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传模式下民族古籍的历史文化价值

【摘 要】历史上瑶族有自己的语言，但没有自己的民族文字。本民族的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大多依靠民间神话、传说、故事、歌谣、族谱等口传古籍的形式世代传承下来。创世史诗《密洛陀》是布努瑶民间文学的核心部分，是布努瑶口传古籍的集大成者。其内容涉及人类起源、瑶族历史、迁徙路线、生产生活、宗教信仰、伦理道德、家居服饰、节日庆典、婚恋生育、丧葬祭祀、禁忌习俗等领域，被誉为瑶族的“百科全书”，对研究瑶族历史文化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和学术价值。

【关键词】口传古籍；布努瑶；《密洛陀》；创世史诗；历史文化价值

【作 者】蓝芝同，广西民族大学传媒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南宁，530008

【中图分类号】G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 - 454X（2016）01 - 0103 - 005

人类信息传播的历史，迄今经历了口语传播时代、文字传播时代、印刷传播时代、电子传播时代和网络传播时代五个阶段。但每个阶段并非相互取代，而是相互完善，累加共存的。[1 ]18依据媒介不同，少数民族古籍（简称民族古籍），主要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有文字记载的文本史料，称为民族文献古籍；一类是无文字记载的口碑史料，称为民族口传古籍。

众所周知，历史上，瑶族等少数民族有自己的语言，但没有自己的民族文字。因此，关于本民族的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文献古籍记载零星稀少，甚至空白，大多数都是依靠民间神话、传说、故事、歌谣、族谱等口传古籍的形式世代传承下来。这些口碑史料题材多样，内容丰富，领域广泛，风格独特，对研究民族历史文化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新中国成立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瑶族等各民族的民间文艺工作者，对本民族的口传史料进行了大量的抢救性搜集、翻译、整理和出版工作，如广西出版了壮族《布洛陀》（创世史诗）、《壮族民歌古籍集成》，瑶族《密洛陀》（创世史诗）、《盘王大歌》，侗族《款词》《侗族琵琶歌》等一批珍贵的古籍，为记录保存民族口传古籍、研究和传承民族历史文化做出了重要贡献。

布努瑶是我国瑶族三大支系之一（还有盘瑶和茶山瑶）。目前，全国布努瑶共有70万人。[2 ]6其中，70%居住在广西河池市的都安、大化、巴马三个瑶族自治县以及桂西北其他县乡，约为50万人。布努瑶民间宗教系多神崇拜的原始宗教，尤以崇拜主神密洛陀为最。

布努瑶语“密洛陀”，意为远古之母、智慧之母、创世之母。根据民间神话传说，密洛陀及其所生的各路大神，先造天造地、造世界万物，再造人类。密洛陀历经艰难曲折，最终用蜂蜡造成了汉人、壮人、苗人和瑶人四族人类，被称为“万物之主”“人类始祖”。她是广西布努瑶地区民间最为崇拜的创世始神和英雄女神。密洛陀是布努瑶传统文化的灵根，是瑶族宝贵的文化遗产。2010年5月，创世史诗《密洛陀》入选第三批国家级民间文学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创世史诗《密洛陀》（亦称创世古歌）是布努瑶民间文学的核心部分，是布努瑶口传古籍的集大成者。其融神话、传说、故事、歌谣、戏曲等艺术样式为一体，篇幅恢宏，长达15000行，按宗教祭祀仪式演唱，要七天七夜才能唱完。它以奇特丰富的想象和浪漫夸张的手法，唱叙密洛陀开天辟地、造万物造人类的丰功伟绩，展现了远古时期瑶族先民的社会生活场景和曲折坎坷的迁徙历程，气势磅礴，场面壮观。

《密洛陀》同时是瑶族的一部英雄史诗，可与希腊《荷马史诗》、壮族《布洛陀》、苗族《亚鲁王》、藏族《格萨尔王传》、蒙古族《江格尔》、柯尔克孜族《玛纳斯》、彝族《娥勒特依》、维吾尔族《阿古斯传》等经典史诗媲美。《密洛陀》史诗内容包罗万象，涉及人类起源、瑶族历史、迁徙路线、生产生活、宗教信仰、伦理道德、家居服饰、节日庆典、婚恋生育、丧葬祭祀、禁忌习俗等领域，被誉为瑶族的“百科全书”，具有丰富多元、极为重要的历史文化研究价值。由于文章篇幅所限，主要谈以下几点：

一、对研究人类起源、民族历史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史诗来源于神话传说，不少民族的神话传说都有造天地造人类的内容。《密洛陀》创世神话传说，具有不同于其他民族的特点和风格。

相传宇宙黑暗时代，天地未分开，合抱似铜鼓。密洛陀在铜鼓里沉睡了九千九百年。雷声把天地震裂，惊醒密洛陀。她高大无比，力大无穷，走到天地裂缝，双臂上顶，造就了天，两脚下踩，造成了地，天地从此上下分开。天地黑暗，密洛陀用左耳金环造了太阳，用右耳银环造了月亮，从此日有太阳，夜有月亮，四季分明。密洛陀指令神界九位大神各司其职，协助她治山水造万物。如山神卡亨造千山万仞，河神罗班造田地开河道，树神布桃娅又、花神山拉把造五谷百树花草等。密洛陀用糍粑拌谷米、树叶、花草、香果分别造出十二种飞禽、十二种走兽。不久，天上出现了十二个太阳，十二个月亮，烧烤大地，烘干生灵。这是太阳与月亮偷情的结果。[3 ]17史诗唱曰：

太阳造的热，一天比一天强；

月亮造的光，一夜比一夜亮。

山草几度枯，山林几度黄。

阳光烈如火，大地滚热浪。

河水停止了流淌，山花失去了芬芳。

百鸟没水喝，百兽渴难当。

禾苗点得火，草木尽枯黄。

虾已无处躲，鱼也无处藏。

为救万物命，快射杀太阳！[4 ]102

密洛陀又派遣阳界飞天神哈升等九位武神去射杀日月，战胜凡间的蝗灾、虎患、顽猴、旱涝等各种自然灾害，为人类营造适宜生存的环境。

密洛陀造人数度失败，但她百折不挠，终于成功。密洛陀第一次用糯饭造人不成，酿成了米酒；密洛陀第二次用泥土造人不成，造成了坛罐陶器；密洛陀第三次用石头造人，但石崽不会动；密洛陀第四次用铁矿造人，但铁人不食凡间米粮，送他们到仙界做神童。史诗唱曰：

密要造人类，几番都不成。

密要造生灵，几回都失败。

天天吃不甜，夜夜卧不安。

怎样造人类，用什么来造？

密洛陀日思夜想，密洛陀心力憔悴。[4 ]277

最后，密洛陀在九位武神协助下，从勤劳的蜜蜂采花酿蜜过程得到启发，用蜂蜡造成了“布卿”（汉族）、“布羌”（壮族）、“布苗”（苗族）、“布努”（瑶族）四族人类。[3 ]18密洛陀又造各式彩衣给人类穿，教会人类行走，采药治病，教授布努用铜鼓驱赶猛兽害禽，从此铜鼓成为布努瑶的传家宝。

四族兄弟长大了，密洛陀嘱咐他们自谋生路。布卿天未亮先起床，拿农具到平原耕耙，人人善栽种，成了今天的汉族；布羌接着起床，一看没了农具，便背书包进学府读书，人人聪明，开口成歌，成了今天的壮族；布苗天亮起床，持斧上山，砍木放排，成了今天的苗族；布努年纪小，日上三竿才起床，三位哥哥已远去，密洛陀劝导布努进山开荒、种米、狩猎，砍麻织布为生，成了世代居住深山的瑶族。[3 ]20不可否认，这些神话传说不等于人类的真正来源和民族的真实历史，但对研究瑶族等民族起源及其社会历史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二、对于研究瑶族先民逃难原因、迁徙路线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瑶族是历史上遭受民族压迫、封建统治时间最长，颠沛流离、迁徙最频繁的民族。[5 ]11瑶族先民约于2万年前就在黄河、长江中下游地区活动，族源系远古时代的“九黎三苗”集团。[6 ]59部落首领蚩尤与炎黄部落在中原涿鹿大战，蚩尤部落被打败。从此，瑶族先民退出中原，大批往南迁徙，这是迁移流动的总体方向。但是，瑶族先民频频南迁的具体原因、具体路线、具体时间并无史籍记载。布努瑶等瑶族三大支系如何进入岭南？是从湖南、福建、广东进入广西或是从甘肃、贵州、云南进入广西？何时进入广西？迁徙过程中发生哪些重大历史事件等，都有待于研究考证。《密洛陀》史诗中的分族、罗刚遇难、逃难、造船渡河、各奔一方等章节，可为解开这些疑团提供有价值的研究史料。

根据史诗唱叙，密洛陀辞世后，她所造“布努”人罗刚与雷女结婚，生下4个儿子：老大蓝特木、老二罗特元、老三韦特兴、老四蒙多怀，这是阳界布努瑶人最早的四姓祖公。老大、老二、老三分别与自己的妹子结婚，老四蒙多怀与猴妹完婚。从此，四兄弟分成四家人。后来蒙多怀的儿子结婚，四姓族人、亲戚朋友前来贺喜，按照密洛陀遗训敲打铜鼓、跳铜鼓舞祝贺。鼓声阵阵，传到山外的土司府，土司误以为瑶人起兵造反，谴兵进山镇压，洗劫瑶寨，四姓族人被迫拖儿带女逃难。[4 ]418从此不断渡河过海、颠沛流离达5000年，最终躲进桂西北的深山老林居住。[7 ]57如今，蓝、罗、韦、蒙是广西布努瑶聚居区的四大姓氏。根据口传族谱记载，他们的先祖大约在宋末元初迁到广西河池地区，至今已有40多代人。[8 ]63

布努瑶的逃难路线在《密洛陀》史诗中保存了许多古地名，可为破解瑶族迁徙的历史地理提供重要依据。地名是人类活动的标记，是瑶族迁徙的脚印。经过长期的田野调查与研究考证，目前，各版本《密洛陀》史诗的注译者和研究者已破解了部分地名，但大多数地名（宗教语或古瑶语地名）至今仍然无法破解。如：架笔香·路笔地（密洛陀神出生地），格鲁苏·梅鲁朗，铁罗关东·沙罗关西，桑线罗丘·师线罗荣，铁康华芝·沙康华腊，耶先·耶力铁旺（密洛陀神界名）；罗立·罗立铁旺（密洛陀首次迁居阳间之地，今河南洛阳一带）[4 ]435，地甘·兰祖（布努瑶人祖神罗刚、雷女夫妇居住地，今甘肃兰州）[8 ]63，康拉珠·府都原（今贵州都匀），东玉（今广西东兰县大同乡）、安定（今广西都安瑶族自治县城一带）、卡劳·卡累（今广西都安下坳乡光隆岩），告劳（今广西都安大兴乡国隆村），东山（今广西巴马瑶族自治县东山乡），三涡·西韦（密洛陀晚年居住地、逝世地，今广西大化瑶族自治县七百乡）[7 ]57；又如布努瑶人四姓祖公蓝特木、罗特元、韦特兴、蒙多怀所居的村寨名分别是：托虎·托冬、密桃·梭必、波梭·波卡、德多·敖业，至今也无法知晓其真实地点 [5 ]7。这些神秘地名有待于专家学者进一步破解，从而梳理出具体清晰的瑶族迁徙路线和历史脉络。

三、对于研究瑶族生产生活、宗教信仰等文化习俗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口传史诗《密洛陀》结构复杂，内容包罗万象，堪称布努瑶历史文化的百科经典。现今，广西布努瑶地区的生产生活、宗教信仰等各种文化习俗，莫不与始神密洛陀遗训以及《密洛陀》创世古歌传唱的习俗有关。这些文化习俗主要有：

（一）生产生活习俗。春种的第一天，晚餐酒肉上桌后，家长先在桌边念请密洛陀及祖先家神“入席就餐”，请他们驱散兽禽，保证来年丰收。小米或旱谷收获前夕，先挑成熟的收一把回来在屋外晒干（不得拿进屋内，以防密洛陀“看见”）舂净，蒸糯饭，酿米酒，叫道公到家来祭祀密洛陀，请密洛陀先尝“新饭新酒”后家人才能尝新，也才能收新粮进屋。若只种玉米的瑶家，也先收一些成熟的玉米拌进旧米煮成“新酒”，祭请密洛陀“尝新”后，才能用新米煮酒喝。

家中物件，被视为密洛陀的物件。若需搬动诸如床架、米桶、箱柜之类的固定物件，得先祭请密洛陀准予。家养母猪，被视为密洛陀的猪。母猪产小猪，先杀一头小猪祭密洛陀，才能安置余下的小猪；要杀母猪，先祭密洛陀并叫密洛陀来“接猪命”，然后才杀；母猪病死了，家人不得作声，先请巫公来祭密洛陀，才能处理猪尸。置办红白喜事等场合，必须先念请密洛陀等神灵“入席就餐”，家人才围坐桌边吃喝，以求保佑村寨平安，人畜兴旺。

（二）安设神位习俗。即把密洛陀敬为至高无上的始神，按照布努瑶“男在中堂、女在侧房”的古俗，本家先祖男神的神位在中堂，密洛陀的神位安在侧房，家家户户都在侧房后墙上安设神位敬祭。分家出去单独居住或搬迁新址，也要先在新居设好密洛陀神位，杀鸡祭拜方能入住。在密洛陀神位面前，言行需谨慎，不得随意靠近和触动神位。日常生活中，不得做有违密洛陀古规古训的事，如偷窃、奸污、乱伦、不孝等。

（三）宗教祭祀习俗。大还愿是布努瑶最大的宗教祭祖活动，一般在“祝著节”期间举行。在举行大还愿的前一天，先杀一头大母猪祭祀密洛陀，请求密洛陀护佑大还愿活动顺利进行。凡有祭神驱鬼活动，都要另外杀一只母鸡请密洛陀单独“吃”。在各种宗教祭祀活动中，道公歌师都要唱一段与活动相关的《密洛陀》创世古歌。在举办大还愿活动时，除唱仪式程序歌外，各路歌师必须按古俗分工，把《密洛陀》创世古歌内容全部唱完。

（四）交友聚会习俗。年轻人谈情说爱聚会，都要以歌代言进行盘唱，称为“撒旺”。情歌除了互表爱恋之意，还要盘问比试通晓密洛陀创世历史的程度。即通过一问一答，比试聪明才智。这种歌会随时随地都可以举行，如房内屋外、山坳地头、集市街边，甚至行走路上，都是对歌的场合。

中老年人走亲访友或聚会，都会情不自禁地讲唱密洛陀。讲者一般为男人，他们围坐桌旁，边喝酒边互相盘问密洛陀创世史和彼此之间的通亲关系，间或还以笑酒和酒歌助兴。唱者一般以一对男女为一组，每两组坐在一个火塘边，以姜汤和酒水来润喉助兴，用古歌语言来盘唱密洛陀创世史。一唱就是几天几夜，不到尽兴处不分手。

（五）婚嫁酒会习俗。凡嫁娶酒宴，男女双方都要派出通晓古今且能说会道的代表，互相盘问古今，特别是盘问密洛陀创世史和彼此两个家庭之间的通婚史。不同的是，在嫁女酒宴上，由女方代表专问，男方代表专答；在娶媳酒宴上，则由男方代表专问，女方代表专答。

在其他诸如立房、进新居、过三朝、贺寿、收获归来等喜庆宴席上，能说会道的老者和歌手们也会分别互相盘问和盘唱密洛陀创世史，夜以继日，难舍难分。

（六）过年过节习俗。春节杀猪，请道公来祭祀密洛陀和给老人续寿。除夕晚，每家每户都弄一顿丰盛的酒菜，家主先给密洛陀神位和列祖列宗神位上香，在桌边念请密洛陀及祖神们“入席就餐”，感谢各路神灵一年来的护佑。初一晨，又备一桌酒肉，烧香敬神，请神入席，祈求新年吉旺安康。正月十六“扫春日”，又备一桌酒肉敬神祈祥。春节期间，有亲戚朋友带礼物来，主家都要在酒桌边把他们一一介绍给神灵，把他们带的礼物点给神灵，祈请神灵保佑他们。

每年农历五月二十九日的祝著节，是布努瑶最隆重的传统节日，主要内容为纪念始神密洛陀诞辰。节日期间，各家各户备甜酒，杀猪宰羊来敬奉密洛陀，祈求她保佑族人五谷丰登、人畜平安。同时，还要举行聚餐、跳铜鼓舞、点火炮、对唱山歌、吹奏唢呐、射弓弩、斗鸟、表演武术等丰富多彩的文体娱乐活动。不论是老年人、中年人或青年人，都聚在一起说唱《密洛陀》创世古歌，盘问密洛陀创世史，说唱声此起彼伏，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这些场面壮观、热闹红火的活动，构成了布努瑶独特的节日风情，自古至今，经久不衰。

（七）丧葬仪式习俗。据史诗唱叙，始神密洛陀派九大神抬她的满女娲娘到月宫去埋葬，叫螟蛉背火灰去撒在坟墓上以隔阴阳。密洛陀仙逝后，九大神用“摔鸡蛋”的方式给她择墓地，备酒肉举行宗教法事送密洛陀亡灵归祖。布努瑶根据这一古俗，凡家中有成年人去世，都要“摔鸡蛋”择墓地，在新坟上撒火灰隔阴阳，请道公歌师来主持宗教仪式，把死者亡灵送到古代祖居地，和老祖宗的亡灵居住在一起。[9 ]126

另外，口传史诗《密洛陀》在研究瑶族的哲学美学、伦理道德、文学艺术、语言艺术、社交礼仪、瑶医瑶药、建筑习俗、生育习俗、原始宗教观、生态平衡观、生物进化观、人类生死观、民族团结观、社会和谐观、知恩图报观、人生荣辱观等文化形态，都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和学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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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润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