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草堂诗歌的生活情趣及审美价值
2016-03-23王逸飞
王逸飞
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在四川生活了将近十年(即从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至代宗大历三年〔公元768年〕)。这是他人生中的重要经历,也是他文学创作的辉煌阶段。杜甫在四川的活动是以成都为中心,以草堂为居所度过的。他虽然多次离开成都,但仍以草堂为主要居住地。杜甫在川创作三百六十多首诗歌,大多作于草堂(约莫二百七十多首)。
杜甫到成都后,在友人的帮助下,于西郊的浣花溪畔构筑草堂。《卜居》是他抒发此时的感受:
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
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
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沉浮。
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入小舟。
杜甫避安史之乱而进入四川,备受颠沛流离折磨,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在草堂居住下来。四川远离中原战乱,生活较为平静。成都平原民丰物阜,气候温润,风景宜人。成都西郊的浣花溪一带,林塘幽雅,环境优美,很快抚慰了诗人仓皇避难的心灵伤痛。草堂四周,远离城市烦嚣,澄江清澈见底,足以涤除诗人旅途的劳乏。蜻蜓无数,上下起舞于水面;鸂鶒成双,随意沉浮于粼粼的碧波之中……诗歌生动地描绘出一幅空中和水里相映成趣的旖旎图景,令人陶醉。草堂美景也自然触发了诗人飘逸的奇思,以及去向会稽山阴觅胜的兴致。
诗歌将浣花溪一带的秀美景色与山阴胜景相提并论,这是对草堂优雅环境极高的评价。《世说新语》记载,王子猷居山阴,雪夜忽忆戴安道好友,而此时戴安道在剡溪,于是乘兴驾舟造访好友。可是已经到了门口,却不进去,旋即返还。有人不解,问王为什么到了又不去见友人。王问答我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罢了。
前贤仇兆鳌评这首诗时说:“公《壮游》诗云‘鉴湖五月凉’,盖深羡山阴风景之美。今见浣溪幽胜,仿佛似之,故思乘兴东游,此快意语。非愁叹语。”(《杜诗详注》)显然他不赞同张所说东向山阴,意在访郑虔;也否定了周欲东归洛阳,须从山北阴处上船而去的臆测。成都的安宁,浣花溪的优美使诗人产生了如在山阴寻胜觅幽的联想。这正是诗人对大自然美丽的热爱与对和谐宁谧生活的美好憧憬。笔者曾以志愿者身份在草堂作义务讲解员。我在向游客讲解时,便以草堂一带静雅秀美的环境和人文氛围的厚重来渲染杜诗的生活情趣与独到的审美眼光,游客莫不深表赞同。如果把杜甫“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杨柳枝枝弱,枇杷对对香。鸬鹚西日照,晒翅满渔梁”(《田舍》)以及“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客至》)联系起来阅读,就会完全认同仇兆鳌是快语而非愁叹之语的判断。
《堂成》诗是杜甫居草堂后的另一首吟唱生活的作品:
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
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
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
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
草堂背城郭而构筑,白茅蓊蕤成荫,沿浣花溪畔结宅,放目皆为青葱翠绿的田畴。桤木高可参天,蔽日遮阴。青竹挺拔滴露,显示出勃发的生机。飞乌结伴,春燕呢喃……诗人的心情与草木、溪流、群乌、新燕融为一气……作者还写道:有人将草堂误比作扬雄之宅。其实自己在草堂只是暂居,无意久留,同当年扬雄定居成都大异。而自己此时已然陶醉于草堂的绮丽美景中,懒得去写《解嘲》之类的文章(说明诗人已被大自然的纯净之美涤除了扬雄撰《解嘲》时的功利欲念了)。
笔者在理解此诗时,特别注意到第二句中的“缘江路熟俯青郊”中的“路熟”二字。这说的是,诗人已把浣花溪一带的大道小路踏遍了。这正是诗人热爱大自然,拥抱生活美的生命意识的真实流露。漠视生活的人是无法对自己熟悉的周围场景进行仔细观察的,也不可能对之产生激情,更别说发现其美学价值与人生真谛了。而杜甫可贵可敬可爱之处,也正在于对大自然、对生活的一片真情。
我们再看杜甫在《江村》诗歌中所显示的另一番情调: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来自去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这无疑是一幅充满天伦之乐的和谐宁静的草堂幽居图。清江即浣花溪蜿蜒迂曲绕草堂缓缓流淌,潺湲的流水汩汩作响。夏日长长,闲居恬淡,事事皆幽。梁上飞燕来去无碍,水中鸥鸟相戏相狎,十分自得。在这样的氛围中,诗人翻阅书卷,若有所思;而老妻画纸为棋盘,与之相互对弈,手谈交流。最小的儿子,自制渔具,敲针为钓钩,垂钓于溪畔……杜甫不愧为唐诗中的大家。他将日常生活表现得如此细腻入微,如此具有诗情画意,真正是出神奇于平淡了。而且,诗歌遣词自然真切,明白如话,却又饶有兴味,全无故实堆砌,展示了与其所谓“沉郁顿挫”诗风全然不同的艺术特征。难怪申涵光会对此诗作出如下的评价:“此诗起二语,尚是少陵本色,其余便似《千家诗》声口。选《千家诗》者,于茫茫杜甫集中,特简此首出来,亦是奇事。”仇兆鳌指出:“王介甫《悼鄞江隐士王致》诗云:‘老妻稻下收遗,稚子松间拾堕樵。’二语本此。杜能说出旅居闲适之情,王能说出高人隐逸之致,句同意异,各见工妙。”(《杜诗详注》)
真正的好诗并不需要刻意雕琢,也不必典丽高华。只要情感真挚淳厚,出语天然流畅就是好诗,自然为读者所喜爱而传诵开来。这也就是诗评家黄生所说:“杜律不难于老健,而难于轻松。此诗见潇洒流逸之致。”(《杜诗说》)这便揭示了杜诗反映生活休闲的轻松自然、流畅朴茂的美学价值。
杜甫闲居草堂,有时兴致所至,还泛溪游乐,正如他在《泛溪》诗中所讲:“落景下高堂,进舟泛回溪。谁谓筑居小,未尽乔木西。远郊信荒僻,秋色有余凄。练练峰上雪,纤纤云表霓。”他有时还涉足离草堂不远的城南武侯祠,有《蜀相》怀念诸葛亮,发思古之幽情:“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对诸葛亮的历史功绩和赍志以殁的事迹深表崇敬与惋惜。他在《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中,表达了新春踏青的极佳兴致:“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其三)“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楼高更可怜。”(其四)“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其五)“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其六)如此等等,淋漓尽致地突现了诗人脱俗雅致的生活格调与良好心情。
杜甫《进艇》也很堪玩赏:
南京久客耕南亩,北望伤神坐北窗。
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
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
茗饮蔗浆携所有,瓷罂无谢玉为缸。
这里的南京即成都,因玄宗避安史之乱入蜀后,即号成都为南京。诗歌描写诗人偕妻及稚子泛扁舟游浣花溪的兴致。诗歌最传神处是“昼引”以下四句。诗人携妻、儿同游清江。夫妻二人乘舟之际,小儿为浣花溪平缓清澈的江水吸引,纵身江中嬉戏。蛱蝶飞舞相逐于江际,并蒂芙蓉生长于江畔。此情此景,适可令人流连盘桓。《杜臆》说:“读起语,知非真快心之作,所谓‘驾言出游,以写我忧’者。公艰难入蜀,得携妻子,此不幸中之幸也,故形之于咏歌。”王嗣奭是很有眼光的。葛常之评此诗时说杜甫“及成都卜居后,《江村》诗云:‘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进艇》诗云‘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其优游愉悦之情,见于嬉戏之际,则又异于客秦时也。”这也颇为中肯。
杜甫因避战乱而客居成都草堂,生活安定,环境优美,又于风和日丽之时,泛舟清溪,自然开心怡乐。杜甫还不时远足成都附近的青城山:“自为青城客,不唾青城地。为爱丈人山,丹梯近幽意。丈人祠西佳气浓,缘云拟住最高峰。扫除白发黄精在,君看他时冰雪融。”(《丈人山》)他也去过新津等地游览,赋有《题新津北桥楼》诗。
必须指出的是,杜甫寓居成都草堂的诗,并非全然描绘闲逸生活与闲逸心境。他笔下的那些反映风景秀色的诗行,也不时透溢出关注国事与民生疾苦的大情怀。他虽说靠友人周济,生活也并非都适意舒心,时或有艰辛。我们看他的《狂夫》诗: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
风含翠筿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
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
欲填沟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这里原本在刻画草堂美景,却因诗人生活的窘困而怨气冲天!草堂宁静优雅,百花潭碧波荡漾;翠筿娟娟,红蕖冉冉,该是多么迷人的景致。然而诗人此时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那是因为故人的周济一时中断,使全家人生活出现了困难。请注意“恒饥”和“色凄凉”的分量。草堂一带虽说秀色可餐,却到底解决不了温饱问题。所以杜甫在《百忧集行》中才有“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的情景出现。时杜甫家徒四壁,贫贱夫妻一筹莫展,凄然相对。可是儿女受不了饥馑折磨,以致不顾本应有的父子之礼而又哭又闹……杜甫笔下小孩饥饿的真实情景令人心酸。
更令人揪心的是,杜甫的草堂茅屋也为狂暴秋风吹破。诗人在那首著名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描述道:“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可值得注意的是,杜甫遭受如此天灾,饱经丧乱流离之苦,衣食堪忧,不得温饱,心里却还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其悲天悯人、民胞物与的精神境界是他高出同时代其他诗人的独到之处,故而此诗得以千古流传,至今还是中小学语文的必选教材。
实际上,杜甫在安居草堂,相对悠闲轻松之时,虽然时或不免苦累于物质生活的匮乏,可是他始终未能忘记国事的艰危。诚如其《恨别》所云:“洛阳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此时安史之乱尚未完全平定,诗人时刻惦念着司徒李光弼平叛大军的行踪,为其河阳大捷欢呼,期盼一举收复河北,还天下太平。这样的牵挂屡现于诗人在草堂所作的诗中:“望乡应未已,四海尚风尘。”(《早春作》)“故国犹兵马,他乡亦鼓鼙。”(《出郭》)“江边踏青罢,回首见旌旗。风起春城暮,高楼鼓角悲。”(《绝句》)“长路关心悲剑阁,片云何事傍云台。王师未报收东郡,城阙秋生画角衰。”(《野老》)其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表。
综上所述,杜甫以草堂为中心在成都所创作的关于生活题材的诗歌内容十分丰富,审美价值也很独特。其虽然不如他那些直接反映国计民生的现实主义重大题材(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丽人行》《春望》《北征》和“三吏”“三别”)的意义巨大,但也是杜甫诗歌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些“翡翠兰苕”式的写身边事、平常心的作品,生活情趣真切动人,与他那些“鲸鱼碧海”的重大题材交相辉映。前者朴茂自然,语浅情深;后者沉郁顿挫,地负海涵,由此构成了完整的杜甫,一个风格多样的杜甫。
作者:成都石室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