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服饰中的菊纹设计与文化内涵
2016-03-24章新
章 新
故宫博物院宫廷部副研究馆员,研究方向为古代织绣与服饰文物
清宫服饰中的菊纹设计与文化内涵
章 新
故宫博物院宫廷部副研究馆员,研究方向为古代织绣与服饰文物
清代宫廷服饰中花叶纹饰蔚为大观,四季缤纷。然而究竟以春花为多,自早春之寒梅、水仙、玉兰,烂漫的杏花、桃花、海棠,暮春之牡丹、芍药、藤萝,以及月季、兰花、茶花等等。春天,生发万物,草木荣华,乃天地间的常情。然而,在万木飞叶,群芳冷落的秋寒中,「菊独以秋花悦茂于风霜摇落之时,此其得时者异也」。(【宋】刘蒙《刘氏菊谱·序》,引自《钦定佩文斋广群芳谱》)在历史上第一部艺菊专著《刘氏菊谱》中,宋人刘蒙开篇即引屈原、陶潜之重菊,以为「菊虽以花为名,固与浮冶易坏之物不可同年而语也」。南宋范成大在其《范村菊谱》中开篇谓:「岁华晼晚,草木变衰,乃独煜然秀发,傲睨风露。」首先,正是菊花绽放的特殊时节彰显了其超凡的品性,并奠定了其在百花中的高贵地位。
中国自上古就将菊花视为季秋节令的征候,《礼记·月令》:「季秋之月,鞠有黄华。」所以菊花又名「节花」。史正志在《史氏菊谱》中也赞:「菊性介烈高洁,不与百卉同其盛衰,必待霜降草木黄落而花始开。」当岁时不正,人们甚至愿以菊花开时为节日,所谓「菊花开时即重阳」。古人认为菊开草木凋落,霜降露凝之季,「得金水之精英」,久服可轻身延年,令人长生。更因战国时忠贞遭谗的屈原在《离骚》中赋咏「夕餐秋菊之落英」,晋代不肯摧眉折腰的陶潜《饮酒》篇漫吟「采菊东篱下」,菊花愈为古人所贵重。
「百草竞春色,惟菊有秋芳」,《酌中志》记载明代宫中九月:「御前进安菊花。……宫眷、内臣自初四日换穿罗,重阳景菊花补子蟒衣。」(【明】刘若愚《酌中志》「饮食好尚纪略」)清代的重阳时节,除了树丛篱下摆放好的各色菊花,宫苑各处也会出场各样的菊花纹服饰。这就是所谓的花衣期,花衣即指吉服。吉服,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节日的盛装。宫中帝后嫔妃及皇子的吉服袍褂上盛开的花朵纹,菊花赫然成为了时节的主宰。
清宫中衣料最主要的四类织物:绸、缎、纱、罗,在菊花的季节都有应用。花纹表现手法也或织或绣,或明或暗。其形或硕大或娇小,其色或金银或五彩。菊纹且与其他花纹相搭配,相映衬,或成主从,或成友朋。故宫旧藏遗存中常见以下组合。
梅兰竹菊纹
首先,花中的四君子梅兰竹菊组合常见于服饰或铺垫帷幔等织物上。这四种花样组合的流行时期应该比较晚近。在宫廷纱、绸、缎等疋料中大多以暗花纹的形式存在,且在领袖边、补子、绦带以及帐幕帷幔上也应用较多。
绦带在故宫旧藏服饰遗存中数量巨大,彰显出清代后期服装风尚的新趣味。格局虽小,但却繁华抢眼,种类多样
梅先百花而凌寒舒发,菊则在百花之后傲霜绽放。梅菊在纹饰中并列,不仅使人敬重二者清高孤艳的姿态,也暗示着季节的回还。
汉武帝有句「兰有馨兮菊有芳」。晋代王淑之的《兰菊铭》:「兰既春敷,菊又秋荣,芳熏百草,色艳群英,孰是芳质,在幽愈馨。」唐太宗《赋得残菊》中有「阶兰凝曙霜,岸菊照晨光」句。康熙帝在他的《菊赋》中也赞菊「继兰丛而擅秀」,他的孙子乾隆帝则在诗中赞菊「韵将兰并远」。可见菊与兰是幽芳比肩的逸友。
清光绪 月白色兰菊梅蝶纹二色缎月白地与品红织纹色彩对比强烈
另外,有时这种组合也会稍有调换,比如将兰换成花王牡丹。而若把菊换成松,则成了岁寒三友加兰友,这里需提及的是在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中很有名的一句:「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菊花与苍松并标晚节之坚贞。康熙帝在《菊赋》中也赞菊「与松筠而共劲」,也就是唱颂菊不伍于凡花媚草的这一品性。清宫旧藏紧身衣料月白色兰菊梅蝶纹二色缎,品红色花纹在月白色地上闪烁着美丽的光彩,图案布局在胸背处为一丛带根兰花,下面两侧各一簇折枝菊花,衣边纹饰为梅蝶纹。花纹姿态华美,配色鲜丽,织造精良,风格清雅幽馨且有些俏皮。
清宫旧藏茶色梅兰竹菊纹直径纱,机头织款「耕织图」,直径纱上织暗花纹饰,菊与兰花各独占一行,而以梅竹合并一行。此为友朋式。
还有八团菊花纹补子,在石青色缎地上以五彩丝线绣菊花、彩蝶、梅花、竹叶与兰花,而在此团纹构图中,菊花则显然一副君主受朝的气派,两只彩蝶都以凤尾和雉尾分出了等级。
还有一种绦带在梅兰竹菊纹之间更排列进琴、棋、书和画卷,花纹组合及品蓝色缎地上织金纹饰风格散发着晚清流行的风雅气息。
清光绪 茶色梅兰竹菊纹直径纱及款识
清嘉庆 石青色缎绣梅兰竹菊蝶八团
清光绪 品蓝色缎地织金琴棋书画梅兰竹菊纹缎地绦
三秋纹
三秋本义指秋季孟秋、仲秋、季秋三个月的时光,清人则以秋菊、秋海棠、秋葵集合称三秋图,常作为秋季衣料的装饰纹样。宫中旧藏品月色秋葵海棠菊蝶纹织金缎即以两行纹饰为一花回,秋葵与秋海棠组合,秋菊与秋蝶组合。品月色是清晚期受外来色彩系统影响而流行起来、比蓝色系的月白更艳的一种色彩,大致界于宝蓝与月白之间。此件缎料机头款「夏庆记本机始创真赤金银镜面缎」,应是清末民间作坊创出的新品种。织金花纹在品蓝色缎面丝线光泽的映衬下倍显精神,正表现了金秋霁月的季节景物风情。
清光绪 品月色三秋菊蝶纹织金缎及局部
除了三秋纹,袍服中还有菊花与秋海棠组合。明代袁宏道《瓶史》中认为花卉搭配要有主从,而「菊以黄白山茶、秋海棠为婢」,此处不再赘述。
菊蝶纹
蝶舞菊上,一静一动,在碧空秋阳下显得更为动人。唐代诗人刘禹锡在赏菊诗中有「晴云遥盖覆,秋蝶近悠扬」之句。苏东坡在咏菊诗中说菊:「扬扬弄芳蝶,生死何足道。」北宋屏山先生刘子翚《咏菊》中有句:「轻烟细雨重阳节,曲槛疏篱五柳家。暮醉朝吟供采摘,更怜寒蝶共生涯。」
清同治 雪青色蝶菊纹二色缎紧身料
菊,春植秋发,冒霜吐英,在文人看来是高洁劲直的君子之德。然而在宫中后妃看来,却是熬过岁月风霜,最后尽占秋光的长寿之花。而蝶不仅美丽生动,适于女子服饰,更因字音与耄耋之「耋」相同而被视作高寿的隐喻形象。菊蝶二者在纹饰设计上相配也就可称天作之合,更以符合宫廷女性的气质和心理而被广泛地应用于生活服饰上。
菊蝶纹是清代宫廷服饰中最常见的纹样之一,特别是在晚清宫廷女性服饰上大放异彩。宮藏各色菊蝶纹绸缎,或做紧身马褂,或成衣袍,更多飞舞于领袖的镶饰绦边上。
菊桂纹
与菊花相呼应,桂花亦是秋芳名品。唐诗人王绩《古意》诗中咏:「桂树何苍苍,秋光花更芳。自言岁寒性,不知露与霜。」宋代大儒朱熹也特别喜欢桂花,不止一次地歌颂桂花「众芳摇落九秋期,横出天香第一枝」。古人每每将桂树称作月宫仙种。只是菊花舒展大气,桂花灿烂娇小,大小形态上恰相对照。清宫旧藏绿色缂丝浅彩菊桂纹氅衣料中,折枝菊花占据显耀位置,而以折枝桂花形成间隔,菊花以紫色花居中,三蓝花叶做陪衬,桂花则以紫灰的枝叶衬托出金灿的花色。整幅缂丝衣料不用红粉等艳丽色彩,淡雅华贵而有节制。
清同治 绿色缂丝浅彩菊桂纹氅衣料
菊花牡丹纹
牡丹是春花的收尾,菊花则是一年花事的收尾—「花事至此而穷尽也」,牡丹与菊可谓是春秋两季最后的盛大繁华。此外,在花形上,菊花与牡丹皆有众多大花品种,可在袍服上相映生辉,在等级分明的宫廷服饰中,这是第一位的形式要素。自唐宋以来的史书舆服志记载,历朝官员袍衫上花纹的大小都是区别尊卑等级的重
要标志,高贵者袍服纹饰必花大而华灿,卑微者则花小且疏淡。在晚清慈禧太后主宰的宫廷生活中,这种内廷服饰上的等级被进一步强化了,且在花样上更多创新。
故宫旧藏有清中期嘉庆朝杭州织造的一件大红色地牡丹菊花蝶纹锦,其纹样分行为菊花、蝶、牡丹与桃,在纹样循环中彩纬配色不断变化,在大红色地的衬托下,锦料风格瑰丽华艳。此种面料大约是用于铺垫和装裱。
清嘉庆 大红色地牡丹菊花蝶纹锦
清同治 绛色团菊花纹江绸及局部、款识
团菊纹
团纹图样在清代大盛其道,高贵者如五彩织绣圆补的八团袍服,常服便服中亦不乏通身排列素地暗花团纹者。
故宫缎库旧藏一卷完整的绛色团菊纹江绸,机头款为「耕织图」。其团纹为两折枝合成,两枝菊,两个品种,一仰一俯,形态颇具写实风格,应为清中期以来受西洋画风影响所致。此卷暗花绸应为常服用料。
故宫旧藏八团菊蝶纹有水袍料(可参见第一二五页图)多件,有团纹中央双蝶喜相逢、外围彩菊及暗八仙者,也有一团彩菊间以彩蝶者。其纹饰较图案化,绣线皆用色明艳,在于凸显吉服的节庆气氛,图案、材料、工艺都不同于常服用料。
缠枝菊纹
故宫旧藏多件皇帝龙袍或袍料为漫卷缠枝的菊花纹铺地,衬托金龙。此种龙袍一为宝蓝色,通身以金银线钉为花纹,金线饰龙,银线饰菊,一黄一白在沉稳贵重的宝蓝色地上熠熠生辉。
清乾隆 宝蓝色江绸平金银绣缠枝菊龙纹男棉龙袍及局部
另有绛色绸绣五彩缠枝菊纹龙袍,色彩与装饰就要比前者更为丰富。菊纹之间还间杂以红寿字、红蝠以及红桃等,而蓝色龙纹相形之下倒不显硕大。从风格与纹样看,此件龙袍应属于清中期服饰,但相比宝蓝色龙袍时期更晚,显示出向清晚期风格的过渡特征。绛色袍服自清中期以来盛行宫廷中,尤其是乾隆朝,称此为福色,大约受道家《黄庭外景经》中「宅中有士常衣绛,子能见之可不病」说法的影响。福色龙袍以五色菊纹修饰,并配以蝠、寿纹,祈求吉祥长寿之意自是不言而喻。
清嘉庆 绛色绸绣缠枝菊兰龙纹单龙袍及局部、黄条
菊花万寿纹
菊花之「历岁寒而长存」(【清】玄烨《圣祖仁皇帝御製文集》二集卷四十二《菊赋》),「凌九秋而愈馥」(【晋】卞伯玉《菊赋》引自《历代赋汇》),在文人志士看来是一种幽贞坚峻的气节,而在宫廷生活看来,则更是一种穿越漫长岁月、克定艰险、独占鳌头的生命力。寿居五福之首,所以宫廷服饰中最主要、且等级最高的菊纹还是与团万寿字搭配。古人称菊为「延寿客」。唐代崇佛的懿宗皇帝赏菊作赏花歌云:「长生白,久视黄,共拜金刚不坏王。」将凌霜怒放的菊花赋予了长寿不坏的神性。
菊的另一神奇是其「秀色可餐」。屈原《离骚》中一句「夕餐秋菊之落英」,魏文帝曹丕认为:「芳菊纷然独荣,非夫含乾坤之纯和,体芬芳之淑气,孰能如此。故屈平悲冉冉之将老,思餐秋菊之落英,辅体延年。」《列仙传》中服菊延寿登仙的故事,《荆州记》中记饮菊水寿百余的故事,都为菊花渲染了「却老延龄药」的神奇色彩。而菊能入药,确实不假。《神农本草》以菊为养生上药,能轻身延年。历代也不断验证各种菊品种的药性,所以菊真的是与寿字最恰当的搭配。
清光绪 明黄色缎绣菊花月白团寿字纹氅衣拆片
清光绪 品月色缎平金银绣菊花团寿字纹棉衬衣此件衬衣配色清雅,品月色与金银绣相映衬,煌煌湛明,令人眼前一亮
然而,在清代宫廷中,带有万寿字样的袍服却只有帝后才能穿用。故宫旧藏服饰中不乏菊花团寿字纹的袍服,做工都十分精美,应为最高统治者的服饰遗存,有的甚至与慈禧太后老照片中所穿用的相似。
与团寿字纹搭配的菊纹,形态更为硕大,品种更为多样,色彩更为华丽,花姿更为茂盛潇洒。织物地色也多贵色、亮色,如明黄、大红、品月、绛色等。且往往用金银线钉出花卉轮廓或万寿字样。
庚子国难后,「西狩回銮」,并欲「结与国之欢心」的慈禧太后喜欢上了西洋照相术。她身着一套精致的菊花团万寿纹袍褂,分别与外国使节夫人、光绪后妃等合影。照片标注为光绪二十九年癸卯(一九〇三年),后妃均着便服袍,衬托出慈禧太后服饰的灿烂华盛。光绪皇后、瑾妃等人服袍虽然清简,但从绦带边饰等也能看出尊卑等级。期以前宫廷服饰相对而言比较朴素,特别是日常袍服上较少繁花锦绣。而自道咸两朝以后,后妃服饰上花样与色彩渐渐丰富,且愈趋繁琐。无论织纹还是绣纹,这些服饰衣料配色很多偏离色彩传统,如品月、品蓝、品绿、青莲紫等色。而且花样的色彩应用也呈现出新的趣味,如水墨风格,应是宫廷受到民间流行风尚的影响。
慈禧太后与外国使节夫人合影慈禧宝座两旁摆设大盆兰花,慈禧身着菊纹袍褂,身后为竹林装饰背景
慈禧太后与光绪后妃等人合影
需要注意的是,织绣菊花纹样的袍服大量出现于晚清时期宫廷生活,虽与太后秉政甚有关系,却也是服饰风尚发展的结果。参照清代宫廷绘画可以发现,清代中
清人绘 胤禛行乐图像轴
清人绘 旻宁喜溢秋庭图轴画中所绘为道光帝与后妃在圆明园慎德堂赏菊的场景,其中的女性服饰显然已与康雍时期风情判然有别了
清光绪 月白色绸绣浅彩菊花纹袍料花头或紫或白或黄,而枝叶全用水墨风格绣出,衬显花之色彩
清同治 宝蓝色缂丝墨菊纹氅衣料这里所谓墨菊,并非指深紫色菊花品种,而是缂织衣纹的风格
清光绪 雪青色缂丝菊蝶纹灰鼠皮琵琶襟马褂此件缂丝马褂从色彩搭配到花、蝶纹都与传统风格大异其趣,且镶饰蕾丝洋绦边
慈禧坐像慈禧太后身着缎绣牡丹团寿字纹袍,坐于菊花背景前
慈禧太后喜欢菊花,因为菊花象征长寿,象征着她晚年的尊贵崇显。然而,她临终前指立的小皇帝溥仪则再没有「凌霜留晚节」的历史机会。「朔气催成暝。莽沉沉,乱云堆墨,横斜千阵。槐柳故宫深藏处,禁得霜天凄冷。」(【清】陈宝琛《金缕曲·寒鸦》引自《沧趣楼诗文集·听水斋词》)纵使少年逊帝身居紫禁城中的养心殿,独立于菊阵中,也仿佛隐于旧宫离苑中的「幽人」了。(本文所配图片皆由故宫博物院提供)
溥仪立像少年溥仪立于摆满菊花的养心殿庭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