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中国现代语言文字学的领路人

文|郑鹏凯

周有光：中国现代语言文字学的领路人

文|郑鹏凯

上图：周有光先生

周有光，原名周耀平，1906年出生于江苏常州青果巷，现年111岁，是我国著名的经济学家和语言文字学家。周先生早年主修经济学，从事的也是经济金融领域的工作，1955年奉调到北京，进入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专职从事语言文字研究。从经济领域转行到语言研究，这是周先生对国家发展需要的积极响应，更是他心中一直以来对中国现代化追求的体现。“转行后的周先生在语言文字学和文化学领域辛勤耕耘，不断创新，先后发表专著30余部，论文300多篇”，为我国语文的现代化事业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是中国现代语言文字学名副其实的奠基者和领路人。

“语言使人类别于禽兽，文字使文明别于野蛮，教育使先进别于落后。”周先生致力于用语言文字的现代化促进中国社会的现代化，他的研究领域是全方位的，包括汉字改革、汉语拼音、语文教学、现代汉字学、比较文字学、中文信息处理等方面。他勤奋不息，研究不断，笔耕不辍，在理论和实践上取得了巨大成就，其在语言文字学方面的主要贡献有：

一、从世界和历史角度看语文发展，指导中国新语文的建设。

周先生历经晚清、北洋、国民政府和新中国四个时期，接受五四运动的洗礼，汲取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现代文化的营养，见证了社会波澜壮阔的变化，具有开阔的世界视野和深邃的历史眼光。“要从世界看中国，不要从中国看世界。”周先生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践行的。

周先生从世界整体的角度揭示了人类语文生活的历史进程，指出了人类语言生活的五座里程碑：文字、国家共同语、传声技术、电子计算机和国际共同语言；同时指明，当前发达国家的目标是推进信息化，发展中国家的目标是追赶工业化和信息化，为我国新时期语文的发展指出了大的方向。他注重了解和研究世界各国语文的新发展，发现100多个新兴国家独立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规定国家共同语。国家共同语是国家行政和教育的工具，中国要推进现代化，必须尽快确立并推广国家共同语。这一观点推进了普通话的推广和普及。周先生关注到二战后的拉丁化新浪潮，对拉丁字母进行研究，为后来《汉语拼音方案》的制订奠定了基础。他倡导双语，一方面要建设国家共同语，另一方面要使用国际共同语，以适应日趋激烈的国际竞争的需要。他将自清末开始的中国语文现代化运动的内容概括为“六化”，即语言的共同化、文体的口语化、汉字的简便化、注音的字母化、语文的电脑化、术语的国际化，使人们清晰地看到100多年来中国语文现代化的发展脉络和发展趋势。周先生主张中国应当参考世界各国建设新语文的经验，根据社会实际需要，对语言文字进行改革，以推进中国的现代化；同时，使国家的语言文字与世界接轨，加强中国与世界的联系。

周先生将中国新语文的发展放在世界范围内和历史进程中，把语言文字研究放在全球化和信息化的大背景下，他的思想具有先进性和预见性，他提出的一系列问题对中国新语文的建设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导作用，推进了中国语文现代化进程，从而推动了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建设。

二、参与制订《汉语拼音方案》，领导研制《汉语拼音正词法基本规则》。

新中国成立初期，85%的群众处于文盲、半文盲状态，为了利于人民群众学习文化，以更好地参与社会变革和经济建设，文字改革势在必行，而制订新的汉语拼音方案是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

周先生作为文字改革委员会成员，为制订《汉语拼音方案》（以下简称《方案》）做了大量的工作。他提出拉丁化、音素化、口语化三原则，同时编写了《字母的故事》（1987年重写为《世界字母简史》，详述了拉丁字母的优势，为《方案》中字母的选择提供了参考资料。此外，他还对《方案》采用新字母后可能产生的许多具体问题进行了大量研究，提出了许多解决建议。经过三年的努力，1958年2月11日，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通过关于《汉语拼音方案》的决议，《方案》作为拼写规范化普通话的一套拼音字母和拼写方式，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定拼音方案。1979年4月，周先生代表中国在华沙召开的文献技术会议上发言，精通四种语言的他据理力陈，提议采用《汉语拼音方案》作为拼写汉语的国际标准。1982年，国际标准化组织正式认定《汉语拼音方案》为拼写汉语的国际标准，这使《方案》从中国标准走向世界标准，搭建了中国与世界文化交流的新桥梁。

1979年4月，周有光出席国际标准化组织主办的文献技术会议

《汉语拼音方案》对汉语音节的拼写法加以规定，但汉语词语的拼写还没有明确的规则。1982年，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专门成立了汉语拼音正词法委员会，负责制订《汉语拼音正词法基本规则》。周先生作为委员会副主任，参与领导正词法基本规则的研制。在此期间，他发表了《汉语拼音正词法问题》《正词法的性质问题》《正词法的内在矛盾》等论文，为正词法的研制解决了基本理论方面的问题。1988年9月，《汉语拼音正词法基本规则》正式公布，这一规则对于进一步推广汉语拼音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汉语拼音方案》和《汉语拼音正词法基本规则》的颁布，为我国扫除文盲、推广普通话、普及教育、发展科技、提高信息化水平作出了重要贡献。同时，汉语拼音成为中外文化沟通的桥梁、全球化时代的“文化穿梭机”，加强了中国与世界的联系。在这些成果的取得上，周先生可谓居功甚伟。

三、创建现代汉字学，指出新时代汉字学研究的新方向。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汉字学，传统汉字学在古代称为“小学”，这一阶段的汉字学，同音韵、训诂三足鼎立，为解读儒家经典服务。传统汉字学主要研究汉字的构造理论和汉字字体的演变，并未涉及汉字在现代社会的应用。随着社会信息化的发展，汉字的机械处理和信息处理迫在眉睫，传统汉字学不再适应社会的需要，时代呼唤新的汉字学。

周先生很早就开始关注汉字改革的问题，在1961年出版的《汉字改革论》中，他阐明了汉字改革的历史意义，并对汉字简化和汉字改革运动的新发展进行了论述。1980年5月，他在《语文现代化》上发表《现代汉字学发凡》，正式提出建立现代汉字学的主张。周先生说：“现代汉字学研究现代汉字的特性和问题，目的是为今天和明天的应用服务，也就是为四个现代化服务，减少汉字在现代生活中的不方便。现代汉字学是个新名称、新事物。它播种于清末，萌芽于‘五四’，含苞于解放，嫩黄新绿渐见于今日。”他认为，汉字学包括历史汉字学、现代汉字学和广义汉字学三部分，现代汉字学研究应是我们今天研究的重点。现代汉字学的研究内容包括字量的研究、字序的研究、字音的研究、字义的研究和汉字教学法的研究等，其中，实现汉字的定量、定型、定音、定序，是现代汉字研究的重要问题。在现代汉语用字的定量问题上，周先生提出了汉字分级定量的思想，根据社会需要来限定现代汉语用字，不再起用死字，不再创造新字，其目的是使汉字更好地为社会现代化发展服务。他还提出了研制现代汉字用字全表的构想，亲自计算了汉字的有效表音率，进行了汉字形体的分解研究等等，为现代汉字学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现代汉字学对现代汉字进行研究，能够帮助人们更好地学习和使用汉字，促进中文信息处理技术的发展，同时为国家制定和推行汉字政策提供了理论依据。在周先生的倡导下，上海师大、华东师大、北京大学等高校先后开设现代汉字学课程。经过20多年的发展，《现代汉字学教程》（张静贤著，现代出版社，1992）、《现代汉字学》（高家莺著，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现代汉字学纲要》（苏培成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等通论性著作相继出版，现代汉字学日渐成熟。

1986年，语言学界学者聚会合影，左起：季羡林、吕叔湘、许国璋、周有光、马学良

四、研究比较文字学，探寻人类文字的发展规律。

为发现人类文字的发展规律，周先生开始进行比较文字学的研究，迈出了在比较文字学领域研究的第一步。耄耋之年的他做了大量的文字收集和比较研究工作，取得了丰硕的成果。1997年，周先生出版《世界文字发展史》一书，1998年又出版《比较文字学初探》。这两本书是互补的姐妹篇，前者侧重于说明语言事实，后者侧重于说明语言规律，其共同目的是把人类所有的文字作为一个整体，从微观和宏观两个角度进行研究，从历时和共时两个层面进行比较，以期完整地理解人类文字的全貌及其发展规律，找到汉字在人类文字发展史中所处的地位及其本身发展的特点。

分类是比较的前提。在《比较文字学初探》中，周先生提出了文字的三相分类法，从符形角度、语音角度、表达法角度三个角度观察文字，发现一种文字的特点，找到它在世界文字中的位置，这种立体综合的分类法是周先生的独特贡献。按照三相分类法，他将涉及的文字分为形意文字、意音文字和表音文字三类。汉字系文字属于意音文字，他收集了19种语言中的30种汉字型文字，通过比较分析，将其细分为孳乳仿造、变异仿造、异源同型三个类别，并归纳出汉字传播的四个阶段，即：学习，仿造，借用，创造；对于非汉字系的意音文字，他则用传统六书分类法对其进行结构分析；在表音文字中，他梳理了表音文字的产生和发展过程，构建起表音文字的发展谱系。通过研究，周先生指出了文字的三个发展阶段：形意文字、意音文字和字母文字，并进一步指出从表形到表意再到表音是文字发展的一般规律。他还对文字的功能进行了比较，说：“科技的迅猛发展，要求文字作同步的功能适应。文字应用功能的比较和改进，成为文字学新的研究课题。”在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国际来往频繁，人们接触到不止一种文字，自然而然就会引起文字功能的比较。由此看来，我们不得不佩服周先生观点的前瞻性和先进性。

周先生通过对各个时代各种类型的文字进行比较，对人类文字的起源、发展、形体和结构以及分类、传输、演变、应用功能、历史背景等方方面面进行了细致的论述，整理了人类文字历史发展的脉络，探索文字发展的规律，探寻汉字在人类文字史上的地位。他的比较文字学研究，开阔了人们的视野，给予文字研究方面很多新的启示，非常值得重视！

五、研究汉语拼音输入和中文信息处理技术。

随着计算机的普及和网络技术的进步，社会信息化高速发展，提高汉字输入效率进而提高中文信息处理的功效成为人们面临的重大问题。周先生也一直关注着汉字如何进入电脑的问题，关心着输入法的发展历程。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计算机输入采用汉字编码方式。为输入汉字，计算机使用者需要记忆大量的汉字词根，非常不便，编码式输入法不能进行大众化的普及。1984年，周先生在《百科知识》上发表了《中文信息处理的双轨制》一文，提出了将汉字和汉语拼音同时用到计算机中、使拼音字母帮助处理汉字的双轨制构想。他说：“我们失去了一个大众化的打字机时代以后，不能再失去一个大众化的词语处理时代，真正消灭差距，追回失去了的时代，出路很有可能就在于采用‘拼音转变法’。”拼音输入转换法具有独特的优势，它不需要特别记忆词根编码，也不需要特制键盘，只要会汉语拼音就可以，而汉语拼音是儿童教育的基础课程，人人都学，人人都会，这使拼音输入法的普及具有很强的可行性。为提高拼音输入效率，周先生又于1994年在《计算机世界》上发表《汉语的内在规律和汉字的内在规律——中文输入法的两种基本原则》一文，提出要利用汉语的内在规律研制拼音转换法，以词语（包括词语、词组、成语、语段、常用人名地名等）作为输入单位，这一设想在后期的拼音输入法中得到了实践。此外，他还解决了拼音转换法存在的许多问题，如正词法的问题、同音词的问题、同音字的问题、“键盘”问题、零声母的问题、“最常用字”问题、“语段”问题等等，使拼音转换法最终得以确立。现如今，不论电脑还是手机，都带有拼音输入法；无论男女老少，都会用拼音输入法，这令人不得不赞叹周先生的高瞻远瞩。

在中文信息处理方面，周先生的思考也很深入，同样建树颇多。他论述了中文信息处理给人类语言生活带来的革命性变化，提出了信息化时代语文技术革新的系列课题，确立了信息化时代语文本体研究和语文教育研究系列课题等等。周先生的这些思想和课题，对新时代中文信息处理技术的发展进步具有重要的指导作用。

周先生的学术贡献不止于语言文字学。“我比以往更关心中国的发展和走向，关心整个世界的变化。”85岁退休后的他又转入历史文化学的研究，潜心于探索人类历史发展规律，和全球化、现代化、双文化、科学一元化等问题。百岁大师，笔耕不辍，2005年，周先生出版了《百岁新稿》；2010年，出版了《朝闻道集》；2011年，又出版了《拾贝集》。一篇篇文章，令人振聋发聩，给人以深刻的思想启蒙；一行行文字，包含着周先生对世界上下五千年、纵横千万里的认识，寄予着他对祖国更大的希望。

胸怀天下，心系国家；终身教育，百岁自学。周有光先生不仅是中国现代语言文字学专业的领路人，更是广大晚辈学者的精神旗帜！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