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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窥从林纾到周瘦鹃的“现代性”参与
——以《洪罕女郎传》和《缠绵》为例

2016-03-19

关键词:周瘦鹃林纾翻译

王 之 杰

(华南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42)



管窥从林纾到周瘦鹃的“现代性”参与
——以《洪罕女郎传》和《缠绵》为例

王 之 杰

(华南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广州510642)

摘要:林纾和周瘦鹃作为清末与民初的两代译者,在文学的横向跨越过程中以翻译的方式参与了文学的“现代”化过程。从翻译选择和翻译过程两方面看,译本《洪罕女郎传》及《缠绵》在本土文学语境中存在纵向联系,即是对“现代性”的接驳。借由二位不同时代各自的译本可以看出清末民初的译者以怎样的方式创造或者满足本土文学系统“现代”化的需求。

关键词:翻译;现代性;林纾;周瘦鹃

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6.03.014

一、《洪罕女郎传》中的“才女”

如果不计勾栏艺术的女性形象,中国古典文学中被文化界公开接受的女性形象大多以纤弱的含蓄美为其神韵。唐人李朝威在《柳毅传》中描绘了一位牧羊于秦川的龙女,“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1],如此的女性形象在古典艺术中并不鲜见。似乎古代艺术在碰触“女性”这一话题时,即便不将其视为神秘的禁忌,至少也应带有《女史箴图》那样的敏感与谨慎。然而,20世纪初的中国艺术史在对待同一主题时出现了明显不同的表现。李今就曾认为,20世纪初的艺术无论绘画抑或是文字,都格外青睐“女性”这一形象,反映了作者连同读者对“女性”形象分外热烈的好奇和兴趣[2]。但是20世纪初出现的这一不同于“古典”的文学特征实际上并非起源于本土文学内部。

林纾1906年译成的言情小说《洪罕女郎传》于“现代性”的表现就以其相对显化的“女性主体”作为特征。正如林纾将该译著由哈葛德原书的Colonel Quatrich更名为《洪罕女郎传》一样,尽管原作全文最先出场且更为侧重的是对男主人翁爪立支的刻画,但林纾对此书的解读显然指向并突出女性主人翁。对女性角色作为主体而非点缀的刻画与放大,应说上承了《红楼梦》的传统,然而从影响读者“期待视野”和猎艳风尚的角度看,应是在时间上早于清末民初各式有影响的名媛艳史以及哀情小说的创作,下启了当时“创作视点是以‘名媛’为中心”[3]的阅读习惯。

比如对女主人公亚达,译介的内容不仅有华词重笔的外貌描写,更不断对女性“才气”的内在美进行赞扬,大别于传统小说阅读习惯:

亚达欢笑承迎,衣海蓝荷兰绒紧身之服,体态益显轻盈。冠广簷之冠,玉貌在冠簷之下,娟娟入画。……天下于众中观美人,实类天鹅出于群鹜之队。而其不群之状,则匪言所详,亦不尽属于风貌之佳丽。且其媚态尤不尽关学问而来,其成此风致者,盖贵种之遗,泽之以学问,遂成此出尘之格调。此种品藻,亚达·特拉摩尔足当之矣。观者不信,但以今日蹴鞠之场,两两相较,自尔得之。以场中之人,非妍非媸,非愚非智,于此中遂立见亚达之分际。纵使他人无觉,而爪立支眼中衡品,实谓亚达在群辈之中,已尊同王后矣。[4]54-55

这一段的译介包含了大篇幅赞扬女主人公内在美的内容,虽则传统人情小说不乏对女性外观的溢美之词,但花费众多笔墨刻意去比较和突出“学问”气质之差,其幅度在林译小说产生前并不多见。

一般而言,本土言情小说涉及的女性内在美主要在于德行方面的贞烈和从顺。如《谢小娥传》写谢小娥“复父夫之仇毕,归本里,见亲属。里中豪族争求聘,娥誓心不嫁。”[5]13篇末落脚的评价是:“君子曰:‘誓志不舍,复父夫之仇,节也。佣保杂处,不知女人,贞也。女子之行,唯贞与节能终始全之而已。如小娥,足以儆天下逆道乱常之心,足以观天下贞夫孝妇之节。’”[5]13塑造“才女”的形象,并且视为正面形象予以肯定,这在早前本土言情小说中几乎绝迹,而在林译之后的言情小说创作中却越来越多地出现,《玉梨魂》便是一例。如果说《巴黎茶花女遗事》是用古文使《花月痕》一类以“倡门女性”为核心的人物为文化界所认可并参与促成了之后的“倡门小说”风潮,那么《洪罕女郎传》的译介则另起了以“才女”作为人物核心的时尚。

除了以“才女”取代“节妇”的女性形象,《洪罕女郎传》作为林译小说,同林纾选自哈葛德的其余言情小说一样,以男性对女性美的痴迷作为情节基调。例如男主人公爪立支眼中的亚达就有这样至高无上的地位:

盖亚达所绘,均烟水糊涂、远树依微,但留赭点,此艺为大佐所不喜者。而宝贵此画,非宝其画,实宝赠画之人,瞀然已坠身情海,故成此憨态……至与意中人相见后,而情丝又袅于中心。自见此美人,较之少年未娶之性情,无复差别。以为美人之温醇,逾于男子万万,且清净独立,骤即似不可干。意果得谐,则虔事之如神明,亦非所靳。又以为五年之中,想望此美人,均似飞行绝迹,不可追攀。今乃倩影当前,良可望天人之下嫁。前此爱根已种,至是日益加重,至似非是不可自生者。[4]79

通过神化男主人公眼中的女性,这类言情小说的大量译介从传统《西厢记》式的两情相悦模式转变为男性卑微地追求完美女性高不可攀的爱,一反中国古典小说的“秦香莲”、“杜十娘”套路。这对清末读者而言是十分新奇和刺激的情节,所以林译小说出现以后“域外小说才真正引起中国读者的兴趣”不单纯归功于林纾的译笔,同时也与文本本身有关,即对此本文的译介选择迎合或反映了“清末小说读者口味的一个侧面”[6]。

由此看来,在林译言情小说中,对女性主体的凸显不完全或单纯地是女性解放或女性主义之类的问题。在小说译介的选择和翻译过程中对女性作为个体的重视,甚至神化,是与清末开始的情感泛滥紧密联系的[7],因此是衍生于两性的二元关系之中,而非一性一元的单向固化模式。

正如上文所指出,从文本外部看,在中国的译介环境下,林译将女性阐释为其译文的核心,主要满足以男性为主的读者群体在当时的阅读需求,而“猎艳”正是清末读者的阅读需求之一。在女性题材和男性读者之间,男女高低位置互换的两性关系带来的新鲜感铸成了林译言情小说的张力,这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在翻译策略和方法上是保守派的林译小说取得了同化派的《昕夕闲谈》所没有的成功,那就是“他和魏易所选择翻译的小说的性质”[8],而对特定小说的译介选择无疑创造了读者群接受外国小说的需求。

从文本内部看,两性的二元关系互置也非常明显。比如写人妇倍儿与银行家之子考西的偷情:

倍儿曰:“吾于人前,尚虚与委蛇。至静室同居,则不接声响。我曾与其人立盟,彼伦敦所欢,我容忍不发其覆,惟彼亦不能呶呶近我。我念前此坠落是中,惘惘直如噩梦。然自与君为友,方知爱情趣味。天下妇人,固有切心之慕,我则向无此心,自得君而吾情始挚。然以有夫之妇,以此写其心情,于礼殊悖,特此心诚耳。”考西无语,赪而他视。倍儿复言曰:“吾亲爱之爱德哇,惟吾自有此累,则左右都觉为难。”遂起执考西手,引目斜睇不已。复曰:“吾分本可为君之内助,能引君适于中道,勿败其令名。今揭君之意,似以我为痴情,且亦悖礼。实则吾之夙心,非复如是。今计君意,必将谓吾非狷洁之女人。特情网已深,亦不能测其结果。”语至此,忽纵声而哭。考西焦然不能忍,乃慰之曰:“倍儿勿尔,吾心碎矣。吾年来咸以谎言自隐,今心中万不能堪矣。吾今宜与君作长计,非同赴巴黎者,则惟有与君绝耳!吾万不以谎自惟命是听!”[4]40-41

倍儿的态度是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的义无反顾、不可自拔,她在这一关系中显得积极、主动。相反,考西的态度则是不断迁就、接受倍儿的感情。他不但不视倍儿为荡妇,更愿与其私奔,在两人的关系中,男性是相对被动的一方。

同样写“偷情”,对比元稹的《莺莺传》便不难发现清末翻译文学与传统文学在这种两性关系上的差异:

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歔欷。崔亦遂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5]5

在张生和崔莺莺的关系中,被追求的崔莺莺是被动一方。并且,在这个追求的过程中她并无自主性,而是成为被占有后抛弃的玩物一般的存在。对于被离弃的结局,女性非但不挣扎抗争反而坦然接受,认为男性是始乱终弃,她因此不敢有所怨恨。而张生的人物塑造则在二人关系中占据道德上名正言顺的制高点:

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卒,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5]6

在《莺莺传》这篇古典小说中,因为感情被强力地压制,所以在两性伦理关系上保持了传统的、稳固的男尊女卑的格局。在林纾引进的小说中,这种格局被打破和颠覆了。“贞女”不再为其传颂,而女子的才华从“无德”变为引人称道的品质。林译小说中对感情的表达,以及林纾在选择上对读者期待的预估,其思路后来成为鸳蝴派新才子佳人小说的熟路。周瘦鹃在翻译小说这一方面的表现尤其明显。

二、《缠绵》与“现代性”的接驳

《缠绵》是周瘦鹃于1915年3月发表于第57期《礼拜六》杂志的短篇白话小说。1917年收入周瘦鹃的短篇小说集《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在这部小说集的“英吉利之部”中约有六篇大致可归言情类。《缠绵》也是其中之一。这篇小说的原作者是英国通俗小说家柯南·道尔(Arthur Conan Doyle)。

就像哈葛德在作品中不断书写自己军旅生涯一样,柯南·道尔的各种作品也都在一定程度上从自己的医生身份中汲取素材。在他的所有作品中,与其医生的职业生涯羁绊最深的即是医疗短篇小说,他在这一类型的代表作是1894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红灯四周》(Round the Red Lamp)。由于这部小说集出版于1886年《血字的研究》和1890年《四签名》(The Sign of the Four)这两套令其声名大噪的侦探小说之后,这部小说集的价值湮没在一片“福尔摩斯”的追捧中。甚至,在其刚刚出版时,评论界几乎一直予以负面评价。然而近些年来,柯南·道尔的研究者开始关注这部小说集,认为其内容包含了一种对医疗事业的人文关怀[9]。在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红色的台灯本来就是医生居所的标志。在这样的意象下,书中的十五篇小说都或多或少与医生、疾病或医疗工作相关。全书以宣扬人性的温暖为主要基调,饱含对病患双重同情的人道主义精神,例如讲述医生的感情需要、病人及其家庭、病人在生活中面对疾病的心理和态度等等。《缠绵》(Sweethearts)就收录在这本小说集中。

《缠绵》同样反映了医疗伦理和人文关怀。这篇小说从医生的视角观察探索病人的心理层面,讲述一位医师在海边散步时偶遇一位老人。这位老人连续数日等待自己远行的妻子回来,鼻子和嘴唇发青,面相看去很不健康。按照这位老人的描述中,他的妻子可说是貌美无伦。后来随着老人妻子的出现,他的情绪也蓦地高涨,面色兀自好转,可他的那位妻子看去却并非如他所描述的那样美貌,而是一位臃肿的老妇人。

小说原作的主旨是从人文主义的角度探讨医学分析的有限性及其对病患感情缺失的爱莫能助。在这样一个“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故事里,医生成为理性的代表,但代表理性的医学无法医治“心病”。面对爱情,别离的伤痛无法被有效地分析,更无法被治愈。老人对妻子外貌不切实的描述及他于别离中的不安等诸般描写都透露着作者对人类情感的重视和反对理性至上的态度,情感成为现代文明中无法由理性左右或补偿的存在。

周瘦鹃翻译这部作品时柯南·道尔早已在中国以“福尔摩斯”系列闻名于民间,周瘦鹃本人在此前也译过柯南·道尔的侦探小说,因此他在译这篇作品时是对柯南·道尔悬疑小说家的身份有所了解的。尽管如此,他仍在《礼拜六》发表了这篇对于柯南·道尔和英国通俗文学而言较为小众的作品,这同样是译者在译介中根据个人的趣味和需求所做的选择。

那么周瘦鹃的译介选择原因何在?柯南·道尔的这篇原本在本国非主流的作品来到中国后,一经发表在鸳鸯蝴蝶派的《礼拜六》上,其价值和阅读范围必然发生了变化。这解释了周瘦鹃是如何阐释这篇小说的内涵:从早年“对医学信仰的质疑”这样一种人文主义关怀,变成了由鸳鸯蝴蝶派写情圣手周瘦鹃发表在通俗刊物上的言情小说。相应地,这篇作品呈现给读者的主旨在中国文学的语境下也就有了不同的侧重——从“医学”移向“感情”。在20世纪初这一特定的文学史内,如果在考量中国的现代经验时,将翻译一并算入,那么“现代性”的浮现,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这样的“阅读、书写以及其他的文学实践,在中国……关于‘现代人’想像的/幻想的(imaginary/imaginative)建构过程中,被视为一种强有力的中介(agents)”[10],或者说是在阐释活动中被曲解,以满足本国文学现代化的愿望和需要。

《缠绵》这篇翻译文学作品,作为言情小说,其“现代性”表现在两个方面:女性至上的尊崇及私密公开化的个人书写。前者是对林译言情小说的传承,而后者则是对林译言情小说的拓深。

三、从“才女”到“神女”

在周瘦鹃言情题材的翻译小说中,女性是否才华横溢已不重要,或者说,女性不需要一定通过才华博取男性的重视。在周瘦鹃翻译的人情小说中,女性受男性的重视和追捧是天然的过程。因此“祸水”从晚清的“才女”进一步的被描绘为“神女”。

《缠绵》也不例外。在这篇小说中,海边等待妻子的老人日复一日的憔悴,大有“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的哀怨,而这种哀怨与“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的境界十分不同。在这种境界中,男卑女尊的地位互置出现在小说中,与中国传统小说形成差异。

在这篇翻译小说中,老人将其夫人的外貌描述得十分曼妙:

他道:“先生,你别笑我。要知道世界上的男子,娶了这么一个妇人做老婆,一朝把别,也自免不得黯然消魂,像我一个样儿。我知道你瞧了我这龙钟老态,又听我说起我们两口儿已做了五十年的老夫妻,一定想我老婆也是个老妇人咧。”说着,仰着头呵呵大笑起来,两个老眼中斗的放出两道明光,闪闪四射。接着又道:“你要知他虽是个老年人,酥胸中却藏着一颗少年的心儿。那玉容不用说自然和他心儿相差不远。在我瞧去,他直有驻颜之术,依旧和往年上我携着他纤纤素手同入礼拜堂时一模一样。当时他柳腰更觉瘦削,此刻已胖了一些,然而环肥燕瘦,也一般的可爱。”[11]262

但这只是老人眼中的妻子形象。最后这位妇人出现在医生眼中时,医生看到的却是这样一位女性:

三十码外有一个妇人向着我们走来。我一眼望见了,很为纳罕。想这位老太太,是不是他刚才所说的那个花娇玉艳绝世无双的安琪儿。瞧他的娇躯,确颀然而长,只胖胖的,毫没美人儿娉婷之致。那副沉鱼落雁的玉容,好似一块未受琢磨的红宝石。他一路来时,高高的提着裙幅,微露出那紫棠色的冰肌玉肤。帽儿上围着一条深青色的丝带,颜色鲜明,直跳进我的眼帘。那下衣似的胸衣突在前边,里头好像藏着两只小鸡。这便是那老人目中容华绝代永永不老的美人儿。但是我瞧了,这颗心不觉沈到丹田。想这么一个妇人,怎能使他如此颠倒?我以为委实没有消受他爱情的价值呢![11]263-264

医生作为理性的代表,其眼中所见的是真实的妇人形象,而此形象正与老人带有感情色彩的描述有天渊之别。从内容上老人对妻子婚后数十年仍保留着的“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的仰视,可以从文本内部一定程度地解释周瘦鹃译介选择的原因。

更为有趣的是,在以上这段医生描述老妇的译文中,周瘦鹃做了不少润色。通过与原文对比就可以看出:

A woman was coming towards us. She was quite close before he had seen her——thirty yards at the utmost. I know not if she had ever been as he described her, or whether it was but some ideal which he carried in his brain. The person upon whom I looked was tall, it is true, but she was thick and shapeless, with a ruddy, full-blown face, and a skirt grotesquely gathered up. There was a green ribbon in her hat, which jarred upon my eyes, and her blouse-like bodice was full and clumsy. And this was the lovely girl, the ever youthful! My heart sank as I thought how little such a woman might appreciate him, how unworthy she might be of his love.[12]

原文的“thick and shapeless”译为“只胖胖的,毫没美人儿娉婷之致”,“full-blown”译为“未受琢磨的”,“jarred upon”译为“直跳进”,“full and clumsy”译为“里头好像藏着两只小鸡”,更删去了原文里的“grotesquely”,添加了“沉鱼落雁的玉容”、“紫棠色的冰肌玉肤”等修饰。

可见,周瘦鹃的译笔对原文中关于老妇形象的负面描写进行了折中与美化。作为周瘦鹃笔下的翻译小说,妇人的形象塑造不再需要对比和反差,而是对“神女”形象的塑造以烘托老人对佳人的仰慕之情。这与周瘦鹃创作的《此恨绵绵无绝期》、《遥指红楼是妾家》或者《恨不相逢未嫁时》在思路上一般无二。毫无疑问,这篇小说在周瘦鹃看来已和医学、人道主义、病人心理没有太大关系。虽然他的译文仍遗有原文人文主义的痕迹和探索人物心理变化的技巧,但由周瘦鹃译出的这篇小说无疑是一篇言情小说,符合周瘦鹃一贯的写作风格和艺术取向。

周瘦鹃在其译介中对待“女性”的态度兴许在后来的海派文学中多少有所延续。比如穆时英的短篇小说《红色的女猎神》里,男主人公的心理就与周瘦鹃译笔下的人物十分相似:

“第二个计划呢?”

“第二个计划是:我想对你说‘红色的Diana,你是月光的女神,你是狩猎的女神,你是恋的女神,你是我的心的女神,从你坐在我旁边的时候起,我的心脏便成为你的猎狗,你的奴隶了!’那么的话。”[13]

男主人公对偶遇女子的告白既是对白,也是自己的心理活动,在男女人物关系的设置上与叶灵凤(如《鸠绿媚》)、施蛰存(如《梅雨之夕》)、刘呐鸥(如《流》)多少有些相似,或可看作宽泛定义下海派文学的标识之一。

可以说,对男女两性在小说作品中的关系倒置及对女性地位的尊崇并非是自20世纪30年代开始。在这一点上看,清末民初的翻译小说是先行了。

四、自我书写的隐喻

周瘦鹃的翻译小说与林译人情小说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周瘦鹃的译介并不止于抒“情”,而是有意识地使翻译的选择和过程专注于译者心里探索与表达,渴望通过小说翻译展示译者自身私密的心理层面和精神状态。“现代性”在周瘦鹃的翻译小说中因此更进一步。

“现代性”之于林纾,是在于林纾开启了不同于传统浪漫主义的新的言情小说。在他的译介中,最为明显的特征之一是要求译作抒发纯正的个人情感。能够有意识地避免掺杂社会积淀的道德规范而肆意抒情,林译言情小说在时间上是最早具备类似特征的古文小说,同时也是同类特征的小说中最早为大众所公开接受的。但是,他的言情小说译介,贡献止于“为道德与情感之间的鸿沟架设了一座桥梁”[14]。

“现代性”之于周瘦鹃则有了进一步的变化,那就是他的言情小说译介已不再以反对礼教束缚的公共责任作为自身存在的意义。相反,其译介的主要目的是向读者揭示自己的私人遭遇。以《缠绵》为一例。译者选择翻译的这篇小说有两种可供分别对比的文段。

一种文段有关于对比老人将妻子尊若神明的自卑心理和妻子对老人冷傲的态度,例如老人自述彼此家世的差异,以及夫妻二人相见时态度的反差。周瘦鹃所选择的文本,时常将男女关系表现为女性的居高临下和男性的自视甚轻。译者屡屡选择类似的题材(包括哈代、哈葛德等人的短篇),从读者看来,自然与译者的自身经历有关。

另一种文段可供比较老人思念之情的递进,直至“哀怨”甚或“悲恸”,如写老人期待妻子归来时日复一日的憔悴,以及老人在盼望中三阅妻子书信的神情。周瘦鹃在处理译文时以酸腐的笔触放大内容中凄绝哀婉的写情段落,无非是为加强“用情至深”的形象塑造,在这“悲恸”的刻意夸张中可轻易看到周瘦鹃自己的影子。将感情的失意扩张为悲剧般的“人间惨事”,类似的手法在周瘦鹃的言情小说译介中并不少见,而他个人的创作也都不免流于此趣。

但是,周瘦鹃是否仅仅希望将小说的译介作为个人心曲的表达?抑或将小说译介作为译者私密经历的隐喻等更为深层的原因?

周瘦鹃与周吟萍门第不合的悲恋在当时便已是公开的“秘密”,为他本人时时提起,他的翻译小说,连带创作小说,以及他的园艺品种、杂志名称乃至墨水颜色都试图与这段感情建立关系。当这段私人化的悲恋不再私人化,当个人化的秘密不再属于个人,故事本身就塑造了周瘦鹃“哀情巨子”的形象,而这个公开化的过程又完全出于本人的自愿。在鸳蝴派的文学圈中,他的感情故事广为人知,陈小蝶赠诗:“弥天际地只情字,如此钟情世所稀。我怪周郎一支笔,如何只会写相思。”张恨水更是应他所邀,以这段感情经历写出了长篇小说《换巢鸾凤》。在特定的年代,他的际遇博得了大量读者的眼泪。

那么不妨说,周瘦鹃译介的言情小说已不单纯是个人感情经历的朝圣之旅,其夸张手法是为呼应大量衍生的言情创作,一方面满足发行的商业需求,另一方面加强读者心中“哀情巨子”形象。因此,周瘦鹃的言情小说译介,既不为情感争取道德基础,也不是单纯或者纯粹的抒“情”,而是一种商业包装,在中国文学的多元系统中“占据了中心位置并引进了新形式后,迅即跟不断变化的原创本国文学脱节,因而成为保存固定不变的文学形式的因素”[15]。

即便周瘦鹃的小说翻译未能为后世所称道,但毫无疑问,商业化的文学操作也是区别于古代的“现代性”表征之一。成功的商业包装意味着大量的读者群,而对读者的商业迎合在特定的年代中自然成为对清末“新小说”这样新一轮“以文载道”的讽刺。虽然周瘦鹃的翻译及创作产生的影响晚于俆枕亚和李涵秋,但与其说他简单跟风,不如说他以自己的方式助成和延续了这股自清末翻译文学就已开始的“哀情”风,将“现代性”隐隐领向另一个方向。

译者能够以怎样的方式创造或者满足本土“现代”化的需求?从林纾到周瘦鹃,或疏离于“古典”,或诉诸“包装”,但均在各自的时代背景下实现了翻译文学的在地性和小说作品在译介过程中的价值转化。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性”并不是由西方传递到东方的“现代性”是通过翻译在东方创造出来的。

参考文献:

[1]鲁迅. 唐宋传奇集 [M]. 济南:齐鲁书社,199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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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范伯群. 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 [M]. 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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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刘禾. 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M]. 宋伟杰等,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3.

[11]周瘦鹃. 缠绵[C]//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 北京:中华书局,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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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李欧梵. 现代性的追求[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90.

[15]埃文-佐哈尔. 翻译文学在文学多元系统中的位置[C]//陈德鸿,张南峰. 西方译学理论精选. 香港:香港城市大学出版社,2000:120.

责任编校:汪长林

A Case Study of “Modernity” Participation from LIN Shu to ZHOU Shou-juan:With the Translation of Colonel Quaritch, V. C. and Sweethearts as Examples

WANG Zhi-ji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outh China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42, Guangdong, China)

Abstract:LIN Shu and ZHOU Shou-juan, representatives translators in the era between the late Qing and the beginning of R. O. C., participated in Chinese literary modernization through their translation practice. In terms of translation choices and strategies, some diachronic relationship exists between the Chinese versions ofColonelQuaritch,V.C. andSweetheartsin light of historic progress of “modernity”. With two translations conducted under different historical backgrounds, the way of translators’ satisfying modernization requirements of the target culture and literature will be manifested through the insight brought by the textual research.

Key words:translation; modernity; LIN Shu; ZHOU Shou-juan

收稿日期:2015-09-03

基金项目:华南农业大学新科学扶持基金项目“关于20世纪初言情小说的英汉译介研究”(5700-K15050)。

作者简介:王之杰,男,辽宁大连人,华南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讲师,博士。

中图分类号:I046;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730(2016)03-0062-06

网络出版时间:2016-06-23 16:44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60623.1644.01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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