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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指向

2016-03-18周嘉昕

理论探索 2016年2期
关键词:生产方式历史唯物主义历史

周嘉昕

〔摘要〕 随着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推进,对历史唯物主义之“历史”概念的理解,已经日益凸显出理论的重要价值。历史唯物主义的出现,是同现代社会的兴起结合在一起的。马克思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基础植根于物质生产过程,即生产方式的真实差异之中。这样一种唯物主义历史观,虽然承认人类社会的客观进步,但与“线性进步史观”有着本质区别。阶级对抗分析和剩余价值理论,构成了马克思理解一定物质生产方式之历史性存在的两个重要维度。正是在此基础上,历史唯物主义揭示了人类社会的“内在历史时间”,并成为对抗资本主义物化意识形态、实现人类解放的思想武器。

〔关键词〕 历史唯物主义,历史,生产方式,阶级对抗,剩余价值,进步史观

〔中图分类号〕B0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175(2016)02-0018-06

马克思自己并未使用过“历史唯物主义”(Historischer Materialismus)这个术语,恩格斯也只是偶尔提到“唯物主义历史观”(materialistischen Geschichtsauffassung)和“历史唯物主义”。从这样一个文本事实出发,结合对传统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理解的反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探讨构成了今天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推进的重要方面。初步达成的一个理论共识是:历史唯物主义并不仅仅是一种“部门”哲学,也不仅仅是“历史+唯物主义”,而是一种马克思在德国古典哲学和政治经济学批判中自觉确立的用来指导理论和实践的科学方法,其核心概念就是“生产方式”。马克思理论充分表明,“生产方式”并非一种僵化的教条结构,而是一种带有内在对抗性张力的历史呈现方式。正是在一定的生产方式分析中,马克思批判地继承了现代社会兴起中所形成的历史观念,并揭示了真正的历史运动过程。正是在物质生产过程中去寻求历史客观进程而非简单接受一种线性进步史观的过程中,马克思发现了一定生产方式的历史边界。对于“资产阶级社会”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来说,这一边界直接呈现为两大阶级的对抗和剩余价值的存在。这样一种自反性结构的发现,构成了历史唯物主义自觉拒斥资本主义“物化”结构及其意识形态表象的内在历史意识。

一、“历史”与“生产方式”的呈现

“历史”这个术语古已有之,但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概念却是一个“晚近的发明”。这样一种历史观念的形成本身是与现代社会的兴起,以及现代社会兴起的自我反思结合在一起的。历史唯物主义本身作为一种立足于现代社会基础上的科学方法,本身就是在同以德国古典哲学和英法古典政治经济学为代表的现代社会历史理解的对话和竞争中发展起来的。历史唯物主义之“历史”理解本身是同物质生产方式的分析结合在一起的,或者说,正是在“生产方式”的差异和变迁中,真实的“历史”才得以呈现出来。

(一)现代社会的兴起与“历史”问题的凸显。关于德国思想史语境中的“历史”概念,哈贝马斯曾在引述科瑟勒克时指出,“历史”(Geschichte)表示集体,一个人必须从整个历史视界出发对自己的位置作反思性认识;黑格尔使用这个词时理直气壮,其实它是一个18世纪的新造词;这个新造词(历史)适应了有关历史实践不断加速发展的新经验,以及对非共时的历史发展的共时编年的认识 〔1 〕6-7。科瑟勒克认为:“时间不再是全部历史的发生所凭靠的媒介;它获得了一种历史的质……历史不再发生在时间中,而是因为时间而发生。时间凭借自身的条件而变成了一种动态过程的和历史的力量。这种经验阐述所预设的历史概念同样是新的:历史的集合单数形式自1780年左右以来就开始被设想为相互关联的主客体缺席的自在自为的历史。” 〔2 〕27-28

这样一种现代意义上的历史观念的确立,同现代社会自身的存在状态直接相关。在现代世界兴起之前,人们对历史的理解与自然经济的生产方式相适应呈现为一种循环复归的模式。从“革命”(revolutionary)这个术语的含义变革就可以看出,即便是社会的变革也被套上了复兴、回归的外衣。在霍布斯鲍姆看来,18世纪英国工业革命和法国大革命之后,急剧的变革成为社会的常态。“历史”观念也逐渐摆脱了与自然经济结合在一起的循环论,获得了一种新的理论外观。18世纪80年代是一个历史观变革的关键时期,所有社会经济的相关统计指数都突然快速地、几乎是直线式地上升,工业——商品经济仿佛从天而降。此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中的革命性变化便成为常态 〔3 〕35。

虽然进步和发展在18世纪下半叶开始成为资产阶级反对封建地主的思想旗帜,但如果这种进步和发展被不加反思地使用,特别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被悄悄地植入所谓进步和发展的评价标尺之中,一种“辉格式的历史阐释”就会成为乔治·索雷尔所说的“得胜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在很大程度上,19世纪末以来马克思主义哲学所经历的挫折,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归咎于这种历史观念的侵蚀。沃勒斯坦曾指出:“马克思主义者接受进步的进化模式是一个大陷阱,社会主义者只是在最近才开始有所警觉。” 〔4 〕60因此,如何认识“历史”,什么是历史唯物主义所理解的“历史”,就成为当代左派话语分析中的一个焦点问题。有学者从历史哲学的角度指出: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哲学以确认客观历史的存在为前提,把认识活动归结于实践活动,把现实社会看作是过去历史的延伸和拓展,把实践看作是过去历史向现实社会过渡的“转换尺度”和“显示尺度”,以现实的实践为出发点去探讨过去的历史以及人们认识历史的过程和规律,从而为建构科学的历史认识论奠定了可靠的基础 〔5 〕11-12。

(二)生产方式是理解历史的一条红线。在马克思的哲学视域中,“现实的实践”就是物质生产和再生产活动,“现实的社会”本身也是在一定的物质生产方式基础上构成的。因此,我们可以尝试将马克思对历史的理解同他的“生产方式”概念结合起来,将马克思的“生产方式”概念看作一条“从现实的实践出发”理解历史的红线。但是这绝不是说历史本身是红线的自我编织,而是每一个社会阶段上的“生产方式”都具有自身独特的主导性逻辑,对于这一主导性逻辑的分析可以存在多种不同的阐释路径,但要真正说明不同逻辑之间的替代和跃迁,只有“生产方式”才是唯一科学的线索,也就是一根能将不同的珠子串起来的红线。没有这根红线,珠子仍然在那里。但只有借助这根红线,珠子才呈现为夺目的项链。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真实的“历史”在马克思理论视野中的凸显本身是同“生产方式”概念的确立内在一致的。简单说来,马克思在克罗茨纳赫时期的“政治历史笔记”研究中开始关注历史,并且随着经济学视域的拓展开始意识到黑格尔哲学中隐含的历史性维度,进而在工业资本主义现实和政治经济学理论的双重冲击下找到了理解历史发展的科学方法。尽管在后来写作《资本论》并进行直接的历史研究中,马克思有关历史分期和历史现实的具体判断进一步调整,但它们并没有从根本上超出19世纪40年代中后期所确立的这种“指导方法”。

虽然青年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已经提到了“时间”这个哲学史上的古老范畴。但是,我们却很难将这个“时间”概念与历史关联起来。因为受鲍威尔自我意识哲学的影响,马克思只是用“时间”来描述原子的偏斜运动。如果说有“历史”的思考,那么这个“历史”也仅仅存在于自我意识所幻化了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非历史”想象之中。关于历史理解的范式变革首先导源于现实的苦恼疑问,以及随之发生的理论视野转换。正是《克罗茨纳赫笔记》的政治历史研究帮助马克思将理论关注点从哲学的自我意识沉降到它的现实基础,即私有财产。在此过程中,马克思逐渐认识到所有制(或财产权)同阶级、国家和法之间的内在关联。特别是结合现实中德国与英国、法国的不同社会状况,马克思已经在所有制的不同形式中发现了历史的真实差异。马克思迁居巴黎,标志着他的理论探索新阶段的开始。特别是在《巴黎笔记》及其后《布鲁塞尔笔记》和《曼彻斯特笔记》的经济学研究中,马克思对历史的理解终于找到了科学的理论基础。这就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确立的从物质生产方式出发,并在分工和所有制形式的演进中对当下社会结构和人类历史进程的理解。

(三)物质生产(劳动过程)的真实差异与历史的呈现。对于这种科学历史观的形成,乃至我们今天对于马克思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理解,《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理论建构具有特定的价值。这一方面表现为马克思在人本主义异化劳动的建构和自我反思中,开始意识到历史发展的标尺只能在真实的历史差异中去寻得;另一方面表明马克思在对黑格尔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中已意识到脱离了物质生产过程的“世界历史”的虚假性。

是年仲夏,马克思已经借助对私有财产的批判性分析,发现了现代市民社会的内在矛盾。但是在研究政治经济学(国民经济学)的过程中,马克思却发现古典经济学家对私有财产这一事实不加批判地接受。对此,他尝试以一种更加深刻的哲学逻辑来“说明这些事实”。在这个意义上,“异化劳动理论”本身确实是在尝试证明“私有财产”本身的历史性。但是在这种理论视域中,真实的历史却是无法得到展现的。从根本上说,这是因为马克思所设定的作为人类发展原初状态和最终归宿的“自由自觉的活动”,并不具有真实的历史依据,而本身就是一个源于现实市民社会发展所形成的历史想象,一个“在云霄中固定下来”的抽象观念。反倒是在“异化劳动”的展开环节,即私有财产的现实运动中,马克思开始遭遇一个全新的理论问题,这就是在分工中所表现出来的劳动过程的内在差异问题,以及在“需要”中所表现出来的人的本质(“需要”和“生产方式”)的差异问题。这样,“非历史”的异化劳动理论就不得不让位于从一定历史条件下的实践(物质生产)出发进行的“历史”分析。也只有在物质生产的基础上,历史才不再仅仅是“想象的”劳动异化甚或自我意识自我展开的过程,而是“现实的”异化存在方式本身的转变。也就是说,并非历史内在于异化,而是异化生成于历史之中,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才真正成为可能。

诚如马克思所说,《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整个哲学和神秘主义的诞生地。黑格尔站在国民经济学的立场上,用绝对精神(虽然《精神现象学》的最后一章仍命名为《绝对知识》)将个人(自我意识)的历史性涵盖起来,以克服市民社会(现代性)的内在分裂。但是这样一来,劳动在黑格尔那里仅仅成为精神自我外化的代名词,至于现实的劳动过程,以及这一过程中社会结构的变化就成为黑格尔的理论盲点。因此,黑格尔的“世界历史”只不过是使想象的“绝对精神”本身成为一种非历史的永恒存在,一个“不死的死”。这种辩证方法和封闭体系之间的矛盾,以及现实的历史差异终将打碎黑格尔的幻象。当然,马克思对于这一幻象的破除以及真实历史过程的发现,是在物质生产方式的研究和分析之中才得以实现的。

二、阶级对抗和剩余价值:一定“生产方式”的“历史”存在

正如上文所提到的那样,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理解并非辉格党式的进步史观,而是当下存在的有限性和时间性本身。在马克思那里,历史概念首先是现实存在的自我批判。这种批判不能诉诸外在的抽象想象,无论是绝对精神、自我意识还是异化劳动的本质秘密,都必须到具体的物质生产过程中去找寻。在这一理论框架中,阶级对抗和剩余价值获得了较之两个概念的字面含义更为深刻的理论意蕴。

(一)历史唯物主义承认进步,但不是“进步史观”。首先需要作出区分的是:尽管我们一再强调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是一种线性的“进步史观”,但必须承认,“进步”和“发展”这些范畴并非马克思所直接拒斥的东西。特别是在强调“资产阶级社会”的世界历史意义时,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曾提到:“资产阶级争得自己的统治地位还不到一百年,它所造成的生产力却比过去世世代代总共造成的生产力还要大,还要多。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往返,大陆一洲一洲的垦殖,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底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试问在过去哪一个世纪能够料想到竟有这样大的生产力潜伏在社会劳动里面呢?” 〔6 〕471然而,一旦这种革命性变化被非反思地常态化和永恒化,进步和发展就蜕变成为经济过程中同质性的量的累积,沦为一种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潜在同谋。其首要特点就是把抽象的生产和资产阶级社会中与之相适应诸范畴(尤以私有财产为最)非时间化。正如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导言中轻蔑地指出:现在时髦的做法,是在经济学的开头摆上一个总论部分——就是标题为《生产》的那部分(参看约·斯·穆勒的著作),用来论述一切生产的一般条件 〔7 〕27。

显然,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这种“一切生产的一般条件”本身就是一种历史的想象。真实存在的东西是:特定历史条件下,与一定社会制度“联结”着的一定生产方式中的一定的物质条件。生产方式的结构性差异本身才是历史发生的真实出发点。在一定的“生产方式”内部,同样存在着一定的结构性冲突,而这样一种冲突本身是内生于特定生产方式之中的。只不过在19世纪40年代中后期马克思的理论话语中,也就是说在“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概念图绘中,这种矛盾直接由“阶级对抗”这一特定范畴所负载。而在19世纪50年代末马克思开始《资本论》的创作之后,也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概念确立之后,这种矛盾的载体开始更为深刻地奠基于“剩余价值”之上。

简言之,马克思对于进步和发展的认可并不等同于他在整体的历史理解上秉持一种“线性进化”模式。恰恰相反,正是在对这种进步和发展充分尊重的基础上,马克思发现了“资产阶级生产方式”在取得“这样大的生产力”的同时所积攒的革命性张力。也就是在一定的生产方式中,随着生产力发展所导致的新的矛盾冲突的诞生。在马克思那里表现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资本家和工人的阶级对抗、剩余价值自身的边界等。因此,马克思对进步和发展的推崇并非一种线性进化论观点的重复,而是对于当下社会历史自身状态的科学分析,同时这种分析内在指向一种面向未来的变革。

(二)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虽然“阶级对抗”或“阶级斗争”直接来源于复辟时代历史学家和空想社会主义者的思考,但这一事实本身却扎扎实实是一个古典政治经济学和德国古典哲学所力图回避但却无法掩盖的“真实”本身。当然,在马克思收获“第二个伟大发现”之前,“阶级对抗”与“劳动价值论”之间仍或多或少展现为一种外在的理论“缝合”。但这并无碍于揭示这样一个理论事实:“阶级对抗”作为一个真实存在,从根本上显示了“生产方式”概念的自批判性本质。一定“生产方式”的研究同时就是有关其自身对抗性形式的发现。马克思在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曾专门提到:“大体说来,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作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社会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对抗性形式,这里所说的对抗,不是指个人的对抗,而是指从个人的社会生活条件中生长出来的对抗;但是,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胎胞里发展的生产力,同时又创造着解决这种对抗的物质条件。因此,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 〔8 〕413

无需再赘述马克思早年形成阶级斗争观念的思想历程,《共产党宣言》旗帜鲜明地提供了理解这一观念的科学基础。众所周知,《共产党宣言》是以“至今所有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为开头的 〔6 〕465。后来随着人类学研究的推进,恩格斯曾加以补充和修订。但是,透过具体的文字表述,回到马克思“生产方式”概念的理论框架中去,“阶级斗争”说法上的微瑕并不能掩盖唯物主义历史观本身的科学光辉。

正如“生产方式”概念所描述的不仅仅是一个静态的社会切面一样,阶级对抗和阶级斗争本身也不是一个静态的实证说明,而是特定“生产方式”自身运动的标识。也就是说,阶级斗争的全面理解必须被放置于由物质生产所导致的不断变化着的社会结构运转中来。按照马克思的理解,所谓阶级,归根结底只不过是一定的生产过程中的经济关系的物质承担者。阶级对抗所导致的矛盾冲突不仅局限在直接的政治层面上,还体现在深刻的经济和表层的意识形态层面上。也就是说,一定的生产方式总是包含着自身所不断产生着的矛盾和冲突,这在《共产党宣言》看来就表现为阶级斗争。当然,在资产阶级生产方式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表征的不同历史情境中,具体阶级斗争形式也有所不同,或者说“生产方式”概念的内在矛盾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表现为阶级斗争的不同形式。

(三)剩余价值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边界。在不同的社会历史情境中,“生产方式”内在矛盾冲突展现的形式不同,阶级斗争的形式也会有所差别。正如有学者已经指出的那样,19世纪50年代之前马克思在无产阶级革命策略上毕竟带有一定的布朗基主义色彩,对资产阶级危机和无产阶级革命多少持有一种过分乐观的情绪。但是1848年革命失败后,马克思在经济学研究和政治实践中很快展开了反思和调整。作为其结果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概念的提出,以及在剩余价值理论基础上对资本主义生产内在矛盾及其阶级对抗的新的说明。

从字面意思来看,《资本论》的副标题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并且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这似乎放弃了原有的阶级对抗和阶级斗争观点。但是从根本上说,马克思并没有放弃阶级斗争理论。这是因为尽管从具体的无产阶级革命策略层面上来看,马克思确实进行了调整和修订(考虑到恩格斯晚年最后一篇著作引发的争论的话,这种革命策略的调整可能更为明显)。但是,就阶级对抗观念所寓意的“生产方式”概念的自批判性本质来看,这一对抗性本质在新的理论层面上得到了进一步的丰富和完善。这个新的理论平台就是剩余价值论,具体包括剩余价值理论、资本再生产理论。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概念所表征的社会历史情境的对抗性和自批判性,不仅仅表现为直接的阶级冲突,而且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出发,更为复杂地展现为作为社会关系的资本(剩余价值)自身存在的边界。在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中,资本本身总是力图消弭或是掩盖这个边界,但是却总是在新的理论层面上再现出来,如前文提到的直接的阶级斗争、资产阶级国家之间以及国家与市民社会之间、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矛盾冲突等等。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存在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在资本剥削和增殖中,在资本主义生产的社会化与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中得到了说明。显然,这并不是取消了阶级对抗在生产方式分析和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的合法性地位,而是随着生产方式理解的推进为其提供了一个更加深入而全面的说明。

三、内在历史时间与“物化”的超越:“历史”的唯物主义

正如列宁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敏锐指出的那样,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们的著作中“特别坚持的是历史唯物主义” 〔9 〕345,坚持从生产方式分析出发的“历史”的唯物主义。马克思恩格斯一方面在自身的理论视域中,将真实的“历史”过程呈现出来,另一方面通过阶级对抗和剩余价值,科学地说明了现实“资产阶级社会”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界限。换言之,“历史”的唯物主义以一种“历史”方法阐释了一定生产方式的存在本身。作为这样一种针对真实“历史”本身的“历史”的阐释产物,就是生产方式概念中所蕴含的内在历史时间意识,以及针对资本主义物化现实及其意识形态表象的彻底批判。

(一)历史唯物主义与“内在历史时间”。无论如何,这种“历史”的唯物主义首先是一种唯物主义。但是这种唯物主义并不是一种抽象意义上的物质决定意识,而是说任何一种对于人、社会、历史的理解都必须首先摆脱唯心主义的“迷思”(myth),深入到物质的社会生产生活之中。当马克思批判“德意志意识形态”并终结一切形而上学时,他说出的最为振聋发聩的话语就是:这些哲学家没有一个想到要提出关于德国哲学和德国现实之间的联系问题,关于他们所作的批判和他们自身的物质环境之间的联系问题……据说这一切都是在纯粹的思想领域中发生的 〔10 〕7-10。

任何理论都离不开产生它的特定的现实土壤,这句箴言背后却隐含着方法论上的彻底变革。历史唯物主义就是这样一种方法论的变革,对于社会历史的理解并不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抽象图绘,而是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中的具体认知本身。当马克思强调物质生产和再生产是“人的第一个历史活动”的时候,已经包含着具体的历史分析路径,在这种生产中已经包含着当下社会历史本质显现的“潜能”。只有从这个视角出发,不同的生产方式的演进以及当下生产方式的边界,才会成为历史的真实展开。这是一种真正的历史性分析,它所具有的并不是一种外在的线性时间观念,而是一种将过去和将来内在地连接于当下的“内在历史时间”观念。可以说,历史唯物主义根本精神也就是一种对于“内在历史时间”的自觉意识,以及一种对于当下现实的深刻批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批评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时这样说道:经济学家们的论证方式是非常奇怪的。他们认为只有两种制度:一种是人为的,一种是天然的。封建制度是人为的,资产阶级制度是天然的……经济学家所以说现存的关系(资产阶级生产关系)是天然的,是想以此说明,这些关系正是使生产财富和发展生产力得以按照自然规律进行的那些关系。因此,这些关系是不受时间影响的自然规律。这是应当永远支配社会的永恒规律。于是,以前是有历史的,现在再也没有历史了 〔11 〕151。

如果说,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较之《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共产党宣言》实现了从“资产阶级生产方式”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理论推进,那么,这样一种内在历史时间的自觉意识同样体现在马克思“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概念的展开之中。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样一种“内在历史时间”意识更为直接地体现在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物化”现实的批判性分析过程之中。

(二)“物化”的扬弃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导言〉》关于“生产一般”概念的批判性说明中,我们看到:为了正确解释“生产”这个范畴的历史和哲学的含义,首先应当把作为普遍规律的历史过程中的物质生产的决定作用,同一定历史阶段上的物质生产活动中发生的抽象力量对人的统治这样的两个方面区分开来。将二者混淆起来,不仅无助于揭示马克思的方法论本质,而且会给现实的社会主义运动带来损害。20世纪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和反思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对于“生产”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作用和地位,马克思自己曾这样说道:如果从整体上来考察资产阶级社会,那么社会本身,即处于社会关系中的人本身,总是表现为社会生产过程的最终结果。具有固定形式的一切东西,例如产品等等,在这个运动中只是作为要素,即作为转瞬即逝的要素出现。直接的生产过程本身在这里只是作为要素出现。生产过程的条件和物化本身也同样是它的要素,而作为它的主体出现的只是个人,不过是处于相互关系中的个人,他们既再生产这种相互关系,又新生产这种相互关系。这是他们本身不停顿的运动过程,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更新他们所创造的财富世界,同样也更新他们自身 〔12 〕226。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那种看起来“永不停息”的运动,实际上是资本再生产过程以及在此过程中发生的资本生产的本质逻辑向“资产阶级社会”表面现象转化的产物。也就是说,“永动机”式的资本存在本身不过是一种物化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它构成了线性进步史观的历史基础。在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典型的“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历程中,这种“物化”的表象不仅将具体生产过程中的物质性要素,而且将“人”本身也纳入到这样一个运动的环节之中。

既然如此,打碎“物化”的现实,形成真正的历史理解,不能仅仅依赖一个所谓历史主体的“人”的重新发现,而必须到物质生产方式的运动过程中去,发现结构性矛盾背后隐含着的未来历史的可能性。对此,马克思在《资本论》序言中给出了经典的表述:不过这里涉及的人,只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阶级关系和利益的承担者。我的观点是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同其他任何观点比起来,我的观点是更不能要个人对这些关系负责 〔13 〕10。

这一经典表述向我们深刻地揭示了这样一个理论事实: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典型形态的“经济社会形态”发展所呈现出来的“自然史”状态是同这些社会形态中所发生的“物化”现象本身内在结合在一起的。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人”被合乎规律地归结为经济“人格”的角色。每一个这样的角色的无个性的和物化的内容的逻辑,从外部事先决定了“人”的作用。经济的人所服从的决定作用,被比作自然的决定作用,但这是历史地产生和历史上所具有的暂时性的虚假本性的典型情况 〔14 〕384。在这样一种以“物化”现实为基础的对于经济的社会形态发展的“自然史”理解中,抽象的个人主体性也被转化为经济过程的一个要素,并且是一个同自然物象类似的要素。

因此,人类解放的目标或实现路径,注定无法从简单地重建某种主体性出发。这也可以看作是马克思在一个更高的逻辑平台上对自己青年时期人本主义异化逻辑的克服和超越。为了找到超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现实历史道路,就必须深入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部,寻求以阶级对抗和剩余价值的存在暴露出来的、一定的历史存在的内在对抗性形式,以及这种对抗被掩盖的意识形态表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历史”的唯物主义具有了一种不同于“线性进步”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内在历史时间意识,进而彻底批判了这种意识形态的现实基础——资本主义的“物化”现实。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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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苏玉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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