是包罗万象，从一个国家的历史、地理、民俗、风俗、习俗、传统到文学、艺术、绘画、雕塑等等不一而足。翻译之难，可见一斑，难怪连翻译大家严复也感叹“一名之立，旬月踯躅”了。中国古代典籍的翻译更是难上加难。经历了岁月的沉淀，语言的发展和版本等诸多原因，对很多典籍的理解并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

典籍英译首要在理解，理解的关键在于考据、考辩。《墨子》一书距今已两千多年历史，语言文化的变迁引起的晦涩难懂，古代印刷出版业不发达，版本在传抄过程中的谬误是不可避免的。梅贻宝在对他之前出现的为数不多的墨学研究和评注做了全面细致的比较，最终确定以当时公认最为权威的译注本——清末孙诒让的《墨子间诂》为蓝本进行翻译。在一些疑难和有争议的问题上，他总是综合考虑各家意见，根据常识和逻辑推理得出自己的结论。他在译作序言中说：“我们发现有几处不能认同他(孙诒让)的权威之处，均在脚注中做了说明。”[4]7

1.对原文逻辑的考辨。This is justthe universal love of Wen and Wu. And what Motse has been talking about is really derived from the examples of Wen and Wu.(即此文、武兼也。虽墨子之所谓兼者，于文、武取法焉能。)

Altogether four ancient kings, Yu, T’ang, Wen , and Wu are cited. The word “six” in the introductory paragraph, p. 92, to this section seems to be due to the oversight of some copyist.[4]94该部分出自《兼爱》(下)，前面部分的介绍中提到古时有六位圣王实行过“兼爱”的政策，但是在这段举例论述中只出现了禹、汤、文和武四位。因此，梅贻宝推测出这个逻辑上的不一致应该是由于抄写人员的疏忽引起的。

2.对原文中引用的典籍出处的考辨。Still again, it is true not only in the “ Oath of Yu” and the “ Oath of T’ang” but also with the “Poems of Chou”. To quote: “the way of the (good) emperor is wide and straight, without partiality and without favouritism. The way of the (good) emperor is even and smooth ,without favouritism and without partiality. It is straight like an arrow and just like a balance. The superior man follows it , (even) the unprincipled looks on (without resentment).” (且不惟《誓命》与《汤说》为然，《周诗》即亦犹是也。《周诗》曰：“王道荡荡，不偏不党，王道平平，不党不偏。其直若矢，其易若砥。君子之所履，小人之所视。”)This reference leads us to look for the quotation inShihChing. But it is not there. The first two sentences appear in the “Great Plan” inShuChing. Legge, vol. ⅲ, p.331.[4]94这里梅先生按照原文所指，去《诗经》中查找引文，无果而终，最后在《尚书．洪范》中找到了前两句。对于这些引文，他不但悉心弄清楚其来龙去脉，还在理雅各译文的基础上给出一个自己的翻译，并把在理雅各书中的页码告诉读者，以方便读者参考查询。

(二)直译加注，原汁原味

为了让西方读者了解中国的语言文化、阅读到原汁原味的《墨子》，梅贻宝采用了直译的翻译方法，以期在最大程度上保存其“丰姿”。由于中国的语言文字、句法、历史文化等与西方迥异，他不得不借助大量的注释来达到理解与沟通的根本目的。归纳起来，这些注释主要有如下类别：关于词义内涵的注释、关于句法作用的注释、关于历史文化背景的注释和直译加汉字注释等。

1.关于词意内涵的注释。“士”在古代中国有丰富的内涵，它至少包括士大夫阶层应有的才能、德行、勇气和学识。在翻译时很难在字典中找到一个英文单词和它在语义，内涵和感情色彩都一致的词。在翻译全书开篇第一卷第一章《亲士》时，梅贻宝把“士”翻译成the Learned并给出了如下的注释：The English word “learned” is not equivalent to the Chinese word shih 士，as virtue, talent, and courage are to be embodied by the shih as well as learning. He is really a philosopher-gentleman of the noblesse of the sword.[4]1再以“天子”一词的译注为例：Now these four kings had been under good influences. Therefore they came to possess the empire and were commissioned Sons of Heaven (Emperors).(此四王者，所染当，故王天下，立为天子。)

In Chinese the same term T’ien Tse, 天子，literally Son of Heaven, means also the Emperor. The former gives the religious while the latter the political emphasis. This double character of the term also expresses the Chinese Political idea of the government as a trust from Heaven.[4]9

2.关于句法作用的注释。《墨子》一书修辞特色之一就是经常使用疑问句来引出对一个思想的解释，起到承上启下的过度作用。请看《墨子》第二卷第八章《尚贤》(上)的一段翻译和注释：Motse said: Now, all the rulers desire their provinces to be wealthy, their people to be numerous, and their jurisdiction to secure order. But what they obtain is not wealth but poverty, not multitude but scarcity, not order but chaos— this is to lose what they desire and obtain what they avert. Why is this?2(子墨子言曰：今者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皆欲国家之富，人民之众，刑政之治。然而不得富而得贫，不得众而得寡，不得治而得乱，则是本失其所欲，得其所恶，是其故何也？)

In theMotsetext an interrogation is often used to form the transition between two thoughts, or the main thought and its explanation. It reminds one of the more artistically interpolated remarks by the listeners in Plato’sDialogues.[4]30排比句的使用是《墨子》一书修辞的另一大特色，它可以在说理时罗列诸多事实论据，有较强的感染力。现录一例如下：The unrighteous will not be enriched, the unrighteous will not be honoured, the unrighteous will not be favoured, the unrighteous will not be placed near.(不义不富，不义不贵，不义不亲，不义不近。)2But this is clumsy expression in itself and destroys the parallelism of clauses that is a feature of the ethical books inMotse. At any rate, the version as given here in the translation seems to include this idea.[4]31

3.关于历史文化背景的注释。在《亲士》中，墨子论述“太盛难守”时列举了比干、孟贲、西施和吴起等皆因为自己的优点和长处而殒命，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是，西方世界的读者可能对这些历史人物的事迹比较陌生，没有解释的话，他们就会体会不到原文的细微和妙处。简短的注释就弥补了这一缺憾。且看：The sweet wells become sooner dry and the elegant trees are oftener felled. The tortoises that are more responsive are oftener burned and the snakes that show more magic power are more sacrificed. Thus, Pi Kan3died of his uprightness; Meng Fen4perished by his strength; His Shih5paid with her life for her beauty; and Wu Ch’i6was torn alive for his achievement. This shows that there are but few who excelled other people and do not perish on account of it. Hence the saying: Position of the supreme is hard to keep.(是以甘井近竭，招木近伐，灵龟近灼，神蛇近暴。是故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贲之杀，其勇也，西施之沈，其美也，吴起之裂，其事也。故彼人人者，寡不死其所长。故曰：太盛难守也。)注释：3 Pi Kan was a royal uncle of the wicked King Chou. He was so daring in his counsels that Chou tortured him to death. 4 Meng Fen was a man of great strength. He was said to have plucked the horns out of oxen’s heads. 5 Hsi Shih was a famous beauty of the fifth century B.C. Lord Kou Chien of Yueh made a present of her to Lord Fu Ch’a of Wu who were military rivals. Fu Ch’a could not resist her charms and Wu dissipated. Wu was soon absorbed by Yueh. 6 Wu Ch’i was a great general of the State of Ch’u, one of the most feared military men of the period. King Tao, the reining ruler of Ch’u and master of Wu Ch’i, died in 381 B.C.. Wu Ch’i was thereupon cruelly put to death by his fellow ministers, who had been envying his glory and honor.[4]3-4

4.直译加文内汉字注释。这种译法保留了原文的特色、文化背景信息的同时，又简洁精炼，让人耳目一新。例如：The failure of one grain is called dearth 馑；failure of two grains is called scarcity 罕；failure of three grains is called calamity 凶；failure of four grains is called want 馈；and failure of all five grains is called famine 饥.[4]18

四、梅译《墨子》的传播与影响

西方世界关注《墨子》，开始于清朝中后期来华传教的英国圣公会牧师理雅各(James Legge 1815-1897)，他在《中国经典》第二卷中选译了《兼爱》三篇。梅贻宝在1929年出版的《墨子的伦理和政治著作》(TheEthicalandPoliticalWorksofMotse) 翻译了除《墨辩》和《备守》二部以外的所有篇章。正如他翻译的该书的题目所示，他主要是想向西方世界介绍墨子的伦理和政治思想，因此，将与此主题无关的和可能是中国文学史中“最难读懂的”(the hardest reading in the whole body of Chinese literature)《墨辩》和充满了已经被“淘汰”的晦涩术语(obsolete terms)的《备守》略去不译。可以说，梅贻宝是全面系统向西方翻译介绍墨学的开拓者。西方学界如是评价梅译《墨子》：“尽管译自上个世纪20年代，梅对墨学作品的翻译仍然是研究古代中国(哲学思想)的标准资源。”[6]

英语世界的《墨子》研究，是以第一手文献的翻译及简介开始的。1929年梅贻宝翻译的《墨子的伦理和政治著作》(TheEthicalandPoliticalWorksofMotse) 由英国伦敦著名的亚非文学出版社亚瑟·普罗布斯坦书店(Arthur Probsthain)出版后，引发了一股墨学翻译和研究的热潮。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华生(Burton Watson)(1963)选译了《墨子·十论》的大部分著作；陈荣捷(Wing-tsit Chan)(1963)在《中国哲学资料书》中全译了《兼爱中》、《天志上》、《非命上》三篇，并以“功利主义”、“非攻”、“非乐”、“节葬”、“尚贤”、“尚同”为主题对《十论》相关篇目作了节选翻译。葛瑞汉(A. C. Graham)(1978)翻译了《墨经》四篇。当今欧美学者引文一般据梅贻宝和葛瑞汉译本，并参考华生的翻译。值得一提的是，梅贻宝对术语“兼爱”的翻译“Universal Love”, 也成为广为接受的译法。

[1]辛志凤，蒋玉斌.墨子译注[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2.

[2]关立勋.墨子名言译评[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1：4.

[3]Yi-Pao MeiMotse.TheNeglectedRivalofConfucius[D].London: Arthur Probsthain, 1934.

[4]Yi-Pao Mei.TheEthicalandPoliticalWorksofMotse[M].London: Arthur Probsthain, 1929.

[5]赵彦春.翻译学归结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5：11.

[6]王宏.《墨子》英译对比研究[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6(6)：55-60.

责任编辑：刘海涛

I046;H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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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794(2016)04-0044-04

丁爱华，河海大学文天学院经管系教师，研究方向：中华传统文化译介，思想政治教育(安徽 马鞍山 243031)。

2016-0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