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县北宋徐德墓志铭补释
2016-03-27高建国
高建国
神木县北宋徐德墓志铭补释
高建国
徐德 富良江 威远军 北宋 西夏
陕西省神木县曾出土《宋故秉义郎徐府君墓志铭》志石一方。墓主徐德是麟府路的一名下级武官,曾参与北宋几次较大的军事行动,如熙宁九年讨伐安南、元丰四年攻陷宥州的战役,以及麟府路军与西夏军在接壤地区发生的青岗岭、厮罗川、龙横川、青鱼河四次战斗;徐德担任都虞候的府州威远军,是由府州厢军升格的禁军;而他担任巡检的保德军沙谷渡,则是麟府路与河东路之间在黄河上的主要军政、商贸渡口,地位极为重要。徐德墓志文还部分反映了麟州的文风、宗教等问题。
2010年前,神木县杨家城附近出土北宋墓志石一方,现藏神木县博物馆。志石青石质,圭首、长方形,长62.3、宽56.1厘米、厚7.7厘米。碑额、志文均为楷书,碑额题“宋故秉义郎徐君墓志铭”,志文满格22字,共27行;遇“朝廷”、“君”字空一格书写。
神木县地方文史学者杨文岩曾得拓片一张,并撰成《草垛山徐德墓志铭粗释》(下文简称“《粗释》”)一文,公布拓片和志文,并作了初步考释①。笔者仔细阅读该文后,发现作者抄录志文时有错抄、漏抄的地方,标点也有瑕疵;另外,由于作者对于宋代官制缺乏深入了解,致释文对于志主徐德的身份认识与史实存在较大差异;对徐德经历的几次大战没有充分认识。故笔者不揣浅陋,拟对志文作进一步考释。
承蒙神木县杨家将研究会折和平先生提供志石原图并拍摄者孙致远先生誊录志文,笔者得以在此基础上,重新抄录、标点了志文。
一、墓志原文
宋故秉義郎徐君墓誌銘
宋故秉義郎徐府君墓誌銘」
上舍張仲愈撰」
學正王天祐書丹」
將仕郎行兵曹事李及時題額」
君諱德,字淂之,世為麟州新秦縣人也。父智,故贈率府副」率。
君起家微賤,奮身行伍,善騎射,精擊刺,勇冠軍中,人」以驍銳稱之。自朝廷用兵西南, 君無一戰不在其間。」富良之役、宥州之師、青崗、斯羅之戰,龍橫、青鱼之討, 君」用命闘賊,摧鋒奪隘,累以功遷府州威遠都虞候。崇寧四」年,換授右侍禁,差充保德軍沙谷渡巡檢。在任,賊股栗」不敢入境,嘗以夾岸有江鄉雅趣,秩滿,遂謀居焉。大觀元」年, 朝廷以 君有兠和川斬馘之功,轉左侍禁。大觀二」年,該八寶赦恩,轉西頭供奉官。政和三年改授秉義郎。」 君向從軍富良江日,嘗冒瘴氣,幾於不救。後以年老,舊瘴」再發,醫不能療,政和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卒於家之正」寢,享年七十一。 君先娶劉氏,內殿承制劉公之女也,故」贈崇德縣君。繼娶董氏,今封永壽縣君。男五人:長為僧,法」名道隱,受業於府州天寧寺;次曰知常,武藝精絕,宛有父」風;次亦為僧,法名惠淨,落髮於保德軍承天院,係名表白;」次曰衡幼,居学校,升为外舍生;次曰徽尚。稺女一人,早亡,」皆劉氏所出也。孫二人。卜以政和五年正月初一日,葬于」麟州新秦縣石堡嶺之原,妻劉氏祔焉。 君之行事,余熟」知之,其子有請,義辭不克,因走筆為之銘云:」
猗歟徐公起寒微 門閭高大生光輝」
战功屡立闻帝围 榮曳朝服脫戎衣」
赤心报国天弗违 壽踰七十人亦稀」
就葬先茔淂其归 慶流子孫有所依」
二、徐德经历的几次大战和他的官职
从徐德卒于宋徽宗政和四年(1114年)享年71岁的记载来算,他应当生于宋仁宗庆历四年(1044年)。由此知,徐德(1044—1114年),字淂之,麟州新秦县人。
志文载徐德“起家微贱,奋身行伍……人以骁锐称之”。所以其父徐智应该是没有军功的,只因沾了子孙的光,得赠官即率府副率。徐德的功名,是靠他自己拼出来的。北宋时期麟州为边地,窟野河西即为西夏所有,即使在麟州境内,也散居着众多的党项部族。麟州蕃汉杂处,民风自然尚武,声名远播的杨家将、世袭府州的折家军,就是麟府人尚武的典型。《元一统志》在记到麟州近邻府州时就说:“地近边而民知战,府谷旧郡志云:民不满十岁皆谙武艺,人尚义气,俗无浮华。”②府州的张岊、麟州建宁寨的王吉、麟州新秦县的白智,也像徐德一样,是靠着勇武的技艺而屡立战功的。
志文“自朝廷用兵西南,君无一战不在其间……差充保德军沙谷渡巡检”一段文字极其简单地概括了徐德一生参加过的几次大战,却是徐德能够从行伍小卒晋升为秉义郎的军功资本,故不可不详察。
富良江,即今越南红河;宥州,在今内蒙古鄂托克前旗境;笔者核对原文附录拓片,《粗释》在抄录原文时,“青岗斯罗之战”一语中漏抄一“青”字,致使《粗释》作者认为此“岗斯罗”是党项语“藏底河”的译音,其实不确——青岗、斯罗是麟府路与西夏接壤地区的小地名。笔者也曾误认为,青岗斯罗,当是青唐唃厮啰的译音——青唐唃厮啰政权是吐蕃赞普后裔以青唐城(今青海西宁市)为中心而建立的割据政权;但细读《折克行神道碑》及《宋史·折克行传》,笔者发现折克行曾“破贼于青岗岭”,“又击厮罗川”,“青岗岭又破之”,足证青岗岭、斯罗(厮罗)川为地名无疑③;“龙横、青鱼之讨”中的“龙横”、“青鱼”,也是麟府路与西夏接壤地区的两道水川,“大破之青鱼河”④、“又入津庆、龙横川”⑤。《折克行神道碑》在20世纪70年代中出土于府谷县折氏祖坟,碑文内详细记载了折克行一生大小“百七十战”的时间和地点——这些地名,均位于麟府路与西夏接壤的今陕北地区,“青岗岭”、“厮罗川”、“龙横川”和“青鱼河”四处地名赫然在目。因此,青岗、厮罗(斯罗)、龙横、青鱼都是麟府西南境的地名。
熙宁八年(1075年),交趾军以为北宋正在变法,广西防务空虚,进而令辅国太尉李常杰率军8万攻入宋朝广西境内,并于次年正月攻陷邕州(今广西南宁市),屠尽城内约5万军民。此行为激起了宋朝的回击。熙宁九年(1076年),朝廷以鄜延帅郭逵为安南道行营马步军都总管经略招讨使,兼荆湖南北路、广南东西路宣抚使,率兵30万前往征讨。郭逵征安南,随行携带其在鄜延路与河东路的旧将,见于史书的就有燕达;府州折氏的一支折德源的后裔折可适为“安南安抚司舟兵队将”⑥;府州人张构,时任麟州镇川堡兵马监押,也出征并“充奇兵先锋马军队将,被甲荷戈,率敢死之士三百人,首破其决里隘口,战富良江,夺其战舰,斩获二十级,获马二匹”⑦,张构因此军功被授予西头供奉官。宋军取得了富良江大战的胜利,最后因兵夫不习惯南方的暑热瘴气,将士多有病死,双方和议而退。其时,徐德年过30岁正值壮年,因此他从征安南、参与富良江大战的记载,当属史实。至于他具体的作战地点和斩获,志文没有详记,不能妄猜。
元丰四年(1081年),西夏幼主李秉常与其母梁太后发生内讧,宋朝乘机出动五路大军,大举伐夏。由宦官王中正率领的一路军马,代天子而征,从麟州出发越大漠而西。因为王中正指挥无方而少有斩获,而随后发生方向不明、军粮不继几乎将此路军马陷入绝境。幸亏折克行捉到五名西夏人,使为向导并掘得窖藏,宋军军心稍稳。宥州是西夏左厢军统军司的治所,宋军到达时,西夏军已经退走,王中正轻易占领后反而屠杀了城中人户,并且冒领军功,这就是宋军的宥州之战。其后,王中正率领的这一路宋军无功而返。随着出发的麟府路将官,有麟府路军马司管勾将领张世矩、府州知州折克行,弟折克俭、折克禧也在从征行列。徐德既属麟府军,应该也在出征之列,具体军功志文没有记载。
北宋与西夏的关系,至元丰四年后,再没有较大规模的战斗;但北宋在后期于麟府、鄜延、环庆、泾原、秦风沿线进筑堡寨,步步为营,因而围绕某一新筑堡寨的掩护与破坏,宋夏沿边之间的零星战斗时有发生。时任府州知州折克行,守边30年,大小百七十战,就是这种战斗生活的反映。作为麟府路的一名军兵,徐德多次出界战斗,其中即有与府州知州折克行一同出征过的青岗岭、厮罗川、龙横川和青鱼河四次战斗。而关于此四处地方的具体位置,因史籍缺载,一时难以考察。
宋朝军制有禁军、厢军之别,禁军是朝廷中央军,厢军原本是地方的镇军。府州威远军的编制原属厢军,宋仁宗庆历元年(1041年),西夏国王元昊率兵围攻麟府州,兵围麟州31天,围攻府州七天,攻陷了北宋丰州城和麟州建宁寨。最终在麟府军的顽强抵抗下,元昊退走。此战后,宋朝加强了麟府路的军事守备,将麟州飞骑军、府州威远军升格为禁军。史记府州威远军“本胡骑之精锐”,设二指挥,约有千人的规模⑧。 担任过威远军指挥使的人,有府州富商宗延英曾祖宗行德;而都虞候,则是指挥使之下的军职。徐德担在的府州威远军都虞候一职,是史料中首次出现的记载。
其后,徐德又升任保德军沙谷渡巡检,这一官职也是史料中首次出现。《粗释》和孙致远先生都将“差”字错抄为“羌”,其实不确。宋代的官职复杂,“官”与“职”并不相同,“官”为等级标准,“职”是差遣的具体职务, “差充”这种表述,常见于授予某官差遣职务时。
保德军即今山西省保德县,北宋时属河东路,原名定羌军,景德二年(1004年)改名保德军。保德军与麟州、府州隔河相望,麟府路守护的就是黄河以东包括保德军在内的广大河东地区的军事安全;而宋朝送往麟州、府州的军队和钱粮以及一切往来,都是通过保德军交通的。保德军与麟府州隔河相望,沿河渡口有沙谷、大堡等处渡口。其中沙谷渡在五代时,还曾设立过沙谷寨,后周世宗显德时,永安军节度使折德扆之弟折德源曾败北汉军于沙谷寨,“斩其将郝章、张剑”⑨; 建隆元年(960年),永安军节度使折德扆又破北汉军于沙谷寨⑩。 宋仁宗景德二年,河东转运使鲍中和曾上言:“岚州合河津岁收渡钱二百八十余贯,自废浊轮寨,商旅止由保德沙谷、大堡等津,请依合河渡收课。”朝诏“合河、沙谷、大堡等津,并勿收渡钱”。可见沙谷渡等处为河东、河西的一切往来必经之处,其军政、商贸地位自不待言。宋朝在重要关隘、渡口设置巡检管理往来事宜,徐德担任的保德军沙谷渡巡检,即是这种情况的反映。其时徐德官衔为右侍禁,武官阶中的倒数第二品——九品,位低而任高职,故称“差充”。至于《粗释》一文说徐德曾因此做过皇帝的侍卫,那是错理解了宋朝的官制了。直至他去世时得到的秉义郎官衔,也不过是武官五十三阶中的第四十六阶而已。终其一生,徐德的官位仅排在武官的下级。纵观宋史,很多寒门武官戎马一生,到死也不过是八品、九品的地位,只有像府州折氏等豪门大族、朝中大员、高级将领等特殊群体的子孙,才可轻而易举获得八品、九品的地位。
三、志文反映的麟州文风、宗教等问题
文物就是历史的见证,从《宋故秉义郎徐府君墓志铭》,我们还可以一窥麟州的文风、宗教等社会问题。
徐德有子五人,其第四子衡幼“居学校,升为外舍生”。北宋麟府州民风尚武,史料多有记载;而有关地方教育和文士、学子的史料却极其少见。麟州杨家将迁移到中原的一支杨畋弃武从文,而麟州本地的杨氏,未见记载读书的情况;府州折氏也是在北宋中后期,知州、子弟才陆续粗通文墨,折继祖曾向朝廷乞赐《九经》,家藏诗书、图册等文具,其侄折克俭喜从文士,雅好赋诗;折克臣颇通书法,可惜没有作品流传;现在留下来的,是末任知州折可求之子折彦文为妻曹氏亲笔撰写的志文。麟府之北的丰州,曾有过敕建文庙的记载,而府谷县也曾发现残损碑额,上书“敕建至圣文宣王碑”,可证亦是北宋文庙的文物。
北宋时的麟州,也应该有文庙和学舍等教育场所。学正既是主管一地教育的官员,也是一地学子之师。本志文即是应衡幼之请,由其友人、上舍张中愈撰文,而书丹者,即是麟州新秦县学正王天祐。至于将仕郎、行兵曹事李及时只是州县的幕僚官,这种低级官吏,一般由外地或本地的选人或落第举子担任。但像麟府等边地州官一般都是武将,只有通判、县令以及幕僚官,多由朝廷派文士出任,一地文教能否蔚然成风,就靠这些人的教化了。而实际上,朝廷对于麟府州也有倾斜的文教政策,比如给予其免解进士的名额。目前已知府谷县出土的府州人张括墓志文、麟州新秦县银城乡的白智墓志文,就是由麟州免解进士孙觉民所撰。综合分析,麟州文教的建置,在宋代是比较齐全的,有学子、有学正,外舍、上舍、免解进士,靠了墓志的记载都有体现。
徐德长子、三子均落发为僧,这是尤可注意的地方。《粗释》将其解读为宋末乱世、民人遁入空门避难之意。笔者以为其说多有猜测,对佛教虔诚的信仰,无论是宋朝还是西夏,都普遍存在;即使是宋夏边境的党项各族,也都普遍信仰——在今安塞、子长、志丹、延安等地的石窟中,就留下多处宋夏时蕃部民人修佛造像的题记,所以,徐德两子出家的记载,当从人们对佛教的虔诚信仰中去理解。
徐德长子法名道隐,“受业于府州天宁寺”,三子“法名惠净,落发于保德军承天院”,惟“系名表白”不知谓何。府州天宁寺,史书无载,但府州城下黄河边有永宁寺,这是可以确知的,折继祖之妻慕容夫人去世后就曾停灵于永宁寺;乾隆时府谷曾发现政和三年“宋保德守刘仲祥公题壁”,内即有“府州前永宁院主、西庄村山寺主持”等字样。今寺已不存,而黄河边仍有永宁寺隧道。另外,府谷县出土的北宋中后期人王光甫墓志记载,他的长孙若思,“从浮图氏”,也是落发为僧了。庆历元年元昊的围攻麟府时,曾有“麟、府州民吏及僧道诣阙,请益兵以御西贼。召对便殿,赐茶彩,慰遣之,僧道仍赐紫衣、师号”。《宋会要辑稿》将这一段记载放在朝臣建议废弃麟州的庆历四年——麟府州的僧、道与民吏一起向朝廷请命,可见麟府州的宗教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至于保德军承天院,史无明载,但在清《保德州志》卷3“寺观”一节中,即有承天寺,谓“元时建”。承天院即承天寺,宋夏时期多建有承天院(寺),著名文学家苏轼、黄庭坚就有相关的诗词传世,而西夏王朝修建的承天寺塔,至今仍矗立在宁夏银川市内。这些事实当可说明,北宋时麟府二州的佛教很盛行。
徐德先娶刘氏,为内殿承制刘公之女。此“内殿承制刘公”不知谓谁,但亦为低级武官,双方倒是门当户对。而实际上,北宋军队里通过婚姻关系提高、巩固家族势力的情况,普遍存在,像府州折氏娶妻嫁女,通常都选择中下级的武官门第。徐德的婚姻,也是这类现象的一个实例。
注 释:
① 杨文岩:《草垛山徐德墓志铭粗释》,《杨家将研究》2010年第2期,第40~45页。
② 孛兰肹、赵万里:《大元一统志》,中华书局1966年,第387页。
③ 戴迎新:《折氏家族史略》,三秦出版社1989年,第88页。
④ 杨许玉:《府谷县志》卷8,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12页。
⑤⑨《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第8866页;第8661页。
⑥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2430,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270页。
⑦ 王为垣:《 府谷乡土志》卷12。
〔编辑、校对 阴美琳〕
高建国,男,1985年生,西北大学中国史博士后流动站;延安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讲师,邮编 716000。
K244
A
1001-0483(2016)04-0072-04
延安大学校级科研项目“神木县北宋《徐德墓志铭》释读(YDB2014—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