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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源流、特征与当代价值——《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通俗读本》序

2016-03-19怀

东方论坛 2016年1期
关键词:敬业孝亲核心价值观

刘 怀 荣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源流、特征与当代价值——《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通俗读本》序

刘 怀 荣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摘 要:儒出于巫史卜祝,大约从殷商时代开始,就是掌握上古政治及人生智慧的知识阶层。在周代的文化巨变中,更进一步成为主流文化的嫡派传人,并通过对传统典籍的整理、普及和传播,有效地确立了民族核心价值观。而以孝亲为核心的爱国、敬业、惜缘、尊师、重友等优秀传统,则以最基本的德目支撑着儒家的核心价值体系。这些优秀传统既是世界上经过最长时间检验的族群生存智慧,也是中华文化得以长期延续的重要精神财富。在重建民族共同理想、道德规范和文化秩序的当代,其凝聚人心的现实价值,仍是无可替代的。

关键词:上古文化;核心价值观;儒家;孝亲;爱国;敬业

中华文化是世界上唯一从未中断,且持续发展至今的古代文化。面对这一历史事实,我们不禁要问:是怎样的民族文化和民族核心价值观,使我们能从远古时代一直走到今天,长期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是怎样的传统为我们提供了如此强大的民族凝聚力?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儒家文化。

早期的儒与上古文化有着非常特殊的关系,是掌握中国上古三代长期累积的核心政治及人生智慧的主要知识阶层,因而先秦儒家所代表的价值观,也比其他各家有着更为厚重的历史底蕴和广泛的现实基础。以孔子为代表的早期儒家,在对传统典籍的整理、普及与传播,大师引领与学派建设,包容的学风及对传统的创造性发挥等方面,也比其他学派更好地确立了民族核心价值观。而以孝德为核心的爱国、敬业、惜缘、尊师、重友等优秀传统,则以最基本的德目支撑着民族核心价值体系,不仅在造就大一统的华夏民族、维护社会稳定、形成共同的民族理想和独特的民族凝聚力等方面,产生了积极而重大的影响,而且对于我们今天弘扬民族精神,强化民族凝聚力,完成中华民族复兴大业,也仍然具有重要的现实价值。

一、上古文化与儒的特殊关系

儒家与其他各家在文化渊源及承传等方面均有所不同。关于儒的来源,胡适曾在《说儒》一文中大胆地推断:

儒是殷民族的教士……靠他们的礼教知识为衣食之端,他们都是殷民族祖先教的教士,行的是殷礼,穿得是殷衣冠。在那殷周民族杂居已六七百年,文化的隔离已渐渐泯灭的时期,他们不仅仅是殷民族的教士,竟渐渐成了殷周民族共同需要的教师了……孔子是个有历史眼光的人,他认清了那个所谓“周礼”,并不是西周人带来的,乃是几千年的古文化逐渐积聚演变的总成绩,这里面含有绝大的因袭夏殷古文化的成分。①胡适《说儒》发表后,有不少学者写过驳论和商榷文章,如郭沫若《驳〈说儒〉》,原题为(《借问胡适——由当前的文化动态说到儒家》,载《中华公论》1937年7月创刊号,后改为《驳〈说儒〉》)、冯友兰《原儒墨》(《清华学报》1935年2期)、钱穆《驳胡适之〈说儒〉》(香港大学《东方文化》1954年一卷一期)、邓广铭《胡著〈说儒〉与郭著〈驳说儒〉平议》(《邓广铭全集》第十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90-197页),读者可参看。[1](P23,44)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汉学家莫特则将儒的产生源头追溯得更为久远,他认为,儒是比殷商时代更早的原始萨满教巫师传统的产物。到了殷代,儒成为辅助圣王从事仪式活动和占卜活动的准宗教祭司,在周代儒在以“权力的神秘性加强实际权力方面做出了极大的贡献”,而礼仪活动的进一步伦理化和世俗化则直接催生出作为思想学派的儒家。[2] (P223-224)徐中舒则通过对甲骨文中所见的“儒”字的解读指出:

儒在殷商时代就已经存在了,甲骨文中作需字,即原始的儒字:《津》2069、《续存》1859……需在甲骨文中象沐浴濡身,濡应是儒字的本义……沐浴濡身本来是人之常事,为什么会成为儒家的专名呢?原来古代的儒为人相礼,祭祖事神,办丧事,都必须经常斋戒。《礼记·儒行》:“儒有澡身而浴德”,澡身就是沐浴,浴德就是斋戒,澡身的同时就要浴德,否则就不足以致其诚敬。②徐中舒的这一看法又见于他后来主编的《甲骨文字典》“儒”字的解释:“儒,从(大)从或,象人沐浴濡身之形,为濡之初文。殷代金文作(父辛鼎),与甲骨文略同;周代金文伪作(盂簋)、(白公父簋),至《说文》则伪作从雨从而之篆文(需)。上古原始宗教举行祭礼之前,司礼者须沐浴斋戒,以致诚敬,故后世以需为司礼者之专名。需本从象人形之大,因需字之义别有所专,后世复增人旁作儒,为緟事增繁之后起字。”详见徐中舒主编《甲骨文字典》(四川辞书出版社1989年版)第878-879页。

又说:

甲骨文中儒字的本义为濡,向我们揭示了一个历史事实:儒家的起源决不是班固所说的“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专门替殷商奴隶主贵族祭祖事神,办丧事,当司仪的那一批人,才算是最早的儒家。[3]

此外,徐先生还通过对甲骨文中与“子需”有关的十条的卜辞分析发现,“子需为王室主持宾祭典礼,祭祀人鬼(祖先),接待宾客,是一个专职的儒。”“在殷王的社会活动中是很受重视的一个人物。……从武丁时代以来,巫事上帝,儒事人鬼,两者已经有了明确的分工。”[3]马王堆汉墓帛书《易传·要》引孔子的话说:“吾与史巫同涂而殊归也”,原因是巫“赞而不达于数”,史“数而不达于德”,而“吾求其德而已”。[4]这就为胡适等人的推测提供了更为切实的证据。③以往的驳论多否定胡适“儒是殷民族教士”“老子是正宗的儒”等观点,随着郭店楚简的出土及近十几年来进一步的研究,胡适的一些推测得到了更多的支持。参解光宇《也谈“老子是殷商派老儒”》(《孔子研究》2004年第4期)、解光宇《薪相传承文明——中国儒学的流变》第一章《甲骨文字窥端倪——儒之渊源》(安徽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孔祥骅《先秦儒学起源巫史考》( 《社会科学》 1991年第12期)也说:“在中国上古时代,巫史原为一体,其后,‘史’从‘巫’中分离出来,形成独立的史官文化体系。孔子正是在继承与扬弃巫史文化的基础上创立了先秦的儒、儒学和儒家学派的。”

据此,儒本为上古时代的知识阶层,其主要职责是祭祖事神,但这与班固所谓“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的说法其实并不矛盾,因为在中国上古时代,“不但‘政治、宗教、艺术是结合在一起的’,而且作为通天工具之一的艺术,实在是通天阶级的一个必要的政治手段,它在政治权力之获得与巩固上所起的作用,是可以与战车、戈戟、刑法等等统治工具相比的。”[5](P113)同时,殷商以来,祖先崇拜与天神崇拜已“逐渐接近、混合”[6](P562),故儒就算已与巫有了明确分工,其“事人鬼(祖先)”的职责实际仍是“通天”的一部分,从上古时代的观念来看,它当然是重要的政治手段,当然可以发挥“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的作用。尤其是在进入周代以后,随着理性精神的崛起,人们关注的重心逐渐转到人事上来,礼乐文化取代巫术宗教成为维护政权的主要手段。在这一历史巨变中,巫的地位明显跌落,而儒则取得了比巫更为核心的地位,成为礼乐的传承者和代言人,这也为儒家学派的诞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日本学者白川静以为:“儒家最早出自巫祝之学,以周之礼乐为主要教授科目,以其礼教文化的创始者周公为理想;周公,为周初所谓‘明保’圣职之人。”[7](P245)这与儒家后来所强调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的传承系列是可以相互说明的。

儒家与上古文化的这种关系,比诸子百家的其它各家更为突出。换言之,至迟从殷商时代开始,儒就是古代文化的正宗传人,而且由于儒在武丁以来就已开始专事人鬼,因而能够在周代的文化巨变中紧跟时代的步伐,成为主流文化的嫡派传人。这种悠久深厚的历史背景,使得儒家从一开始就掌握了中国上古时代长期累积的、核心的政治智慧和人生智慧。由于这种智慧深深植根于很早就已定型的上古宗族制度①张光直先生认为:“在中国历史的过程中,从史前到文明时代的另一个很重要的连续性是宗族制度。我认为:宗族制度在中国古代文明社会里面,是阶级分化和财富集中的一个重要基础。在周代就成为所谓的宗法制度……仰韶时期已有发达的宗族制度。”详见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二集)》(三联书店1990年版)第121-122页。和悠久的农业文明沃土之上,因此,儒家不仅占据了中国上古文化的正宗地位,而且它所代表的价值观也比其它各家有着更为厚重的历史底蕴和更为广泛的现实基础。

二、民族核心价值观的总结、整理与传播

在孔子出现之前的西周时代,儒作为一种职业已经长期存在,而且无论在殷代事人鬼,还是在周代主礼乐,都与政治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在其处理天人关系及人人关系的习惯性做法中,实际上已经潜在地包含了中华先民独特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从民族核心价值观的形成来看,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的历史使命,就是要把这种抽象的价值观从世代循环的感性生活和已有的典籍书册中提取出来,并加以理性的整理、总结、传播,并用于生活实践。这当然不能一蹴而就,也不是孔子一个人能够完成,甚至不是一代或几代人、一种或几种方式能够完成的。事实上,历代的儒家都在不同的层面和不同的历史背景下,对此作出过自己的努力。如果仅就先秦时代而言,我们认为先秦儒家主要是从如下三个方面来完成这一工作的。

其一是对传统典籍的整理、普及与传播。孔子自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论语·述而》)“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最清楚不过地表明了他独特的价值取向。在他看来,周代礼乐文化是在继承夏、殷两代的基础上,将中国上古文化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高峰,是整个上古文化的集大成。因此,他“从周”的文化选择,就不仅仅是对周代礼乐文化的继承,也是对整个上古文化精华的继承。这具体表现在他对传统典籍的整理上。

后世所谓儒家“六艺”,就是“孔子竭毕生之力学习先代历史文化,经选择整理并加进自己的见解而著成的。” 《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 《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故《书》 《传》 《礼》 《记》自孔氏。”[9](P1935-1936)又说:“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孔子晚而喜易,序②唐人张守节《史记正义》以为“序”即《易·序卦》,但现代学者多以为这里的“序”当为“序次”之意,与“作《春秋》”之“作”不同。《彖》 《系》 《象》 《说卦》 《文言》。……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9](P1935-1936,1943)《史记·儒林列传》也说:“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9](P3115)可见,孔子编著整理六经的方法各有不同,而通过对这些典籍的整理、诠释,中国上古三代遵行已久的价值观和人生智慧,以理性化的表述被孔子定型于六艺之中。

不仅如此,作为中国文化史上首开私学的教育家,《诗》《书》《礼》《乐》也是孔子用以教授弟子的教科书。③孔子习《易》、作《春秋》均在晚年,孔门弟子以《易》与《春秋》为研习科目,当较其它四经为晚。《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如颜浊邹之徒,颇受业者甚众。”[9](P1938)如此规模的教育,对于典籍中所蕴含的民族核心价值观的普及来说,与孔子一人之影响当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在此,还应当注意的是孔子对语言的重视,《论语·述而》说:“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意思是说孔子在诵读《诗》《书》和行礼的时候,都讲雅言。也就是说,孔子在教学时使用的是当时的普通话。再从孔门弟子所记录的《论语》来看,它比当时墨家、道家、法家等学派的著作都要容易阅读,其语言即使在今天也是比较通俗的。因此,弟子的众多与语言的通俗,不仅有利于六艺的传播,有利于儒家把自上古继承而来的华夏民族的核心价值观迅速传播开来,而且也从根本上确立了先秦儒家价值观的普适性,使之在日后也能够深入国人之心。

其二是大师的引领与学派的推动。孔子以其独特的眼光选择了六艺作为继承和发扬古代文化的载体,又以其不世之才通过典籍的整理和著述,成为儒家的第一位大师,并在授徒讲学中培养了一大批贤人,开创了儒家学派。这不仅深刻影响了儒家以及先秦诸子百家的其他学派,也使儒家自上古继承而来的华夏民族的核心价值观在儒家学派的壮大及先秦不同学派的论难中,获得了进一步的彰显。

就儒家学派自身的发展而言,司马迁《史记》中就曾多次描述过当时的盛况。《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详细记载了孔门七十七位“受业身通者”的事迹与姓名,其中“显有年名及受业见于书传”者有三十五人,“无年及不见书传者”四十二人,这些孔门弟子“皆异能之士”。其中如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冉有、季路、宰我、子贡、子游、子夏等皆名著当时,子夏曾“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即使象起初不被孔子重视的澹台灭明,即子羽,后来“南游至江,从弟子三百人,设取予去就,名施乎诸侯”,以致孔子有“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慨叹。《史记·儒林列传》也说:

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后陵迟以至于始皇,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9](P3116)

其中所说的先秦儒家的另外两位大师孟子和荀子,其门徒虽不及孔子,但孟子弟子有万章、告子、公孙丑等;荀子弟子韩非则成为法家的集大成人物,李斯官至秦相,虽已越出了儒门,但也可见出先秦儒家学派发展之盛。这是六艺之学深入人心的重要基础,也是儒家价值观得以弘扬的重要保证。

当然,华夏民族核心价值观的确立,仅靠儒家一派的弘扬还是不够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春秋百家争鸣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也是非常重要的。以往学者们对百家争鸣在中国文化史上的意义已作了不少论述,但从民族价值观的确立来看,百家争鸣的另一重大意义即在于通过广泛而充分的讨论、辩难,使儒家所承续的华夏民族的核心价值观更为深入人心。孙开泰先生曾指出:“诸子百家争鸣各家所用的典籍仍然是《诗》 《书》《礼》《乐》《易》《春秋》等,只是各有侧重,或对这些典籍有不同的理解。……而儒家则比各家都全面。”他还认为“百家争鸣的结果是百家思想的融合,是各家都认识到大一统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10]正因为各家争鸣的基本典籍仍是六经,因此争鸣中就不能不涉及到华夏民族的核心价值观,而从后来儒学跃升为中国主流文化的事实来看,所谓思想融合,既包含了诸子各家之间的相互吸收,也有诸子百家在不同程度上对华夏民族核心价值观的认同。在这一历史发展过程中,由于有其他诸子百家的一大批大师与不同学派的参与,使得民族核心价值观的确立并没有仅仅局限于儒家的范围,换言之,其他学派的推动,使得先秦儒家价值观在更大的范围内成为新的、最巨影响力的民族核心价值观,因而具备了鲜明的超越性。

其三是包容的学风与对传统的创造性发挥。如上所述,由孔子继承的古代价值观主要体现在六经之中,或者说先秦儒家价值观主要是以六经为载体的。而六经本身不仅在时间上跨度极大,而且所反映的内容也极为丰富,“以今人的观点看六经,大体上《诗》为文学科目;《书》为古代历史科目(关于上古的历史文献);《礼》为礼仪、礼制科目;《乐》为音乐科目;《易》为哲学科目;《春秋》亦为历史科目,相传是孔子亲修的他那个时代的近代编年史。《荀子·劝学篇》说:‘《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就当时时代而言,可以说六经涵盖了学问的一切方面。当时儒者习惯于用一‘礼’字来概括传统文化,而‘礼’之涵义,实与今天的文化、文明相当。这说明六经本身的涵盖性很大。”[11]六经大百科全书的特点,直接影响到儒家包容开放的学风,这在孔子身上即有非常明显的体现。孔子说过:“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论语·述而》)又说:“有教无类。”(《论语·卫灵公》)这说明孔子在收徒方面是非常开放的。

与此相关,儒家学说也是极具包容性的。在先秦诸子百家中,很多学派或学派大师是从儒家分化出来的。如墨子本为儒家弟子,后自创与儒家相抗衡的墨家显学;法家的先驱人物吴起、李悝曾学于子夏①《史记·儒林列传》曰:“子夏居西河,……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李悝,或作李克,《史记》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传》说:“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汉书·艺文志》法家雷首列《李子》三十二篇,注云:“名悝,相魏文侯,富国强兵。”儒家类著录《李克》七篇,注云:“子夏弟子,魏文侯相。”《史记》卷三十《平准书》有“魏用李克,尽地力,为强君”、《货殖列传》说:“当魏文侯时,李克务尽地力”,《魏世家》《孙子吴起列传》均载有李克与魏文侯的对话,魏文侯尊之为先生。故章太炎《检论·原法》注以为“当是一人”,此说为不少学者所采纳。;儒家思孟学派的后学弟子邹衍②《汉书·艺文志》著录有《邹子》四十九篇和《邹子始终五德》五十六篇,均已散佚,关于邹衍生平,先秦典籍记载过于简略,但现代学者据典籍中所引邹衍言论的片断,认为他的思想“更符合于思、孟学派的精神”。有说其“五德始终说和思、孟学派的思想,确是一脉相承。”参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647-656页的相关论述。,在思孟学派五行说的基础上发展出阴阳五行学派;韩非学于荀子,后成为法家的代表人物。儒家之外的其他各家,几乎没有一家能派生出另外一个学派,或培养出他派的大师。故班固说:“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起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今异家者各推其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12](P1746)

在对待传统文化时,孔子思想的开放性也有明显的表现。孔子虽称“吾从周”,但并不是完全照搬周代文化,而是对周代文化进行了创造性的改造和发挥。孔子对周代文化的改造,学术界多概括为“以仁释礼”[13],也有学者说:“仁不是孔子第一个提出来的,但至少在他手中才提到重要的地位,有着极重要的意义。”[14](P220)姜广辉则就孔子对周代文化的改造做了更具体的论述:

儒学创立之初,突破西周“亲亲”“尊尊”的局限性,主张由“亲亲”而“仁民爱物”,由“尊尊”而“尊贤重知”,以此为基础提出民本主义、“大同”理想等社会政治主张。[11]

其实,还有两个方面,也明显地体现了孔子对周代文化的改造。一是对君子的重新界定。君子本是统治者和贵族男子的统称,《礼记·礼器》郑玄注曰:“君子,谓大夫以上”。但在孔子那里,君子却成为每个人通过修身立德、勉力求仁可以达到的人格标准。并且在他看来,每个社会个体在本质上都具有“下学上达”(《论语·宪问》)、“学而知之”(《论语·季氏》)的能力,而这能力的发挥完全是个体在责任感和使命感驱使下的一种自觉、主动的行为。这就为每个社会个体的人格发展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空间。

二是对宗族界线的超越。周统治者“敬德”的直接动机和最终归宿都是“祈天永命”(《尚书·召诰》)、“欲至于万年”(《尚书·梓材》)。从本质上说,他们不过是在为子孙后代“万世治安”着想,其思考的范围也主要限于一族之内,一姓之中,一家天下。而孔子作为不在其位的士阶层的杰出代表,他的思想并未局限于宗族范围,而是立足于全社会与人的未来,对人类自身的存在与命运有更高层次的理性思考。

与墨家“吾言足用”(《墨子·贵义》)的自大,道家“绝圣弃智”(《老子》十九章)的倒退,以及法家“明主之国……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韩非子·五蠹》)的愚民思想相比,孔子思想的包容性与创造性具有更为鲜明的特点。这是先秦儒家能够确立民族核心价值观,并对中国文化产生持久不衰影响的又一个重要原因。

总的来看,孔子通过整理《诗》 《书》 《礼》《乐》,序《易》,作《春秋》而完成的六经,很好地继承了上古三代文化的精华,并根据当时历史实际,首次系统地对上古三代华夏民族的核心价值观做了系统的总结、提升和改造,并以兴办私学的方式,促成了儒家学派的迅速崛起,使这一核心价值观在百家争鸣中得以广泛普及和传播,为传统文化的定型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

三、孝德在传统文化中的地位

儒家文化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具有非常鲜明的伦理特征,这同样是从上古文化传承而来。而在具有代表性的各种伦理中,孝又是处于核心地位的一种伦理品德。“孝是中国文化的原发性、综合性的首要文化观念,是中国文化的鲜明特点……它不仅在中国传统伦理文化中处于‘百善孝为先’的领导地位,被看作‘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孝经》),而且还具有祖先崇拜、尊祖敬宗的人文宗教意义,具有珍惜生命、延续生命的哲学意蕴。它是中国社会一切人际关系得以展开的精神基础和实践起点,是中国古代政治的伦理精神基础,也是社会教化和学校教育的核心和根本。”[15]梁漱溟先生也说:“说中国文化是‘孝的文化’,自是没错。此不唯中国人的孝道世界闻名,色彩最显……它(笔者按:指‘孝’)原为此一文化的根荄所在……又道德为礼俗之本,而一切道德又莫不可从孝引申发挥,如《孝经》所说那样。”[16](P258-259)

这都从根本上揭示了“孝”在中国文化中的特殊地位。但对于孝的起源,学术界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学者从“孝的观念”来考察这一问题,以为“孝的观念的产生,基于两个条件。一个是基于血缘而产生的‘亲亲’关系,这是人类一种古老的感情,氏族社会就是依靠它来维系的。……‘孝’的形成还需要另一个条件,即个体家庭经济的形成,以及与此相联系的家庭中权利与义务关系的出现。”[17](P54)又说:“夏、商二代……个体家庭经济因素还相当微弱,还没有产生晚辈意义上的‘孝’的道德观念的社会条件。西周时代虽然在社会组织上仍保留着氏族遗制,但在氏族制这个框架中,真正决定着经济政治地位的则是个体家庭,西周的嫡长子继承制以及按地域而不是按氏族组织来组织农业奴隶的生产,就说明了这一点。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产生了‘孝’的观念。”[17](P55)

事实上,“孝”的观念的产生可能还要更早,因为仅就现有文献的记载来看,孝作为一种基于血缘关系的亲亲之情,不仅它在实际生活中的产生应当是相当早的,它发展为一种观念,应该也早于西周的。如在《尚书》中就有多处提到了“孝”:

1.奉先思孝,接下思恭。(《商书·太甲中》)

2.往即乃封,敬哉!尔尚盖前人之愆,惟忠惟孝。(《周书·蔡仲之命》)

3.封!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祗服厥父事,大伤厥考心。(《周书·康诰》)

4.尔惟践修厥猷,旧有令闻,恪慎克孝,肃恭神人。(《周书·微子之命》)

5.君陈!惟尔令德孝恭。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命汝尹兹东郊,敬哉!(《周书·君陈》)

上引第1条出自《商书·太甲》,说明商代已把“孝”当作了正面的道德准则;其它四条均出自《周书》,第2条可看作是周人对商人重“孝”传统的继承;第3条则从反面指出,不孝是人最大的罪恶;第4条将孝敬长辈和伺奉神明相提并论,作为“有令闻”的两个重要标志;第5条更是把孝当作任用官吏的重要条件,因为“君陈”符合这个条件,所以就派他去管理东郊。

仅从这些史料来看,早在商代,就已有了“孝”的观念,西周初年周成王时代,孝已经成为当时一般的社会道德准则,同时也是官吏选拔的重要标准,这意味着孝德在西周初已经基本定型,成为当时社会普遍认可的道德规范。因此,其产生时间应当是更为久远的。

在《尚书·虞书·尧典》中,还有关于舜之孝行的记载:尧帝要求推荐接班人,四方诸侯向他举荐舜的时候说:“瞽子,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姦。”意思是说,舜是乐官瞽瞍的儿子,他的父亲愚顽,后母暴虐,弟弟象傲慢不友好,而舜能以孝行美德感化他们,同他们和谐相处。以他淳厚的孝心,治理国家应不会流于邪恶。同样的记载也见于《史记·五帝本纪》,从另一方面显示了这一史料的可靠性。典籍中又有关于“五教”的记载:

舜臣尧,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地平天成。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共、子孝,内平外成。(《左传·文公十八年》季文子使大史克对鲁宣公问)

帝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尚书·舜典》)

故务其三时,修其五教,亲其九族,以致其禋祀。于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故动则有成。(《左传·桓公六年》季梁谏随侯语)

按《左传·文公十八年》的记载,舜是作为尧帝的臣子,任用帝喾高辛氏的后裔——八元,让他们在全国各地传布“五教”。《舜典》中的记载,则是舜已继尧为帝,任命契为司徒,在百姓中推广传布“五教”。两条记载,看似不同,实则正好说明舜不仅自己是孝子,还将孝行扩展为“五教”,长期在百姓中加以持续不断的推广。而《左传·桓公六年》中季梁谏随侯讲到的“务其三时,修其五教,亲其九族”,是给随侯提出的政治措施,从文中“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的结果来看,这套办法很有实效。季梁所谓“修其五教”,显然不是他自己的发明,而是自舜以来古老传统的延续。从舜帝时代(约前2044-前2006)①按:这里有关舜帝在位纪年,采用的是朱永棠教授的研究成果,详见朱永棠《核实的天文记载与正确的尧舜禹及夏商周断代纪年》(象牙塔网站“专题研究”之“商周断代”:http://xiangyata.net/history/e/,2005年11月25日)。到鲁桓公六年(前706年),约有1300余年。这又说明,在这么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舜帝以“五教”教化臣民的思想始终被奉为治国的法宝,世代相传。虽然“父义、母慈、兄友、弟共、子孝”,还主要属于家庭伦理,但从舜帝开始,就已将这一伦理规范与国家治理紧密结合起来,用于治国化民,并贯彻到社会生活实践中,这种自觉的和日渐制度化的做法,逐渐形成了中国伦理文化由家庭向社会扩展的特点。蔡元培就曾指出:

吾族于建国之前,实先以家长制度组织社会,渐发展而为三代之封建。而所谓宗法者,周之世犹盛行之。其后虽又变封建而为郡县,而家长制度之精神,则终古不变。家长制度者,实行尊重秩序之道,自家庭始,而推暨之以及于一切社会也。一家之中,父为家长,而兄弟姊妹又以长幼之序别之。以是而推之于宗族,若乡党,以及国家。君为民之父,臣民为君之子,诸臣之间,大小相维,犹兄弟也。名位不同,而各有适于其时地之道德,是谓中。[18](P6-7)

正因如此,义、慈、友、共、孝五种伦理规范,经过孔子、孟子的进一步发挥,逐渐发展为我国古代体系化的基本伦理规范。孔子对传统美德的论述,就是大多围绕着这几种基本规范展开,并将孝置于核心的位置: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论语·学而》)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论语·学而》)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论语·颜渊》)

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论语·为政》)

可见,在孔子那里,孝、弟(悌)不仅被视为“为仁之本”,也与尊贤、忠君、重友、为政等有着深层的关联,是这些伦理德行的基础。因而孔子的思想已体现出由父子推及君臣、“自家庭始,而推暨之以及于一切社会”的理论自觉。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孔子、孟子都把舜作为“大孝”的楷模,而对孝德做了各自的发挥和升华: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中庸》)

孟子曰:“天下大悦而将归己,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惟舜为然。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厎豫;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瞽瞍厎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为大孝。”(《孟子·离娄上》)

孔子以为“大孝”即是“大德”,舜“尊为天子”而获得的种种荣耀,既是“大孝”的具体体现,同时也建立在“大孝”的基础之上。而孟子所看重的,是舜的“大孝”所带来的化育百姓、天下归心的社会效果。两位圣人都从不同的侧面对“大孝”对个人名位及国家教化的作用给予了高度的肯定。

如果说从舜之孝行到“五教”的实行,还主要是孝德在家庭和宗族内部的扩展,那么,“五教”作为传统在被后人长期奉行的过程中,这种扩展已经逐渐渗透到了社会、政治等各个领域。在过了约1700余年之后,孟子(约前372-前289)对这一传统依然有着深刻的认识,并做了进一步的提升:

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

与前引《离娄上》中侧重教化百姓不同,这里提到的五种人际关系,被后人称为“五伦”,“是对封建社会人伦关系的最基本的概括,也可以说是封建社会的一切人伦关系,都可以概括于这五伦之中,整部《孟子》就是对如何维护这五种人伦关系的探讨和论证。”[19](P17)这其实也可以看作是以“孝”为核心的传统伦理型文化的初步定型。

综上所述,先秦多种典籍有关舜之孝行的记载基本一致,大致是可信的。孝行早在尧舜时代就已被作为选择国君的重要标准,因此也应是选拔官员的标准。这一传统到了西周时期已是比较普遍的社会道德规范和官吏选拔任用的重要标准。从舜帝实行“五教”,到鲁桓公年间,再到孟子生活的战国时期,以“五教”教化臣民的传统一直为后世所奉行。孔子、孟子对这一传统都有深刻独到的理解,孟子将“五教”改造为“五伦”,标志着以孝德为核心的伦理传统基本定型,并进入了体系化的阶段。《孝经》所谓孝为“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也正是对这一漫长而深厚的文化历程的总结。

四、优秀民族传统的古今相承与当代价值

从孝亲到“五教”,再到“五伦”,以“孝”为逻辑起点的伦理型传统文化逐渐定型,并形成其特有的体系。《孝经》中说:“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又借孔子之口说:“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矣。”由事亲之孝,发展为事君之忠,进而扩展为爱国的传统;因“事君”“立身”为“孝”的重要组成部分,故有敬业的传统;夫妇为五伦之一,在家庭中处于非常关键的位置,所以有惜缘的传统。又《国语·晋语》栾共子称:“‘民生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壹事之。唯其所在,则致死焉。报生以死,报赐以力,人之道也。”[20](P251)把父亲、师长和君主看作是人生最重要的施恩者,要求一心一意事奉他们,甚至不惜以自己的生命来报答他们的恩德,并把这作为做人的基本准则。由此而形成尊师的传统;而由“兄友弟恭”进一步延伸,发展为同辈友朋之情,则有重友的传统。

这些传统在早期的具体形成和演变历程,虽然已很难详述,但从典籍所载先秦时代鲜活的实例来看,其产生也都是非常早的。我们在此拟结合早期史料,对这些古今相承、深入民族心灵深处的优秀传统稍作说明。

一是爱国。由于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国家在疆域、君主及民族、政党等方面不尽相同,所以爱国的传统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内涵,但是,其本质特征却是古今相承的。《左传》僖公三十三年(前627)所载弦高犒师的故事,就是非常典型的一个例子。

三十三年春,秦师过周北门……及滑,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遇之。以乘韦先,牛十二犒师……且使遽告于郑……孟明曰:“郑有备矣,不可冀也。攻之不克,围之不继,吾其还也。”灭滑而还。

公元前627年,秦缪公派孟明视、西乞术及白乙丙三位将军率兵长途袭郑。郑国商人弦高正好去周地做买卖,他在半路发现这一敌情后,机智地假借郑君之命,用四张熟牛皮、十二头牛去犒赏秦军。使秦军以为郑国有了准备,于是放弃了偷袭的计划。弦高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却能有这样的胸怀。说明爱国的传统在春秋时代即已深入人心。

二是敬业。虽然职业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变化的,但是古今中外,敬业的传统在深层次上则有很大的共性。《礼记·檀弓上》中县贲父以死殉职的事,今日读来,仍不能不令人震惊:

鲁庄公及宋人战于乘丘,县贲父御,卜国为右。马惊,败绩,公队,佐车授绥。公曰:“末之,卜也!”县贲父曰:“他日不败绩,而今败绩,是无勇也!”遂死之。圉人浴马,有流矢在白肉。公曰:“非其罪也。”遂诔之。士之有诔,自此始也。

鲁、宋国乘丘之战发生于鲁庄公十年(前684),县贲父为鲁庄公驾车,卜国在车右边护驾。拉车的马受惊,将车翻倒,庄公被摔下车来。副车上的人递下绳子,拉庄公上了副车。庄公责怪说:“卜国啊,真没有勇力呀!”县贲父说:“以前没有翻过车,今天却车翻人坠,确实是我们没有勇气!”于是两人殉职而死。事后马夫洗马时,发现马大腿内侧中了飞箭。庄公这才知道翻车不是他们的责任,于是作文追述他们的功德。为士作文悼念的风习,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的。

这虽是一个特殊的例子,但县贲父、卜国以死维护职业尊严的做法,可谓敬业的极致。这在数千年后的今日,仍有其普遍意义,也不能不令人生出崇高的敬畏之心。

三是惜缘。有很多批评中国传统文化的人,喜欢把男尊女卑作为一个靶子。以为女人在中国古代没有地位,甚至把爱情看作是西方的“特产”。但事实上,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夫妻一伦极为关键,也备受重视。《诗经》中有很多篇章写出了古人在男女情爱不同阶段惜缘的深情: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王风·君子于役》一章)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王风·采葛》)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卫风·伯兮》二章)

这是别后相思的抒发,或于常见之景中显淳厚之情,或以夸张之笔见深挚之情,或借“飞蓬”之象表专一之情。三首诗在爱情文学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其打动后人的绝不仅仅是语言文字,而更多的是其中蕴含的款款深情。而如下的两首诗歌,也将男女情缘之美表达得淋漓尽致: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郑风·女曰鸡鸣》)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唐风·葛生》)

《女曰鸡鸣》是一首独特的对话体诗歌,写了一对青年夫妇琴瑟相和的家庭生活和诚笃热烈的感情。《葛生》是一首悼亡诗,写出了对亡者的深切怀念之情,可与“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王风·大车》)的誓言相媲美。

如果说上述惜缘之情,与现代爱情已经比较接近,那么唐代无名氏的一首五言绝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①此诗为唐代铜官窑瓷器题诗,作者可能是陶工自己创作或当时流行的里巷歌谣。该瓷器于1974-1978年间出土于湖南长沙铜官窑窑址。见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下册(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642页。似乎更近于超越年龄的现代爱情观。上述诗歌所展示的中国古代惜缘之情,即使放在今天,也未必就会逊色。

四是尊师。尊师的传统也是非常久远,周武王尊姜尚为师尚父,齐桓公尊管仲为仲父,②《诗·大雅·大明》:“维师尚父,时维鹰扬。”《毛传》:“尚父,可尚可父。” 郑玄笺:“尚父,吕望也,尊称焉。”《荀子·仲尼》:“(齐桓公)倓然见管仲之能足以托国也……遂立以为仲父。”杨倞注:“仲者,夷吾之字;父者,事之如父。”都是“事师之犹事父也”(《吕氏春秋·劝学》)较早的例证。《荀子·大略》也说:“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把尊师上升到国家兴亡的高度。先秦时代,最突出的尊师典范是子贡。子贡对孔子有着非常特殊的感情,孔子去世后,弟子守丧三年,只有子贡守丧六年,这是历来常常被人提起的。但子贡对孔子的尊敬,远不止此。子贡善于经商,他不仅以自己雄厚的财力为孔子及弟子周游列国提供物质保障,而且在维护孔子形象、传播孔子学说、吸引更多的弟子加入到孔子门下等方面,他所发挥的作用也都是其他孔门弟子无法比拟的。因此,司马迁说:“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此所谓得势而益彰者乎?”[9](P3258)清人崔述也说:“按《论语·子张》篇,子贡之推崇孔子至矣,则孔子之道所以昌明于世者,大率由于子贡,其功不可没也。”[21](P23)子贡以实际行动,对尊师传统做出了非常完满的诠释。这在当代乃至将来,都依然是值得提倡的。

五是重友。管仲与鲍叔牙是先秦时代重友的典型之一,这在中国文化中可谓家喻户晓。鲍叔牙对管仲知己兼兄弟式的感情,在管仲自己的表白中体现得最为完整: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史记·管晏列传》)

而《世说新语·德行》则记载了东汉荀巨伯感人的故事:

荀巨伯远看友人疾,值胡贼攻郡,友人语巨伯曰:“吾今死矣,子可去!”巨伯曰:“远来相视,子令吾去,败义以求生,岂荀巨伯所行邪!”贼既至,谓巨伯曰:“大军至,一郡尽空,汝何男子,而敢独止?”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吾身代友人命。”贼相谓曰:“吾辈无义之人,而入有义之国。”遂班军而还,一郡并获全。

荀巨伯在死亡与友情及信义之间,毫无畏惧地选择了后者,其行为甚至都感化了胡贼。这种“真堪托死生”(杜甫《房兵曹胡马》)的友情固然难得,但管仲与鲍叔牙的友谊,也同样远远超越了“朋友有信”的伦理规范,达到了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境界。管仲能够“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使齐国富国强兵,助齐桓公成就霸业,甚至在他去世之后,“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史记·管晏列传》),可谓遗泽久远。这一切如果没有鲍叔牙过人的度量和识人的眼光,显然是不可能的。这两个重友的事例,代表的是一种独特的精神,其魅力从来没有因为时代的变迁而衰减。

在中国文化史上,爱国、敬业、惜缘、尊师、重友等上述五种传统,大多与孝亲有着深层的关联,或由此延伸、扩展而来。如果从舜帝时代(约前2044-前2006)算起,孝德的发展迄今至少已四千年。这些与孝德密切相关的优秀传统,保守地估算,也都有了三千到四千年的历史。由于中华文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从未中断,并发展延续至今的古代文化。因此,我们对这些优秀传统至少可以得出如下的两点判断:

一是这些优秀传统是使中华文化得以长期延续的重要精神财富。上古三代文化经过以儒家为代表的诸子百家的整理、思考、讨论之后,在先秦以来两千多年的发展中,得到了广泛的传播,成为中华民族的主流价值体系。这一价值体系在历朝历代的政治、文化、教育等各个领域,都得到了较好的贯彻落实。不仅涌现了一大批身体力行的践行者,也在文化典籍、文学艺术、社会风俗等多方面,有了丰厚的积淀。在为我们留下很多感人至深事迹的同时,也构成了中华文化能够长期发展并延续至今的重要保障。

二是这些优秀传统是世界上经过最长时间检验的文化资源。在中华民族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这些优秀传统本身也与时俱进,处在不断的完善和变革之中。虽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曾不止一次地受到冲击,如魏晋、晚明时期,在儒家思想面临质疑的同时,这些优秀传统也遇到了挑战;又如近代以来的百余年中,从“五四”时期的“打倒孔家店”,到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再到改革开放以来的市场经济大潮,这些传统所面临的挑战更是前所未有,以致有些优秀传统被人为地割裂、扭曲,甚至批判、否定。但总的来看,其主体的、正面的地位,却从来没有发生过根本性的变化;其经受过最长历史考验的事实,谁也无法否认;其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在全世界华人的心灵深处,至今仍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在上述两大前提下,如果再结合当前的社会现实,我们可以看清楚地看到这些优秀传统在当代中国的价值和意义。

近几十年来,我国的经济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其中,一个重要的标志是在2010年第二季度超越日本,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与此相应,自2011年十一届六中全会召开以来,文化大发展大繁荣,建设文化强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等,已经作为国家重大战略问题被郑重提出,这与我国经济的发展是一致的,在近百年来的中国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但是,当前出现的一系列社会问题,诸如道德滑坡、信仰缺失、以权谋私、贪污腐化、诚信危机、环境污染、食品安全等等,却无形中对民族复兴产生了消极的影响。从文化的角度来看,这些问题与优秀传统文化在近代以来被粗暴地批判、否定而造成的断裂,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没有关系。要解决这些问题,加强管理,健全法制固然是非常重要的,但重建共同的理想信念、道德规范和文化秩序,大力提高民族凝聚力和民族综合文化优势,无疑也是非常紧迫的。而孝亲、爱国、敬业、惜缘、尊师、重友等优秀传统,在其中所能发挥的作用,不仅是极其重要的,也是无可替代的。

本书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和现实前提下,选择了以上六种优秀传统,以通俗的语言,简述其发生、发展的源流,思考其在当代社会的意义,并把讲述其历代践行者的生平故事作为重点,意在为优秀传统文化的普及和传播,尽一点绵薄之力。不当之处,敬请读者诸君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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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潘文竹

The Origin, Features and Contemporary Value of Fine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LIU Huai-rong
(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 China )

Abstract:Since the Yin and Shang dynasties, Confucians, originating from sorcery and fortune-telling, were the class in possession of ancient politics and human wisdom. Through the tremendous cultural changes in the Zhou Dynasty, Confucians became the direct descent of the mainstay culture, and established the national core values by sorting, popularizing and spreading traditional books. Fine traditions like patriotism, professionalism, treasuring destiny, respecting teachers and friends, which center around fi lial piety, are the basic elements of the Confucian core values. They are long-tested wisdom of national existence and important Chinese cultural wealth. They cannot be replaced in an era of establishing mutual ideals, ethics, and cultural order, and promoting cohesion.

Key words:ancient culture; core values; Confucianism; fi lial piety; patriotism; professionalism

作者简介:刘怀荣(1965- ),男,山西岚县人,文学博士,青岛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中国诗歌与诗学、魏晋南北朝唐代文学。

收稿日期:2015-03-07

中图分类号:G1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7110(2016)01-00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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