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门神
2016-03-20杨键
杨 键
诗学
隐秘的门神
杨键
有许多国内的地方是没有诗人的,洛阳有诗人吗?开封有诗人吗?整个山东有诗人吗?整个山西有诗人吗?毁灭其实是相当彻底的。毁灭的另一个结果是大家都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祖上做过什么?
我同张维相识于常熟古琴家朱晞演奏的《流水》,张维给我的感觉就是他诗歌《藏海寺》里的一句,有“一股出鞘的侠气”,更深层的比喻则是有一回,我去常熟看言子的故居时见到的那口老井,那井已经废弃多少年不用了,但那清冽的井水还在,或者我们同去兴福寺里看到的柏树,它虽然已经很老了,但我确认它是为了纪念什么而来的。在一个失去声音和样子的时代,一粒种子在常熟这个神秘的久远之地,秘密地保留了下来,这大约就是人们所说的文脉。许多地方的文脉都被强行切断,为何常熟被幸运地保留了下来?
张维的诗歌是以气息见长的,他的诗歌呼吸,诗歌的气息,是一种广大的暮色欲同天地万物缓缓相融的声音,它的打动有时直指人心,有时却接近一种非常畅快的抚慰,语言当然重要,但声音有时更具感染力,更多的时候,是气息带动了张维的诗句。光阴是黑暗的,而气息是温暖而绵长的,哪怕在写一个极端年代的极端苦难,也不失那种大河滔滔的气息,通过抒写苦难达到强度,通过气息达到柔韧,从而超越于时间,因为思想也可以是无处不在的气息,这是其一;其二是张维的诗有时并不那么直接,而是曲折隐秘,有许多层次与多重转折,这源于他心里有一种缜密的沉静的力量,以及,最重要的,他有一套内在的超越系统,这个系统是相当东方的,那不死的消息屡屡从那寒霜一样的诗篇里传出,这应当是我们文明的绵远的超越之力,诗意自然重要,但是超越之力更加重要,如此,他才有了深入或是从苦难里跳脱的本领,那洪钟或是水晶的质地原来是从这个系统里发出的。中正大雅,这就是了。这是因为他长久以来就已经听到了苦难里的天籁之声才有了这些钟磬之诗。这一点,使他与当下的许多诗人区别开来,他是一个有源头,有上下文的诗人,往往还予人以通灵与智性的感觉,我们这一代也许难得有清晰的轮廓,但是气息与沉静的心灵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穿越。
在常熟虞山山顶,有一个剑门,剑门应该就是常熟的门神。
劫后重生的张维如同门神,一个人得历尽多少磨难才能成为门神,而门神的使命就是对一切有价值的加以守护,在门神四周,既有死亡,也有新生,既有颤栗,也有平静,既有奖赏,也有清算,而门神不变,除了守护的责任就是辨认。整个时代物欲第一,门神却有一个心愿:诗人才是这个国家的莲花,为汉语的天朗气清而守护。
我同张维相识于流水,以后又出现在同一场永不上演的葬礼之上,这葬礼于我们而言如同高山,我们的表情同为哀悼者的表情。张维有两路诗,一路为苦难而辩护,让无处不在又接近湮灭的苦难起死回生;一路是成为秘密的江南魂,花开花落,永恒常在,我喜欢后者,胜于前者,事实是,两路已经合为一路,凌厉情愿变成温柔,只有融为一体,苦难才可能转换为清澈的水晶,这水晶理应出现在江南,因为张维已经在那里唱了:
此刻陈年的“梅兰春”
已经打开她的幽香已发出邀请
虞山顶上蓝天好像一张宴席
我们坐拥万古江山
像古画里的人一样
梅兰竹菊抱月而醉拥水而弹
竹林里谁一声长啸天高地清月亮小
二〇一五年八月四日序于马鞍山
杨键,中国当代诗人、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