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仪》的叙事模式与印第安文化意蕴
2016-03-25邱蓓
邱蓓
(上海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院,上海 200083)
《典仪》的叙事模式与印第安文化意蕴
邱蓓
(上海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院,上海 200083)
摘要:《典仪》是印第安作家莱斯利·西尔科的代表作,小说利用嵌入式结构和复调的叙事策略展示了印第安文化意蕴和思想内涵。嵌入式叙事模式体现了印第安人所崇尚的万物平等、和谐统一的宇宙观,颠覆了西方主流文化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通过运用复调结构,即多条线索有机协调地融合在同一文本中,共同服务于同一主题的叙事模式,作者对种族融合、多元文化共存的期望得以表达。精湛的叙事手法与深刻的主题思想相得益彰,使作品成为一部耐人寻味的经典之作。
关键词:典仪;嵌入式叙事模式;复调结构;印第安宇宙观;多元文化
莱斯利·西尔科是印第安文艺复兴时期脱颖而出的印第安裔女作家,她与斯科特·莫马戴、杰拉尔德·维兹诺以及詹姆斯·威尔奇并称为“美国印第安文学四大代表作家”。同其他印第安作家一样,西尔科从印第安传统文化中汲取了充足的营养,这使得她的作品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和丰富的文化底蕴。《典仪》(Ceremony,1977)是西尔科的第一部小说,作品主要讲述主人公塔尤——一个饱受战争摧残、身心俱损的混血印第安青年,在印第安药师的指引下,借助部落仪式治疗战争创伤,解除身份危机,并重构印第安身份的故事。小说一经出版,即好评如潮,西尔科也随即跻身于具有代表性的印第安作家的行列。近年来,国内外不乏对这部小说的批评,学者们运用生态批评、生态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文化研究等多种文学批评理论进行评述,但目前对这部小说的研究仅停留在主题分析的层面上,很少有人从叙事学的角度探讨作品。针对这一研究现状,本文拟以叙事学为理论框架,探讨作品的叙事框架和情节处理方式,并试图挖掘隐藏在这种叙事策略背后的深邃内涵。
一、嵌入式叙述模式
从叙事学的角度来讲,一部叙述作品中有多个叙述者,这些叙述者以多层存在,其中高级叙述层次为低一级叙述层次提供叙述者,这种现象叫做叙述分层。叙述分层的特征是一层叙述者讲述的故事中包含故事内人物讲述的其他故事,叙事学家们将这种“故事中的故事”的框架结构称为嵌入式叙述模式(Narrative Embedding)。在西方文学经典中,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如《天方夜谭》、《坎特伯雷故事集》、《呼啸山庄》等。西尔科的作品《典仪》也采用了这种嵌入式叙事模式。小说有三个叙述分层:所有的故事都是思想女神“蜘蛛女”思考的产物,因此她处于第一叙事层;在她的框架故事的内部,又有另外两个未命名的叙述者“他”和“她”,他们处于第二叙事层,承担着讲述塔尤的故事的任务;作为小说主线的主人公塔尤寻求身份认同的故事则被置于叙事的第三层。如果我们将塔尤回归文化身份的故事定位为作品的主叙述层,那么讲述塔尤的故事的复合叙述者“他”和“她”主导的则是小说的超叙述层,以此类推,思想女神“蜘蛛女”头脑中浮现的故事则为超超叙述层。《典仪》的叙述层次如图1所示。
在明确各个叙述者之间的层次关系的基础上,我们来分析各层叙述者与其叙事行为之间的关系。小说最外层框架是由作品首页关于思想女神缇茨绨纳柯的创世诗构成的。思想女神是普韦布罗部落的创世者,她创造了玉米女神和芦苇女神,并同她们一起创造了宇宙、人类世界和第四层地下世界。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她思想的产物,读者即将在小说中读到的故事也“正是她现在所思考的”[1](P1)。在西方主流作家的作品中,作者在文学活动中具有权威身份和霸主地位,决定着作品的内容、意义和存在方式。而在《典仪》中,通过这一超超叙述层我们可以看到,作者不是最高权威,她只是一个转述者,真正的创造者是思想女神。这映射了印第安人崇尚的和谐的宇宙观。在印第安人看来,人类和自然界中的万事万物一样,都是思想女神创造的产物,人不是世界的中心,不是万物的灵长,更不应成为自然的掠夺者和统治者。世界是一个有机整体,万事万物相互联系、相互依赖、相互影响,共同处于一个平衡、和谐、统一的宇宙之中。西尔科将小说置于印第安创世神话的背景下,消解了西方主流文化中的“人类中心主义”,使作品具备深刻的印第安文化内涵。
在小说第二至三页,一首题名为“典仪”(ceremony)的诗歌构成了作品的第二层叙事框架。在这一叙述层出现了被西尔科隐匿了身份的复合叙述者“他”和“她”,由他们来揭示印第安典仪和传统故事的重要意义。“他”告诫人们在抵御邪恶和巫术中故事所起的重大作用:“我告诉你们什么是故事,故事不是娱乐方式,而是我们拥有的一切,是印第安人与病魔及死神斗争的武器。”“她”阐明了典仪的重要意义:“……据我所知,唯有通过有效的典仪,才能治愈。”[1](P2~3)对于印第安人来说,疾病意味着人与宇宙关系的失衡。典仪作为印第安文化的载体,是缓解人类肉体和精神创伤的有效方式,是恢复人与世界和谐关系的必然途径,是永远不能忘却的记忆。作为典仪的重要内容和主要形式,印第安神话故事能够将印第安人带到宇宙平衡、统一、和谐的原初状态,使他们体会到部落的传统和文化精神,从而获得克服失衡的神圣力量。这也印证了凯伦·阿姆斯特朗的观点,即神话故事关注的是“人与自然的终极平衡以及如何恢复他们之间的和谐相处”[2](P52)。
小说的主叙述层由塔尤回归部落传统的历程构成。塔尤在经历几个印第安药师为他举行的典仪后,最终回归到古老神秘的印第安部落,确立了自己的文化身份,并以故事讲述者的身份被部族长者请进部落宗教活动的中心——神圣的印第安卡瓦中,为族人讲述他自己的经历。这意味着他彻底摆脱了身份危机,成为部落文化的守护人;而他的故事也将成为印第安口述历史的一部分,参与到印第安文化的建设与传承中去。这部分是以第四页占据了整页版面的“日出”(sunrise)这个词开始,以末页上的“日出”告终。在这样的一个圆形的循环周期里,塔尤完成了印第安身份的建构。波拉·艾伦指出,在印第安典仪中,“日出”是祷告词的起始与终结语[3](P45),小说一头一尾的“日出”将塔尤的故事植入典仪的框架中,使它本身也变成一场典仪,一场西尔科为她自己和所有读者举行的典仪。
小说中的三个叙述层均以印第安传统神话故事为基础,叙述的主体由神过渡到人,形成了“故事中的故事”的嵌入式叙事结构。这种叙事结构不仅体现了印第安口述文学形式,同时也深化了作品的主题思想。作为传承印第安古老文化的重要载体,以神话、传说、故事、歌谣等为主要形式传诵下来的口述文学,传递着印第安民族的传统文化,能够帮助人们重新建立与宇宙的和谐关系,同时在印第安民族抵御邪恶势力的破坏、捍卫本族文化中也起着不容忽视的重要作用。由此可见,印第安口述文学可以充当“确定身份与交流个人经历的重要工具”[4](P21)。
二、复调小说的结构方式
小说情节是一个个由某种内在逻辑联系在一起的故事,是一组或几组经过挑选并按照一定的时空次序和因果关系精心组合起来的事件。复调小说的结构方式是在文本的形式与结构上,多个故事或多条线索并置的叙事模式,不同的线索单独发展、互不干扰。在文本中出现的顺序可以互换,互换后的文本与原文没有本质性的差异。从表面看来,故事或情节线索没有明显的因果联系,也不具有任何时空联系;而事实上,这些故事互为依托、互相呼应,共同为一个主题服务。在这些情节线索中,对整部作品具有代表意义、分量比较重的叫做主要情节;其他的线索则称为次要情节[5](P180)。主次情节形成一种主次并置、同时发展的类比关系或对照关系,主题是联系多条线索的灵魂和纽带。M.H.阿波罗姆斯归纳了复调结构的三个特征:一是并置性,即两个情节独立且平行发展;二是一致性,即主情节和次情节相互吻合;三是联系性,两个情节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相互联系,互为象征[6](P226)。
《典仪》是典型的复调小说。小说的主要情节以散文体形式出现,主要讲述塔尤在典仪的帮助下治病疗伤,最终回归印第安文化身份的故事。主人公塔尤是其母亲和一个白人的私生子,母亲去世后,他寄居在姨妈家里,但是,混血身份使他不管在家里还是在部落里,抑或是在白人世界里,都受到排斥。经历二战后,他患上了战后综合症,被幻觉产生的非理性联系所困扰,无法分辨家人与敌人、幻想与现实。如小说中描述的,他在战场上拒绝击毙日本俘虏,因为他把那个日本俘虏错认为早已病逝于拉古纳部落的舅舅;在菲律宾丛林,一场大雨加速了受伤的表弟洛基的死亡,他诅咒这场雨,当拉古纳遭受持续七年的旱灾时,他坚持认为旱灾是他诅咒的结果,并为此深感内疚。战后,塔尤返回印第安部落,他承受着心理、生理和文化三重危机,几近崩溃。印第安药师库吾士为他举行了传统头皮仪式,但是传统典仪已经不能满足时代的需求,对他的疾病帮助甚微。混血药师白托尼将传统典仪与现代因素相结合,他引领塔尤重新建立与部族的联系,在他与夜天鹅及兹恩的联合帮助下,塔尤最终寻回了自己的文化身份。小说的次要情节是由散文体故事中穿插的诗体神话故事构成,主要围绕蜂鸟和飞蝇代替人类飞往第四层地下世界,向玉米女神献礼并祈求女神宽恕的故事展开。诗体故事的具体情节如下:在邪恶的巫师帕萨亚尼伊的教唆、引诱下,拉古纳祖先背弃了他们的女神瑙茨伊塔艾,女神一气之下返回了第四层地下世界,于是,旱灾降临到人间。拉古纳祖先意识到他们的行为导致了旱灾,为了结束族人正在遭受的饥荒之苦,他们决定派蜂鸟为信使,代替他们奔赴第四层地下世界,请求女神宽恕。绿头飞蝇也前来帮助,它与蜂鸟一同前往。然而,它们的行程并非一帆风顺,女神要求它们先让秃鹰净化小镇。找到秃鹰后,秃鹰同意净化小镇,但要以它们进献烟草为条件。在玉米女神的引导下,拉古纳祖先从毛毛虫那里获得了烟草,秃鹰得到了烟草,按原先的承诺净化了小镇。玉米女神原谅了人类,降雨给人间。顿时,大地重现生机,灾难得以解除。
米兰·昆德拉指出:“伟大的音乐家们的一个基本原则是各声部平等,任何一个声部都不能超越其他,任何声部都不能充当简单的伴奏。”[7](P72)他认为,真正的复调小说必须采用小说对位法,而小说对位法要满足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各线索的平等,二是整体的不可分割。塔尤的经历与神话故事以两种完全不同的文体记录下来,两者在情节上却遥相呼应:塔尤因失去与拉古纳文化的联系而身处困境时,神话世界中的人类由于背弃女神正遭受干旱与饥荒的惩罚;塔尤在库吾士的影响下,意识到重建文化联系的必要性并试图走出战争阴霾时,神话中的人类也认识到苦难的根源,并向蜂雀求助,试图求得女神宽恕;在乔西亚、夜天鹅、白托尼和兹恩的引导下,塔尤的身心得以康复,在蜂鸟、绿头飞蝇、秃鹰和毛毛虫的帮助下,人类逐步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塔尤击败印第安巫术,找回自己的文化身份,最终被部族所接受,神话里的人类得到了女神的宽恕,人世的灾难随之被解除。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叙事形式在情节上平行,在结构上交错,两种文体相互交织、相互呼应、相互依赖、相互建构,最终达到完美的融合。
复调结构并不单纯是一个叙事学上的方法技巧,它直接或间接反映了作者的世界观。借助复调结构的叙事手法,西尔科巧妙地将西方散文体文学形式和印第安口述文学形式融为一个有机整体。不难看出,小说的主要情节和次要情节分别代表两种文化:讲述塔尤治病疗伤过程的散文体故事代表的是西方文化,而以诗体形式表现的印第安神话故事代表的是印第安传统文化。这种匠心独运的写作手法表达了作者的多元文化思想,折射了巴赫金的对话精神。巴赫金认为,世界文化是一种多元的文化,所有民族的文化都涉及人类的普遍意义和社会的共同进步与发展,都有共同的终极关怀,有共存的统一性。在这个充满差异和复杂性的多元世界体系中,正是通过不同声音的相互对话,新的见解才被不断推出,文化才更加充满活力,一个民族才能避免走上片面、僵化、极端的民族主义的歧途[8]。因此,不同文化不应是孤立存在或对立的,而是相互平等、相互作用、相互渗透的。作为平等对话的参与者,印第安人和白人必然能够和谐共存,两个民族完全可以而且应当进行平等的对话与交流,这样才能消除异质文化间的种族冲突。《典仪》开放式的结构对白人和印第安人起到一种交互式的影响,它使白人读者有可能了解并参与到印第安文化中去;同样,它使印第安读者能够运用西方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视角看待白人社会。通过这种叙事手法,西尔科表达了在以多元文化为背景的当今社会中吸收和接受异质文化对于维护自身文化具有重要的意义。
三、结语
对于叙事研究者来说,考察作品的叙事结构远比探讨事件本身更重要,因为作品的本质特征和作者的写作意图往往都隐含在文本结构的安排中。西尔科的小说《典仪》设计独特,创作手法精湛,精巧的叙事结构与作品丰富的内涵珠联璧合。嵌入式叙事模式表现了印第安人平衡、和谐、统一的宇宙观,复调结构体现了作者的文化融合仪式和革新精神。借助这两种叙事手法,作者表达了深刻的思想内涵:个体精神和肉体的存活依赖于民族和文化健康持续的发展;印第安民族只有摆脱传统的束缚,打破文化封闭性和片面性的樊篱,吸收、借鉴其他先进的文化因素,并与之综合、融会,才能具有生命力和创造力,才能走向持续的进步和繁荣。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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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英)凯伦·阿姆斯特朗.神话简史[M].胡亚豳,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
[3]Allen,Paula Gunn.Studies in American Indian Literature[M].New York: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1983.
[4]Donald,Fixco L.The American Indian Mind in a Linear World[M].New York:Routledge,2003.
[5]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
[6]Abrams,M.H.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 Thomson Learning,2004.
[7](法)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8](前苏联)巴赫金.巴赫金全集[M].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 叶利荣E-mail:yelirong@126.com
收稿日期:2016-03-01
基金项目: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013SJB750025)
作者简介:邱蓓(1980-),女,江苏徐州人,讲师,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现当代英美文学研究。
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1395 (2016)05-003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