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边城》看沈从文生命观
2016-03-18王育育
王育育
摘 要:《边城》是沈从文小说创作成熟期完成的一部颇具诗意的作品。从小说主要人物的人生形态及其与生死的交结,可窥见作者的生命观:老船夫的自然老死、翠翠父母双双殉情,以及自然威力带来天保的意外溺亡,不同的人生结局透露出作者回归道家顺应自然的原始主张,揭示了作者视闪耀着人类纯良天性之光的自由与爱情为至高追求,并要敬畏自然的生命观。
关键词:沈从文 《边城》 生命观
《边城》是沈从文小说创作成熟期完成的一部颇具诗意的作品,结构玲珑剔透,首尾一致完整,情节跌宕有致,人物心理刻画入微。从小说中主要人物的人生形态及其与生死的交结,可窥见作者的生命观:老船夫的自然老死、翠翠父母双双殉情,以及自然威力之下天保的意外溺亡,这些不同的人生结局以其各异的姿态呈现于小说中,透露出作者回归道家顺应自然的原始主张,揭示了作者视闪耀着人类纯良天性之光的自由与爱情为至高追求,并要敬畏自然的生命观。
一
小说中渡船老人的一生过得平实素静,就连他的老死也是在雷雨夜中自然而临,在他身上的一切可谓近乎顺应天道。然而,他对于死亡的淡然态度背后那微微的隐忧却贯穿于整部小说之中。对于老人而言,生命是天赐的,于是,死亡的降临也将会是上天的一种赏赐。他性格温和,随顺天命,生活得踏实坦然,“年纪虽那么老了,骨头硬硬的,本来应当休息了,但天不许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够同这一分生活离开”①。生命与生活的意义之于他,不需要过多地去追溯和探寻,人各有命定,即便是撑一辈子船而依旧生活贫苦,“他从不思索自己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的很忠实的在那里活下去”②,因为在他看来,能够安分地活着本身就是生命的赠予,对于如此厚重的馈赠,唯有报之以忠实和坦诚,举重若轻,越是淡然则越是珍重。
然而,在自然里活过七十年的他终究是没能摆脱人事的桎梏,孙女翠翠的人生去向牵动着他的心。老船夫意识深处的随顺天命的人生处世之道,表现在其对女儿未婚先孕而后殉情之事的处理上,他认为“谁也无罪过,只应‘天去负责”③,故而“只作为并不听到过这事情一样,仍然把日子很平静地过下去”④。他随顺天命,将这种观念奉行了一生,却猛地在生命的终结之前觉察到它在某种程度上的不合理,他一贯地“不怨天,不尤人”⑤,但“心中却不能完全同意这种不幸的安排”⑥。正是这种意识上的自我否定与更新,让他最终决定用行动来“对抗”天命,开始主动为翠翠找寻可靠的人生归宿。而实际上,因为后来事情的曲曲折折,老船夫到死也没能如愿,他终究是含着对“人事”的无措而去的。此处,再次揭示了作者回归道家顺应自然的天命观。
二
自然老死作为生命终结状态令人多了几分接受的坦然,而人自主地走向死亡则又潜隐着另一种人生信念——观照自我,爱惜生命,但也将名誉、爱情、自由看得比生命更为重要。翠翠的父亲作为一个屯防军人,本性中的刚勇使他在“结婚不成”的情况下,首先想到约翠翠的母亲一同逃去,后来则在维护名誉与坚守爱情的两难境地中,以年轻的生命为代价求得两全,服毒自尽。翠翠的母亲在殉情前起了怜悯之心,忍受着世俗眼光及规矩束缚带来的羞愧,产下腹中的小孩后才步了那军人的后尘。这种将纯洁爱情置于生命之上的态度,全然是人作为有灵性的个体对内在情感需求的观照,大胆真实而毫无作态。越是远离物质与喧嚣浸染,人们越能够自发地观照内心,回归本真自我。正如小说中所描述,即便是被视为特殊群体的妓女们在对待情郎水手们的背弃时,也会“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⑦,甚至于“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⑧,尽管这种方式在理性思维的审视下颇显糊涂,但在作者看来,却认为“不过是这些人更真切一点”⑨罢了。作者再一次礼赞了人类纯良天性中的本真,每一个生命主体都浸润于宇宙大道之中,心灵是与其最为直接的感应所,顺应内心即是对天命的另一种顺承与通达。
主动的选择与取舍是对自身命运的把握和对生命追求的笃定,同时更宣示着在大自然的威力之下人类生命的脆弱,提醒人们要敬畏自然,珍视生命。大老天保的死,在其父亲船长顺顺及二老傩送的主观意识中无疑是被掺进了人为因素,认为渡船老人对天保说媒之事的模棱态度及拖延是肇因,而实际上,即便是由于说媒未成才使天保决然做出乘船下行的决定,但在河中的浪起船翻也并非能为人左右,自然的力量及其神秘是不可测度的。尽管大自然有时带来的是灾难,如春水高涨冲走民居,雷雨击倒白塔,等等,但在作者的意识深处,对于这种自然力是持有敬畏之情的,对于原始的超验性的东西仍持有内心的虔诚,由“天保”与“傩送”名字中所寄予的含义便可略见一二,一个是为天所保佑着,一个是傩神送来之子,因此,作者在小说中赋予二人美好的体魄及人格品质:“结实如老虎,却又和气亲人,不骄惰,不浮华,不倚势凌人。”⑩当地人对于天神的重视本身也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但作者也并非完全将人至于这种超验之下,他一面感恩天神,一面也赞美生命个体的顽强,对于出身贫苦的翠翠的成长,倾注了欣喜之心:“在一种奇迹中,这遗孤居然已长大成人”{11},在讶异于冥冥奇迹的无限力量之余,更多的是对个体存在的体认与凸显,这表面上看似乎是天意与人心之间存在着某种错位与缺隙,但这也恰恰体现了人与自然的融合。
三
作者对于生活与生命状态的剖析并反思,一方面经由对死亡的抒写来获得,另一方面则直接体现在对茶峒山城里人们的日常生活的描写中。相比于有着曲折故事性的死亡抒写带来的沉重感,后者尤其显得琐碎及闲散平淡,二者共同构成了人类生命的完整形态。这座小城,沈从文置于其中而同时又抽身立于其边上,将其视为一个生命观照点。
城中人的生活常态是静寂单纯的:“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人民每个日子皆在这种不可形容的单纯寂寞里过去。一分安静增加了人对‘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在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自然也一定各在分定一分日子里,怀了对于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12},就连戍兵营里也静得只剩下号角声。安分守己的每一天里,淳朴的人们唯一能够将生活往外延伸的,便是把思绪寄托在对已知人事的思索和对未知人事的企盼上。人事仿佛成了这被命定的每一分生活里的调味剂。
作为川东商业交易接头处,城外河街则是另一番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客店、饭店、杂货铺、油行、盐栈、花衣庄,船具锅罐铺、水手职业介绍户等应有尽有。各行各业的运营为小城的一角增添了一分别样的喧嚣,然而,就连这些店家都是鳞次栉比且“莫不各有一种地位”{13},在喧闹之中又是各司其职,忙而不乱,甚至在人际往来之中彰显着其有序的功能地位,使得小城的生活又添置了一分每个人均可得到的安定感。即便是作为特殊行业而面向商人及水手的妓女们也是切切实实地尽着职业的责任和义务,“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14}。在这边城的商业地带里,凝聚的并非铜臭味,上演的也并非行业间的相互倾轧,而是源自安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连结。
小城日复一日安静地承载着淳朴人们的简单生活,一切如其所是,人事的纷争与爱憎也未曾被放大,只是隐隐地如同云雾般缭绕在人们的每一个日子里,轻轻飘来而终将散去,而留下的永远是那青山绿水间的淳良之风。
死亡作为生命的断裂点带来的反思是沉重的,但作者轻轻透过人们的日常平凡生活也能够窥到人世百态。寂静中隐含着喧嚣,安定中也潜藏着不安分,但这一切都为这个带有梦幻色彩的、包裹着道衣的边城小镇所含融着。作者在人生百态中有所取舍地建构着心中的小庙,也阐发着最合乎其理想的生命观。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 沈从文:《边城》,《沈从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63页,第63页,第90页,第64页,第90页,第90页,第70页,第70页,第70页,第72页,第64页,第68页,第68页,第70页。
参考文献:
[1]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8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