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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2016-03-18陆嘉明

教育界·中旬 2016年2期
关键词:桃林罗氏桃园

陆嘉明

(续前)

7

从《临江仙》一词,竟引出这一大通英雄话题。若要从传统文化的根脉上一路探究下去,决非三言两语所能尽之,那就先打住吧。

其实,斯词并非罗氏原作,而是明嘉靖年间的杨慎所作。杨出身官宦世家,字用修,别号升庵,四川新都人。一门祖孙三代皆进士,父亲杨廷和曾为朝廷首辅,而他为正德元年殿试状元,官至经筵讲官、翰林学士等职,曾为嘉靖帝师。博学多才却秉性耿介,一身正气而又书生意气十足,岂能不得罪刚愎自用的嘉靖皇帝以及玩弄权术的朝中小人,不幸与其父一样,先后卷入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的所谓“大礼案”,也即嘉靖违逆“承祧”祖制,擅改父亲兴献王的封谥,以“本生皇考兴献帝”为“恭穆皇帝”。首辅杨廷和力谏在前,其子杨慎死谏在后,终至横祸加身罪不能免。初则还好,其父愤而致仕回乡颐养天年,然而嘉靖怀恨在心伺机泄愤,随之又褫其所有封赠和爵秩,削职为民,终而含愤罹疾,一命呜呼矣。哪知其子为之抗争愈烈,跪谏不成而慷慨陈词:“仗节死义,正在今日!”终而二次受廷杖并被发配充军至云南永昌僻地,受尽酷刑和颠沛流离之苦,直至晚年仍不得见谅,曾于悲愤交加中写就《六月十四日病中感怀》一诗:

七十余生已白头,明明律例许归休。

归休已作巴陵叟,重到翻为滇海囚。

迁谪本非明主意,网罗巧中细人谋。

故园先陇痴儿女,泉下伤心也泪流。

斯诗可谓字字泣血,句句凄伤。观其一生,因“忠”而不得好报,因“义”而成就名节,可敬可佩,也可悲可叹!

与他早先所作的《临江仙》一词对照起来看,诗情心脉一以贯之。“病中感怀”重在抒写一己之悲之痛,当年惨遭贬黜,充军边地沦为阶下之囚,身心备受摧残,直到72岁贫病缠身大限近矣。明明有“律例”满60岁可以返乡“归休”,然因嘉靖记仇有律不行,终而白头难归,此恨绵绵,病中悲吟,仅20余日便含冤而逝。

前作《临江仙》,本是咏史感怀,岂不料落到自己身上,一生壮举“尽”也,“是非成败”皆“空”也,青山还在,夕阳泣血,想做个“白发渔樵”终不可得,看不到秋月春风,遇不到知己共酌,一切的一切,都付诸“长江东逝水”了,都付诸世人的“笑谈中”了。

由此愚忽而有所悟,约略体会到这首词的个中三昧,原来斯词别有寓意在,深意在。也许,悲到极致就不悲了,痛到极致也不痛了。若要细细推究起来,是对世事纷纭的感慨,抑或世间悲欢的咏叹?是对人生际遇的沉郁低徊,抑或对英雄磊落的真挚抒怀?

是。好像又不全是。

云山重重,烟雨濛濛,模糊里隐有真意,“笑谈”的背后有英雄血也有英雄泪;“笑谈”的深处有时代的风雷雨雪,也有人性的柳暗花明,我想,“笑谈中”必然深蕴历史真谛和文化精髓。要不,罗氏何以会引用斯词作小说开篇,藉以演绎三国故事臧否三国人物抒发心中感慨呢。

8

絮絮叨叨说了一通,盘桓曲致,似是题外话,还是折回言归正传吧。

罗氏既然褒刘贬曹,不妨也来先说刘、关、张。

且不管罗氏对人物的文化定位和情感态度,仅就小说而言,毕竟是他用那枝生花之笔,把我们领进那段三国历史和乱世争雄的壮阔场景。小时候欢喜看“打”,及长欢喜看“谋”,迟暮之年欢喜品“文”,近来则更欢喜悟“道”了。一路观赏过来,山重水复,云遮雾障,总有一种美学魅力在。

深夜掩卷,迷迷糊糊中,我做了一个梦,乍然醒来,梦境历历犹现。那是一片莽莽苍苍的原始丛林,古木森然,无际无涯,前不见去路,后不见来径,周遭高树耸立云天,有的粗壮难以合围,有的挺秀不及仰视;也见有矮枝灌木挤挤挨挨跻身其间,野草闲花密密匝匝纷争一隙之地……一路行来,幽幽冥冥不知东南西北,一路看来影影绰绰难辨白昼黑夜,然则观景听风倒也令人流连忘返。

时听啼鸟鸣虫不绝于耳,蓦然又惊闻虎啸龙吟响彻山林,稍稍定神放眼陡见前有三棵大树挺立在固有的历史方位处。远远望去,虽皆枝繁叶茂巍巍壮观,然中有一树不枝不蔓显得宽舒秀逸,伉爽而不张扬,谦谦然犹有儒者风,恬淡里透出丝丝沧桑感;两边还各有一棵,三棵树紧紧相随,枝枝叶叶,郁郁葱葱,相与交柯如手臂相挽在高高的云端里;根根脉脉,缠缠绕绕,不分彼此又如生命纠结在危崖幽谷之间。翩然衍生即如生死相依的弟兄;坦然赴死更如叱咤风云的伟丈夫。

哦,一梦如喻,一喻梦醒。三棵树,恰如刘、关、张结拜兄弟的形象写照啊。

9

梦醒时分,闲来想想,这个关于树的梦之喻,还真有点意思。

树,根植于泥土,根深才能叶茂;树,伸展于天地之间,久经风霜雨雪而始终巍然挺立者,必有顽强的生命力,有超乎寻常的大气象。

有位作家说得好:腐败之物成为肥沃的土,纯洁因此诞生。于是我想,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东西,没有肮脏,没有低贱,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小草,一旦从泥土里萌发出来,碧绿生青的连成一片,依然可以在阳光下展现纯洁的表情,以及无边无垠的渺远辽阔。

小草如此,何况高树?!

于是我又想,英雄必出乎泥土,出乎民间,凛凛然站在大地之上,谦谦然时处芸芸众生之间。人在斯地,心在远方。忧国,忧民,方显英雄本色;建功立业,必经风雨的洗礼。

有言道,时势造英雄。乱世尤见豪杰并起,振臂呼啸,真可谓波起沧海翻作浪,遍地英雄下夕烟啊。

不是吗?东汉末年,政局混乱官吏腐败,诸侯交战战事频仍,黄巾事起朝野不宁,上上下下怎一个“乱”字了得!社会在失序的轨道上颠簸,历史在失衡的天平上摇晃,黎民在失常的时代饱受离乱之苦,绵亘四百余年的汉王朝已经老了,老得走不动了,加之风雨相摧狼烟四起已至“穷运之归”,而“天厌汉室久矣”。

乱世造成灾难、饥馑、瘟疫、杀伐、战乱……给人带来无以穷尽的痛苦和死亡。时处生死攸关的当口,不在血与泪中死,就在血与火中生。因而,在盛与衰、生与死的临界点上,在兴起与消亡、分化与汇集的历史十字路口,随之而来的也有伟力和功业,机遇和活力。创世和新生,选择和重组,时势一乱,人人都站在一个起点上了。草木凡胎或可苟延残喘侥幸活命庸庸碌碌于一生,志存高远者则可纵横捭阖建功立业烨烨煌煌于史册。

由此可见,乱世,是块试金石,可以试得出金子,也可以试得出沙子;乱世,是面筛子,筛得出大丈夫真英雄,也筛得出苟且者庸俗辈;乱世,是面镜子,可以照得出人相,也可以照得出人心;可以照得出愚钝,也可以照得出才智;可以照得出现世,也可以照得出未来……可见,乱世也有乱世的价值,只是所化的历史代价太大了,甚至太残酷太凄惨了!

当然啦,一个时代的乱,无论如何波诡云谲千变万化,分中有合又合中有分,进中有退又退中有进,得中有失又失中有得,生中有灭又灭中有生,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到头来,还是要从乱走向治的,毕竟人心思治,人皆求安,经历过一段曲折或反复,天下大乱终而走向天下太平,这是历史发展的大趋势,谁也阻挡不了。

所谓英雄,正是顺乎历史大趋势的人啊。

英雄,就是举世瞩目的大树。扎根于泥土,合乎天地的节律;来自于民间,顺应人心的向背,时刻驾驭前行的方向,胆识、智慧、勇气、情感……一切的一切,悉皆付与非同寻常的岁月和冷暖交互的时光。

远方的心,可以在刀光剑影中开出绚烂的花来;也可以在风和日丽时传出令人陶醉的和声。英雄的魂,可以在生命的行走中沸腾起来;也可以在人生的坎坷曲折中拒绝一切欲望的诱惑,始终持抱日月星辰的澄明和与生俱来的宗教或信仰。

我相信,心大,天地就大;纵览历史,我更相信,江山在人的脚下,人的灵魂,则在九天之上。

10

要说刘备,即使时时以“汉室宗亲”沾沾自许,然代人日衰,家境早已败落,孤儿寡母身处社会底层,时住幽州涿县楼桑村,“家贫,贩履织席为业。”一个卖草鞋草席的小贩,依当时的价值观和社会眼光来看,那是多么低贱啊。然而罗氏写人,却从一棵树起笔:

其家之东南有一大桑树,高五丈余,遥望之,童童如车盖。相者云:“此家必出贵人。”玄德幼时,与乡中小儿戏于树下,曰:“我为天子,当乘此车盖。”叔父刘元起奇其言,曰:“此儿非常人也。”

写人先写树,写树为写志,写志以显贵,迷信耶?吉兆耶?这都不重要,不必深究,愚所感兴趣的,这段描述,历历如见,恰合前文所叙梦之喻,不经意间显示出一种文艺范的审美情致来。只是我不明白,罗氏何以要以桑树作隐喻或象征,而不以名贵之木诸如松、柏、榉、樟之属。我处江南,农家多养蚕,放目乡野多见桑树,然大片桑林大都低矮,平淡无奇,从未见过那种“高五丈余”“童童如车盖”的高大桑树啊。

忽而想到“日出扶桑”的远古神话。扶桑,就是巍然高大的桑树。古来多有记载,或夸张到说有高达数千丈者。《玄中记》竟然说:“天下之高者扶桑,上至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还是《洛阳伽蓝记》说得客观一些,云愿会寺佛堂前有一棵五重桑,“直上五尺,始生枝叶,树冠如羽盖,再上五尺,枝叶又生成一羽盖,如此五重,层层叠叠,每重叶棋各不相同。”怪不得人称之为神桑。原来在神话和传说中,桑不就是一种神树吗?想到刘备见桑树童童如盖而立“天子”之梦,我终于有点领悟罗氏以桑喻人的潜在含意了。

有日出焉,惟在其桑啊。

11

不知是天生巧合还是罗氏的刻意经营,说罢桑树,又要说桃树了。

三国故事,绵延近百年,却从桃园结义始。

那年黄巾前犯幽州,太守刘焉深忧兵寡难以御敌,即出榜招募义兵。刘备、关羽、张飞,走贩一个,逃犯一个,屠夫一个,三条汉子,身处下层而素不相识,相貌迥异而性格各别,一“面如冠玉,唇若涂脂”斯斯文文其性宽和,一“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其性倨傲,一“形貌异常”“声若巨雷”风风火火其性鲁莽,却于榜前村店蓦然巧遇,立志“破贼安民”一拍即合,遂同至张氏庄园“共议大事”:

飞曰:“吾庄后有一桃园,花开正盛。明日当于园中祭告天地,我三人结为兄弟,协力同心,然后可图大事。”玄德、云长齐声应曰:“如此甚好。”

次日,于桃园中备下乌牛白马祭礼等项,三人焚香再拜而说誓曰:“念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誓毕,拜玄德为兄,关羽次之,张飞为弟。

祭罢天地,复宰牛设酒,聚乡中勇士,得三百馀人,就桃园中痛饮一醉。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春日的桃花,不因乱世而失其美;美丽的桃花,更因一种祭告天地的血色盟誓,灿灿然烘托出三兄弟于桃园义结金兰的仪式之美,呈现出“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忠”和休戚相关患难与共的“义”。因此,桃园结拜实际上是一种文化选择,一种根植于文化传统的厚土和民间道德感情的时代性选择,一种顺应社会和历史发展的人生理想和精神外化。

桃园之宴,“痛饮一醉”的是酒;桃园之拜,恰是一杯饮不尽的酒。从此,痛而饮之,想醉就醉。

古往今来,多有义士豪杰立誓为盟结为异姓兄弟,或也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然唯有这桃园结义,书写了三国历史的恢宏开篇,以情感维系的方式在沧桑岁月开辟出一条血路,以生死相许的人伦范式在波澜壮阔的乱世纷争中成就了惊世伟业,其意义岂可与人世常情相提并论?!

忽而想起“夸父逐日”的远古神话。据传夸父为理想逐日而死,其时“弃其杖,化为邓林。”邓林,即桃林。英雄最终失败了,死了,却化为一片艳红的桃林。这片桃林,无疑是一种富有象征意味的诗性意象,一种赋予人生信仰和生命意义的某种世喻:

人在,雄心在;人不在,精神不是还在吗?

生命在,追求在;生命不在,灵魂不是还在吗?

这片桃林,这片隐寓天命意味的桃林,因此而绝色,因此而永恒。

前有桃林,后有桃园,越过时间之巅,不知是否有某种文化脉传,抑或精神契合?

吾之愚也,一时还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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