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特加:对技术进步信念的存在主义反思
2016-03-24王伯鲁
敬 狄,王伯鲁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北京 100872)
奥特加:对技术进步信念的存在主义反思
敬 狄,王伯鲁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北京 100872)
奥特加·加塞特分析“信念”体系在人类生活和社会文化中的具体作用方式,强调“信念”对人类生活变迁和技术历史演化的决定作用,并指出“技术进步”信念是现代社会中最具活力且影响最为深刻的信念之一。他深入反思“技术进步”信念给现代人类生活带来的危机,认为人们对于技术进步的信仰根源于对人的本质和人类现实生活的错误认识,指出了修正人们对“技术进步是确定无疑的”信念的必要性。
奥特加·加塞特;存在主义;信念;技术进步
在技术哲学不断建制化的今天,为了更好的回应当下技术社会中进步与危机同时加剧的复杂情境,有必要回到技术哲学史中重新发现和理解先驱们的重要理论贡献,发挥其对当下技术社会和人类生活的指导意义。本文围绕奥特加对现代人类生活的存在主义反思展开,他指出:“技术进步”信念是现代人类生活中最典型、具活力的信念现象,潜移默化地影响并建构着现代人类生活面貌,同时也带来了深刻的人性危机。事实上,以人类社会物质生产力的变革和人类物质生活的改善为依据形成的技术进步观念,是对人类生活变迁和社会历史演化的重要历史解释,却不是唯一的解释。17世纪以来,人类确实在技术创新和发展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奥特加并不否认技术进步的事实以及在未来不断进步的可能性。他指出真正需要修正的是把技术在未来进步的可能性作为历史发展的必然的信念,因为任何技术的创新和发展都是局限在具体的文化情境之中,并为实现不同的理想文化追求服务,因而令人欢欣鼓舞的进步和变化莫测的周期性衰退在技术演化的过程中并行不悖。
一、“信念”的存在主义渊源
奥特加·加塞特(JoséOrtegay Gasset,1883-1955)是20世纪西班牙最伟大的哲学家,同时也是存在主义技术哲学的重要奠基人。美国技术史家卡尔·米切姆(Carl Mitcham)指出:“奥特加发展了一种存在主义的意向性或作为自我和我的环境共存的‘真实的人类生活’的看法,而这种观点与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存在与时间》(1927)的思想相联系……奥特加‘对技术的沉思’并非理性主义的,而是存在主义的。”[1]事实上,奥特加被认为是欧洲大陆继西班牙著名的存在主义学家乌纳穆诺(Miguel de Unamuno)之后,在海德格尔和萨特(Jean Paul Sartre)分别发展了各自的存在主义学说之前的无名英雄(sans nom)[2]。美国学者菲利普·希尔(Philip W.Silver)把奥特加称为“第一位存在论现象学家”[3]。他认为奥特加继承德国新康德主义的建构论传统,在胡塞尔(Edmund Husserl)越来越把现象学主观主义化和唯心主义化的道路上与其分道扬镳,更多地把现象学作为哲学的方法,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出存在主义的“人类生活”理论。事实上,奥特加与绝大部分早期的“存在主义”哲学家类似,他们并未在著作中直接使用“存在主义”的字眼,甚至拒绝用“存在主义”来定位自己的哲学。但是,根据大卫·科珀(David E.Cooper)和威廉·巴雷特(Barrett,W.)等人对“存在主义”的基本描述,存在主义仅仅是一种哲学倾向,而非融贯一体的哲学体系,“存在主义者”这个标签也是在二战之后才迅速扩散的。因此,如果把存在主义看作一种不断“澄清并探索人与世界、人与人、人与自身关系的隐含意义的企图”[4](P5),或是一种“与英美分析哲学、逻辑实证主义相对的,理解人和人类生活的迥然不同的思维模式”[5],那么,奥特加对现代技术和人类生活关系的深刻反思无疑是存在主义的。
人类生活中的“信念”现象是存在主义者们关注的焦点,经典的存在主义理论总是把“信念”放置在宗教和神学的解释框架中,赋予其意义,并与人类根本的个体性、自由和责任等存在主义的核心议题关联密切。萨特更是在《存在主义与人道主义》中把存在主义者区分为基督教的存在主义,诸如雅斯贝尔斯和马塞尔,以及无神论的存在主义,包括海德格尔和萨特自己[4](P179)。争论的焦点集中在上帝是否存在、(哲学)理性和(宗教)信仰之间的冲突、宗教的生活方式与人类本真生活之间的矛盾,以及由此引发的存在主义关于“畏”“必死性”“不诚”以及“荒诞”等人类生活中的存在现象的解释。
奥特加对人类生活“信念”现象的理解,虽根源于西方文化中关于理性和信仰的基本争论,但却超越了传统存在主义宗教和神学的解释框架。他从人类生活这个最基本的现实出发,认为“信念”植根于人类生活之中,是人们开始生活的基本前提;通过历史的分析指出人们所持的技术“信念”,对技术在人类生活中的历史演化产生决定性的影响;深入分析“信念”体系在人类生活中的作用机制,指出“技术进步”信念是现代人类生活中最具活力的典型信念之一。
二、对人类生活“信念”的理解
奥特加把寻找宇宙间最根本、最真切的实在,而非最重要的实在看作是哲学的首要问题,而这个超越了古典实在主义的“宇宙万物的物质存在”和现代唯心主义的“具有实体之自我”[6](P359)的“新事实、新实在就是‘我们的生活’,即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6](P361)。事实上,奥特加在这里把人类生活作为宇宙间最基本的实在,并不是要否认其他实在的真实性,而是要强调任何实在(物质、上帝和自我等)都是通过具体的、情境化的人类生活或者在其之中才能显现的,显现在每一个生命所体验到的渴望、需求、立场和传统之中。从他著名的“我是我和我的环境”①的命题出发,“自我和我的世界之间是一种‘共在’关系”[6](P343),“我的世界动态的面向自我而在、与自我对抗;而自我积极地和我的世界互动,自我观察它、思想它、接触它、感受它、改变它、消耗它、爱它或者恨它……这就是生活、我的生活和我们的生活”[6](P350)。由此可见,自我和我的环境(我所面对的世界)互动构成了现实的我,人的存在就是现实的我的存在,即我的生活。一方面,我的生活是自我和我的环境在自然给予的“物”的基础上,将抽象的人存在的潜能转化为现实的人的动态过程;另一方面,自我和我的环境的共在、互动构成了我的生活。正是在此意义上,奥特加才把“生活”看作是人类最基本的现实并作为其构建其存在主义哲学理论的基础。
(一)“信念”对人类生活的决定性影响
如前所述,奥特加认为,人的存在和人类生活都不是即成的或被给予的,而是每一个人在与其世界互动的过程中不断创造和建构出来的。人在本质上的天然缺乏,导致了人之初在自然中的存在问题。人必须通过不断地实现“成为‘这样’或是‘那样’的人的意愿和希望”来构建自身存在,每一个人解决存在问题的过程就是生活,而生活就像是给予每一个人的“任务”[7](P165),迫使人们不可避免的忙碌。卡尔·米切姆认为奥特加的“人类生活”过程中包含了“规划”和“实施”两个阶段,而无论是“规划”还是“实施”规划的活动,都包含了每一个人不断去“决定”和“执行”的行为[8]。奥特加进一步指出:“生活就是每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在决定自己要做什么的过程……只有‘决定的过程’才是生活中活的部分,至于那些‘执行’则大多只是机械式的举动。”[6](P358)事实上,奥特加正是在强调“决定”行为相较于“执行”行为在人类生活中的优先性和必要性的基础上揭示出:“信念”对于人类生活基础性和本源性的影响。
从理论上,个人缺乏“信念”,生活将无法展开。首先,“信念”是人的存在和人类生活的起点。“每一个人在生活中从事任何行为之前,都必须要先决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并为此负责。个人持有对自己以及周遭的人、事和环境相关的生活信念,是做出任何‘决定’行为的前提。因为个人只有在确定的信念指引下才能在生活给予的可能性中做出决策,并遵照执行。简单来说,没有信念,人就无法开始生活。”[7](P166)其次,“信念在生活中指导人们从事执行和实施的行为。”[7](P167)一方面,信念类似心理情感的性质和作用方式,使得它能够作为个人行动的直接动因;另一方面,信念能够通过思想和理智解释生活,因而指导并优化人类在生活中的行为。奥特加指出:“个人在与自己生活的世界互动之前,如果缺乏对自己周遭的人、事、环境和自己在环境中做出的可能行为的理智解释,他将无法开始生活。”[9](P557)从历史上,奥特加指出:“人类生活中极为深刻的变化都是根源于那些共同的、基础的信念转变。”[7](P169)以技术演化的历史为例,他把人们对于自身和技术之间关系的信念作为对技术历史解释②的最好原则,“决定技术历史演化的原则并非人类某种具体的技术工具创新带来的生产力的增长,而是人们在生活中对自身和技术之间的关系(相互作用)的基本观念或信念的变化”[10](P114)。据此,他把技术演化的历史粗略地划分为三个阶段:(1)技术的偶然阶段(La técnica del azar),即原始人类对自身技术能力毫无意识的前文明时期。在该阶段,原始人类的技术行为尚未从其自然(生物)行为中脱离,人们无法改变自然来适应自身渴求[10](P115-118)。(2)技术的工匠阶段(La técnica del artesano),主要是指古希腊、前罗马帝国以及欧洲中世纪时期的技术。在该阶段,人们对技术的理解仍然没有脱离工匠,技术被看作是被工匠操作和使用的工具和技能[10](P119-122)。(3)技术的现代阶段(La técnica del técnico),即16世纪以来与“新科学”分析方法[10](P132-135)具有内在一致性的现代技术产生和发展,技术越来越成为具有无限潜力的“独立实体”而脱离人的操作。奥特加指出:人类生活的危机就掩藏在“人们对于现代技术无限潜力的信仰”[10](P123)之中。因而“我们的时代”也被奥特加称作是“人类历史上技术力量最强大,同时也是人类生活最空虚的时代”[10](P124)。
(二)“信念”在人类生活中的作用机制
“信念通过有序的、等级性的结构对人类生活产生影响。”[7](P168)首先,奥特加区分了个人信念和社会(共同)信念。信念作为个人生活的起点就是个人在行动之前(基于个人的心理和思维活动)③相信某种想法和观念,凭借这种信念使他能够做出“决定”行为,从而开始生活;而社会信念作为人类生活中的现实存在外在且独立于个人,能够单方面强制性的对个人生活产生影响,甚至摧毁个人信念。其次,在人类生活中,必然有一些发挥着决定性作用的基础信念,它们能够衍生出与之具有内在一致性的次级信念并深藏其后,由此建构出的信念体系影响着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信念构筑了我们生活大厦中最深层次的地基,我们基于信念生活,却很少去思想它们。”[7](P166)因此,奥特加尝试从当前生活中最显而易见的信念出发,揭示出“技术进步”信念无法帮助人们面对生活中人性的问题,技术的进步不意味着文化进步;“技术进步”信念使人们自负的相信“我们的时代比过去一切时代都要优越”[11](P159),使得人们不仅忽视历史,同时也“不再真正关心未来”[11](P161)。正是在此语境中,奥特加才提出了当下“修正当前人们关于‘进步是确定无疑的’观念”的必要性[11](P189)。
对于奥特加而言,一个时代之所以区别于另一个时代的关键在于这个时代标志性的生存方式建立的文化基础,因为“文化是每个时代所固有的生命体系”[9](P556)。但每个时代的文化(文明)都不是即成的和先在的,而是“需要人们(艺术家和工程师)去构建和创造的”[11](P198)。可见,某个时代的文化建构和那个时代的生活建构是一致的,信念不仅是人类生活的起点,同时也是某个时代文化建构的出发点,因而奥特加也把文化看作是“每一个时代赖以生存的信念和思想的体系,人类生活总是要依靠构成其存在方式基础的信念和思想。信念帮助人们在某个时代下做出价值判断(决定),告诉人们哪些价值是值得赞赏的,另一些则不是”[9](P556)。某个时代的文化信念体系是这个时代的社会信念,处在这个时代生活中大部分人都被强制性灌输了这个信念,理所当然的接受、毫不反思的相信;时代的文化信念通过有序的信念等级结构发挥作用。历史上每个文明演化殆尽之时发生转变都只是这个时代具有标志性的、决定性的基础信念的转变,由这个基础信念衍生而来的、深入到人类生活方方面面的次级信念在另一个时代到来之际并不会彻底消失,次级信念失去支柱“已然僵死且毫无意义,但仍然在人类生活中帮助人们做出‘决定’(价值判断)”[11](P189)。因此,一个时代的文化信念体系,既有其他时代的遗留物,又有属于这个时代最新的“充满活力且代表着整个时代最高层次”的信念[9](P557)。在这个意义上,“技术进步”信念是我们所处的时代最具活力、最典型的信念。
三、对“技术进步”信念的反思
美国技术史家斯塔迪梅尔(John M.Staudenmaier)在《技术叙事者》中指出:“技术进步的观点是决定论的,因为它认为技术的演化轨迹是即成的且必然的。”[12]奥特加认为对技术历史演化的决定论的理解是把生物学的进化决定论思想简单地扩展到对技术历史的理解之中的结果,他否定把技术工具的使用和人类的技术活动看作是生物机能在外在环境中的自然延伸,质疑那些认为现代技术能够脱离并超越人类控制,拥有独立支配社会发展和人类生活力量的技术自主论和决定论的思想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技术历史进步观念。事实上,奥特加把技术的历史演化看作是人类自我意识和思想变化的展现,强调人们在技术时代仍然具有自我决定和自我选择的巨大潜能,但同时也伴随着现代技术影响下的人性和人类生活的危机。
(一)“技术进步”信念与人性危机
奥特加认为:人们相信不断进步的是有别于古代技术的现代技术,而“现代技术的关键内核是纯粹科学”[11](P189),“现代技术和科学联姻是基于两者在思想方式上的一致性……这种新的思想方式就是‘对自然(物质)的分析’”[10](P133)。分析的思维方式是把外在自然(物或现象)拆分(抽象)为最简单的要素或成分,这些要素和成分最终被还原(简化)为与其仅仅在数量上具有一致性并能够演算的方程。奥特加认为这种新的分析思维方式(科学理性或物理理性)是近代以来人们真正信仰的东西,它无法帮助人们面对生活中关于人的问题,本身是“远离人类生活和历史的”[7](P183)。不可否认,现代科技确实彻底地改变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帮助人们在征服和操控自然上获得了极大胜利,并给人们提供了在物质上极为富足的生活。但是,物质和自然的部分仅仅只是生活的一个方面,“物质生活上的充盈以及对理性的偏爱并不能彻底解决人的存在问题”[7](P179)。
科学关心的对象是自然物,即被自然给予了其存在的全部本质,存在之初就是其所是,具有固定的结构和内在一致性。但是,人是混合了自然性和超自然性的特殊存在,奥特加指出:“我不是我的身体,但是必须时刻与其相随才能活着;我也不是我的灵魂,但是必须时刻与其相随,尽管我的灵魂中并没有包含意志或是记忆。”[10](P83-84)可见,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是与人的存在相伴随的生命的、自然的基础,属于自然给予人的存在的可能性的“物”的范畴,是即成的和确定的自然性部分。“物是已经被给予了它所需要的一切的存在。”[10](P83)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还不是“物”,人尚未获得人之为人的本质和形式。自然的给予作为“质料”(潜能)而非“形式”(现实)给予人类,因而人只是具有了实现是其所是的潜力,但尚未获得人之为人的本质。由此,“在本质上尚未完成的人”有了获得人的现实性的动力,有了想要成为“这样”或“那样”的人的意愿和希望,这是人超越自然性的内容,即人性的内容。因此,当人成为科学所关心的对象时,科学仅仅把人当作自然物,研究自然给予人的肉体和心灵,而无法顾及到人的存在中的超自然性。“科学理性无法关照人性的问题,就如同筛子无法留住穿过其间的水一般”[7](P185),事实上,人文科学的兴起和发展正是科学理性为了面对和解决人性问题做出的努力,但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解决当下出现的问题仍然是未知之数。
由此可见,隐藏在“技术进步”信念背后的是人们关于“科学理性”信念,这种信念在几百年间不断地指导人们在生活中做出价值判断、决策和行为,由此带来的最大危机是“受到科学理性关照的局部的、物质的生活(文化)的繁荣和(科学理性)无法顾及、无法解释的人性的衰落之间的极度不平衡”[7](P179)。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奥特加提出了人类生活的概念,认为人的理性必须走出几百年来科学理性的限制,回到更加广阔的人类生活世界。奥特加指出,“‘任何能够将我们带向对现实理解的思想活动’都属于人类理性活动的范畴,因而不应该把人类理性活动局限在以数学为基础并通过分析方法对物质现象分析的科学活动之中。”[13]
(二)技术时代的野蛮主义
当人们相信技术进步是确定无疑的时,实际上包含了两方面的内容:人们感到自己的时代(技术时代)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优越,并且这种“当下比过去优越”的状况在未来是持续的、确定的。
第一,当人们意识到“我们的时代”时,已经对当下和过去的生活状况做了区分和对比,即现在的生活比过去更好了?或者更差了?但是,并不是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感觉到自己的生活要比过去任何时候都优越,更为常见的情况是人们梦想着在遥远的过去存在着某种更加美好的时代和生活,比如古希腊、罗马人称道的“黄金时代”、澳大利亚原住民的‘梦世记’,以及孔子一生都在提倡对“周礼盛世”的恢复等,这些都表现出人们对于“古典”时代的向往。然而,现代人与以往时代的人不同,由于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给人们带来了富足的物质生活以及近代以来科学理性信念的影响,“人们很容易被这样的想法所蒙蔽,即生活在一个富足的世界中远比生活在一个需要不断与匮乏做斗争的世界中更加美好”[11](P207)。
根据奥特加的生活理论,动物和其他事物一开始就在自然中获得了是其所是的全部本质,因而是自足的;但人的本质却是天然缺乏的,因而人的存在一开始也是成问题的。“人类被给予的只是在自然中存在的抽象的可能性,人的存在的现实性并没有立即被给予,这种现实性需要靠每一个人每分每秒不停地在世界中去获得;可以说,人无论是出于实用性的考虑,还是出于形而上学意义上的考量,都必须要去争取自己的生活(甚至是生命)。”[10](P82)但现代人一出生就生活在由前人的技术创造出来的超自然的新环境之中,并把这种人为的环境当作自然而然且不需要通过任何努力就能得到的。他们生活在其中并没有感到任何缺乏,这就如同动物在自然中的存在状态,除了生存渴望之外,不会产生“活好”的渴望,不想要更多,自然也就不会有贫乏的感觉,奥特加把这种时代称为“志得意满”的时代[11](P150)。也就是“人的渴望和对这些渴望的满足是一致的,即当人产生渴望之时,它们立即就被满足了”[10](P80)。而这种状况就如同那些童话中描述的能够瞬间实现所有愿望的魔杖,在人类生活中只是一种幻想。“活好”是人之为人的独特需求,“志得意满”的现代人如果失去了“活好”的渴望人就与原始人类或动物无异,因而奥特加认为这是一种技术时代的“野蛮主义”[11](P206-214)。
第二,现代人不仅相信自己的时代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优越,并且相信这种“现在比过去好”的发展趋势在未来是持续的、确定的。奥特加指出,“现代文化信仰的悲哀就在于明天(将要来临的)和今天(确定发生的)没有本质不同,而进步就只是沿着脚下的同一条道路不断走下去。”[11](P215-221)这种进步信念的逻辑错误在于:单从物质生活进步的事实上来说,现在的物质生活状况相较于过去确实极大改善,但这种从过去到现在的、确定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着的发展状况并不能保证它在未来持续的必然性和确定性。可见,“技术进步”的信念就是把技术在未来演化的一种可能性当作是确定无疑的事实或纯粹必然性,但“真实性和确定性并不存在于有待被发现的、不确定的未来之中,而只存在于当下确凿无疑的事实之中……进步的观念只是将现实放置在模糊不清的未来之中,如同鸦片一般麻痹人们”[7](P214)。同时,对于未来必然性的信念充满了宿命论的悲剧色彩,但现实的生活既是自由中的宿命,又是宿命中的自由[6](P356-357)。“生活”不是预定,不全是宿命,生活本身就是无时无刻不在决定自己要做什么的过程,同时也就是感受自己做出抉择的过程,感受生活中自由的过程[6](P358)。
综上所述,“技术进步”信念是现代文化中最具活力、最赋有时代特征的信念,对人类生活产生基础性和决定性的影响,但正是由于信念作为生活中最底层、最基础的根基,潜移默化的融入了我们的生活习惯之中,使得我们往往疏于对其的反思。奥特加在明确“技术进步”信念给人类生活带来的种种危机的同时也强调“新一代的人必须要掌握解决人类生活复杂问题的手段(而非仅仅是科学技术的发展),其中与文明最为相关的、背负着大量传统和经验的手段就是:历史……就保存和发展现有的先进文明而言,历史知识是第一流的技术,这并不是因为历史可以为当下生活环境的崭新层面提供积极的解决方法,因为现在的生活总是与过去不同。但是,历史可以防止我们重蹈覆辙”[11](P200-201)。
四、人类生活的历史性和未来性
奥特加认为,无论人的存在,还是人类生活都具有历史性,人在本质上就是“时间性的存在”。在《哲学是什么》中,通过分析比较人类心灵的历史性(时间性)和真理的无限性(非时间性),他指出:“真理是‘无时间性的存在’,而发现真理、思考真理、知晓真理、忽视真理、重现真理或遗忘真理的人类,则拥有‘时间性的存在’的本质。”[6](P238)简单来说,“真正随着时间变动的,是我们用来知晓真理的心理活动。这种心理活动是真实的东西,它是时间流动中实实在在发生的变化。可以说,真正具有历史性的,其实是我们知晓真理或者遗忘真理的这件事实。”[6](P238)因此,历史作为探求人类生活“变化无常”现象的学科,其“基本的任务就是要解释”[6](P241),其关键在于对人的本质和人类生活的历史性理解。首先,奥特加把历史看作一种“叙述理性”赋予了重要的方法论意义。他认为“人类运用理性进行解释和阐明的活动就是叙事”[6](P369),就是把人类生活中的历史现象和历史事件之间的内外关系做出有意义的叙述,在适当的观念之下“综合”(colligation)[14]各种历史事件以构成一个一贯的整体,最终达到对人类生活历史性特征的理解。
其次,历史不仅具有理解人类生活的方法论意义,同时也是人类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具有本体论意义。对于个人生活来说,历史就是“个人的生活经历,即个人关于过去自己是什么、做过什么所存有记忆的知识,不断积累至今并在现实中展现”[7](P182)。奥特加认为,现实生活就是个人基于过去的生活经历对未来产生的期待在当下的现实展现。简单来说,就是以“对未来的预期”为起点,决定“我将要做什么”或“我将要成为什么”;为了实现这个“对未来的预期”的决定,个人必须要回到过去寻找方法,“当我在过去中寻找实现未来的方法时,我才能真正发现我存在的当下……我们活在当下,即‘现在’这个时间点……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此刻包含了一切时间,涵盖了现在、过去和未来”[6](P369)。对于人类生活来说,历史中不仅包含了个体的生活经历,还包含了前人的生活经历在社会中沉淀为一般性的“惯例、知识、伦理、政治、娱乐以及技术的集合……任何社会中的新惯例、新知识、新伦理以及新的政治形式的确立都是由在当下社会中展现的未来发展目标所决定,并依赖于过去的社会状况”[7](P210)。由此可见,历史可以被看作是人类全部生活经历的总和,既是当下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又不断地影响着未来的生活规划,是“现实生活中唯一确定性的要素”[7](P213)。因此,“我们需要全部的历史,但不是要回到过去,而是要看我们是否能够挣脱它的束缚,走向未来”[11](P201)。
[注释]
①“我是我和我的环境”(“yo soy yo y mi circunstancia”)的命题是奥特加哲学思想的核心内容,在其第一部哲学著作《堂吉诃德的沉思》(1914)中提出。奥特加在自传中指出:“该理论出现在我第一部著作中,但是也是我全部哲思想的缩写”(1932)。
②奥特加强调历史解释对于理解人类生活的重要意义,他指出“要理解人,无论是个人还是群体,都必须要解释他的历史……人类生活只有通过历史解释才能完全展现。”(History as a System,1961,p214)在这里,奥特加从“信念”对于人们从事“决定”行为的必要性和“信念”转变对于人类生活变迁的决定性影响出发,把“信念”作为解释技术历史演变的“适当的观念”。奥特加明确指出:通过“信念”对技术历史的解释,不仅能够清楚地解释过去,而且能够回应当下关于“为何现代技术与人类生活的关系与前现代阶段截然不同,而这种前所未有的改变是如何产生的?”等问题。(Meditación de la técnica,1933,p114)
③依据奥特加的观点,满足“活着”和“活好”需求的渴望是个人信念产生的心理基础,但信念并非纯粹个人“好恶”的心理产物,它总是伴随着空间和时间上的限制条件,即理性考量并解释自己与周遭环境关系及其互动。奥特加把个人信念看作是“个人观点”(History as a System,1961,p175),个人能够决定接受或是拒绝它。相反,社会(共同)信念的存亡并不受个人的影响,作为人类生活中的现实存在强制性的对个人生活产生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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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tega Y.Gasset:Existentialism Reflection on Belief Technological Progress
JING Di,WANG Bo-lu
(School of Philosophy,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100872,China)
JoséOrtega Y.Gasset analyzes his idea that beliefs and changes in them are the most important conceptual tools for understanding the most critical changes regarding humankind.And he emphasized belief's decisive role to the changes of human life and the evolution of technological history,and he also pointed out the concept of"technological progress"is among one of most vigorous and influential beliefs in modern society.Ortega's deep rethinking belief on" technological progress"has brought crisis to lives in modern society,and he believed that people's belief in technologies rooted from the false recognition to human essence and human real life.Ortega also pointed out the necessity for people to amend the belief of"Technological progress is confessed".
Ortega Y Gasset,existentialism,belief in technological progress
N031
A
1672-934X(2016)06-0022-07
10.16573/j.cnki.1672-934x.2016.06.003
2016-10-1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16AZX007)
敬 狄(1987-),女,四川成都人,博士生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科学哲学、技术哲学;
王伯鲁(1962-),男,陕西韩城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技术哲学、STS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