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无声
2016-12-12叶子
叶子
秋声天生有一副好嗓子,从小混在香江市剧团里,剧团里经常排《五女拜寿》《陈三五娘》,秋声竟然看着听着就会了。秋声的爹娘原本是坚决反对秋声唱戏的,自己唱了一辈子,遭受人不少白眼,原本发誓无论如何都不让女儿吃这一碗饭,无奈女儿就是喜欢唱,加上团长喜欢秋声的好嗓子,身边有这样一棵好苗子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于是利诱兼怂恿兼威胁,秋声终于还是走上了戏台,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谁也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后来,秋声果然成功了,她红极一时,接连捧回许多大奖,不单单有她个人的,还有集体的,剧团是沾了她的光了,一个剧团有一根坚实的台柱子很重要,台柱子就是剧团的命根子,全团人都眼巴巴地靠着她吃饭。秋声和剧团应邀到北京演出,到省里演出,到台湾演出,她受过北京市市长、省委书记、台北市市长等各级领导的接见,合影挂满了家中的两面墙。当然,这是后话。
秋声是理所当然的旦角,和她搭档的小生叫冷月。冷月身材挺拔单薄,像一棵修竹,两人郎才女貌,在台上眉目传情时,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的眼神,便假戏真做,自然而然成了一对。在一个下雨的晚上,冷月搂住秋声,吻住了她的嘴唇。两个人都预感到,他们将珠联璧合,惊艳众人。他们的预感是正确的。在舞台上,锣鼓咣起咣起咣起咣咣起密集紧促,秋声扮樊梨花手执一双坤剑,跟着几下锣鼓迈着急促的碎步走将上来。比手一亮相,充沛的中气,开大口,她的腔掷地有声,高亢、裂帛般的。秋声借鉴了舞蹈手法,出场做、打都是她独创的,别有韵味。冷月扮的薛丁山在舞台上与她同舞,在那一刻,俩人的世界交集在一起。只听樊梨花唱道:“漫步江头百感生,姻缘家国两关情。这幽怀整日难排遣,梦里频叫转军营。一念那,一念那西进军情急,栖鸟飞动也惊心。二念那,二念那边关路艰险,半夜起身望风云。三念那,大营来将令,免我夫妻东西分。四念那,丁山他早回心,不再与我把气生。暗地里自怨又自艾,每日登高盼望西来人。”秋声口吐莺声,千回百转,激越而又缠绵悱恻,身段英气而妩媚,字字带泪,唱尽了樊梨花的血性与女儿柔情,脸上画着类似于醉意的酡红,高蹈在舞台世界里,早把那听戏的人魂魄都勾了去。有一道追光亮在她头顶,那通身的气派是浑然天成的,她天生就会唱戏。她翩若惊鸿,向着你走来,像一个耀眼的发光体向你走来。
冷月扮薛丁山,两人一唱一和,在这种隐秘的汇合中,冷月甚至有了轻微的眩晕感。秋声的唱腔带着一种从天灵盖一直往下浇灌的凛冽,那种逶迤而来顺着秘密气脉直抵冷月内心深处的奇妙感,让冷月惊呼:啊,这是谁在那儿唱,这是谁在唱?怎么像前生听过那般?
第一次在台上听秋声唱的时候,冷月暗暗庆幸自己与秋声不像樊梨花与薛丁山那样波折,他们之间无气可生,整天甜蜜蜜地腻在一起。当冷月唱着薛丁山的唱词时,他一直暗骂薛丁山真是混蛋,真是混球,这么好的老婆不要,还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她的心。演到樊梨花与薛丁山误会冰雪消除俩人把盏言欢的时候,冷月看到了秋声眉眼、身段里的妩媚,只觉魂蚀骨销。啊,这个秋声,简直就是来迷他的妖,他愿意呵护这个妖一辈子。冷月当然不知道,日后他也变成了像薛丁山那样的混球。
每次演出之前,冷月化好妆以后喜欢走到秋声身后看她化妆。暗红色帷幕外的观众早已入席,琴师与掌板各就各位,他们调试着月琴,有的低声耳语。其他演员有的戏服还未上身,花花绿绿的锦缎绣花戏服三三两两挂着,冷月看着那件漆黑的蟒袍突然微笑了起来,这蟒袍其实也不难看啊。外面有人声荡漾,冷月真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青春,洁净,带着希望,一切都那么美好。
现任团长也喜欢秋声。三十二岁的团长经常派人给秋声送玫瑰花,派车请秋声吃饭。饭,秋声自然是不吃的,借口很多,肚子不舒服啦,明天要早起练功啦,朋友来找啦,等等。花,不好意思当面扔进垃圾桶里,先是礼貌地接过,一迭声地谢谢,然后随手把花交给身边的冷月,团长的脸便涨成了猪肝色,冷月也感到尴尬,这下子是确确实实把团长给得罪了。不过得罪归得罪,冷月是不怕的,为了心爱的姑娘,怎么着也是值得的,即使豁出这条命也是值得的,顶多被穿穿小鞋。
当然,团长有的是办法,团长又从外地挖来了个男一号,凭良心说,人家一举手一投足都比冷月好上一个档次。戏就是这样残酷,你一出声,一个动作,几斤几两便清清楚楚。冷月从此便退居男二号,以前扮陈三,现在只能扮陈伯贤,戏份一下子少了许多。以前扮薛丁山,现在只能扮杨藩,在戏台上眼睁睁看着秋声扮的樊梨花对薛丁山深情表白。而对杨藩怒目相斥。一个从前风光惯了的人突然风光不再,那种心理落差那种落魄可想而知。不过台下的秋声意志坚定,她甚至主动向冷月求婚,冷月大喜,不相信似的望着秋声,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秋声轻轻拧了拧冷月的耳朵:“傻子,你到底答不答应?”冷月如大梦初醒,一迭声地“答应答应,当然答应。”俩人闪电般地结了婚。
这下团长傻眼了。三个月后,团长娶了一个比秋声更美丽的女子,名叫兰心。听说兰心比秋声更美丽,因为秋声的美是内敛的,沉静的,而兰心妖娆异常,眼中带电,身上带火,她一嗔一笑,便会灼伤周围无数青年男子。团长母亲曾忧心忡忡地对团长说,娶妻应该娶实在人,这女人,一看就是飘在空中的。团长置若罔闻,他还沉浸在新婚的喜悦里,挽着新娘子到处出场,以此冲刷以往欲求秋声而不得的苦闷。母亲叹气道,总有你哭的那一天。
秋声结婚以后。冷月不满于男二号的角色,渐渐酗酒,结果竞堕落成了男三号、男四号,最后干脆跑起了龙套,到最后,弹月琴的老琴师退休了,冷月充当了琴师。之前并没有什么征兆,老琴师是个干瘦的老头,喜欢泡茶,冷月没戏的时候喜欢到老琴师那里蹭茶,有事没事随手拿起月琴拨弄几声,老琴师脸上便放出异光来,大概是因为冷月的心境符合月琴这种乐器的缘故。老琴师的嘴唇嚅动了几下,终于没开口。临近退休时,老琴师到冷月家里来了。那是一个雨夜,秋声出去了,她应酬多,总有些男人慕了她的声名盛情相邀,而对方又是不好得罪的,不得不前去。一开始,秋声总是拉冷月一起去,冷月道:“我去干什么?”
秋声碰了几次钉子,以后就不喊冷月了。她不知道,其实冷月还是希望她喊他前去的,他去不去是一回事,但她喊不喊他又是另外一回事,但秋声不知道丈夫的隐秘心态,而这种心态冷月打死也不会告诉她的。男人其实喜欢女人只是温柔的小动物,不喜欢女人变成大动物,而秋声现在已经变成了大动物,这是冷月最恐惧、最伤感的地方——也许哪一天这只大动物将会离他而去?
老琴师的到来让百无聊赖的冷月精神一振,在老琴师到来之前,冷月看了许久窗外的路灯和梧桐,到处静悄悄的,下着绵绵的雨。老琴师一来,冷月觉得自己的这个夜晚得救了。冷月殷勤地备火锅,在桌上摆了两个酒杯。老琴师的脸晦暗不清,趁着冷月烫青菜之际,老琴师道:“有个不情之请,我说了,你若不爱听,千万别生气。”
冷月笑了:“日子都过成这样了,还能有什么事可生气的呢,你说吧。”
老琴师道:“我快退休了,很想找个人替我,你的节奏感很好,随手拉出来的声音就像你和月琴是多年的亲兄弟似的。我想让你接我的位置。”月琴其实就是二胡,只有老琴师还固执地称之为“月琴”。
冷月吃惊地瞪大双眼。
老琴师连忙道:“哎呀,我真不该说这话的,我老头子昏了头了,自罚三杯,自罚三杯。”老琴师边呷着酒边说,“我就喜欢把二胡喊成月琴,月琴咿咿呀呀诉说着一个又一个苍凉的故事。现在好多年轻人都喜欢当我的老师,都说我喊错了,这明明是二胡,怎么是月琴!年轻人嘻嘻哈哈地笑了,眼神里闪烁着不屑,夹杂着一丝丝怜悯。”
三杯下肚,老琴师絮絮叨叨着他的月琴不是团里出钱置办的,团里置办的那只月琴一直放在剧团的道具库里,他用的月琴是爷爷那一辈传下来的,别看旧,但鼓面是蟒蛇皮做的,珍贵得很。还有好几套技巧,都是爷爷辈传下来的,他不想随随便便把月琴给了别人。说着说着,老琴师竟然呜呜咽咽地哭了。冷月心肠一软,鬼使神差道:“我答应你。”老琴师听了又哭又笑,他喝得大醉,浑身软得像一根面条,根本走不得路,冷月只好把他留宿在家里。
第二天醒来,冷月其实就后悔了。说到底他还是曾经的男一号,怎么路走着走着,竟要走到琴师的位置上去呢?可冷月面子薄,反悔的话说不出口。三番五次想说,但看着老琴师兴高采烈的眼神,看着老琴师毫无保留地将演奏技巧传授给他,话都咽回去了。
冷月的月琴拉得缠绵悱恻,常常把听的人的眼泪催逼下来。他一边拉动琴弦,一边冷眼看妻子在舞台上的风光无限。有一日市长出席庆功宴,市长举着高脚杯打趣:“小秋这么优秀,不知什么样的人才有福气娶到你?”团长不失时机地回答:“这个有福气的人就在这里。”团长指了指坐在秋声身边的冷月:“这是我们剧团优秀的琴师。”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冷月只觉自尊心哗啦啦碎了一地。勉强撑到庆功宴结束回到家里,秋声温柔地抱住冷月:“阿月,你别跟团长计较,我嫁给了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是成功者,他是失败者。”
“有当琴师的成功者吗?有当团长的失败者吗?”冷月阴阳怪气,“你大概后悔了吧,要是当初从了团长,现在就是团长太太了,走到哪里都可以把人弄得鸡飞狗跳,哪至于受今天这样的窝囊气?”
秋声被丈夫噎得一口气堵在喉咙口,赌气背朝冷月睡下。
每回团里夜宵,对秋声来说都是个难题。团长永远是要叫她同他一起坐一桌的,而作为琴师的冷月,永远坐在另一桌,即使团长客气地请他坐在同一桌,冷月总是磨不开面子,非得坐到另一桌。秋声心中不安,到冷月那一桌敬酒时总要找各种各样的话题,尽量延长回主桌的时间。有时团长在那边唤她,秋声悄悄瞅冷月一眼,发现冷月面无表情地自斟自饮,似乎是聋了。秋声便悄悄回到主桌上。
秋声的演出越成功,回到家里的气氛就越冷。那天秋声庆功宴结束后还到副团长家喝茶,副团长家的蝴蝶兰开得正好。副团长说:“昨天还刚刚开了一两朵,你一来,它全部盛开了。”喝着副团长家的金骏眉,秋声感到了快乐。至少,在这盆蝴蝶兰面前,她是受欢迎的。回到家里,冷月正在默默地洗碗,这种无声的谴责比厉声的批评更让人心虚气短。秋声从背后悄悄抱住冷月的腰,冷月一把挣开。秋声道:“你总是这样一副臭嘴脸,好玩吗?有意思吗?”
冷月道:“好玩。有意思。”
秋声无言,下意识地用手敲了敲身边的餐桌角,这才发现,餐桌角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十年婚姻下来,连餐桌角都磨成了这般形状。桌上瓶瓶罐罐杂物丛生,碗有青花的也有红边的,筷子有长的也有短的,秋声长叹一声。
冷月是个倒霉的老实人。他一辈子老老实实地守规矩,偶尔逼不得已不守规矩的时候,却总是被人发现,然后揪出来批评。他从不敢迟到,那天因为堵车排练迟到了,挨团长好一通批评,而别人迟到多次都不会被发现。他的文凭是艺校中专,到他评高级职称的时候,要求本科文凭,因此,他的工资只是中级。而秋声早已是特级,还经常有外快。那个什么定律来着,就是说即使在银行排队取钱,冷月也永远是排在速度最慢的那一队。他就是这样的倒霉蛋。没有上天的梯子,冷月找不到路,找不到梯子,天就永远高高地竖在那里。他做生意被人骗去了一笔钱,炒股也亏了一笔,实际上,有一年他基本上是靠秋声养着。钱都是秋声默默地放在餐桌上。每次等秋声出门时,冷月从桌上拿了钱,他恨不得用头去撞墙,有时,他真恨不得去抢银行。冷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混成这般模样。他比周围随便一个普通人都不如。就拿自己小区的物业主管来说,物业主管悄悄把摩托车管理招标的透露信息给了朋友,朋友感恩戴德,经常喊物业主管到自己的的摩托车管理处喝茶。那天冷月从小区出去,恰遇见垃圾工人正在把垃圾往垃圾车上装,那位物业主管站在垃圾工人身边道:“你不要对别人说是我把你招来的,不然以前的那个工人会生我的气。”垃圾工人连连点头,冷月真是感慨万千,怔在原地许久,连一个物业主管都可以成为别人的贵人,而自己却像茫茫大海中的一株浮萍,连自己的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
其实,秋声很想说,每个人都有人生低谷的时候,不必难受,人人心中都有一条线,其实那条线本没有,都是自己划的。冷月甚至很久没有抱过秋声了。秋声总是渴望着冷月来抱抱她,就像新婚时那样,在他的怀抱中感受激情,哪怕是最轻微的触摸带来的颤栗,让她感动到想哭泣。她很想对冷月说,笑一笑吧,就像我们初次见面那样。对我说说话吧,即使誓言明天就变。享用我吧,人生如此飘忽不定,最后希望我还在你身边。感情如同一潭水,一粒沙子落进水里也会改变水位,尽管它看起来平静依旧——最单纯的情感也有它深不可测的一面。他们的日子好像陷在泥沼里、落在幽谷里。冷月不是曾经说过,要带她越过山和森林、越过云和大海、越过太阳那边、越过星空世界的无涯吗?这些话怎么到最后都变成了假的呢?秋声真的很孤独,她曾经遇到过很多的爱,但她稀罕的是遇到真正理解她的人。
有一天,秋声回到家里,冷月在玩手机,把她当空气。在这死人似的气氛里,秋声终于忍不住了:“我又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干吗这样对我?”
冷月冷笑:“我要怎么对你?是不是你一到家,我就得跑上去说太后回来了,小的侍候您更衣?”秋声气得瞪了他一眼,冷月道:“后悔了吧?现在离婚还来得及,说不定团长还是会要你的。”这句话字字锥心,秋声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一把夺过冷月的手机恶狠狠地掷在地上。这一夜,秋声夺门而出后一夜未归。冷月把手机捡起来,发现手机屏幕裂了一个大口子,仿佛一个人豁开了大嘴笑。他在家里喝着冷酒,想象着妻子如何梨花带雨地找团长哭诉,团长又是如何百般安慰,俩人如何在微醺中翻云覆雨。想到这里,冷月大吼一声,抡起酒瓶用力在桌子上一砸,玻璃碎片扎伤了他的手,血蚯蚓般地从手指流到手腕上。
这夜,秋声其实是回了娘家。第二天冷静下来,秋声还是于心不忍,毕竟是自己爱过的男人,毕竟她能理解冷月的心境,她买了些熟食回家,看到一桌一地的碎玻璃,而室内冷月鼾声如雷。秋声默默将碎玻璃打扫干净,冷月醒来,四目相对无言。冷月近日用着裂掉屏幕的手机,感觉很没面子。朋友都说赶紧去换一个,冷月总是笑笑:“用习惯了,舍不得换。”其实,他也想要一个新手机,但新手机在经济预算之外,他没有钱。好几次想跟秋声张嘴,硬是说不出口。冷月最怕刚刚与秋声闹翻,又得马上求到她。冷月有着可笑的自尊心,打死他也不会朝秋声开口,包括夫妻间的那件事也一样。明明是饥渴难耐,在秋声面前还要作出一副冷若冷霜的模样。至于秋声,更不会主动朝冷月求欢,俩人都太骄傲了,虽然明明知道夫妻之间彼此根本没有必要骄傲。
他们终于没有离婚,冷月舍不得,秋声也舍不得,若离了婚,就说明自己当初的选择是错的。为了证明自己当初是对的,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婚。自从结婚后,俩人一直都没有孩子。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俩人也没去医院检查,也许,两个人都觉得孩子不重要吧,或者。冷月在下意识地躲闪着什么,他总觉得秋声有一天会离开他,如果有了孩子,秋声也许不忍,他不想让孩子成为拴住秋声的绳索,如果是靠孩子把秋声留在自己身边,那自己也未免太可悲了。冷月觉得,秋声除了戏,对什么都是根本不在意的。冷月错了,其实秋声对孩子是在意的,但孩子总是不来,秋声不愿强求,她一直喜欢随遇而安,也许潜意识里,她也想让自己的舞台生命延续几年,不想太早让孩子影响自己的舞台生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时代都悄悄地变了,芗剧的观众越来越少,只有几个老阿婆还肯听听,年轻人都在电脑里看成龙的《十二生肖》,功夫片就是来劲,成龙的身手多好啊,满足多少年轻人的美梦,哪像芗剧那样过了十几分钟了,那个旦角还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唱着,一边抹着虚拟的眼泪。演出任务越来越少,竟至于寥寥无几。团长最着急,上蹿下跳找出路。秋声也急,急了一阵后秋声就不急了。
鬼使神差地,团长的老婆兰心和秋声成了好朋友。那天,是无戏的日子,兰心带着一瓶香水噔噔噔地来到秋声家里。秋声深感诧异,因了团长的缘故,秋声对兰心总是敬而远之,路上遇到,礼貌地笑笑,一阵风似的飘过。兰心早就从别人的嘴里听说了团长曾经疯狂追求秋声的故事,她一直闹不明白,台下如此寡淡的秋声,怎么就让丈夫这么着魔。秋声手把着门,并没有让客进门的意思,兰心却不由分说挤了进去。兰心四处打量了一下房间的摆设,很是朴素,墙上那些风光的剧照也大部分收了起来,只剩一两幅。兰心感到满意,相比之下,自己那个家不知比秋声的家豪华了多少倍。然而兰心并没有得意多久,一想到秋声在丈夫的心里住了那么多年,她就心里泛酸。
兰心把香水瓶打开,不由分说洒了几滴在秋声身上。秋声一边躲闪一边笑:“我不用香水的。”兰心道:“这CD香水很贵的,老谭送我的。”
秋声道:“老谭对你真好。”
兰心道:“那真是没得说。总是送好东西给我,钱也尽着我用,天下的美食也几乎尝遍了。”
秋声浅笑:“你真好福气,让人羡慕得很。”
兰心的脸色突然黯淡了下来:“说出来也不怕你笑。他心里是没有我的,他只是把我当花瓶摆设。嫁给他时他的心里都被你装满了。”看秋声正待解释,兰心摆摆手:“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看不上他。而且他现在心里也基本上没有你了,只有钱和权。”
秋声闻言一震,她下意识地搂了搂兰心的肩膀。那天,兰心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说团长现在是市政协委员,回家摆的也是政协委员的面孔。现在的官员都很矜持,甚至连微信、微博都不敢转发,不敢随意点赞,在官场的环境和气氛下,一步步变成了植物人和机器人。兰心说,他对我缺乏最起码的尊重,有一次他要我陪他出席一次宴会,那天我生病了,可是他非要我去不可,我当了一回病恹恹的花瓶。回家还挨了他的骂。虽然锦衣玉食,可我还是觉得嫁给一个懂得嘘寒问暖的普通人会更快乐。
至此以后,兰心经常上门,一星期倒有三四个晚上在秋声家里,有时讲网络上的新闻,有时义愤填膺地声讨团长又喝了个烂醉,有时拉秋声去逛街。兰心声讨团长时,秋声有时还会帮着团长说几句话,但秋声绝不在兰心面前讲冷月的一个不字。有时兰心说真羡慕你和冷月啊,郎才女貌,情投意合,有情人终成眷属。秋声不点头也不摇头,还是淡淡地笑。一开始兰心喊秋声去逛街的时候,秋声不好驳她的面子,加上没有排戏的任务,就跟着兰心去了几回,像个跟班似的,专门为兰心拎大手大脚买下来的衣物。后来,秋声就不想去逛街了,但她跟冷月一样,是个面子薄的人,张不开嘴。
再后来。兰心上门的时候,冷月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太可笑了,他的妻子竟然变成眼前这个女人的专属了,他要和妻子在一起还得跟眼前这个女人申请,事情太荒谬了。但兰心依旧兴兴头头地上门,一个美丽的太太被众星捧月惯了,是难以觉察别人的情绪的。甚至到后来兰心离婚的时候,兰心也是兴高彩烈的,她是打破了枷锁奔着新生活去的,她的新任是一个款爷。
团长的离婚在团里也算是一条新闻。听说是夫妻双方都有了外遇。离婚后的团长看起来并没有受到什么打击,他依旧活得兴兴头头的,他头脑很活络,积极地组织剧团参加一些民俗活动,捞了不少外快。
那天,团长在秋声后面低声喊她。一开始,秋声装作没听见,她想加快脚步快快离开,但又怕突然的加速引起团长的疑心,还是保持着平时的节奏,心里却恨不得赶紧消失在团长的视线里。团长提高了音量:“秋声,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这下子周围的人都听见了,秋声再也不好装聋作哑,回头笑道:“团长,你喊我?”团长径自往自己办公室去了,秋声跟着到了团长办公室。团长递给秋声一杯茶,第一句话就是:“秋声,你凭良心说,我对你好不好?”
秋声忙道:“好,好,当然好,真心得好。我非常感谢团长对我的关心和鼓励。”秋声没想到这是团长给她套的笼子。团长说,既然好,那就应该为剧团出力。有件事,你得答应。秋声头皮一麻,团长道:“你放心,咱们都使君各有妇,罗敷自有夫了,是团里的事。”秋声心头一松,哪知团长说的事又让她皱起了眉头。团长说:“咱们团这个月工资马上发不出去了,张董事长说了,只要你去唱一晚上,他给咱们团捐助三百万。三百万哪,可以解燃眉之急。”
秋声脖子一梗:“我不去。”团里的人都知道,谁提这个张董事长,秋声就跟谁急。张董事长白手起家,现在资产上百亿,公司马上就要争取上市,身为闽南人,张董事长就爱听一耳芗剧。他常常在电视上看秋声的演出,早就放出话来,要是秋声愿意当他的小蜜,什么条件他都答应。秋声恨得咬牙,心想有了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早就暗暗发誓绝不与这个张董事长有任何瓜葛。
团长道:“只是唱戏,没有其他。我们这么多人在,你还怕他吃了你不成?你去了,全团上下都感激你:你不去,你就是绝了团里的活路,团里男女老少都会恨你。”秋声待了一待,“容我想想。”
第二天,秋声木着脸走进团长办公室:“那个演出是什么时候?”
团长大喜:“就今天晚上。”
当晚演的是《陈三五娘》,这是剧团里排演得烂熟的经典曲目,大团圆的结局。任务完成了,秋声心情不错。演出完自然要吃饭,不吃是不行的。团长道:“你好人做到底,我就求你这一次,赞助费到位了,剧团就活过来了,我把你当功臣供着。”
秋声只好去了。酒宴上共有八个人,六男二女,团长、副团长、张董事长、董事长助理轮番向秋声敬酒,喝的是XO。洋酒劲头足,很快上头。秋声平时滴酒不沾,但第一杯放开了,就有第二杯、第三杯,在第一杯酒下肚的时候,秋声小声对团长说:“你要负责把我安全送回家。”团长小声道:“那当然,你放一百个心好了。”
秋声醉了。
第二天醒来后,秋声呢喃喊了一声:“冷月。”
没有回答。
秋声摸索着摸了摸冷月,感觉有些异样,猛一张眼,张董事长正低头得意地看她,他的脸毛孔很大,嘴里喷发着昨日的酒气。秋声只觉天旋地转,绝望地闭上眼,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她想吐。怎么办?给他一个大耳光?她对他说:“你闭上眼睛,我要穿衣服。”张董事长笑了,听话地闭上眼:“怎么还这么矫情呢?又不是黄花闺女。”秋声只觉恶向胆边生,只想找一把水果刀一刀扎向这个男人的心脏。秋声穿好衣服迅速离开了房间,张董事长在身后喊:“下次我给你电话!”张董事长昨晚很满意,这个秋声,没有生过孩子,全身上下还是少女般的感受,美死了。
秋声出了房间,电梯就在房间附近,她乘电梯下到一楼,从大堂出来,阳光刺得眼泪直流,头痛欲裂四肢无力,几欲晕厥。她转身回头看了一眼,酒店招牌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富豪雅苑。”秋声使劲往地下连啐了几口,招了辆的士回家。幸亏冷月不在家里。秋声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洗澡,她恨不得把自己搓下一层皮下来,直到将热水器里的热水全部洗完了,冷水从莲蓬头流出来,冻得秋声浑身一激灵。秋声放下莲蓬头,双手掩面失声痛哭。
秋声一星期没去剧团,也没人打电话来催她,那天是发工资的日子,工资不仅没少,还多了一大笔奖金。秋声在家里待着无聊,那天团里开会,她也去了,遇见团长,她恶狠狠地剜了团长一眼,她想吃人。团长朝她笑一笑,端着杯子到台上去了。
开完会,团长回到办公室,他有些心虚。团长以为秋声会来闹,会来抓他的脸。没有。站在办公室窗口,看着秋声离开,团长有些庆幸,秋声毕竟爱惜自己的羽毛,如果闹了,不仅他丢丑,她自己也丢丑。团长长吁出一口气,找出张董事长送他的金骏眉,泡了一壶喝上。这金骏眉,听说一万块钱一斤呢。张董事长早就跟他说好了,要是帮他成了好事,不仅给团里一大笔赞助费,还帮他运作到市文化局当副局长。他还年轻,刚刚46岁,到了文化局再努力一把,几年后当上局长应该没有问题。团长对自己的将来充满了遐想。这金骏眉味道真好,有肉桂的甜香,回甘醇厚,真是一分钱一分货。
日子在无声地滑行。团长终于没有等到副局长的位置,那个位置被别人坐了,他还是在剧团里待着。不仅仅团长失望,连剧团的副团长都很失望,原来副团长指望着团长高升到文化局,这样副团长理所当然就可以升成一把手了。结果团长不动,副团长也动不了。
秋声和冷月终于离婚了。在一个安静的晚上,秋声说:“离吧。”冷月也很安静地说:“好。”离婚的当天晚上,秋声梦见冷月在旷野的前方无声地呼唤她,她情不自禁地大步迈向他,她终于走到他身边,他站在一棵树下,问她:“你是谁?”秋声无言。冷月面无表情地离开了,他好像忘记了一切。
俩人仍在同一个剧团里上班,虽然演出任务越来越少,但总有碰面的时候。晚上大概十一点左右,散戏之后的半小时,卸妆、收拾完衣物后,一群男女鱼贯而出,有的头发半湿,脸颊上还带着脂粉末子,有的只穿着白衬衫,西装外套或夹克潦草地搭在肩膀上。他们的前胸后背无一例外都洇出一大片汗,是两个多小时的锣鼓和高腔给催的。这一群人当中,你很难一眼认出哪个是秋声。从前亭亭玉立的婀娜女子秋声,现在竟然成了一百四十斤的胖子。从前可口可乐瓶的腰身现在成了直桶,脸上肿得发腻,肚子像藏了许多秘密似的鼓着,身后的汗渍也比别人洇得更大。照道理,这样的腰身是会被团长二话不说拿下女一号让别人上的,但一时之间竟找不到人接替秋声的女一号,秋声的唱功做派还在那里,也就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酒桌上的秋声,似乎对食物充满了热情。大家暗地里都为秋声可惜,如花似玉的姑娘家,竟然变成这般中年妇女模样。带着肥胖的腰身再扮演小姐,纵使唱腔再好,也忍不住让人叹气。秋声甚至出过一次舞台事故,唱词错得离谱,被喝了倒彩。冷月惊惶失措地站起身,手上还拿着月琴,两手发抖,他想跑到前台安慰自己的“妻子”。秋声站在台上道了歉,回到后台,冷月一把抱住秋声的肩。秋声抬头看了他一眼,冷月吓得赶紧把手放开了,他已不是眼前这个女人的丈夫,他没有资格抱她。秋声想,眼前这个男人,曾经让她盛放,也是这个男人,让她今天枯萎至此。也许不是因为这个男人。是因为唱戏本身。一台戏,在短短三个小时里悲欣交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耗尽了她一生所有的气力。只有年轻时才会有那么丰沛的情感吧?喜怒嗔怨,字正腔圆,众人仰望,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数不完的历代风流,演不尽的列朝剧目,挣不脱的情山恨海,所有的桃红柳绿都化为翠色的苍苔,眩目的影子退居为时间的配角。在舞台上轮回的,只是前世的倒影。
五年过去了,冷月一直想着哪天会收到秋声和团长的结婚请柬,却一直没有等到。那天,冷月抱着月琴,走到秋声住的那栋楼下。这栋楼还是早先剧团里的家属楼,楼下堆放着许多杂物,是所有光鲜演员卸下的荣枯。冷月小心翼翼地走在这些老物件的呼吸里,抬头朝秋声所在的那扇窗子望去。远远一灯如豆,玻璃窗半开着,欲说还休。
冷月看了许久,既不见人影,也听不见响动。那灯光仿佛被丢弃了,生硬地亮着。冷月不敢上楼去敲门。这样的深夜,这样没头没脑地闯过来,为的是什么呢?冷月觉得自己太可笑,终于还是转身回家。不料脚下碰倒一个箱子,在月光下轰然倒塌。冷月受了惊般大口喘息,直直望着地下,原来那铺满月光的地上,不知是谁用来练功的一双旧极了的坤剑,溘然仰面,正望着他。冷月许久才回过神来,俯身将剑拾起。
霎时间往事滔天扑面而来。冷月几欲回身去敲秋声的门,终究还是没有,只是更加小心地提着步子走远,低着头,将自己藏进了深秋的夜晚。
后来,秋声又瘦了,瘦成了一个带着点凌厉的女人。她重新拥有了一个瘦长的腰身,脸却不能再回复青春年华时的模样,皮肤松弛着,有了两条法令纹,像是什么密信似的。每天晚上她都喜欢到香江边散步,在香江旁,她什么也不想,总是挑有落叶和枯草的地方坐下来,一坐就是许久。天边一弯冷月,无声地照着这个水边的世界,周围甚是寂寞,只有蛐蛐的叫声时有时无地响着,秋声回想起前半生,只觉像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