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维明与他的历史小说集

张学君

成都时代出版社2015年推出《蒋维明历史小说集》上、中、下三册。这是历史小说重整旗鼓的一个标志，也是传统世俗文化回归读者视野的引人注目的独特现象。笔者有幸先睹为快，并写下读后感言。

一、精卫填海般的创作历程

笔者最早是在四川人民出版社创办的《龙门阵》杂志上读到蒋维明先生的《白莲女侠》《李调元》《尹昌衡》等历史、传奇故事，感到耳目一新。稍后，笔者参加四川人民出版社文史编辑室召开的一个作者座谈会，笔者与蒋维明先生相识，知道他早我九年进入四川大学历史系，与我的一些老师是同班同学，毕业后分配在成都市文化局，应是师长辈的朋友。笔者与他遂有过从，互赠新书。蒋维明先生孜孜不倦地创作历史、传奇小说，是一位受到读者青睐的多产作家，自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创作历史小说百余万言。他在新近结集出版的这套小说集中写道：

沥血半生百万言，一函三卷五长篇。

不同桃李争春色，欲效松筠耐岁寒。

这套《蒋维明历史小说集》上册包括：第一部《三帝三后战长江》，第二部《石达开与小诸葛》。第一部描述元末明初朱元璋马皇后、陈友谅阇皇后、明玉珍彭皇后在战场与情场的角逐，被读者称为“新三国演义”；第二部描述石达开西走川边，与人称“小诸葛”的湘军智囊刘蓉斗智斗勇，最后落入狡诈失信的刘蓉圈套，在成都科甲巷被凌迟处死的故事，中间夹杂刘蓉与红颜知己秋芝的爱情纠葛。中册包括：第三部《郑成功传奇》，第四部《郡主孔四贞》。第三部描述明末郑成功抗清与收复台湾的传奇故事，中间穿插郑成功与酉姑公主的婚恋故事。第四部描写清初定南王孔有德的遗孤、吴三桂的义女、后被册封为郡主的孔四贞一生的传奇故事，中间穿插着孔四贞与顺治皇帝的爱情故事。下册为一部长篇小说，即第五部《锦水碧血》。故事描写清朝中叶白莲教反清斗争中涉事人物王聪儿等的感情纠葛与不同命运。

现在蒋先生已经完成《蒋维明历史小说集》（续），即将付梓，包括上册：第六部《帝师刘伯温》，第七部《张献忠之死》；中册：第八部《白莲女杰》，第九部为中短篇小说；下册：第十部《威猛金刚》。这套作品，包罗明初到清末的重要历史人物，文史价值甚高。

应该说蒋维明先生精卫填海般的小说创作过程，也是中国历史小说盛衰起伏的历史过程。20世纪80年代初，他的《白莲女杰》在四川人民出版社创办的《龙门阵》杂志上发表的时候，饱受“文革”十年文化饥渴之苦的读者如获甘露，创造了很高的阅读率。当时，重视文化的省老领导张秀熟打电话给《龙门阵》编辑孙伯鲁，询问作者情况，又寄去亲笔信，加以关怀和鼓励。80年代后期，省作协主席马识途还特请作者到作协汇报创作情况。

斗转星移，20世纪90年代开始，国内传统文化出版产业进入疲软状态。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很多，也十分复杂，随电脑、智能手机涌现的新媒体冲击是其中的重要因素。这也给始终笔耕于历史小说田园的蒋维明先生造成严重困扰：要在繁重的创作劳动之余，去自筹经费出书。不过，蒋维明先生没有趴下，而仍以“杜鹃啼血”的精神，努力拼搏，务收全功，并设法凑足全部出版经费。

二、《蒋维明历史小说集》的创作特色

自罗贯中、施耐庵依据宋元“讲史”话本分别创作出通俗历史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以来，通俗历史小说久盛不衰，在明清两代成为中国古典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受到崇尚历史文化的炎黄子孙的喜爱。流行于明代中叶的《东周列国志》《西汉通俗演义》《杨家府世代忠勇通俗演义》，流行于清代的《隋唐演义》《梼杌闲评》《樵史通俗演义》《荡寇志》等，一直拥有为数众多的读者群。

及至民国初年，蔡东藩以其纵贯古今的宏大气魄、超凡的毅力和惊人的速度，完成了从秦汉到民国的历朝通俗演义丛书，每一断代独立成书，合起来又构成完整的小说体中国通史。这部多达五百余万字的历朝演义，以个人之力，在十年内完成，实在是了不起的巨构。蔡氏坚持“正史为经，务求确凿；以轶闻为纬，不尚虚诬”，坚决反对“语出无稽、事多伪造”的“燕书郢说”（蔡东藩《中国历代演义》出版说明，北京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作者严谨的创作态度，决定了这部巨构的传世价值。那么比较起来，蒋维明先生的这部长达一百五十万字的《蒋维明历史小说集》又有何价值，其艺术特点表现在哪里呢？

1.善于挖掘稀有史料，演绎历史故事

蒋维明先生的性格沉静多思、待人谦和，不太与闻学问以外的时务，也因此得以消灾免祸，安度岁月，有较多读书做学问的时间。从20世纪50年代在四川大学历史系求学以来，他就有志于历史文学（小说、传记、剧本）的创作；又感受到徐中舒、缪钺、蒙文通、冯汉骥诸先生博大精深、踏实严谨的学风，因此数十年朝夕于斯，孜孜以求，新作不断，创意迭出。他将创作方向定位于明清两代的史部、集部，数十年来，从川大图书馆到省图书馆，长年累月在故纸旧闻里寻求稀有资料，沙里淘金，集腋成裘，而后通过自己的绵密构思，化腐朽为神奇，走出自己独特的创作路径。他所描写的“大关节目，都于史有据”。按照《三国演义》“七分史实三分虚构之旨”，“熟悉有关史料，往幽深处勘测”，既要“出乎其内”，有历史的真实感；又要“出乎其外”，不拘泥史料，“展开想象的翅膀”，把历史人物写活，写得有血有肉，让他们成为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的人物。“在把握历史人物的身份、经历、教养、性格特征、内心世界之后，可以笔下生花，追求符合性格逻辑发展的想象的真实、心理的真实。这是小说艺术有别于历史读物之处。”（《礼赞民族脊梁 感念师友情谊——〈蒋维明历史小说集〉编后记》，见蒋维明《八旬忆旧》）。我赞成蒋先生对创作历史题材的意念，这与一些胡编乱造的“历史剧”完全不同。

蒋维明先生创作的十余部历史小说，集中反映了元末以降六百年的历史风云。这些小说从不同的角度描述不同的历史故事。无论你阅读他的哪一部小说，都会恰如其分地看到那个时代的社会风貌、世态人情、人际关系，从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中，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一个原汁原味的历史环境。这里摘引《三帝三后战长江》的一段开篇文段：

元朝末年，至正四年（1344年）的初夏，江汉平原气温忽然增高，比往年燥热了许多。随州汉江畔的古道上，风尘仆仆地走着一群群身背黄布包袱，去武当山朝拜的香客。他们无不热的满头大汗，大口喘着粗气。

古道两旁，浅坵连绵。翠柳葱郁，洋槐挺拔。青石台基上，茅店的屋檐下，酒旗儿迎风招展，好一个清幽的所在。蓦然间，几个粗壮的村汉，推搡着一个游方僧人行来，向店里高喊道：

陈大哥，我们把你说的那个秃驴抓住了！

如此清畅而富有悬念的文字，就将读者引入元末战争前夕的江汉平原。读《蒋维明历史小说集》，就是阅读故事化的明清历史。其文笔细腻有致，语言生动流畅，弥补了正史给读者留下的遗憾。

2.擅长刻画复杂人物的心态

《蒋维明历史小说集》的描写对象包括帝王将相、清官酷吏、强人女侠、诗人名伶、江湖隐逸、三教九流，视野广阔，恰似一部百科人物长卷。他们之中，有人所共知的人物，也有人所不知的人物，大多是蒋维明先生通过长年累月的伏案爬梳，在浩如烟海的古籍中发掘出来的。稗官野史、笔记杂钞常常是他涉猎的门类。他写人物总是在不脱离历史背景和基本史实的框架下，描绘他们的心态。这里摘引《石达开与小诸葛》中对骆秉章卸任湖南巡抚，入川“帮办军务”的心态描述：

骆秉章接旨，心里跌翻了“五味瓶”，说不尽酸甜苦辣的滋味：既感激皇上的倚重，又担心自己已届七旬的衰迈之躯，难肩驰驱之任；还有一层难以言说的酸苦，“巡抚”调“帮办军务”，只算平级调动，且还不如巡抚有独当一面的实权，而现在的四川总督是由驻藏大臣完颜崇实兼任。崇实是贵族华胄，平步青云，自己必要看他脸色行事。唉，自己就任湖南以来，已经十年。十年中为朝廷输送了十多万湖湘健儿入伍，培育将领成百上千，在与太平军激战中，战功赫赫，自己竟连个四川总督的“实授”都没有轮着，满汉之间，亲疏有别……他的内心深处更为隐忧的是，自从身边最得力的幕僚、名满天下的左宗棠调赴浙江讨贼之后，他感到失去了主心骨一样的彷徨无依。

看完这段剖析骆秉章心态的文段，笔者不得不佩服蒋先生知人论世的功夫非同寻常；没有数十年的精耕细作，不可能写得如此精道。

3.善于描述战乱风云中的情爱故事

蒋维明先生善于抓住历史风云变幻的战争主题，认为那是英雄造时势的年代，具有决定历史走向的特殊意义，值得大书特书。《蒋维明历史小说集》描述了从元末明初到民国初年的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朱元璋、陈友谅、明玉珍、郑成功、孔四贞、王聪儿、冉天元、石达开、骆秉章、刘蓉、尹昌衡等。作者认为：“他们身上无一例外具有道义担当，刚烈血性、侠骨柔肠的人格魅力执着地坚守人生信念，超越死亡，追求永恒。”蒋维明先生有浓厚的英雄美人情结，八部作品，“大都于金戈铁马之际，又写戎马姻缘的温情”（《礼赞民族脊梁 感念师友情谊——〈蒋维明历史小说集〉编后记》，见蒋维明《八旬忆旧》）。因此，这些叱咤风云的人物，大多有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如明玉珍与渔家女彭氏，顺治皇帝与孔四贞，郑成功与酉姑公主，冉天元与齐四姑，小诸葛刘蓉与红颜知己秋芝，都写得入情入理，让小说富有人性人情味，具有可读性。这里摘引第五部《锦水碧血》第一章《山寨儿女》一节“盘山打喜”中冉天元与女扮男装的齐四姑的比武片段：

两团人影，一黄一白，比赛拳脚，你来我往，击、蹋、闪、腾，打得难解难分……双方搏斗了十几个回合，齐四姑渐渐力倦神散，香汗涔涔。冉天元转守为攻，一个“怪蟒翻身”，身形疾转，双手如钳，活活将齐四姑腰肢抱住，托举空中。齐四姑羞得面色血红，娇喘吁吁，像小鸟般扑闪着双臂。

众人一见，惊喜交加，当着客伙，又不便喝彩，只惊呼出一声“呀……”

冉天元忙不迭地向少年说道：“冒犯了，恕罪……”放下之际，疾如迅风，齐四姑从未被青年男子接触过，心摇意乱间，立足未稳，趔趄地倒在冉天元怀中，脸颊碰巧相挨，她顿时满面绯红。

一语未了，只见又一个白衣少年冲上山亭，童声清脆地喊道：“大哥，快撒手，你咋个欺侮姑娘家哟。她是女扮男装的齐四姑！”

“齐四姑？”众人更为惊诧地问道。冉天元心理里一怔，手足无措了，腼腆地低下头来；再一回想到女郎柔若无骨的腰肢，不禁心跳，情切切地向齐四姑瞟去。齐四姑虽是豁达的姑娘，被人忽然点破行藏，怪不是滋味，忙用小虎牙咬住下唇。黑丫头上前将她搀扶住，为她搽汗。

“她就是齐林大师傅的侄女，齐四姑。”冉天泗补充道。

“得罪了，师妹。”冉天元冲着齐四姑一揖，齐四姑更不好意思起来，慌忙还礼，眼珠儿却又忍不住向青年男子溜去，恰与冉天元灼热的目光相碰触，二人心中都涌出了一股绵绵的情流。

阅读这段爱情文字，笔者感到蒋先生对青年男女在比武场中发生的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描绘得有滋有味，把握得合情合理，让人感受到巴山老林青年男女粗犷纯真的情感，一点也不做作，没有公式化的套路。综上所述，笔者认为，蒋先生的历史小说集可读性强，趣味性浓，可以弥补历史读物的不足，具有传世价值。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