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学科视域下的神话研究:邓启耀教授神话研究述评
2016-03-24熊威
熊威
(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跨学科视域下的神话研究:邓启耀教授神话研究述评
熊威
(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人类学、民俗学、历史学、文学等学科对神话都十分关注,重要的人文社科学者几乎都对神话有过专门的研究或论述。基于不同的学科、专业、立场、研究方向,每个学者都有自己感兴趣的神话研究取向和路径。邓启耀教授在神话研究领域耕耘了30多年,风格鲜明,成果丰富。从邓启耀教授的学术历程出发,其神话研究可分为三个阶段。可具体分析每个阶段神话研究的重点及内容,并以流动性的视角来探求其学术脉络流变过程,进而总结其神话研究的特点。
邓启耀;神话研究;学术历程;跨学科研究
神话是早期人类创作出来的集体口头叙事文学,在其创作、流传、再创作的过程中,先民基于自身的日常生活与文化想象,注入了情感表达和文学修辞内容,从而形成了关于民族或族群的文化记忆机制,进而勾连起其社会表达与实践。总之,神话内容丰富多彩、包罗万象,形形色色的神话背后隐藏着宇宙图示、政治权力、社会结构、文化记忆、族群关系、宗教仪式、人生礼仪、民俗传统、节日体系等要素。因此,神话是我们解读人类社会文化的一把“钥匙”。正因为神话如此重要,人类学、民俗学、历史学、文学等学科中的众多研究者都对神话研究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和精力,重要的人文社科学者几乎都对神话有过专门的研究或论述,例如弗雷泽、泰勒、马林诺夫斯基、涂尔干、列维—斯特劳斯等。现代学科意义上的中国神话研究,只有短短100多年的历史,却涌现出了大批名家,顾颉刚、茅盾、鲁迅、郑振铎、周作人、赵景深、钟敬文、芮逸夫等人,都对中国神话研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有学者总结20世纪中国神话学研究,将其划分为四种流派:人类学的神话学、历史学的神话学、民族学的神话学、文艺学的神话学。[1]基于不同的学科、专业、立场、研究方向,每个学者都有自己感兴趣的神话研究取向和路径。本文所述评的学者——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邓启耀教授,其神话研究独辟蹊径、独树一帜。本文结合邓启耀教授的人生阅历和学术历程,探究其神话研究的缘起、过程和经历。在不同时段,他对于神话研究有不同的思考和探索,笔者将其粗略划分为三个阶段,具体分析每个阶段的重点及内容,并以流动性的视角来探求其学术脉络流变过程,进而总结其神话研究的特点。
一、文献出发,初识田野
邓启耀最初接触神话的过程,还得益于中文系的学术训练。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高考制度恢复,重新燃起了知识青年的求知欲望,邓启耀也是其中一位。他在1977年报考美院,却意外落榜。第二年,他再次参加高考,这次考进了云南大学中文系。本文所论述的第一个阶段就是邓启耀在云南大学中文系求学的时期。
刚经历了“文革”的灾难,当时的中国百废待兴。在美好的青春年华,和大多数热血青年一样,邓启耀没能在学校接受教育,而是到了祖国的大西南,成为一名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进入大学后,大家都如饥似渴,找一切能读的书来读,读书读到废寝忘食更是常事。当他重新回到校园,最大的愿望就是补课。
但是,由于“文革”的破坏,学校图书馆可看的书不多,而且,教学中还存在“文革”阴影,课上常有不少大批判的内容。“不过,今天批判的人,明天就平反了,因此学生们也不再对这样的课感兴趣。”*本文所引邓启耀教授的话均来自于笔者与邓启耀教授的访谈,内容已经邓启耀教授审定,以下不再一一说明。当时,学生们思想活跃、积极主动,意识到课堂教育存在缺陷,他们就成立各种社团,自发学习。一群志同道合的学生成立了一个“奔日社”,刊头就是邓启耀取材于夸父逐日神话的木刻作品《奔日》。后来,他们还自办了一份蜡纸油印的学生刊物《犁》,也是邓启耀设计的封面,可惜这份学生刊物只出了一期就被禁了。
后来,学生们觉得,既然“主流”不行,就选择“非主流”,凭借他们在知青时期习得的丰富农村经验,他们开始主动到民间去学习知识,在田野中增长见识。当时,云南大学中文系的民间文学教研室有调查经费,可以支持师生出去做田野调查。于是,1980年寒假,邓启耀和几个同学跟着白族老师杨秉礼先生去云南兴蒙蒙古族乡调查。1981年寒假,又跟随神话学家李子贤先生到泸沽湖摩梭人村落调查,主要工作是采集流传在民间的神话和传说。那些民间流传的与人类交换寿岁的狗,洪水与猪槽船(独木舟),天鹅、神猴、神鹰等的故事,以及祭司送葬时清一色低音吟唱的古歌,给了他们极大的震撼。回忆起那段时光,邓启耀都会说起:“夜晚,我喜欢独自躺在独木舟上,仰望星空,寻觅银河两边的牛郎织女、月宫中的嫦娥玉兔;或者把过去看来散乱的星星,连接成一个个象形的星座,回味希腊神话中关于它们的故事。同一个星空,因神话而使我穿越在不同的时空状态,那种感觉真是奇妙无比。”
当然,在学术起步阶段,一般会有一些对个人影响深刻的作者或书籍。“说起书本,我们也庆幸赶上80年代思想解放大潮,各地纷纷出版了一些好书。那时的读书热,看印数就知道,随便都是几万开印的。比如我买的第一本中国神话方面的书,袁珂先生的《古神话选释》,1979年第一版印3万册,不久便第二次印刷,11万册。这是我对神话产生兴趣的入门书。除了盘古、女娲这样的创世大神,夸父、羿、刑天、蚩尤等神话英雄也让我着迷。当袁珂先生把与此相关的文献串起来的时候,我们霍然发现一些有趣的故事。比如那位箭射十日的英雄羿,其生命故事却是悲剧性的。”受到这些神话的启发,联想起前面的“文革”经历和知青生活,邓启耀教授在当时还写过一个叫做《射日》的电影剧本。
在此阶段,无论是从兴趣爱好,还是从专业水平来看,邓启耀都更像一名文艺青年。那么,他又是如何转型为一名神话研究者的呢?那还得从一次学术征文说起。“1980年,云南省教育厅发起全省高校的学生论文比赛活动,我想试试把羿的故事换一种方式表述,就参加了。指导我这个选题的是付光宇先生。实在说,要把我的那些胡思乱想规范为学术论文,付老师是付出了超常劳动的。他针对初稿一遍遍提出修改意见。这些意见让我头疼,却又十分中肯,不得不乖乖改。改到第五遍时,我几乎抓狂,不想再干了。付老师紧盯不放,甚至跑到学生宿舍来找我谈论文。无可奈何改到第六遍时,突然嚼出一点味来。就这样,我的第一篇神话学学术论文《从羿的悲剧看中国原始社会解体期》终于完成,得了个一等奖。”后来,此文在《思想战线》杂志发表[2],钟敬文先生在次年的《中国百科年鉴》民间文学专文中,甚至对此文有所评论[3]。这对于当时还是学生的邓启耀来说是极大的鼓舞。从此,他就对神话研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一直将其作为自己的一个重要研究方向。
二、操练理性,究根探源
在神话研究领域,邓启耀教授的代表作是《中国神话的思维结构》,直到今天,此书还是神话研究领域的必读书目。此阶段,邓启耀教授在云南省社会科学院工作,除了继续做神话研究外,也开始关注民族服饰、巫蛊、岩画等方面的研究。
如果说在第一阶段,对邓启耀影响最大的是袁珂先生的《古神话选释》。那么,在此阶段,给予邓启耀最大启发和最多帮助的是赵仲牧先生。“赵老师是我们大三时才从辽宁转来的,一来即引起轰动。他讲魏晋文学,讲美学,出神入化。那时不同院系都有一些劫后余生的奇人,他们的课堂成为全校学生抢占座位的地方。赵老师即是其中之一。那时读书听课,不考虑什么专业,也没有学分,完全率性而为,跨界乱跑,就是为兴趣读书。和赵老师聊多了,才发现他在哲学、思维学等方面钻研更深。他那种透过文化表象透视精神内核的思维方式给我很大的启发。我们这代人,经历过浩劫,那时有些事真是匪夷所思的,但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教育让我们以为世界就是这样,被流放到边境少数民族地区后,才发现世界原来不一定是这样。在少数民族地区,话可以有多种说法,事可以有多种想法,日子可以有多种过法,文化的多样性显示了它强大的生命力。”
当然,作为知识青年到少数民族地区去支援边疆建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邓启耀在那里也接受了一次“前人类学的再教育”。在访谈中,邓启耀回忆起了在盈江上山下乡的时光。在那段时间里,他受到的最大的启发是要回到常识,回到基础,回到人性的本真。怎么回呢?“我以为人类童年时代的神话或可作为我们窥探传统文化心理之源的一种文本。所以,我试图以神话作为分析材料,来看中国人最初是如何思考的,怎么会有这样的文化心理和思维模式。我尝试的问题意识,就是想了解人们为什么这样想,涉及认知模式、文化传统和思维结构等问题。”
在当时有限的条件下,邓启耀阅读了大量心理学、思维学、人类学的书籍。其中,让·皮亚杰从儿童认知发育的角度来探讨人类个体认识发生模式的《发生认识论原理》和《儿童心理学》,列维—布留尔、列维—斯特劳斯从所谓“原始民族”或“土著”的言说和行为来研究人类群体“原始”或“野性”思维结构的《原始思维》、《野性的思维》等书对他影响特别大。这些学者都把神话、巫术等作为人类早期的思维文本进行分析,进一步激发了其神话研究的热情。后来,由于当时对文化人格和人类本性这样的问题很感兴趣,邓启耀还和同学合作翻译了J·R·坎托的《文化心理学》[4]。
在这几年的学习中,在赵仲牧先生的指导下,邓启耀阅读了大量心理学、思维学、哲学、美学等学科的书籍,也陆续撰写了一些从文化心理和思维结构视角研究神话的论文,在《民族文学研究》、《思想战线》、《民间文艺季刊》、《云南社会科学》等学术杂志,以及类似《思维科学通讯》这样的期刊发表,并参与了《中国各民族神话与宗教词典》、《西南民族伦理学论集》等著作的撰写,执笔“神话式规范心理”、“宗教道德”等相关章节*参见邓启耀:《超自然神秘力量的一个原始象征》,载《民间文艺季刊》1986年第3期;《神话的有机整体意识与中国民族文化心理结构》,载《思维科学通讯》1986年第2期;《神话的思维程序》,载《思想战线》1988年第6期;《从自身感万物——神话的自我中心意识》,载《山茶》1988年第6期;《中国神话的逻辑结构》,载《民间文学论坛》1989年第3期;《神话审美意识发生论》,载《民族文学研究》1989年第4期;《神话的思维形式因素》,载《云南社会科学》1989年第1期;《神话及其思维功能散论》,载《云南民族学院学报》1989年第1期;《神话式规范心理探原》,载《西南民族伦理学论集》,云南民族出版社1990年版。这些文章也就是后来书稿的基础。。这些文章引起了钟敬文、乌丙安、刘魁立、刘锡诚、马昌仪、刘文英、萧兵、王孝廉等先生的注意和评点,钟敬文、马昌仪先生等还邀请邓启耀参编他们主编的一些文集*参见钟敬文:《民间文艺学探索》,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刘魁立、马昌仪、程蔷:《神话新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马昌仪:《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版,《中国神话学百年文论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当时在思想解放运动中比较活跃的包遵信先生也到云南,与一些青年学者见面。他肯定了邓启耀这期间发表的一些论文,向其约写一部神话思维研究的书稿。邓启耀整合自己以往的研究,最终完成《中国神话的思维结构》一书。可惜期间发生一些变故,书稿的出版也就搁下来了。直到1992年,经朋友推荐给由钱伟长、费孝通、季羡林等牵头的“重庆出版社科学学术著作出版基金” 指导委员会,书稿才得以出版*参见邓启耀:《中国神话的思维结构》,重庆出版社,精装本,1992年第一版,1996年第二次印刷,2004年再出版平装本。当然,从个人学术训练来看,这也是完善其知识结构的过程,“我自幼习画,形象思维也许还可以,但是抽象思维不行。毕业后几年,我硬着头皮跟着赵仲牧老师继续学习,每周一两次到他家或请他来我家,接受他严格的抽象思维训练。你不读书、不思考,去赵老师那里是很危险的,想用新名词或文笔之类的东西耍花腔也是蒙不过去的,他会毫不留情把你批出汗来。在他指导下,光心理学、思维学的书就读了差不多两米,神话方面的更不用说。”。赵仲牧先生为这本书写了一篇很长的序,邓启耀认为,赵老师写的那篇长序“思维的分类和思维的演化”,“才是这本书的‘灵魂’”。
在此阶段,邓启耀教授已经开始意识到跨学科研究的重要性。传统神话研究大多从文本内容出发,着重关注神话的生成语境、故事情节及文学修辞,而邓启耀在神话研究领域的集大成之作《中国神话的思维结构》一书却独辟蹊径,借用哲学、心理学、思维学、人类学的视角和方法来探讨中国神话的文化表达及内在逻辑。因此,此书一经出版,立即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和探讨。直到今天,此书在各类神话研究中引用率都很高。
三、立足田野,融会贯通
概括来说,在前面两个阶段,邓启耀教授的神话研究主要还是围绕神话典籍和口述文本展开。在云南生活和工作期间,他也做了大量的田野调查工作,集中体现于其关于巫蛊的研究[5]。2000年,邓启耀调到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工作。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历来重视田野调查,这也正好切合邓启耀教授的学术兴趣和研究取向。此时,他的神话研究开始发生转向,更加关注社会文化语境中的神话。也就是说,除了神话文献文本以外,他更加关注文化持有者如何在日常生活实践中理解、阐释与再生产神话的内涵与意义。正是基于这一学术转变,邓启耀教授的神话内容大为拓展,他不仅需要关注神话生成和实践的社会文化环境,也要关注与神话相关的宗教仪式、节日体系、建制形制、族群关系、民风民俗等文化事象。因此,在这种背景下,要想继续推进神话研究向深度和广度发展,跨学科研究自然是应有之义。
人类学视域下的神话研究,它的研究特点是不单纯关注神话的各种文本,也注重神话在田野现场的复杂状态。如果我们将神话放置在其社会文化语境下,就会发现神话与当地的民俗、信仰、仪式等紧密结合在一起。邓启耀教授在《从马背到牛背——云南蒙古族民间叙事中的文化变迁镜像》[6]一文中,将云南蒙古族叙事文学(包括神话)放置于其生活场域中,从历时和共时两度层面来看其三次历史性跨越。但是,与其他研究者关注云南蒙古族叙事文学文本不同,邓启耀教授深入到云南蒙古族人的生活中去,在田野中理解叙事文学的内涵,将这批叙事文学作为云南蒙古族人的文化镜像,进而探究其历史过程。
在后来的研究中,邓启耀教授结合自己的长处——视觉人类学,开始关注群体性非语言文字现象、宗教艺术、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民间艺术等方面的研究,此类研究自然也涉及到大量的神话内容。在研究过程中,邓启耀教授不是单纯从神话或图像的角度来研究,而是尽可能结合人类学学科特点,分析它们生成背后的社会文化因素和人的意识因素。
以民族服饰为例,邓启耀教授发表了一篇论文《灵的秘语——以苗族服饰中的蝴蝶纹样为中心》[7]。文章比较了古代汉文献记载的神话和苗族口述神话中关于黄帝与蚩尤争战的故事,同时结合族群历史、信仰、仪式等进行人类学分析,这也是他把民族服饰作为一种象征符号进行研究的系列论著的延续。谈及此文的思考过程和写作经历时,邓启耀教授提到在田野中理解神话的重要性:“神话在人类学、民族学和考古学研究中的作用,与神话在那个时代的社会功能相联系。比如长沙马王堆帛画,你如果不懂中国上古神话,就不可能识读帛画中金乌玉蟾、灵魂飞升的图像。要了解古代族群关系,神话也是一个路径。比如这篇论文,探讨的是远古炎黄与蚩尤两大族群的关系问题,它们延伸到现代汉苗等民族关系的事。但这样大的问题,我是从苗族衣角上一个常见的纹样,结合神话和其他文化形态进行综合考察的。这个想法其实酝酿了很多年。1989年在云南苗寨考察,就为他们神话古歌中那些与汉文古籍记载的神话具有相关性,以及与神话古歌具有互证关系的服饰纹样感到震撼。2006年到贵州考察,看到苗族服饰上那么多的蝴蝶纹样,以及他们那些动辄与古神话联系在一起的叙述,更觉好奇。2008年文章写完初稿又放了好几年,等自己冷下来后才投给杂志。写作时重温十多年来在苗寨的考察笔记,许多碎片化的信息和复杂的族群关系被漫长的时间穿连起来,我重新发现了一些过去没有读懂的信息。这个时候,读神话不再只从文本着眼,而是会联系相关族群历史、信仰、仪式、民俗等方面的情况综合考量,而且注意人类学田野现场的文化语境,这样就会发现就文本谈文本可能忽略的东西。从碎片到整体的过程,还包括以往的其他研究,比如与前文所述蝴蝶(包括蛾子)相关的神话与巫术,在苗族文化传统的特殊语境中,极有可能与‘巫蛊’之术相关。在民间信仰中,神话、巫术与宗教,的确是一个不能完全分离的整体,人类学家如马林诺夫斯基等人的研究,早就注意到它们之间的关系。之前我应民族考古学家宋兆麟和神话学家马昌仪、刘锡诚等先生委托,做过几年巫蛊研究(笔者注:邓启耀教授著有《中国巫蛊考察》一书),发现不少民族往往把夜行蛾子之类的毒虫与巫蛊联系在一起。民间也有许多有关飞蛾摄魂及以飞蛾制作蛊药的传说。1995年初我受李亦园先生邀请,到台湾参加他召集的‘中国神话与传说学术研讨会’,报告自己关于巫蛊传说与民间秘俗的初步研究。那也是将神话传说与民间秘密信仰及习俗联系在一起考察的尝试。所以,在看到苗族服饰上那些极为常见的蝴蝶(包括蛾子)的时候,就会引起注意,进而探问苗族自己对这类纹样的认知和解释,对比以往的文献检索、神话传说和田野观察笔记,对苗族服饰上那些蝴蝶纹样的意义,霍然有悟。”
在田野调查中,我们会发现,民族服饰不仅仅是一种图像的物质载体,它背后隐藏着民族的社会结构和文化体系。在《灵的秘语——以苗族服饰中的蝴蝶纹样为中心》一文中,邓启耀教授提到了一个识“字”的故事,笔者觉得对于我们如何在田野中理解神话颇有帮助,特请邓启耀教授做一些延伸拓展:“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苗族村寨向老人请教他们的历史和文化的时候,老人问我识不识字。问得我很郁闷,我怎么不识字呢,但是又不好说。老人指着旁边的一个穿着苗族服饰的女孩说,我们的历史就写在上面。我一看,刺绣的披肩和蜡染的百褶裙上有许多美丽的图案,这些写在上面的‘字’我果然不识。老人指着女孩衣裙上的花纹,给我读解那些他们才明白的‘字’。从披肩到百褶裙,上面记述了一个遥远到神话时代的故事,即汉文古籍和苗族口述叙事都提到的关于黄帝与蚩尤争战的那段远古历史。我这才明白,苗女衣裙上那些我不识的‘字’,和他们口述的神话古歌,原是互为文本的。经过这样一些经历之后,我们在田野中向他们学习到了很多我们不懂的、在学校里面学不到的知识。像这些无文字的民族,他们把自己的民族历史、神话传说、伦理制度都‘写’在衣服上,将这些文化要素通过刺绣或印染的方式转化为图像,如同一部随身携带的族群《史记》和百科全书。通过对这些民族服饰图案的解读,可以将他们的民族历史文化‘讲’得清清楚楚。2008年,收藏家朋友黄英峰先生和夏威夷大学艺术展览馆馆长邀请我参加在美国举办的‘中国西南少数民族服饰’展览和研讨会的时候,我们商定的主题和我的大会发言内容,便是对以针笔线墨呈现的无文字民族另类书写的解读。*Deng Qiyao.The Other Writing of People without a Written Language,in Writing with Thread,University of Hawai’I Art Gallery,2009.正如景颇族谚语所说:‘筒裙上织着天下的事,那是我们祖先留下的字。’这些象形的‘字’,不仅和祖先留下的神话传说有关联,有的甚至和商周时代文物上的某些纹饰十分相似。神话学不可避免地会和人类学、民族学和考古学联系在一起。所以,在我们的研究中,除了文献、文物之外,神话传说和图像表征也应该算是一重证据。这些东西共同形成了不同族群历史文化的‘书写’方式,这是很有意思的一项工作。”
在此阶段,邓启耀教授的神话研究更多是与群体性非语言文字现象、宗教艺术、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民间艺术研究结合在一起。因此,其神话研究不仅需要从神话来理解背后的社会结构和文化实践,也需要从神话的生成语境来重新理解神话。在这种学术取向和研究路径下,邓启耀教授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和已有学术积累,多学科、多视角、多路径来进行神话研究,积极探讨神话研究发展的新方向和新领域。
四、结语:跨学科视域下的神话研究
从以上三阶段的描述来看,贯穿于邓启耀教授治学脉络的神话研究经过了一个嬗变的过程。在不同时期,对于如何进一步推进神话研究的发展,邓启耀教授有自己的理论思考和学术探索。在研究过程中,他也将其神话研究理念转化为学术实践,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神话研究风格。在此,笔者仅对邓启耀教授的神话研究风格做一简单的总结。
和大多数神话研究学者一样,在学术起步阶段,邓启耀教授也是以文献研究为主。云南少数民族众多,神话等口头叙事文学发达,凭借其当知青期间的“前人类学的再教育”和在云南大学念中文的条件,他开始在老师的带领下做一些田野调查工作,在田野中发现神话、理解神话、研究神话。大学毕业后,邓启耀教授到云南省社会科学院工作,在赵仲牧老师的指导下,开始大量阅读哲学、心理学、思维学、人类学的书籍,并慢慢将其内化为自己的研究视域,从多学科、多角度来探究中国神话背后的思维结构和文化内涵,并写出了自己神话研究的代表作《中国神话的思维结构》。当然,在前面两个阶段,邓启耀教授的神话研究主要是从文献分析出发,在解读文本的基础上,借鉴其他学科的理论、方法和视角,深化和拓展既有文献研究内容。后来,邓启耀教授任职中山大学人类学系,田野调查成为其学术研究的支柱。相应的,他主张在田野调查中研究神话,关注社会文化情景中的神话表达和实践。换句话说,他关注作为文本材料的神话,更加关注神话是如何在日常生活场域中呈现出来的。正是基于这种研究理念,他在关注神话研究的同时,也会关注作为其物质载体和文化载体的宗教仪式、节日体系、建制形制、族群关系、民风民俗等文化事象。
综上所述,在治学过程中,邓启耀教授慢慢形成了一种跨学科的研究视野和学术路径,并将其落实到学术研究实践中,从而形成其颇具特色的神话研究风格。他充分发挥自己的专业优势和已有的学术积累,以多元的文化视野、开放的学术态度、扎实的田野调查为准则,主张以跨学科的方式来进行神话研究。目前,学术界日益呈现出学科壁垒化和研究专门化的倾向,很多学者在反思既有研究方式的缺陷和不足的基础上,提倡一种跨学科的研究路径。梳理邓启耀教授神话研究的学术历程和发展脉络,或许对我们今天的跨学科研究有所裨益。
[1]陈建宪.精神还乡的引魂之幡——20世纪中国神话学回眸[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3).
[2]邓启耀.从羿的悲剧看中国原始社会解体期[J].思想战线,1981(1).
[3]《中国百科年鉴》编辑部.中国百科年鉴(1982)[Z].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2.
[4](美)J·R·坎托.文化心理学[M].王亚南,刘薇琳,邓启耀,等,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
[5]邓启耀.中国巫蛊考察[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
[6]邓启耀.从马背到牛背——云南蒙古族民间叙事中的文化变迁镜像[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4).
[7]邓启耀.灵的秘语——以苗族服饰中的蝴蝶纹样为中心[J].文艺研究,2016(2).
特约编辑 孙正国
责任编辑 强琛E-mail:qiangchen42@163.com
Myth Research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ross Discipline:A Review of Professor Deng Qiyao’s Myth Research
Xiong Wei
(School of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275)
Anthropology,folklore,history,literature and other disciplines are very much concerned about the myth,important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scholars of mythology have studied or discussed.Based on different disciplines,profession,position,research direction,each scholar has its own interest in the myth of research orientation and path.Professor Deng Qiyao study hard for 30 years in the field of mythology,with the distinctive style and rich results.Starting from the academic experience of Professor Deng Qiyao,the study of myth can be divided into three stages.Specific analysis of the emphasis and content of myth research in each stage,an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quidity to explore the process of its academic context,and then summed up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myth research.
Deng Qiyao;myth research;academic process;interdisciplinary research
2016-08-01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1&ZD185)
熊威(1991-),男,湖北武汉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宗教人类学、跨境民族研究。
B932
A
1673-1395 (2016)09-00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