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写作姿态
2016-03-23
在我国当代群星璀璨的小小说作家群里,谢志强是个让读者抱有极大欣喜和期待的独特存在。这是因为,谢志强从未停下艺术探索的脚步,其小小说的表现形式、审美、意蕴、语言风格等,总是不落窠臼,花样翻新,以丰富的想象力构筑了属于自己的卓尔不群的小小说王国。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谢志强小小说的探索深度,比起领风气之先的一部分当代中长篇小说也毫不逊色。
谢志强的与众不同,在于他从事小小说写作的数十年间,清晰地蹚出一条“传统写作、先锋写作+传统筋骨+先锋手段写作”的三级跳的路子。他的写作,在小小说发展史上,显得不可或缺。《半支蜡烛》《精神》《呼唤》等,是志强早期的代表作品。在初入道的传统写实阶段,志强倚重的是写作者、小说人物的视角——它后来成为作者操练小小说的一种技术性极强的绝活儿。写作者的观念,往往体现着作者的精神向度、艺术品位等,属于内涵范畴的东西。而小说人物的站位,是观察事物的基准点,在言谈举止中,直接表述着细节的准确性,传导给阅读者感知的可信度。这类作品,志强称其为“会走的小小说”。它关注现实生活中的矛盾焦点,推崇人际关系中的善美力量。在叙述中讲究语言的洗练,并寻找结尾的出奇制胜。我总觉得志强早期的语言,多有生涩之嫌,有些倒装的“欧化语言”,也不太适合常人的阅读习惯。但作者后来转入魔幻小小说写作,此种句式经锤炼改造后,反而与内容显得珠联璧合,由拗口变成别致。使人不得不信,即使不按规定套路走,练到极致,同样可以破蛹化蝶。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始,能一路走到现在的小小说拓荒者,已属凤毛麟角,被后来人称为“元老”。二十多年的追寻,千余篇作品,九部著述,志强信奉“小说其实都是作家的精神自传,每一篇作品,无非是其中的某个细节而已”。他说,一个人一生中只能干好一件事,我得干好小小说这桩活儿。这句话,肯定触动了我的某根神经,曾使我泪湿眼眶,并引其为知己。
志强在新疆的阿克苏大漠度过六岁到二十六岁的青少年时光,那片神奇的土地,在志强心中有诸多难解之谜。从喜欢读拉美、法国、美国等代表作家如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卡佛、昆德拉、福克纳等现代主义的文学作品开始,作者在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新的创作激情,那是积攒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的神秘力量。于是,一个虚拟的《沙埋的王国》(系列小小说)一发而不可收,迄今已发表二百余篇。《大名鼎鼎的越狱犯哈雷》《神奇之泉》《珠子的舞蹈》等,成为志强转型写作的标志性作品。在这些以形而上进行思辨的作品里,经常出现的角色主要有四种,即国王、大臣、平民和物件。这四种角色进行互动和控制与反控制。再虚构的作品,当然也离不开现实、社会和人生,它为诠释世界提供着另一种方法。
志强性情敦厚,温文尔雅,谦恭好学,是小小说专业户中难得的学者型作家。这时期的作者通彻的先锋前卫,驾驭着诡谲多变的语言,把思想融化于艺术想象力之中,不再简单地解构现实生活,而是着力“揭示根本性的普遍性的生存境况,抵达存在的本质”,从而表达出作品的多义性和作家的善良愿望。譬如,作品中多次把国王、将军、盗贼等逼入死亡绝壁的边缘,当他们寄希望自救时,智慧的花朵便会绽放它的芬芳,否则便会坠入深渊。作者又特别强调小说的道具(物件)的反作用,认为它们是有生命的,应该和人对等,赋予沙砾、水滴、树叶、碎片、耳环、啤酒等以隐喻、暗示、寓意、先兆等某种神性,甚至让它们左右人物的命运或事件的变化。这时候,作者并不认可“从开场挂在墙上的猎枪,剧终时一定要打响”的框定理念。
志强称这些魔幻小小说是“会飞”的小小说。读完掩卷,感觉就像是中国版的《一千零一夜》。虽然我不能对其未来的艺术价值做出准确判断,但有一点我还是可以肯定的,这是作者创作思想和艺术追求的质的飞跃,的确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当众多的小小说写作者满足于把小小说写作与“大小说”写作同步观照时,志强却以一种超然的姿态,直接把自己的创作,瞄准了世界性的小说发展前沿。这些纯粹的小小说,从内容、语言到结构,似乎都有先行的探索意义。倘有合适的译者,我以为,那些成熟的“谢氏”作品,是极有可能在海外文坛产生影响的。
其实,我更看重志强的新作。《黄羊泉》《桃花》《陆地上的船长》等,虽属志强魔幻小小说的“农场系列”,但我认为,这才更体现了日臻完美的艺术境界。还是传统意义上的现实题材,却被作者娴熟的现代写作技巧调动,插叙、倒叙、时光交错、双向视角等,带来新鲜而刺激的阅读奇效。更主要的是,它靠一个深刻的立意,支撑着小小说的“飞翔”姿态。《桃花》堪称“典范”,人即是树,树反衬着人,人的一生在花开花落中,相映成趣,相互折射出“生存的本质”。作品不再简单拘泥于故事情节的块状留白,而是导引着时隐时现的思想观念,如丝如缕地进入读者的深层理解,继而放大成为无限。新作《提前草拟的悼词》同样以别出心裁的构思,意味悠长的内涵,让人在类乎荒诞的故事中,发出莫名的喟叹:世风如此,情何以堪。谢志强亦是老一茬小小说作家中的一员骁将,有着自己的艺术个性追求,多年来锁定目标,埋头修炼,在遣词造句上渐次由生涩到晓畅,由拉美模式入手,又演化为汉语质地,厚积薄发,大器晚成,“谢氏风格”倏然浮出水面。
相对于谢志强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今发表的千余篇小小说来说,《启蒙教育》所收的108篇小小说,从数量上只占了不到十分之一。然而在我看来,这本书是他的“超常体验系列小小说”的最新的组合,在艺术质量上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具备了可以流传的优秀文学作品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品质:即原创性和丰厚的精神支撑点。在这里,谢志强创造了一个独异的神奇的城堡——艾城。他带领读者从各种途径,现实主义的、浪漫主义的、后现代主义的道路抵达这个梦幻般的城堡,去认识那里的人,或者可以说去认识自我。严格地说,艾城和它那里发生的故事,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对现实世界的翻版或复制,它更接近于虚拟的形式,以虚拟映照现实世界,达到现实人性和灵魂的高度真实。本书以《纪念一个孩子》开篇,这是一篇令人灵魂震颤的力作。来到艾城访问的客人发现,这里几乎是孩子们的乐园,所有的小朋友都在尽情地玩乐嬉戏,没有发现一个孩子在埋头苦读。问其缘由,回答是为了纪念一个死去的不会玩不会淘气的“学习尖子”,全体儿童半个月不用上学,专门玩。那个孩子学习成绩每门都是全校第一名,曾把所有的时间和力气都用在功课上,然而这个乖孩子却患上了连医生都诊断不出的怪病,临死前,爸爸妈妈问他要什么,他说“我要玩耍”。这四个字,让作为父亲的我眼泪夺眶而出。剥夺了儿童的天性,“像一棵树苗缺水缺光一样眼见着枯萎了”,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于是,对这个不幸的孩子的最好纪念,就是在每年这半个月,让艾城所有的孩子都痛痛快快地玩。所有的家长都应该好好读读这篇作品,它像一面镜子对现实发出反射和警示:救救那些患了“缺乏玩耍综合征”的孩子!让儿童的天性在大自然中正常释放,而不要让他们变成“学习机器”。
谢志强对社会现实问题的思考是本源性的,不动声色地指出一切罪恶的源头在人性结构的缺陷和教育的缺失,小小说《启蒙教育》的深刻之处就在于此。一个小偷入室盗窃,恰恰遇上房主。房主显而易见是一位退休的老教师,于是,一场“启蒙教育”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在现场进行。老教师极端的“职业病”式的做法固然有喜剧意味,但这个事件本身的悲剧色彩,又使人感到了沉甸甸的分量,让我们在阅读时,不由自主地笑过之余,又不免发出沉重的叹息。启蒙教育,是人类最初的文明洗礼,如果连最起码的是非观都模糊不清,门和窗的作用都不知道,那么人性的扭曲就成了必然。看着房主挥舞着教鞭“对牛弹琴”,不由让我们对这个老教师产生了由衷的敬意。这篇小小说构思之巧妙,把“不可能”化为“可能”的本事,体现了作者举重若轻的创作才能。
在这个虚拟的艾城,有许多非常态的人物和故事,但也塑造了一批像活跃在我们身边的人那样熟悉的人物,只是,作者以高度的概括能力,把人物典型化,从司空见惯中发现非同寻常的一面。谢志强小小说的批判意识是隐藏在字里行间的,锋芒不露,只是巧妙地利用荒诞化手法揭示社会内涵。《提前草拟的悼词》中,艾城某官员临终前,最后一个牵挂是审阅自己的悼词,为此特地委托一个自由撰稿人来操刀。他一生审阅过无数文稿,但最大的心愿是携带着自己的溢美之词进入另一个世界。这篇构思奇特的小小说对人间的生与死的规则进行了“游戏化”的处理,潜台词异常丰富。
谢志强执着于小小说王国的构建,但他又是一个艺术追求善于转移、喜欢挑战自我的作家。仅就“现实主义”手法而言,他就使用过“心理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等,视作品题材采用不同的创作手法,提炼社会、道德、伦理现象的理性认识意义。从这批“超常体验系列小小说”中,可以看出谢志强的艺术探索成果。他往往在故事情节、人物形象的设置上,弃实就虚,有意造成极端化、象征化。谢志强小小说形式中的抽象性和超前性,仔细分析却有着很强的现实针对性,他呈现给读者的不仅仅是生活的华丽外表,更有丰富精深的内涵。他的创作步履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脚下这片坚实的大地。
在普陀山春雨浸湿的青石板上,我和志强融入那些礼佛的善男信女中。面对慈航普度的南海观音,志强说,咱俩为小小说祈祷吧。于是一炷清香燃起,缭绕得一对小小说信徒满脸虔诚。志强说,我一是敬畏师长,二是敬畏宗教,三是敬畏大自然。这种敬畏之心反而使人显得有容乃大。
小小说写作,也是一条朝圣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