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笔三章
2016-03-18金宏达
金宏达
秋 声
季节有景,无人不知;季节又有声,唯诗人得之。
欧阳修是一位大诗人,秋夜里,他的耳朵淸晰地听到了秋天的来临,听到了秋的声音。和他同在现场的,还有一位书童,这位年轻的朋友,自始至终,懵然无觉。
这样的声音,他怎么会听不到呢?
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吩咐他出去看看,竟然也是说:四无人声。
这真是“异哉”了!
天才总是自信而执著的,他决定自己出去看一看,果然也是--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那么,刚才听到的一切,都是幻听?
不对了,怎么耳边又响起了那一派淅沥、砰湃、鏦鏦铮铮以及人马之行声,这声音引导他,催促他,穿过树丛,穿过黑影,一探究竟。
这“一探究竟”回来,看到书童“垂头而睡”的憨态,不禁洒然自笑,寻思片刻,解心之谬,提笔而书,这就有了一篇千古传诵的《秋声赋》。
《秋声赋》很快传开了,一时真是“洛阳纸贵”,世上到处都有人争说“秋声”,过了好些年,欧阳修死了,那个书童渐渐也变老了,可他还常常被人问道:“你是确实没有听到那个‘秋声’吗?怎么欧阳先生听得到,你就听不到呢?”
书童总是憨憨地摇头说:“我确实没有听到啊。”
不过,有个念头时而也会冒上他的脑际:“我为什么不再听听呢,没准儿我也能听到。”
这时,当年欧阳修夜读和听秋声的地方,已经被当地官府保护起来,作为旅游景点对外开放,有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跑来,都想在这 里听听那一派淅沥、砰湃、鏦鏦铮铮以及人马之行声,那令人神往之至的“秋声”,但他们都失望地离开了,谁都听不到,无论让四周怎样 安静下来,听不到,就是听不到,有人甚至恨恨地说:“六一居士完全是忽悠人的,世界上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秋声’。”
书童凭借他在《秋声赋》里出现过的身份,要求旧居的现今管理者,给他一个特别的机会,在同样的秋夜,同一个时辰,让他独自坐在原先欧阳修先生坐过的地方,静心地聆听,听啊听啊,终于,他听到了那一派淅沥、砰湃、鏦鏦铮铮以及人马之行声,那令人神往的“秋声”。
他非常兴奋,一跃而起,也和老主人一样,出门要“一探究竟”。
而这“一探究竟”而去,竟至再没有归来,是夜黑失足,落湖?坠崖?
谁也没法知道。
后来,人们就认为“秋声”毕竟不祥,也不再争着去听什么“秋声”了,渐渐地,那个“景点”也就荒败,遇上拆迁,再也找不到了。
“越 狱”
关于托尔斯泰从他的波良纳庄园出走,有一些不同的说法。
比较趋于一致的是,这位衰弱的老人受够了,或者说,实在受不了他的妻子索菲亚了,他与妻子在遗产问题上分歧加大,这个女人再也不是他的天堂,而成了他的牢狱,所以,他要实行一次世纪大“越狱”。
更具体的描绘是,他出走的那天深夜,还未入睡,一片静寂中,忽然听见有人在他的书房里翻东倒西,原来是索菲亚,她在找什么?当然是找他的遗嘱,他想。于是,他很愤怒,不,简直是出离愤怒,于是起来悄悄叫醒了医生马科维茨基和他的女儿,备上马车,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了波良纳。
他先是到修道院去见了他妹妹,接着,就乘车前往六百英里外的诺沃切尔卡斯克,但是,他得了肺炎,在一个叫阿斯塔波沃的小站 被抬下来,这个地方微微有点颤动,就像一个巨大的陨石落在了那里。
消息不胫而走,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他的妻子索菲亚很快也赶到了,没有人比她更悲伤和焦心,但医生和儿女们阻止她去见 她的丈夫,怕这样会刺激他,恶化他的病情。理由看上去很美,所以,他们也很尽心尽力。可以想象,这个阻拦的方阵和力量很强大,不然,怎么能拦得住一个妻子去见病危的丈夫呢?怎么能把一墙之隔变成一道不可飞越的天堑呢?可以想见,一定是各种劝说,各种拉扯,包括一些哀求,甚至还有威吓,索菲亚只能隐忍,依从。在一个她本应该出演主角的场上,被赶到后台的一角。
但是,托翁在半昏迷状态中,在意识模糊与幽暗处,确实还有割不断的丝丝缕缕在牵念她,见到女儿时,仍向她询问索菲亚的情况:“跟我说,她在干什么?她做些什么事情?她收到了我的信吗?她看了以后觉得怎样?”
索菲亚始终是他胸中无可释去的痛。
这件事无论怎样聚讼纷纭,看到这里,就有点明白了。
后来,我又见过几件类似的事,知道在这些老人那里,有些气头上的话,是当不得真的。他们的心上,还有一些属于他和她之间永远抹不掉的记忆,轻轻一唤,它就会像一个年轻人—样一跃而起。
痛归痛,它自身也是解痛的药。
有时,我就想,当时,若是不阻拦--那些在现场的捍卫者们是多么自以为是啊!而是让索菲亚进去见了托翁,于意识与精神的昏乱迷离中,他或会忽然看见一缕亮光,宛如黑咕隆咚的地洞被打开了一条缝,接着,几十年前的年轻美丽的索菲亚,又衣着轻盈地来到跟前,那是他的太阳,他的天使,她的脚步所到之处,一片明亮。
她俯身向着他,顿时,托翁的眼睛亮了,即使是回光返照,也是一次颇为绚烂的回光返照吧。
这位书写“复活”的圣手,或会喃喃地对妻子说:“让我们回到最初吧。”
索菲亚深情地点点头。在死亡的铁槛前,还有什么不能回头呢?
后面的故事是,马蹄踏踏,他们一起回到了波良纳。最终,托翁还是安眠在那里,但他知道,他是安眠在他曾深爱过的人身边,是安眠在他们相爱时一定有过的承诺中。
外双溪的吟唱
外双溪是台北一条有名的溪流,在它的—个分流处,筑有张大千的故居“摩耶精舍”。我之知道“摩耶精舍”,还是缘于台静农的一篇散文《伤逝》,台先生的小说是当年鲁迅先生赞许的“乡土文学”的佳作,他到台后不太提起那一段文学因缘,倒是这篇文章用了与 鲁迅先生小说名篇的同题,所以格外让我醒目。这篇文字不是对爱情的忏悔,而是对友情的追怀,里面写他与张大千和庄慕陵的过从,尤其是生命的最后时光,倏焉天人永隔,令人唏嘘不已。其中写了他去“摩耶精舍”,看张大千作画,一起谈天,用饭,喝酒,虽未着墨于周 遭环境描写,却让你想见那地方定然风致不俗。
“摩耶精舍”的“摩耶”一词有两种释义: 一说“摩耶”为释迦牟尼之母,其胸中有三千大千世界,大千先生取号“大千”,与此相关。另一说则是印度教所指的幻象。我较倾向后说,大千先生以之命名他的这所庭院,衰年之际,或也有看空之心,但他留于世上的这“摩耶精舍”,却并非镜花水月的幻象,而是一幅值得品赏的精品之作。
“摩耶精舍”现今是张大千的纪念馆,由台北故宫博物院管理,对外开放,每天名额有限,须一周之前预约。我去的那天,还有几位四川内江来的参观者,因为他们是张大千家乡人,给我们做讲解的那位女职员,看上去还因此有点兴奋。
张大千是画家,有道是“善画者善园”,他一生足迹所至,筑过好几个园,巴西有“八德园”、美国有“环荜庵”等,皆按中国庭园营建。艺术家财力许可,营造可意居所,以安顿自己,肆心广意,也是必然之理。张大千治园是当作画一般,据说建造之时,他常守在现场,一径一桥,如何铺设,一木一石,怎样安放,都要亲自运筹、指点,这光景也就相当于展纸布局,染翰挥毫,如今你就看吧,凡来过此地的人,无不以为是观赏了一幅立体的丹青之作,获得绝佳的审美感受。
治园既如作画,看园又岂能不当画一般欣赏?世间就有这种佳处,恰好是一道汩汩然的淸溪,犹如“千里来龙,此处作穴”,然稍事 打尖,随即分头,各奔前路。这溪流说不上如何涵澹澎湃,但它的淸湛奔逸,绝对是此地的“主旋律”,无需如何静心,即可听见它的欢悦 吟唱之声。溪之左岸,有苍崖茂树,草木蓁蓁,饱含它的洇润之气,葱翠欲滴,形成一个天然绿屏。精舍所踞,相当于一个渡头,其前身据 说是一个废弃的养鹿场,当初,三五成群的麋鹿在此徜徉,一定很合乎林下高士的想象。精舍主人“取其自然,得其天趣”,临溪修筑分别 称“翼然亭”、“分寒亭”和“双连亭”,所延续的就是一如糜鹿对这溪山的贪恋。
很难想象一个中国画家不深爱自然,不钟情山水,张大千自谓“老夫足迹半天下,北游溟渤西西夏”,他一生走过、观过多少山水 胜景,到老来也还是此情不渝。说到他对山水、对大自然的痴情苦恋,也许不得不说一说他至死也未杀青的《庐山图》。此老一生未曾踏足庐山,却慨然应允作巨幅《庐山图》,这在他人或有点不妥,而在他,则是大师直人化境之举。其所凭借者,就是胸中的无限丘壑,是对祖国山水的绵长思念。“五洲行遍犹寻胜,万里归迟总恋乡。”山水有魂,何往而不在,不同者亦即东坡翁所云的“远近高低各不同”了 吧。当然,为制此巨构,他也博览了大量资料,倾注不知多少心血,偶尔歇息之际,斜倚于此“双连亭”间,吐纳天地之气,触摸山水之魂,眉睫之前,风云卷舒,又会给他生发多少神思?
精舍的后院并不大,然而,曲径、小桥、奇石、幽篁,“人方窘步,我则沛然”,移步换景,随意生态,足见主人意匠的神巧。大千世界,林林总总,虽不能尽揽,却也“笑纳”了许多,珍卉嘉木,自不必说,这里甚至还看到悬挂一边的各种枯木老藤做成的拐杖,以及靠墙摆放的一列泡菜坛,果真是原汁原味的乡土之恋。而主人雅好的盆景,依然葱蔚,其饲养的各种珍禽,虽大率散去,还幸存一只丹顶鹤,大师去世今已三十余年矣,此鹤之顶,由赤变白,犹独步如昔。
张大千晚年善用沷墨,其画作所晕染无非大千世界之魂,流连于他的庭院,你会深切感受到大师自己的魂仍萦绕于斯。这不单是那“梅丘”石下,还有他的灵厝;工作室里,也有他栩栩如生的蜡像,甚至还有他所宠爱的长臂猿标本,与他形影相随;更多的是,这里的一切所营造出的氛围,所流溢出的性情,所隐寓的中国文人传统的自然观、生命观。它让我们感觉出大师一步也未从这里离去。我们有多少名人的纪念馆,却鲜有能与之相媲美的。精舍里有一幅墨线画的托钵僧,是张大千的风趣自喻。他一生主要靠鬻画为生,家中供养的人多,开支浩大,故也不得不多处“化缘”。看他的这所庭院,实不应有妒富之心,诚然,能筑此园,非有相当财力不可,一般人无法为之,而这也是他“由我得之,由我遣之”。此舍虽堪称“苟完矣,苟美矣”,却绝无一点浮艳佻伪之气,也绝非炫富土豪堆金砌玉可比,若不是出自大师之心源,就是有再多银子,又安能至此境界?
(选自《散文》201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