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侯:“以霸王道杂之”的先驱
2016-03-18高培华
高培华
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弟子三百人,为魏文侯师。”[据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下同)及唐章怀太子李贤等注《后汉书·徐防传》(中华书局,1965年)所引《史记》佚文]笔者以为,所谓子夏“教弟子三百人”,与同篇记澹台灭明“南游至江,从弟子三百人”一样,是规模上必须小于孔子“弟子三千”的一个极言其多的概数,这是《史记》记述“圣、贤”的不同规格。子夏门下弟子既多,也像孔门有“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之分。本文考述的重点是其著名的政事弟子魏文侯。
魏文侯,名斯,魏桓子之子。(《史记·魏世家》曰:“桓子之孙曰文侯都。”裴驷《集解》引“徐广曰:‘《世本》云斯也”。《索隐》引“《系本》云:‘襄子生桓子驹,桓子生文侯斯”。由裴驷《史记集解》等引《世本》内容可知,司马迁对魏国世系记载有误:从魏桓子到魏文侯,中间增加了不知名的一代,遂使文侯由魏桓子“子”而变为“孙”,名字由“斯”变为“都”,年份亦随之出错。详见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卷二,第37、38条考证)生年不详,继位时间当在韩、赵、魏三家灭智伯瑶之后第七年,即“周定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46年),去孔子之卒三十三年,时子夏六十三岁”(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卷二第38条);在位二十二年始称侯,时子夏“年八十四”。古本《竹书纪年》记其当政“五十年卒”(《史记·魏世家》裴驷《集解》引《竹书纪年》),卒于公元前396年。他礼贤下士,选贤任能,支持李悝变法,使魏国成为战国初期最强盛的国家,堪称开“汉家制度”之先河而“以霸王道杂之”(班固:《汉书·元帝纪》,中华书局,1962年)的先驱人物。
据《史记·魏世家》载:“文侯受子夏经艺,客段干木,过其闾,未尝不轼也。秦尝欲伐魏,或曰:‘魏君贤人是礼,国人称仁,上下和合,未可图也。文侯由此得誉于诸侯。”所谓“文侯受子夏经艺”,即文侯拜子夏为师向其学习六艺经典,此事当始于魏斯为太子时。因为“受子夏经艺,客段干木”等礼贤下士行为,要形成一国“上下和合”的大气候,绝非短时期内可以立竿见影之事,而应当是一个长期坚持的过程。
根据《史记·魏世家》记载,结合其他史料,可大略窥知魏文侯治魏绩效如下:
一、重用贤士魏成子,“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等著名贤士,并拜之为师,礼敬有加,几十年持之以恒,使魏国境内教育事业昌盛、教化水平提高,从而奠定了魏国“上下和合”——社会和谐发展的基础。
二、在任用魏成子、翟璜相继为相之后,又任用李克为相,积极变法图强,大力推行“尽地力之教”,调动广大民众农业生产的积极性,粮食产量普遍提高,人民富庶安康,这些为国家强盛奠定了必要的物质基础。
三、翟璜推荐的西门豹、乐羊、李克、吴起等人才,文侯都予以重用。任命西门豹为邺(今河北磁县南)令,制止为河伯娶妇,移风易俗,兴修水利,引漳水溉邺,邺地大治;任命乐羊为将,向北越过赵国攻取中山(今河北定县一带),任命太子击为中山君、李克为中山相,超常规拓展了疆土;任命吴起“为将,击秦,拔五城”,“以为西河守,以拒秦、韩”,吴起“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向,韩、赵宾从”(《史记·孙子吴起列传》)。魏联合韩、赵向南打败了强大的楚国,夺取大梁(今开封市)等地,使魏之疆域南有鸿沟(即汴河)与楚为邻;东有淮、颍二水与宋、齐为邻;西越函谷关,自郑(今陕西华县西北)过渭河,沿北洛河东岸到上郡筑长城以拒秦;北有卷(今河南新乡一带)、酸枣(今河南延津县)等与赵为邻,遂使魏国成为战国初期(商鞅变法前)最为强盛的国家。
作为孔门再传弟子,魏文侯的政治举措符合孔子“足食、足兵、民信之”的为政方略,符合孔子“举贤才”“讲信修睦”等要求。他十分重视富民利民。据刘向《新序》载:
魏文侯出游,见路人反裘而负刍。文侯曰:“胡为反裘而负刍?”对曰:“臣爱其毛。”文侯曰:“若不知其里尽而毛无所恃耶?”明年,东阳上计钱布十倍,大夫毕贺。文侯曰:“此非所以贺我也。譬无异夫路人反裘而负刍也,将爱其毛,不知其里尽,毛无所恃也。今吾田不加广,士民不加众,而钱十倍,必取之士大夫也。吾闻之下不安者,上不可居也,此非所以贺我也。”(刘向:《新序·杂事第二》)
他处理军政外交问题,十分注意与三晋之国韩、赵讲信修睦。据《资治通鉴》载:
韩借师于魏以伐赵。文侯曰:“寡人与赵,兄弟也,不敢闻命。”赵借师于魏以伐韩,文侯应之亦然。二国皆怒而去。已而知文侯以讲于己也,皆朝于魏。魏由是始大于三晋,诸侯莫能与之争。(《资治通鉴》卷一《周纪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就这样赢得了韩、赵的敬佩与信赖,成为三晋领袖。作为魏国君主,他对于已经沦为小国君主的晋君,不像韩、赵那样冒犯侵夺,而比较尊重,尽可能维护,坚持儒家“不犯上”的准则,不失为孔门后学之本色。身为魏君,他自然不会以损害魏国为代价去维护晋君,但与韩、赵等诸侯相比,他在晋君大势已去只剩绛都、曲沃二邑之后,当晋幽公夜出邑中淫妇人而被杀,酿成“秦赢之乱”之际,出兵平定晋乱,立幽公之子继位为烈公(《史记·晋世家》),对晋之公室仍然努力维护,不是那么唯利是图,应当说是颇为难能可贵的。正是由于魏之维护,晋君才暂时免遭韩、赵侵夺,国祚得以延续。
魏文侯对于邻近魏国的周王室,也能保持尊敬,不加侵害,因而与韩、赵两国的行径有明显不同。据清代崔述《考古续说·赵韩魏之侯》考证:
魏文侯尊贤重义,号为令主。其子武侯,亦尚能守家法。故秦赢之乱,魏文侯以兵诛之,而立烈公止。攻周之役、分周之举,皆韩、赵连兵,而魏独不与。窃疑晋室既衰,魏独忠于公室。是以文侯、武侯既卒,韩、赵无所顾忌,然后敢迁晋君而分周室。揆其时势,似《纪年》所载为近情理。然则晋当为桓公,不当为静公。分晋者当赵成侯、韩共侯,不当有魏武侯。其事当在周烈王之六年,不当在周安王之二十六年矣。(转引自钱穆《先秦诸子系年》,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崔氏依据《竹书纪年》纠正《史记》之误,说魏文侯诛晋乱、立烈公,没有参与韩、赵的攻周、分周行为以及周烈王六年的再次“分晋”之举,是颇有见地的。在攻城略地已成各国竞争之要务的战国时代,魏文侯主持国政,能够坚持有所不为,不参与且抑制韩、赵的“犯上”之举,不失儒者为政以礼、守信、重教之本色。这应当说与其受子夏的教育和影响有直接的关系。《战国策》记其为人守信,亦颇具儒者风范:
文侯与虞人期猎。是曰,饮酒乐,天雨。文侯将出,左右曰:“今日饮酒乐,天又雨,公将焉之?”文侯曰:“吾与虞人期猎,虽乐,岂可不一会期哉?”乃往,身自罢之。魏于是乎始强。(《战国策·魏策一》,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
“虞人”是掌管山泽的小官。像这样对下属小官也要言而有信,不惜把自身搞得很疲惫,其为人之信誉可见一斑。《战国策》以小事得出大结论,是以小见大的笔法。
总之,魏文侯拜子夏为师,热心学习儒家经艺,认真践履君子之德,无愧为孔门再传弟子。班固《汉书·艺文志》记“儒五十三家”,其中有“《魏文侯》六篇”,可见汉儒并没有因为其支持李悝变法图强而将其列在儒家之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