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书写中的疼痛与温暖

林琳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乡村书写中的疼痛与温暖

林琳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钟世华的诗集《冬天里的光》不仅表现出了对城市、乡村、时间与存在等的多维思考，还在反思、痛惜、追认与守护等复杂情绪中，追寻并靠拢着自我的真实。在以自我生存经验为依托的基础之上，《冬天里的光》展现出了大量的现代城市辐照下的乡村书写。诗人在带有智性色彩和沉潜意蕴的乡村书写中，抒发着个体生存体验的“疼痛”抚摸与疼痛感触交缠并存的“温情”。

钟世华；《冬天里的光》；乡村书写；家园意识

钟世华的诗集《冬天里的光》收录诗歌八十余首，共分为四辑。通过阅读其诗作，笔者发现乡村书写不仅在钟世华的诗中占有一定的比重，而且“乡村”仿佛成为诗人始终无法绕开的写作聚焦点。诗人在反复的回味与揣摩之中，一次次地写出了在当下城市化进程不断加速过程中的乡村实景。这种对乡村实景的展现与描摹，不是完全透明地全盘托出，而是经由一定的智性思考，带着反思、痛惜、追认与守护等复杂情绪，用精细的语言和丰富奇特的想象衔筑起了乡村书写的镜像，并在诗歌中不断地去发现自我，回归自我。与一般的乡村书写不同，钟世华诗中的乡村书写往往与其家园意识紧密相关。有关乡村的描写不仅仅是诗人对被城市文明腐蚀的某些乡村现状的反思，更离不开其浓厚的家园守护精神与意识。在钟世华的诗作之中，乡村是被审视被观察的对象，更是提供精神动力的支撑，而这样的书写方式更多地与其个人生活经历之间建立了联系，正如有学者总结出的：“诗人（钟世华）出生于北海的一个乡村，曾经离开家乡求学于湖南，迄今为止，他的诗歌大部分都写于这段时间，‘家’、‘乡村’也就成为他感情抒发的主要对象。”[1]

一

在《冬天里的光》这本诗集中，较为显著的乡村书写集中在第一辑。该辑以《乡村记事》开始，展开了一幅又一幅的乡俗风情画卷。这些画卷所展现的却并非是柔和清丽的祥和之景，而是为现实中的世俗琐碎所霸占。这一辑的诗歌整体展现出的是深沉的暗黑冷色调，并在这种冷色调里，传导出乡村书写的疼痛来。这里的疼痛并非指直接的生理感受，而是一种心理体验。这种心理体验既指诗人创作时面对乡村现实图景的痛惜，也是诗人精细的语言表达提供给读者的阅读感受。钟世华在《乡村之夜》中这样写道：“岩石和鹰交换一种姿势/乡村的疼痛接近一朵花的死亡/黑暗如歌喉流落民间/鸟坐在笼子，守望一片苍茫”。诗人将“乡村的疼痛”形容为“接近一朵花的死亡”，可见，现实乡村图景中的某种变化与趋势，是疼痛而不是死亡，但却是一种类似美的毁灭的痛惜。诗人在多首诗作中都展现了这种“乡村的疼痛”，每一次的书写并非是纯粹地揭露，而是伴随着他深沉的思考。《乡村记事》通过乡村生活的几处剪影展现了乡村生活的现状：“村口新修的一条致富马路，通往悬崖/下面是三根竹子架起的木桥/很多人冒险走过去。春耕的日子/田野却一片荒芜。田头蹲着的村民/在讨论今晚六合彩的走势”，在经济大潮的席卷与城市化进程的加速之下，乡村与城市早已彻底改变了曾经互相隔膜的状态，城市经济的发展在带动乡村经济的同时，也将大量的农村劳动力吸取出去。大批的农民怀揣着致富的梦想，放弃了门前屋后的土地，背离家乡，奔向了钢筋水泥筑起的城市。然而，这条路却是“三根竹子架起的木桥”，也许是不归的失乡之路，也许是迷惘的丧我之途。然而，留下了的人也不再是曾经的模样。在都市文明的影响下，他们不再信奉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至理名言，却试图不劳而获，投机取巧，在春耕的日子里荒芜了田野。“一片荒芜”的田野，是乡村的疼痛，流走了人群，流失了辛勤与收获。诗人面对这样的图景是忧虑的，“悬崖”、“冒险”这样的词汇将作者的担忧和痛心传达得淋漓尽致。正如诗的最后一句所言：“深夜。闭上眼。我总感觉那是一口警钟”，在这里，诗人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与无可奈何。

除了《乡村记事》外，《我的诗歌流着村民的眼泪》、《风走过城市背后的村庄》等诗作也从不同角度展现了诗人所观察的乡村图景。《我的诗歌流着村民的眼泪》，写出了挣扎在生存底线上的村民的心酸：“燕子，乡下的泥水工，裤腿上安睡的泥点/板结了多年的心事”；“入夜，村民抱着村口那一小片池塘做梦，在我很浅/很浅的诗行里，流着他们的眼泪”。而《风走过城市背后的村庄》则站在“城市—乡村”二元对立的视角，揭示了城市所盛行的对金钱的欲望蔓延到了向往城市生活的乡村之中：“风赤脚走过城市，十二生肖，露出金色，女人胴体般。/背后的乡村如痴如醉。某种心态，攀援成一种欲望。/上帝不合逻辑地活着，乡村吹黑补了又补的月亮/祈祷躲在失眠者的长夜，那块最肥的肉跪在彩票上/数字，符号被思维追杀，远了，又近了……/死亡的幽灵游荡，昨夜和今朝的界线/无处生根”，一种投机的心思四窜，生命变得萎靡不堪，时间混沌，人们开始迷失自我，生命的意义消减至对符号和数字的痴迷。这些诗作不仅有乡村底层生活的世俗与琐碎，也有夹杂在乡野间，流淌在诗人心间的智性思考。“人和兽集体自杀/土地的一生/被迫/怀孕”（《风吹过城市背后的村庄》）诗的最后将城市背影之中乡村生存的无奈与悲凉点染开来。“土地”作为一种典型的农耕意象，与生命紧密相关。在这里，“土地”孕育出作物，这种人们习以为常的自然被拆解。“土地”不再是提供粮食的根基，而是具有受难性质，被迫生产孕育粮食作物的对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土地”在此处代表了“村庄”，或者说“村庄”在城市的感染下所处的被动地位，也正如“土地”的被动性。城市的逐利与滋生的不良之风吹向了村庄，村庄也呈现出“被迫受孕”的状态，滋生了投机之心与逐利之风。诗人在痛惜之余也点出了乡村的某些消极状态。而这种智性的思考，也是钟世华诗歌创作的特点之一。

二

在钟世华诗歌的乡村书写中，除了对乡村现状的反映及思考之外，他通过语言所营造出的疼痛感也令人印象深刻。大胆的想象以及意象的巧妙叠加或并置，语言的精致打磨，使得钟世华诗歌中的诗与思能比较恰当地糅合在一起，迸发出张力，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诗歌魅力。

钟世华的诗歌呈现出一种万物有灵的奇妙世界。无论是山河湖海，还是飞禽鸟兽，或是风雨雪霜，等等。诗人常常以一种拟人化的手法，将其赋予人的情感、动作甚至是生活。例如：“天空飞过一只鸟，姿势如梦里一个翻身/雨失约，吹亮的山歌深藏着水鸟的忧伤”（《与沙漠的婚礼》）；“山谷背起窟窿，每一棵庄稼都/扎紧根系。煤油灯下，父亲的脖子/压成山梁；麻雀饿死在茅屋顶/鱼在温饱线上挣扎”（《我看不到人民币的影子》）；“奠祭。钟声锋芒举起/冬天死于一场意外事故/乡下的太阳把酒问桑麻/庙里的炊烟隔着雾气，煎煮/树枝上打盹的月亮”（《祭奠》）等等。这些富有灵性的描写，不仅灵动地呈现出了乡村的景象，同时还将诗人眼里的乡村之痛，巧妙地传达了出来：“麻雀饿死在茅屋顶/鱼在温饱线上挣扎”（《我看不到人民币的影子》）；“乡村突然年迈/迷途的羔羊苍凉无边/早熟的稻草泪痕悠悠”（《开往春天的地铁》）。这一处处的乡村剪影与镜头，尽管不直接触及具体乡村之痛，却营造出了“乡村突然年迈”的整体氛围。而这种年迈，不仅仅是迈向了时光，而且是一种濒临死亡的痛心疾首。“藏”、“饿死”、“挣扎”“死”、“煎煮”等等带有某种悲怆色彩的词较为大量地出现在诗人的乡村题材诗歌中，从某种意义上也渲染出了诗人对乡村的复杂情绪。

意象的巧妙叠加和并置，在钟世华的诗作中十分常见。在描写乡村的诗作中，意象的叠加和并置，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加深了“乡村之痛”，带给了读者更深刻的阅读感受。如《与沙漠的婚礼》中的第二节，“地风转走家园，乡野的丰收开始失去存根/粮食押上一生的欠条，高原的马背负债累累”。“家园”、“乡野的丰收”、“粮食”、“高原的马”这些与乡村紧密相联的意象层层相加，在“失去存根”、“一生的欠条”、“负债累累”的修饰下，呈现出家园荣光的衰落与颓败。乡村的现状注入了诗人的个体生命体验之中，带着伤感与无可奈何，倾注在诗行之间，流动着疼痛的感触。在《我的诗歌流着村民的眼泪》一诗中，诗人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孩子雪亮的眼睛里，时常发着高烧，怀里的土地/像锅里熬焦的鱼鳞。血丝枯竭”。“孩子雪亮眼睛”与“怀里的土地”都处于一种焦灼的状态，一个“发着高烧”，一个如同“熬焦的鱼鳞”。大量的农民背起行囊，离开乡村，踩着“三根竹子架起的木桥”，“冒险地走过去”。乡村青壮年人口的大量流失带来的留守儿童问题也愈发严重。孩子们对父母的思念是焦急的，而失去耕种的土地，荒芜颓败地也如同焦枯的鱼鳞一般，失去生机与活力。诗人在这里再次以两个有着某种内在相似点的意象组合，书写了乡村的疼痛。

三

词语的碰撞中所激发的张力，以及情感的丰沛，使得钟世华的诗歌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他在诗歌中对乡村故土的关注以及强烈的守护家园的意识，让人不由得动容。而除了在乡村书写中所传达出的“疼痛”之外，“温情”是其乡村书写的第二个关键词。

在钟世华的诗歌中，有关乡村的书写，不仅将乡村的种种现状，以艺术的方式凸显出来，表达了诗人的“乡村之痛”。同时，与“乡村之痛”共同交织的还有“乡村之情”。除了直接凸显“温情”的诗作之外，在部分诗作中，“乡村之痛”是作为明线而存在，“乡村之情”则作为暗线与其相辅相成。在钟世华的诗歌之中，乡村书写所展现的“温情”，有对乡土的怀想、对人情的体味、对乡村生活的感知与眷念。在《与沙漠的婚礼》中，“流水从清贫中逃跑，鱼怀念有雪的冬天/路过天堂，爷爷怀念红薯饭的童年”将这种对故去的乡村生活的怀念，尽管以一种平缓的语气，不作过多修饰的语言，和不着明显情感痕迹的方式娓娓道来，但却将这种念想的意味渲染十足。生活清贫的年代里，自然环境没有遭受较大破坏，物质匮乏的年代却有着精神的富足。这一节中的怀想与上一节中“地风转走家园，乡野的丰收开始失去存根/粮食押上一生的欠条，高原的马背负债累累”的现状描写形成了对比，更加深了这种怀念的意味。亲情占据了钟世华诗歌中“温情”部分的一大比重，亲情部分也常常与乡土情结合在一起，例如《冬天里的光》。《冬天里的光》一诗将“温情”抒发平静、克制却又温暖感人。这首诗只有两节：

腊月的一场雪，从想象外抵达

像浅草的叹息，抑或花开的声音

忽明忽暗

在南方飘雪的日子，鸟怀着疼痛离开

最初盛满阳光的枝头

整个冬天，父亲

守护着乡村的稻香和晚烟

顺着视野

我看到黎明的影子

印在父亲脚下

指尖上的月光，像把弯刀

将往昔的日子收割

在诗的第一节中，诗人以精致的语言描绘了一幅乡村冬日图。轻柔且舒缓地勾画了一场雪的飘落和冬天的来临。第二节“父亲”的形象出现在这幅冬日图之中，“父亲”通常给人宽厚、稳重的印象和感受，代表了血肉亲情。而“稻香”、“晚烟”、“月光”的意象组合，将乡村的日暮之景呈现了出来。“稻香”、“晚烟”呈现出了乡村的静谧与柔和，是日常所见的寻常，透露着温暖的情思。诗人在这里将亲情与乡情糅合起来，全诗在日暮之中显得稳重、平静而柔和。而这种不刻意凸显情感的诗句，却反而在平静与克制中将一种寻常场景中所包含的温情释放了出来。

除此之外，《母亲的点滴》、《车站》、《父爱是一本摊开的书》等诗，都着重地书写了亲情所带来的温暖，这种温暖也正如诗人在诗中所书写的“无须翻越阳光/书的扉页/你便能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每天都是一个新的渡口”。在这些诗作中，我们看到了提供精神支撑的力量，看到了在“风渐起，路断时/我迷了方向”（《我在风里跑》）时，召唤“我”一步一步走回“陌生的草原”的声音。这些诗作充分展现了亲情的温暖与柔和。

诗人钟世华的诗歌世界既有对乡村之痛的细致把握，也有对故土温情的静静抚摸。他在写作中始终坚守了强烈的家园意识，并以此执着地书写着乡村的现状，与此同时，他把自我对乡村现状的反思、对城市化进程带来的一系列影响的体现，以及对生存本身的沉潜思考熔铸于诗行之中，以其丰富的想象力构筑着属于自己的诗歌之城。钟世华诗作中的乡村书写的疼痛与温情最终都指向了其强烈的家园守护意识，因此，深厚的乡土情不仅是支持诗人继续前行的力量，而且也是诗人用心去守护的一片“精神高地”。而透过这些诗作，我们看到了诗人对乡村的过去和现在的执着守护。钟世华所坚守的对家园，对乡土的炙热之情也透过文字与诗行传达出来，这使其诗歌在抒发自我情感的同时具备了鲜明的个人特色，他也由此构筑起了属于自我的诗歌风景。

[1]罗小凤.不断向自我靠近——西江作家群代表作家钟世华诗歌的精神探索[J].百色学院，20111（1）.

责任编辑：罗瑞宁

Pain and Warmth in Country Writing

LIN Lin
(School of Literature,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100089)

Zhong Shihua's poetry anthology Light in Winter not only displays a lot of thinking on city,country,time and existence,but also in complex emotions such as reflection,deploration,ratification and guarding,searching for and approaching real self.On the basis of self-survival experience,Light in Winter shows a large number of country writing in the irradiation of modern cities.In the country writing with the color of wisdom and implication,the poet expresses the"pain"touch of individual life experience and the"warmth”of intertwining and coexisting with the pain.

Zhong Shihua,Light in Winter,country writing,homeland consciousness

I207

A

1674-8891（2016）05-0112-03

2016-08-10

林琳（1991—），女，湖北应城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