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中的自由与纪律
2016-03-25贺克春
贺克春
自由与纪律
干国祥
某次朋友聚会。雨韵校长说起了她刚刚收到的一封信。信是一个未署名的六年级女生写的,她说她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她敬爱并信任的杨校长能够答应:再过不了多久,她就要从小学毕业了,可是,这几年来每一次音乐考试总是只考音乐老师指定的课文中的歌曲。她觉得那些歌曲唱起来味道并不好,因此希望杨校长能够帮她说服音乐老师,在这次音乐考试中能够让她自己挑选一首歌来演唱。她还说,其他的同学也差不多有相似的想法和希望。
雨韵校长接到这封信,觉得很有意思。确实,经过六年的教育,小孩子们终于开始长大,开始懂得说“不”,懂得用合适的方式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于是她找来音乐老师商量,大家觉得这个善意的愿望也并不过分,应该满足它。既然不知道是谁写的信,就索性六年级的音乐考试这一次全部采取自选歌曲,让孩子们痛痛快快地唱一回吧。这是一个成功的教育案例,它传达了师生间相互信任、相互理解的那种美好的关系。但是,我个人认为,作为教育,它还不够完美,它至少留下了一处小小的遗憾:对纪律的忽略。
我们知道,音乐不同于儿童绘画,与儿童画相对随意的创造性相比,它更强调音准、音域、音质等比较客观的因素。一般说来,音乐教师在选择考试曲目的时候,他需要这首歌能够同时考查一个学生在音准、音域、音质诸方面达到的标准与蕴含的潜力。因此,这样的歌曲往往并不是选择韵律最动听、歌词最优美的——因为在考查中,这些优美的东西甚至可能会干扰想要考查的那些内容。而相反,我们在卡拉ok的联欢会上的自选歌曲往往会选择最适宜自己音域和音质,旋律动听,歌词至少能打动自己的那些歌曲。譬如一个上不到高音区的女孩,就肯定会选择一首只在中音区徘徊的歌曲,加上歌词、韵律等因素,我们仍然会觉得她唱得非常棒,但如果作为考查,有许多东西就这样被掩盖了起来。
更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将考查视为一个教学的终点,而应将其视为一个教学的新起点。这不仅指在考查中发现的问题将可能成为以后教学的主要内容,而且还指通过考查,我们将告诉学生:这门学科,我们不应该忽略的东西是什么。
凡练习过钢琴等乐器的人都知道,钢琴教学不会从一开始就选择一支完整的曲子来进行练习,而是要进行大量的多少有些枯燥的音阶与指法练习。这个阶段相当漫长,而且对自由教育而言,它还必然是“僵化的”“刻板的”“不允许商量的”。但是,如果谁想跳过这一步,其结果必然是浮而不实的暂时“进步”,到一定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办法回过头来再加以矫正。钢琴学习也许是一个特例,歌曲演唱并没有这样苛刻,但其背后有共通的东西:想要达到艺术的自由境界,必然地需要经过一个相对枯燥与漫长的纪律阶段。
最好的例子莫过于舞蹈。没有人从一开始就能够在音乐中自由地舞蹈,作为世间最美的“行走”,舞蹈其实也是最不自由的“行走”:因为它规定了行走的节拍、步法与步幅,而且还要求舞者将自己的行走与他人的行走“捆绑”在一起。开始练习舞蹈是极为枯燥的,而且并没有任何美感可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人的自由被一种纪律束缚,人放弃了他从小养成的自由,在规定的音乐和动作里反复着一种并无快乐可言的简单动作。
直到这种束缚成为你内在的东西,直到音乐一响起,你无需任何思考,就能够准确地在音乐中迈出规定的动作,直到你的舞步和与你同舞者的舞步就像是两株一直相伴而生的树……这时候,我们才发现,我们已经实现了“在音乐中漫步”,我们达到了另一种自由,一种随心所欲而不逾规的“行走”。
这种自由与纪律的辩证关系,我们还可以在唐诗宋词、电影艺术等方面观察到。其实这并不仅仅是音乐、舞蹈或者其他艺术的规律,它还是一切教育的一个根基:自由与纪律的矛盾统一。英国哲学家、教育家怀特海曾经精辟地说过:“通往智慧的唯一的道路是在知识面前享有自由,但通往知识的唯一途径是在获取有条理的事实时保持纪律。自由和纪律是教育的两个要素。”
当然,怀特海并没有将这两个要素不分主次地先后并列在一起,如果这样的话,他的话也就只是为许多“教室的女王”(日本电视剧中的人物,喻指那些苛刻残酷但认真的教育者)的过激行为提供证据。正像前文中的各种艺术上的规律一样,在自由和纪律之间,自由是终极的目的,而纪律只是为了达到这个自由必经的途径和必需的措施。在这个纪律中,它始终不能忘记最终的自由,不能忘记它不是为了树立权威,不是为了把孩子培养成唯唯诺诺的纪律束缚下的可怜虫。所以,怀特海紧跟着又补充道:“居于次要地位的严格纪律必须以保证某种长远的利益为目的。”
为了最终的自由,我们才树立起临时的纪律,这就是自由与纪律的辩证法。当我向雨韵校长介绍完这些关于教育中的自由和纪律,她和另外的朋友问:“当时还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讲究,但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说,好在还没有向学生宣布,音乐考试还要再过一两个星期呢。到时候,不妨让学生唱两首歌:一首规定,一首自选。规定动作,力求规圆矩方;自选动作,提倡生动活泼。这样,我们就既考查了学生在音准、音域等方面的才能,又考查了学生在音乐趣味、综合表演等方面的天赋。
这个故事到此结束了,但我的思考却并没有因此而停步:我总是怕一种简单的思维已经统治了我们的头脑,怕从这个故事里,有人会简单地推导出“先纪律后自由”这样即使不荒谬至少也是片面的结论。
作为伟大的哲学家,怀特海给我的启发除了自由与纪律的辩证关系以外,更重要的是“浪漫—精确—综合”这一过程的教育思想。怀特海认为,所有的教育都由三个相辅相成、不断重复、交叠、循环的阶段所组成:浪漫阶段、精确阶段和综合阶段。教育的浪漫阶段,指事物以混沌的面目出现在学习者面前,学习者通过想象等浪漫的方式和这个事物(如音乐、舞蹈、诗歌)游戏的阶段。这一阶段是精确阶段的必备基础。而精确则是对已经存在于头脑中的活跃而混乱的思想进行有序的排列,在这个过程中,需要不断地补充新的知识,以促进对原有知识的认识,对混乱散漫的知识进行分析,把朦胧的感觉化为清晰的认识。而综合阶段则指掌握系统的知识后复归浪漫,它同时又是下一个浪漫的起点。可以说,每一首诗的学习,每一堂课,每一门学科,甚至人的一生,都是由这三个阶段不断交错重叠着的,教育就应该是这样一种不断重复的循环。
回到文章的开头,一个练钢琴的孩子喜欢音乐,经常性地听音乐,聆听教师的美妙演奏,这就是他苦练钢琴这一精确阶段的前提,是不可或缺的浪漫阶段。一个舞蹈者看到其他的舞者在音乐中翩翩起舞而跃跃欲试,或者作自由而并不规则的舞蹈,这是他练习精确舞步的前提。“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指的就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自由浪漫的阶段,人会不自觉地进入到一个精确的阶段。当然如怀特海的理论所揭示的那样,这一过程中“浪漫”和“精确”在不断重复、交叠和循环,它不是一个简单的线性发展过程。
所以,教育规律毕竟不是简单的加减法。当我们树立纪律的时候,请不要遗忘它背后是不是有一个自由的目的;当我们追求精确的时候,不妨先想一想,孩子是否经历了足够长的浪漫阶段,拥有了足够多的浪漫知识。而超越这一切的,是教育的创造性和对生命奇妙的敬畏,于是怀特海又说:“奇妙支配一切,破坏奇妙的人应该受到诅咒。”
[解 读]自由是人的灵魂,也是教育的灵魂,但没有规则的自由就是散漫和随意,所以自由必须是渗透着文明的自由,是公德允许的自由,更是法治和规则下的自由。我们要把握好自由和规则,让教育规则既有度,又能自由呼吸。
从心理学的范畴来讲,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理界限。我们每个人的皮肤就是自己的身体的界限,它保护着我们的身体不受外来的侵入。同样,我们的心理也需要这样一层皮肤,来保护我们的心理不受侵害。而这种心理界限的形成,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约翰·克利斯朵夫(节选)
[法]罗曼·罗兰
曼希沃在踮着足尖走进来、撞见孩子坐在太高的键盘前面的那天,忽然心中一亮:“哦,神童!怎么早先没想到呢?这不是家庭的运气吗!他将来可以带着我周游德国,也许还能到国外去。那不是又愉快又高尚的生活吗?”
一吃晚饭,曼希沃就马上把孩子赶到钢琴前面,要他把白天的功课复习三遍,直到他眼睛累得要合拢来的时候,从此竟是每天如此。克利斯朵夫很快就厌倦了,后来竟闷得慌了:他连去看看亲爱的河的时间都没有了。他的骄傲与自由都受了伤害,他愤慨极了,他决意不是从此不弄音乐,便是尽量地弹得坏,使父亲灰心。这让他自己也不大好受,可是他的自由独立非挽救不可。
从下一课起,他就实行他的计划。他一心一意地把音弹错,把装饰音弄成一团糟。曼希沃叫着喊着,继之以怒吼,戒尺也像雨点一般落下来。克利斯朵夫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忍着痛苦照旧乱弹。曼希沃和他一样固执,发誓哪怕两天两晚地拼下去,也绝不放过一个音,直到儿子弹准为止。
“爸爸,我不愿意再弹了。”他鼓足勇气说。
曼希沃气得不能呼吸了。
“怎么!怎么!”他喊道。
“我不愿意再弹,因为我不愿意挨打,”克利斯朵夫大哭大叫地说,“而且,我不喜欢音乐!”
克利斯朵夫给赶到了楼梯上,又脏又暗、踏级都给虫蛀了的楼梯上。天窗的破玻璃中吹进一阵风,墙上湿漉辘地全是潮气。他一边哭一边照旧望着周围的东西,不久他站起来,窗子在吸引他,莱茵河在屋下奔流。在孩子心目中,河仿佛是个有生命的东西,是个不可思议的生物,但比他所见到的一切都强得多!什么也拦不住它,不分昼夜,也不问屋里的人是悲是喜,它总是那么流着,那样的恬然自得。要能像它一样地穿过草原,拂着柳枝,在细小晶莹的石子与砂块上面流过,无优无虑,自由自在,那才快活咧!
孩子全神贯注地瞧着,听着,仿佛自己跟着河一起去了……他闭上眼睛,波涛汹涌,急促的节奏又轻快又热烈地往前冲刺。而多少音乐又跟着那些节奏冒上来,像葡萄藤沿着树干扶摇直上:其中有钢琴上清脆的琶音,有凄凉哀怨的提琴,也有缠绵婉转的长笛……那些风景隐灭了,河流也隐灭了,只有一片柔和的、暮霭苍茫的气氛在那里浮动。克利斯朵夫感动得心都颤抖了,凡是可怕可悲的事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场轻飘的梦,一阕清朗的音乐,在阳光中浮动,好似处女座中的众星在夏季的天空闪烁。
然后,什么都隐灭了,一切形象都化掉了……一片汪洋,一线水波在天边颤动——那是大海。河向着海流去,海也向着河奔来,终于河流入海,不见了……音乐在那里回旋打转,舞曲的美妙的节奏疯狂似的来回摆动。自由的心灵神游太空,有如被空气陶醉的飞燕,尖声呼叫着翱翔天际……欢乐啊!欢乐啊!什么都没有了!哦!那才是无穷的幸福!
时间流逝,黄昏来了,楼梯那边已经黑了。——小克利斯朵夫老是伏在窗洞边上,抹得乌七八糟的苍白的脸上闪着幸福的光彩。他睡熟了。
他不得不让步了。虽然英勇的抵抗极其顽强,终究给戒尺制服了,每天大部分时间他必须坐在这架刑具前面。
他自以为对音乐恨透了,但他拼命用功,那可不是单单怕父亲的缘故。祖父有过几句话给了他深刻的印象。老人看见小孙子哭,就郑重其事地和他说,为着人间最美最高尚的艺术,为着安慰苍生,为人类增光的艺术而吃些苦是值得的。克利斯朵夫一方面因为祖父把他当作大人看待而非常感激,一方面因为那些话跟他高傲的精神非常投合而大为感动。
但主要的原因,还是音乐所引起的某些情绪深深地印在心头,使他不由自主地留恋音乐,把一生奉献给这个他自以为深恶痛绝、竭力反抗而无效的艺术。
[解 读]父亲发现小克利斯朵夫有音乐天赋,严厉要求他坚持练习钢琴,在他感到厌倦时,父亲的固执是他继续音乐之路的一个重要原因。性格固执的父亲,对小孩子自由个性的约束,为小克利斯朵夫的音乐演奏与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是,父亲只是通过硬性的规定和要求刻板地训练儿子,这些做法使小克利斯朵夫几乎放弃了音乐。他的固执、严厉甚至粗暴和对音乐理解的平庸,使小约翰·克利斯朵夫对弹琴产生了厌恶。这就与教育的目标相背离了,教育的目标是:建立一个积极的纪律,工作的纪律和有益的纪律,而不是一个不动的、被动的和顺从的纪律,所有的原则都不是绝对的,适当的控制孩子将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教育中,自由与规则绝不是一对矛盾,而是一种相互支持的关系。自由是儿童生命的法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权利。蒙台梭利认为,只有当他成为自己的主人,并遵循一些生活规则时,他才能管住自己的行为,我们才认为他是一个守纪律的人,这样的纪律具有灵活性,既不易被理解又不易被采取。但它包含一个伟大的教育原则,它不同于旧式教育中那种绝对的、不容辩驳的高压政策下的“不许动”的原则。
当人的内心越自由,你能带给孩子的氛围就越自由;当我们的生命都有了属于自己的界限的时候,规则对我们来讲就不再是一种约束了。
[作者单位:江苏省常州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