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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聂隐娘》:刺客的归隐之路

2016-03-25黄丝雨

电影评介 2016年1期
关键词:聂隐娘侯孝贤归隐

黄丝雨



《刺客聂隐娘》:刺客的归隐之路

黄丝雨

两千多年前,司马迁在撰写《史记》时以专章为刺客立传,记载了专诸、聂政、荆轲等人的史迹。刺客们身负使命,一击而成则兴其国,如专诸,一击不成则留悲歌,如荆轲。刺客的生死常与国之兴亡相关,从客观上说,他们是政权交替的工具。从职业操守上讲,他们应遮蔽内心,虚化为暴力符号。然而《史记》的伟大之处在于,它为符号化的刺客扩充了内心世界,例如看似深陷政治漩涡的荆轲与聂政,其实内心践行的是对挚友的信义。一位拥有个人判断的刺客,便意味着身份的松动。唐传奇中的“聂隐娘”也是一位特殊的刺客。其幼年接受刺杀训练,执行任务时却逐渐倾向个人价值判断,最终隐没人群,完成了刺客身份的剥离。侯孝贤执导的《刺客聂隐娘》强化了女主角刺客身份的转化,通过人物设定、表演方式、主题开掘,完成了聂隐娘这一历史著名女刺客的归隐之路。

一、束缚:人物设定的多重捆绑

在唐代作者裴铏创作的短短千字文中,聂隐娘的身份被设定为唐朝末年魏博大将聂锋的女儿。她最初听命于一位不具名姓的深山老尼,此后又受聘于魏博主公,在行刺魏博政敌刘悟时终起弃暗投明之意。刺客的形象是冷血残酷,他们不应拥有价值判断。在原作中,聂隐娘从唯命是从到自我决断,其转变的代价有性命之危,却无情感纠葛。电影《刺客聂隐娘》在人物改编中给聂隐娘设置了多重束缚。

电影的时间设定与原作相类似,经历了安史之乱的李唐开始进入藩镇割据、风雨飘摇的中后期。自唐德宗以来,李唐皇族与藩镇之间从未停止过角力,双方各有胜负。至魏博镇的实际掌控权落入田绪手中时,唐德宗将其妹嘉诚公主下嫁魏博,怀柔平藩之意已十分明显。史载嘉诚公主生母低微,然意志果绝,行事常出人意表。《新唐书》记载:“厌翟敝不可乘,以金根代之。公主出降,乘金根车,自主始。”[1]金根车乃天子车辇专用,自嘉诚公主出嫁时使用后,成为后来唐朝公主嫁礼的必备品。嘉诚公主嫁至魏博,一方面牵制其夫田绪。另一方面,她也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如收养同样生母低微的田绪第六子田季安,培养其成为魏博下一代接班人。嘉诚公主在世时,即使田绪暴毙,少主田季安资历尚浅,但魏博局势基本平顺,与朝廷相安数十年。嘉诚公主去世后,各方势力开始蠢蠢欲动。

聂隐娘的人物设定即嵌入以上“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史实中,其个人的详细身份与魏博各方势力均有牵扯。与原作类似,聂隐娘是魏博大将聂锋之女,电影中官拜魏博镇都虞侯,是仅次于节度使、副节度使的职位。主要增加的身份细节在聂隐娘母系一族。其母聂田氏,与嘉诚公主关系紧密,使聂隐娘的童年深受影响。聂隐娘幼时被嘉诚公主带在身边教导,并亲自赠予玉玦指婚田季安,是公主蓄养的个人势力之一。及至田绪一意孤行,将叛军将领元谊之女许配给田季安,嘉诚公主便安排道观修行的同胞妹妹嘉信公主将隐娘带入深山,训练成高手,以伺机行刺对朝廷有异心的官僚。进退之间,隐娘皆为棋子,逃不开政治的捆绑。

在情感上,她深受嘉诚公主厚爱,难以辜负其期待。《刺客聂隐娘》的拍摄侧记《行云纪》中,收入了电影剧本的补充《隐娘的前身》,其中写道聂隐娘初见嘉诚公主,被其华贵威严的气度所震慑,从此成为公主的小尾巴,而嘉诚公主也深喜这位聪颖执拗的小姑娘。电影贯彻的是侯孝贤“冰山一角”[2]的理念,大部分过往皆隐而不发,仅用寥寥无几的几个镜头或人物对话带过,留足思考空间。如此,电影虽管中窥豹,但也能感受到嘉诚公主对聂隐娘的深刻影响。影片开头不久,聂隐娘辞师返乡,沐浴更衣时即忆起嘉诚公主春日抚琴,弹奏“青鸾舞镜”[3]场景。珍惜鸟禽没有同类的孤独正如嘉诚公主在魏博的处境,虽身份高贵,却无法摆脱作为政治棋子的悲凉。当聂隐娘身负刺杀田季安的任务回到魏博,终于知晓当初公主以青鸾自况的滋味。另一方面,公主曾经的婚配安排,更为真切地缚住了当年情窦初开的隐娘。《隐娘的前身》中,这对青梅竹马的小儿女有着许多含蓄而美好的过往,电影中凝炼成田季安对往事的一段惆怅讲述。聂隐娘在情感上的进退维谷,比之政治捆绑更甚。在人物设定的多重束缚中,聂隐娘要逃开身份羁绊,便愈发显得艰难。

二、静穆:表演方式的波澜不惊

当代电影在发展了一百多年之后,以美国好莱坞为首的电影工业逐渐占据了最主要的地位,从而也确定了好莱坞模式的电影生产与表演范式的主流价值。然而,世界各地仍有独立于好莱坞,并具备独特民族文化特征的表演系统,例如小津安二郎、侯孝贤等东亚导演所确立的东方式表演风格和审美意境。侯孝贤的电影与小津安二郎的风格一脉相承。例如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的电影《悲情城市》,虽然是政治历史题材,却完全摒弃了激情澎湃的表达方式。在林家被黑帮杀手们枪杀血洗时,一个中景长镜头始终客观地记录着混乱的一切,此后切换的短暂吊唁场面,也充满了隐忍。小人物在政治动荡中微不足道的悲哀被这种风格不动声色地呈现在银幕中。对于“静穆”的追求在这两位东方式导演的电影中都非常突出,小津安二郎的演员们少言少语,侯孝贤更是将此推衍到极致,他用默片风格截断了电影的人声,使人物完全溶于整体意境中。例如《最好的时光》中第二个故事:清末,青楼女子与革命志士的感情纠葛。

《刺客聂隐娘》的风格当然也忠实地表达着侯孝贤对“静穆”风格的偏好。早在电影上映前,宣传报道中就特意提到该片寥寥无几的几十句台词,且其中相当一部分属于文言文,这在表现古代残酷政治斗争的电影中确实罕见。尤其当这部电影重在表达一个人内心渐变轨迹时,这种含蓄的表演方式无疑增加了观众理解上的难度。然而,侯孝贤电影的正确解读方式正在于仔细揣摩和反复回味,才能真正把握画外之意。

女主角聂隐娘的台词不过16句,大部分时候,她都蹙眉紧口,缄默不语,再加上一袭黑衣,不施粉黛,倒是与刺客身份非常契合。然而,刺客只是她被强加的符号,其内心波澜几次卷动,终使她厌弃与背离政治使命,遵从生命本意。循着舒淇隐忍的表演模式在影片中寻找蛛丝马迹,能感觉到她两次内心的巨大波动。第一次发生在她返乡后与田季安的首次会面。红烛下的内室,帘幕低垂,昏黄暧昧,田季安与宠姬温柔相拥,暗处却有一双瞪视的眼睛。聂隐娘返乡的要务是刺杀田季安,面对情窦初开时的恋人,她显然迟疑了。留下寓意诀别的玉玦,是向刺杀对象示警,这已违反刺客冷酷干脆的守则,及至听到田季安回忆青梅竹马的往事,隐娘竟不忍动手亦不肯离去。帷幔翻卷处,紧闭的双唇之下,必是巨浪翻滚的心绪。

如果说这次会面仅是让聂隐娘开始怀疑刺杀的对象,那么此后的另一次挫折更让她彻底怀疑了刺客的身份。因政见不和,田季安将聂隐娘的舅舅田兴贬谪到临清,并让隐娘之父聂锋亲自护送,途中却遭遇不明身份的杀手伏击。悄悄尾随其后的隐娘与恰巧途经的倭国少年营救了众人,但隐娘也被随后赶到的面具女子所伤。当尖刀划破面具,隐娘发现此人竟是田季安之妻,可想而知其内心将遭遇多大的撞击,这个政治与情感的双重漩涡终于使她身心俱疲。受伤的隐娘在衰败的野草中踉跄奔走,倭国少年尽力劝她回屋疗伤。固定机位长镜头远远地记录着两个微小的身影,一个写满了痛苦、抗拒与自我放逐,另一个却是无比关切与执拗。镜头切换之后即是隐娘疗伤,她缓缓吟起青鸾舞镜的故事,孤立无援的心境表露无遗,此时的她,一定已心生退意。

三、归隐:主题意蕴的最终指向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归隐情怀一直是士大夫们在政治抱负之外的另一种价值旨归。晋代诞生的《桃花源记》和由此之后兴盛的田园诗派都是这一传统的重要表现。在江湖世界中,隐逸山林更被视为一种精神自洁的象征,以示与纷争不断的外部世界割裂开来,因此,强调道法自然的道家文化与武侠文学的这一旨归一脉相承,例如民国时期情侠王度庐的《卧虎藏龙传》,就显然深受道家文化的影响。宣称斩断尘缘,了悟生死的佛教也常在武侠文学或影像中扮演重要角色。例如第一部获得国际奖项的武侠电影——胡金铨执导之《侠女》,其结构的第三部分“归隐”,就将佛家禅修作为刀剑厮杀的侠客们的最终去向。当然,归隐的形式并不拘于山野,“中隐隐于市”的现象常在古龙小说中出现,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中,常常卧虎藏龙。《聂隐娘》的原著也是如此,在隐娘完成警示刘悟之子刘纵的心愿之后,终了一句“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4]预示着她隐没人群,归于沉寂。侯孝贤在《刺客聂隐娘》中的归隐设计实际上承续的就是这一传统。

对于擅长氛围营造的侯孝贤而言,影片的大部分场景设计都已为女主角的归隐做好了铺垫。侯孝贤非常偏爱中远景长镜头,人物犹如嵌在悠然山水中,仿佛大自然才是电影的主角。在镜头的静静瞩目下,车马人群徐行于莽莽绿野,女主角的面孔时常在树丛中隐现,即使是室内场景,也从声源上引入大自然的身影。全片几乎没有背景音乐,除了嘉庆公主抚琴时古朴清朗的琴音以外,其他背景音效全都来源于大自然:风声、虫鸣、风卷帘动、风吹铃响,导演对大自然的钟爱可见一斑。对于与庙堂政治相对立的符号——村野农舍,侯孝贤更是精心设计。影片一共出现两次村庄场景,一次是田兴一行遇劫后到附近村庄暂避,另一次是聂隐娘最终向师傅辞行后再次返回村子。两组镜头都充满了田园农耕的意趣,土屋茅舍、竹墙篱笆、老者怡然,稚子嬉戏,这部分镜头的还原度犹如陶渊明式田园理想的再现,愈发激起困顿刺客的退隐之心。

影片的最后,隐娘向师父辞行,取景于武当山的浓密云雾渐次聚拢于师父伫立的山巅,几秒后,一切人物俱被苍茫雾气吞噬,只留下白茫茫一片天与地。这天人合一的场景,是道家真意的呈现,隐娘的归隐之路,莫不体现着道法自然的轨迹。道家关于“自然”的概念涵盖万事万物,既包括自然界事物的内在规律,也包含人——这一自然特殊体的内在本性。隐娘天性之中的怜悯之心、同理心在其年幼时就已体现。执行任务的初期,她因“见大僚小儿可爱”,而不忍下手,师父斥其:“剑术已成,而心未坚”,这实际上已说明隐娘对内心情感的遵从。此后,师父特意为其设定刺杀初恋情人——田季安的任务,旨在令其突破情欲关。然而,隐娘并不愿违背内心自然生发的情感,对田季安,她不忍伤害,对父母及聂、田两大家族,她有保护之心,对自身的困境,她倍感孤独。这一系列情感的漩涡显然已背离刺客的信条,但与尊重自然心性的道家理念却颇为契合。因此,聂隐娘最终走向归隐之路并不突兀,即使她执拗的师父也隐约预见到这一结局,在其辞行时并未强加阻拦,最终出现了前文所述的山巅云雾一幕。

结语

《刺客聂隐娘》是武侠电影史中的一个特例,它不再执着于恩怨情仇的叙写,不再刻意铺排刀光剑影的厮杀,它所关注的是行走江湖之人的内心脉络。侯孝贤的美学风格、人物塑造,成功地将一个复杂、血腥的政治事件内化为一首含蓄隽永的田园诗作,在隐娘的归隐之路中,人物与观众均获得了最终的释然。

参考文献:

[1]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121.

[2]谢海盟.行云纪[M].台北: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2015:301.

[3]刘敬叔,阳松玠.异苑谈薮[M].北京:中华书局,1996:45.

[4]周楞伽.裴铏传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98.

【作者简介】黄丝雨,女,广西南宁人,广西财经学院文传学院讲师,硕士,主要从事影视传播、民族文化与文化产业方向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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