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心雕龙》建安三曹论评议

2016-03-18

赣南师范大学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文心雕龙曹丕曹植

蒋 凡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文心雕龙》建安三曹论评议

蒋凡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433)

摘要: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论三曹,多成为后世评论三曹文学贡献的理论根据,多有可资学习借鉴之处。刘勰对三曹作品的批评,系将其安放到整个文学演变的历史长河中去做动态的具体考察;对于曹操的文学成就,刘勰并无故意贬抑的偏见,但由于时代的影响,其对于曹操文学存在某些认识不足之处;关于丕、曹兄弟文学,刘勰认为应将政治地位等因素加以排除,这有其合理性,刘勰肯定曹丕乐府诗的特定贡献,认为其理论建树优于曹植,而在诗文创作方面,则给予曹植“独冠群才”的高度评价,都是合乎实际的。

关键词:文心雕龙;刘勰;曹操;曹植;曹丕

在《文心雕龙》(以下简称《文心》,或只称其篇名)中,刘勰具体讨论了建安文学中的三曹,即曹操与其儿子曹丕、曹植的文学活动及其艺术成就,其所议论,颇有分量,有许多评价、鉴赏及其批评观念,大多成为后世评论建安三曹文学贡献的理论根据。但也有若干批评,后人多有不同的议论。比如认为刘勰对曹操文学成就与贡献少有提及,或评价不高而多有批评;扬丕抑植,似乎也有欠公允等。这种说法也有一定的道理,但如摆到特定的历史语境中去考察,就会发现刘勰所论,除个人文学爱好外,更主要的是受时代审美观念的影响。在《文心》中,刘勰作为文学思想家、理论家,他在评价文学的历史发展长河中的众多作家作品时,强调“擘肌分理,唯务折衷”(《序志》篇),力求公正客观而全面;但作为一个被时代制约而有理论个性的文学家,由于时代不同及个人主观欣赏偏好的渗入,要完全达到恢复历史原貌的公正客观,却是不可能的梦想。因此,其评三曹文学,是非优劣,或有不到位的地方,也是可以理解的。关键还在于读者的深入思考与明辨能力。一旦看清事象背后的本质,则《文心》之论三曹,多有可资学习借鉴的。

首先,刘勰对建安三曹作家作品的批评与方法研究,是把它安放到整个中国古今文学演变的历史长河中去做动态的具体考察,这就比静止机械地就事论事的割裂式的批评要高明得多,只有在文学历史发展中去思考,才能真正把握建安三曹文学的地位、作用及影响,这才算是把准了时代的跳动脉搏。东汉以后,儒学复兴,对文学影响很大,故《时序》篇曰:“然中兴之后,群才稍改前辙,华实所附,斟酌经辞,盖历政讲聚,故渐靡儒风者也。”其间,虽有汉灵帝好艺文而“时好制辞”,开鸿都之学,但主流文学的蔡邕、杨赐等领袖人物,“比之俳优”而不屑一顾。只有发展到汉末献帝建安时代,因时风众势的转移,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如《宋书·臧焘传论》所称,当时是“主爱雕虫,家弃章句”,文学创作及其批评欣赏,已成为一种新的流行时尚。因此,建安文学的繁荣发展,促进了建安文学的观念转型,愈加重视作为审美艺术的文学特征。故《时序》篇曰:“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按:曹操)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按:曹丕)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按:曹植)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以下具体论述建安七子的文学成就,然后加以概括总结,曰:“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这就把三曹及建安文学安放到中国古代文学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去思考,具体论述了三曹及建安文学的时代风貌及其艺术特点,从而在魏晋文学自觉的形成过程中,摆正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建安文学,从汉时文学作为经学附庸的身姿,逐渐实现了向文学独立觉醒阶段的过渡。而处于魏晋文学最初自觉萌动阶段中的三曹父子,其倡导及文学实践活动的影响及带动应说是功不可没的。故与刘勰同时的钟嵘《诗品》也说:“东京二百载中,惟(唯)班固《咏史》质木无文。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於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於时矣。”(《诗品·总论》)钟氏对于曹操父子三人的提倡开拓之功,叙述实事求是。如果结合曹植《与杨德祖书》来看,这应是魏晋时人的共同认识。曹植称:“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独步於(于)汉南,孔璋鹰扬於(于)河朔,伟长擅名於(于)青土,公干振藻於(于)海隅,德琏发迹於(于)大魏,足下高视於(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也。吾王於(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尽集兹国矣。”所称“吾王”,即指己父魏王曹操。曹操在推动中国统一的战争紧张时刻,不忘广泛召集文学艺术的人才,建安七子尽入其彀中。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曹操最为急需的是政治军事人才,如荀彧、郭嘉、张辽、徐晃之类,建安七子并非熟悉政治军事之人,如王粲随曹操大军南征,实际责任不过是陪王伴驾作为饮酒赋诗的文学侍从而已。但曹操却希望延揽他们在身边。操南征,荆州归降,粲奉觞贺之,以为袁绍刘表弃贤不用,国危而无辅;而操则收其贤俊,横行天下,“使海内回心,望风而愿治,文武并用,英雄毕力,”(《三国志》卷21《王粲传》)歌颂曹操的文治武功,有助其建国大业的发展稳定,起了政治家与军事家所达不到的作用,他因曹操的赏识而赐爵关内侯。由此可见曹操对文学的喜爱与提倡是出于真心的热爱。一生戎马倥偬而在马背上治天下的曹操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其接班人丕、植诸儿呢?读曹丕《典论·论文》及《与吴质书》),可亲切感受到他对文学及文学家那发自五内真诚热爱的程度,对建安七子,他虽贵为太子,但却以平等的姿态视为至友,其至情至性,令人感动。这在封建社会中是很少见的。由这样领袖人物出来登高一呼,诗人作家无不热烈响应。以此,建安文学的繁荣发展,既与时代有关,同时也和三曹父子的真心热爱和提倡息息相关。

其次,对曹操的文学评价问题。曹公父子三人在魏晋文学觉醒萌动的初始阶段,起了登高一呼,群从响应的倡导作用,其功不可没。但在建安文学的发展中,其领袖群伦的崇高地位,并非因为他们的帝王身份,而更重要的是他们热情参与及其出色的文学实践活动,他们是以作家诗人的优秀文学作品来获得时人的尊敬的。在历史上,帝王作为政治家,他们对文学创作活动会产生一定的影响,但这不是最根本的决定因素,更重要的是帝王个人的文学爱好、理论自觉及其实践活动,直接影响了文学创作及理论批评的荣枯。刘勰在《文心》中论建安三曹,并不是讨论其政治功业及建树,而主要的是对文学的思考、认识及其文学创作的实践活动。建安是汉献帝年号,曹操是丞相而非皇帝,但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实际上的生杀予夺的最高统治者,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无须征求皇帝的意见,他可让汉献帝生,也可让他死。据《后汉书》卷10《皇后纪》下载:“自帝都许,守位而已,宿卫兵侍,莫非曹氏党旧姻戚……其余内外,多见诛戮。”操后以事入见殿中,帝不任其愤,因曰:“君若能相辅,则厚;不尔,幸垂恩相舍。”当操欲诛伏皇后时,后向献帝求救,帝曰:“我亦不知命在何时!”于此可见,曹操实是价真货实权力最高之人。作为政治家,他只论利益,而不计人情,诛杀皇后皇子,如踩死蚂蚁一般,绝无怜香惜玉之心。但在建安二十四年曹操率军征汉中刘备时,西曹掾魏讽叛,诛,连带王粲二子并诛,于是王粲绝后。据《后汉书》卷21《王粲传》裴注引《文章志》曰:“太祖(按:指曹操)时征汉中,闻粲子死,叹曰:‘孤若在,不使仲宣无后。’”表现出对建安七子之首王粲的真挚怜惜之情。曹操爱怜的不是政治家王粲,而是文坛奇才王仲宣。建安七子等受曹操重视而加延揽征聘,主要不是因其政治才能,而是因其文学才华。王粲赐爵关内侯,原因在此。曹操收荆州后,王粲奉觞贺,以为曹公文武并用,海内归心。对文学的爱好与提倡,正是曹操“文治”的重要方面。又如,对于七子中擅作檄移的陈琳,琳原依河北袁绍与曹操为敌,他曾作《为袁绍檄豫州》檄文,攻击曹操罪状,很是刻毒,如曰:“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腾,与左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父嵩,乞匄携养,因赃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操)身处三公之位,而行桀纣之态,污国害民,毒施人鬼!加其细致惨苛,科防互设;罾缴充蹊,坑阱塞路;举手挂网罗,动足触机陷:是以兖、豫有无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历观载籍,无道之臣,贪残酷烈,于操为甚!”檄操之罪,声色俱厉而辞气凛然,不留情面。后袁败后,陈琳归曹。据《后汉书》卷21所附《陈琳传》曰:“琳避难冀州,袁绍使典文章。袁氏败,琳归太祖。太祖谓曰:‘卿昔为本初移书,但可罪状孤而已,恶恶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琳谢罪。太祖爱其才而不咎。”以此,刘勰《文心·檄移》篇概括曰:“陈琳之檄豫州,壮有骨鲠,虽奸阉携养,章实太甚,发邱摸金,诬过其虐;然抗辞书衅,皦然露骨:敢指曹公之锋,幸哉免袁党之戮也。”指出文章内容或有过当之失,但就艺术而言,慷慨任气,壮而有骨,直指曹操的忌讳要害,是篇优秀传世之作。但曹操并不因此而杀琳,反而不仅放其生路,还给他官做。让他继续其文学创作活动。琳传裴注引《典略》,论述了陈琳归曹后的写作及曹操对他的评价,曰:“琳作诸书檄,草成呈太祖。太祖先苦头风,是日,疾发,卧读琳所作,翕然而起曰:‘此愈我病。’数加厚赐。”这已超越了政治层面,而是文学家对文学家的欣赏了。因此,刘勰在《檄移》篇中称“敢指曹公之锋,幸哉免袁党之戮也”之语,实指出了曹操作为文学家之伯乐的功劳。曹操爱才如此,原因就在于他自己也是大文学家,颇知诗文创作之甘苦,岂能为一时之失而戮诛文学名士!其爱才、惜才、护才、育才之心,皎然可见。建安文学的繁荣当然与其对文学的爱好和审美追求有关。古代史家曾称曹操是“外定武功,内兴文学”(《三国志》卷十《荀彧传》裴注引《魏氏春秋》),在他南征北战的戎马倥偬之时,仍不忘提倡给文学给予较宽松的条件,创造相对自由的文学生态环境,其重文治建设之功,岂可小觑。

说到爱才及对文学自觉的认识,相较而言,操子丕更胜乃父一筹。他接班前后,就把父亲的提倡,从个人爱好的意愿,提升到审美自觉的理论高度,努力提升文学的地位,故有《典论·论文》之作,把文学从经学附庸的俳优助乐的仆从困境中解脱出来,提升到经国大业和赏悦身心的崇高地位。《典论·论文》明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文学作用如此之大,人们岂能不加精心呵护而养之育之,使其发展壮大。对于历史上一直存在着的“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的说法,刘勰在《知言》篇中称引并同意曹丕之说,认为这种心态不利于文学的健康发展,应加以批评。政治家中真正懂行的文学家,应作为优秀文学家的知音和伯乐,相互爱惜,并给予独抒性灵并一展才华的机会,而不是处处加以苛评、压制和设置障碍。曹丕在建安时,虽然贵为太子,但建安七子等文学家,在其心中,确是平等相待的朋友,而非随心驱使的下属。其《与吴质书》曰:“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已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其于七子之辈,感情之真挚,极为动人。在建安七子中,孔融是个另类,因为他喜欢搞政治,不断当众讽刺、抨击曹操,所以后来曹操借口“不孝”罪名把他杀了。曹操杀的是作为政治敌人的孔融,而不是作为文学家的孔融。而且,这是个案,并非曹操对文学家的普遍压制。而曹丕对乃父所诛之孔融,对其文学,却颇多称扬之辞。其《典论·论文》曰:“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对于孔融文学的评价,应说基本合乎实际。孔融在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被杀,当时曹丕不过21岁。而《典论·论文》谈及建安七子相继凋零,当然必写于建安晚期无疑。在孔融被杀后,曹丕仍把他作为建安七子之首来加以批评,所称“体气高妙”“扬(雄)班(固)俦也”,给予很高的文学评价。这虽不是政治上给孔融平反,但实际也是对乃父的纠偏,是一种“干父之蛊”(《易经·蛊卦》)之举。这就说明,曹丕不是从政治角度来看待孔融,而是从艺术审美的角度来对孔融作文学评价的,并给予很高的历史地位。认为其声名将与七子一起,传之不朽。从这里可以看出,曹丕与曹操相较,如果说曹操对文学的呵护,尚属个人爱好的行为,而发展到曹丕,则在乃父影响的基础上,加以观念的升华,提高到理论觉醒的程度来加以概括。在魏晋文学觉醒的理论发展进程中,有四部著作尤为重要,即曹丕《典论·论文》、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曹丕《典论·论文》是魏晋文学自觉理论初萌的代表作,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树立了一个值得纪念的丰碑。当年建安文学的繁荣发展,原因很多,天时、地利、人和,各种条件天然凑泊,自然形成,其中,三曹父子在理论自觉阶段的倡导与努力,当然也有直接的关系。时代造英雄,反过来,英雄也在推动时代车轮前进。三曹之于建安文学,正可作如此解。

关于曹操的文学评价问题,有人认为,刘勰《文心雕龙》对曹操诗文成就,认识不足。其实,如果认真阅读《文心雕龙》,就可知刘勰对曹操并无故意贬抑的偏见。与刘勰同时的钟嵘《诗品》,也置曹操诗于下品,曰:“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这是齐梁时人的一般认识。钟氏论诗的“三品升降”,曹操能进入百二十人之列,“预此宗流,便称才子”。在文学发展长河中,能被刘勰、钟嵘选上,加以讨论,进入古代精英才子之列,岂有贬损之意?实事求是地加以比较,三曹文学,曹公的确难以超逾儿子丕、植。后来清刘熙载《艺概》故作惊人之语,谓“曹公诗气雄力坚,足以笼罩一切,建安七子,未有其匹者也。”其称操诗“气雄力坚”,合乎实际,但谈“建安诸子”(按:其中包括了丕、植)之诗,“未有其匹”,则难免过当溢美之辞。

刘勰对于曹操文学,虽无故意贬损之意,他的评论,也是力求公正、客观而全面,以尽量合乎文学实际。但要真正做到却很难。因为,刘氏处于齐梁时代,其时代审美风尚,重骈俪文学的绮靡流丽,而刘勰个人又重视儒家传统之征圣、宗经的典雅之风。这与曹操在汉末建安时代重刑名,提倡通脱清峻的简约质实审美精神很不一致。因此,《文心雕龙》评曹操文学,既有合乎实际的一面,同时也有存在某些认识不足之处,是自然正常的。刘勰对三曹,都是既有肯定和颂扬,也有批评和讥议。其批评并非专为曹公诗文而发。除了《时序》篇“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一段,及《檄移》篇陈琳檄文击操而“敢指曹公之锋”一段,上已提及另议,现对《文心雕龙》有关各篇逐条征引而加以具体讨论。

《养气》篇曰:“至如仲任置砚以综述,叔通怀笔以专业,既暄之以岁时,又煎之以时日,是以曹公惧为文之伤命,陆云叹用思之困神,非虚谈也。”仲任,王充字;叔通,曹褒字。均为后汉文人学者。据谢承《后汉书》载,王充写作,“于宅内门户墙柱,各置笔砚简牍,见事而作。”范晔《后汉书·曹褒传》曰:“昼夜精研,沉吟专思,寝则怀抱笔札,行则用习文书,当其念至,忘所之适。”王、曹二人,都是勤奋于写作的例子。如刘勰所说,文学写作必养其气,因为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未言积内为气,作文发表则化而为言,“心虑言辞,神之用也”,如果“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见《养气篇》)。人的精气神一旦消耗过甚,岂不影响人的健康?在这方面,曹操是作家诗人,有其亲身体验,故发“惧为文伤命”的感叹。这是创作的甘苦之言,是合乎实际的而非虚言。刘勰充分肯定了曹操的这一说法,并在此认识的基础上,提出了“清和其心,调畅其气……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贾余于文勇”,进一步摆出了“卫气”之方,这就把曹操消极应对化为积极的养气,是文学理论的提高。但曹操所论,也并非全然消极,一是他指出了创作伤气,是个艰苦的艺术劳动,如果没有自觉“雅爱诗章”的爱好,又何必自讨苦吃呢?因此,其创作“伤命”之叹,又引发曹丕的积极思考和自觉认识,从而在其《典论》中第一次提出了“文以气为主”的创作论。这就为中国古文论的发展,做出了自己的贡献。曹操抛砖引玉,也有诱导之功。后来刘勰《养气》篇,所论更全面,但曹公父子的理论影响,也是痕迹宛然而清晰可见。

《章表》篇曰:“昔晋文受册,三辞从命,是以汉末让表,以三为断。曹公称为表不必三让,又勿得浮华。所以魏初表章,指事造实,求其靡丽,则未足美矣。”《诏策》篇曰:“魏武称作敕戒,当指事而语,勿得依违,晓治要矣。”在散文的写作方面,刘勰从内容方面,肯定了曹操的“指事造实”“指事而语”的要求,因为表章、戒敕之类文体,是当时朝廷上下的应用公文,实用性强,为了国家的政治施行,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如果文章是用浮华夸饰语言来向朝廷献策,内容不实,朝廷可能因此而政治决策失误,造成国家不可弥补的损失。因此,曹操对章表戒敕等提出了“指事造实”——也就是按照如实反映的要求,不要模棱两可的“依违”之言,这是合乎他那重法家刑名的政治理念的。在这方面,刘勰从政治内容方面,肯定了曹操的说法,认为这是“晓治要矣”,也就是符合国家政治的需要的。但另一方面,刘勰却从文学的审美艺术方面,对曹操提出了批评与否定的意见,认为依曹公的写作要求,“求其靡丽,则未足美矣”,也就是说,曹操散文,艺术上质朴无文,不能给人以美的享受。这一批评,并非刘勰的个人偏见,就是钟嵘,也有“曹公古直”之评。这是因齐梁时代风气及其审美要求不同造成的。

在建安时代几百年后,齐梁的士夫文人,受时代骈俪文字的熏染,追求艺术的“靡丽”。如《明诗》篇所说:“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意也。”说的虽然是诗,但对骈文创作,要求艺术“靡丽”的形式之美,确是共同的标准。比如晋末宋初的大诗人陶渊明,其诗平淡自然,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具有很高的地位。但南朝人不这么看,作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因其诗“文体省净”“笃意真古”,质直无华,因而钟嵘《诗品》只把他列入中品。而刘勰《文心雕龙》,则干脆不置一辞、不加评论。这不是刘勰对陶渊明有歧视,而是时代追求“靡丽”的审美风气使然。因此,刘勰对曹操散文“未足美矣”的批评,虽然不公正、不全面,但却是南朝齐梁的一代审美评价。

其实,文学是有创作个性的,艺术要求是多样的。只要形神兼备,感情强烈,能够激动人心,那么不管艺术是华丽也罢,质朴也罢,都可以产生优秀的文学作品。曹操诸多章表戒敕之作,虽然艺术上质朴无文,但却大多语简而气盛,体健而言壮,说理充分而逻辑严密,令人叹服。加上他善于捕捉细节做典型描绘,因此许多文章常具鲜明形象而令人感动。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曾说:“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汉末魏初的文章是清峻,通脱。在曹操本身,也是一个改造文章的祖师,……他胆子很大,文章从通脱得力不少,做文章时又没有顾忌,想写的便写出来。”(见《鲁迅全集·而已集》)分析透彻精深,操文虽然无暇推敲华词丽句,但却摆脱了传统经典的一切拘缚,怎样想就怎么写,自由挥洒,自在如意,而不受前人章程所限。这是“改造文章”的文学解放,刘勰《文心》所欠缺的,正是冲破经典传统藩篱的精神与勇气。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说明了自己在“江湖未静,不可让位”,更不可让出军权,理由充足,讲究实际而不慕虚誉,如云:“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又曰:“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见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六朝文》中《全三国文》卷二。)绝不受传统儒家谦让之风的影响,政治上讲实际,不该退让的就该坚持而巍然屹立,而不管世俗的反对与否。这种实事求是、无拘无束自由洒脱的精神,的确对汉儒经学桎梏是一个有力的冲击。这正与刘勰的征圣、宗经思想相乖悖,因此在《文心雕龙》中,对曹操文章,时加批评,也是可以理解的。

《乐府》篇曰:“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在这里,刘勰对曹操的乐府诗歌,颇表不满,提出了“实《韶》、《夏》之郑曲也”的讥评。今存曹操诗歌二十余首,皆为乐府诗,这实际是全面否定了曹操诗歌的成就。乐府诗是一种配乐演唱的特殊形式的诗体,本身与音乐关系密切。刘勰认为,《诗经》的诗,被“诗官采言”而披以乐律以后,成为可以歌舞演唱的歌词,可以起到“觇风于盛衰”“鉴微于兴废”的巨大社会作用。但秦汉以后,“雅声浸微,溺言腾沸”,人们厌弃《诗经》雅正典重之音,而喜郑卫淫词艳曲,改变了乐府诗风。汉乐府即使是祭天祭祖的《郊祀歌》《房中歌》,其乐章也非继承《诗经》古乐,而是来自于丽靡不经的民间俗世俚曲。以此刘勰兴“韶响难闻,郑声易启”之叹。这里对汉乐府诗歌走民间化、通俗化的道路的批评。而曹操乐府诗,却是在继承汉乐府民歌通俗化的基础上,继续加以延伸扩展与创造。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注引《魏书》曰:“(太祖)文武并施,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 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作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又引《曹瞒传》曰:“太祖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这些史料都证明了曹操的艺术嗜好,他所喜欢的是婉娈流丽的世俗歌诗,是属刘勰所指责的郑卫之音一类淫词俗曲,因此招来了“志不出淫荡,辞不离哀思”讥评。淫荡者,放荡不拘一格之谓也。但这也从反面说明了曹操乐府诗歌那突破藩篱而自由奔放的创作精神。曹操诗歌现实精神强烈,许多诗篇,生动鲜明地反映了时代的苦难,以及诗人那充满了同情的慨叹,因此被后人称为“汉末实录,真诗史也”。(明钟惺《古诗归》)就以刘勰举以为例的“北上”之篇《苦寒行》来说: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

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这首诗是建安十一年(公元206)征高干时作。当时高干屯兵壶关口,曹操大军从邺城(今河南临漳)出发,北度太行山,“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高插云天的高山,阻挡了大军的进路。接着以白描手法,描绘了行军的艰险与苦难。山路诘屈,车马为摧,熊罴对蹲,虎豹路啼,征战未开,行军已备历艰辛,这是很真实很动人的写法。如陈延杰《诗品注》所评:“备言冰雪溪谷之苦,尤为悲凉者也。”这就引发了诗人“悲彼《东山》诗”的无限叹息。《东山》,是《诗经·邠风》中的诗,据《毛诗序》,写的是周公东征伐叛,三年而归。诗中有“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之句,极写战士久历战乱,而思念故乡之心。全诗情感真挚动人,现实精神强烈。但由于曹诗不合《诗经》典雅歌调,以致被刘勰斥为哀思放荡的淫辞俗曲,这就可见刘勰对乐府诗歌逐渐走近民间的俗化倾向的不理解,其《乐府》篇中所称“淫辞在曲,正响焉生”“诗声俱郑,自此阶矣”的批评,正见其力主宗经思想而推崇典雅传统理论倾向,具有了一定的艺术保守倾向。有关曹操诗歌的现实精神及其意义,如《薤露行》《蒿里行》《短歌行》《步出夏门行》诸作,佳构名篇,堪称“诗史”“实录”。古今评论很多,我们不再多议。这里仅从艺术审美方面略加讨论。

曹操的乐府诗歌,风格刚健,语言质朴自然,感情厚实纯真,非常感人,更主要的是,他突破了原来乐府诗的体式限制,以便适合自己抒情达志表达思想情感的需要。因而挥洒自由,是有心的艺术开拓和创造。友人郑孟彤先生有精确的论述,如说:“曹操为了适应自己所要表达的思想内容的需要,能突破乐府古辞的限制,自由选择最适当的句式来表达。如《善哉行》古辞为四言,而他的《善哉行》其二、其三却基本上用五言来写的。《薤露行》《蒿里行》古辞都是杂言,而他却用五言来写作,又是写得那么成功。……这种运用语言的能力,还表现在他写作四言诗上。自从汉初以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四言诗因句式的短促,难以适应丰富多彩、错综复杂的社会生活的表现,……少有很成功的作品。然而,曹操却以其充沛的感情和驾驭语言的高妙手段,用四言句式写出了意境新鲜而富于感人力量的作品——如《短歌行》《步出夏门行》等,确实令人钦佩。”(郑孟彤《建安风流人物》第二章第三节,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49页。)总之,曹操诗风质朴自然,情胜于辞,同样非常感人。但因不符刘勰时代重靡丽的审美趣味,又不合刘勰重传统经典的典雅之风,因此而获其讥评,虽非故意贬损,但实是偏颇欠当之论。

《章句》篇曰:“昔魏武论赋,嫌于积韵,而善于贸代。”“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乃语助馀声。舜咏《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事类》篇曰:“表里相资,古今一也。故魏武称张子之文为拙,然学问肤浅,所见不博,专拾掇崔杜小文,所作不可悉难,难便不知所出,斯则寡闻之病也。”在这里,具体讨论了文学创作的艺术表达问题。曹操认为,诗赋的押韵,如果老是韵脚不变而一韵到底,就会缺少艺术变化之美,感情波澜层次含混不清,因此他赞赏用韵要多变化。这有一定的道理,长篇诗赋,如果一韵到底而无所变化,就会声调呆滞而缺少语言流动的音乐美;因此,曹操要求善于“贸代”——即随思想内容和感情变化的需要而变化用韵,这与语言的自然声气相适应,也与诗赋语言的音乐美的要求相一致。但曹操处建安时期,他对文学语言声音之美的探讨,还只是文学家的一种直觉感悟,常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文学语言的艺术总结,只有到了南朝齐梁时代,才提到了自觉加以理论探究的阶段。《文心雕龙》中有《声律》《章句》《事类》诸篇,就是文学自觉时代的产物。刘勰在《章句》篇中指出,陆机主张四句二韵即换韵,说法近于曹操的“善于贸代”。但刘勰研究后指出,“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多换韵与一韵不变,各有利弊。转韵太多太快,声调急促,也会妨害语言的音乐美。因此刘氏据此提出了自己“折之中和,庶保无咎”的理论主张,这就比曹操的认识要更加全面了。还有说到文学作品中如“兮”字一类虚词的“语助余声”,曹操不喜欢用,因为他认为虚词“无益文义”,不实在,这就说明了他对虚词语助及其语言艺术作用认识的局限——太实在,太死板,语言艺术的声气作用,不能完全依靠其是否具有实义来判定。刘勰在《章句》篇中就具体探讨了各类虚词语助的艺术功能,并依例断言,“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他在《颂赞篇》中就举了上古益赞禹、伊陟赞巫咸为例,说明“并飏言以明事,嗟叹以助辞也”。毫无实义的感叹虚叹,作用微妙,声调中自具强烈感情色彩,富有艺术魅力,而并非可有可无。这与曹操对虚词语助认识相较,无疑是理论自觉的深入与提高。至于《事类》篇中提到曹操对文章用典的认识,严格说来,这也属于广义的语言艺术问题。在魏晋六朝时期,骈俪文学逐渐走向繁荣昌盛,即使是曹操那质朴散文,同样是散中夹有对偶之句,驱骈入散,气息可闻。运用事类的用典问题,与骈偶、声律、辞藻一样,逐渐成为文学语言的重要艺术成份。这才引发了作为文学家的曹操予以重视,并批评了张子拙于事类用典不当的错误。所称张子,当为东汉人,但其所出不详。他专门从崔瑷、杜笃的小文章中拾掇抄袭,生搬硬套,所用典故不明出处,一旦追问深究,立刻露馅,这是读书不多,学问肤浅,见闻不广,欠缺修养造成的。文章善于用典,可起到丰富语言修辞艺术的作用,同时,用典的广博沉深,对于文章的典雅之风,也起了很好的影响。因此,刘勰同意曹操对张子肤浅用典的批评,并进一步指出:“故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尺枢运关也。”总之,从刘勰在《章句》《事类》诸篇中的讨论,可见曹操对文学的语言艺术的诉求,有一定的认识,也有一定的局限和不足。在这方面,刘勰对其言论的评议,基本上是合理的。

综上所述,刘勰《文心》论曹操一方面指出他在建安文学发展潮流中的倡导之功;一方面又根据自己所处齐梁时代的艺术审美需求,批评了曹操文学的质朴无文,缺少美的享受,这一批评只能说是南朝人的认识,但却欠缺历史公正的眼光。至于曹操曾发表若干有关文学的批评,刘勰逐一加以研讨,使理论批评有所深入和发展,这就引发后人对曹操文学贡献的讨论和深入,于曹公是有功的。

再次,关于丕、植二人文学抑扬的批评问题。如《才略》篇曰:“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旧谈抑之,谓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这实际涉及的是曹丕与曹植的文学比较研究的问题。关于丕、植兄弟二人文学高低优劣的议论,古今热议,或扬植抑丕,或扬丕抑植,应是各有其人。但现在遗存的历史资料不全,所见多为扬弟抑兄之论。故刘勰有“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之叹。如果我们参考刘勰同时人钟嵘《诗品》,或许可明白刘勰并非虚言。钟氏列曹植诗于上品,而置曹丕诗于中品,明显就有艺术高低之诠次。故钟评植诗曰:“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尔怀铅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晖以自烛。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干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评价之高,令人咂舌。而评中品曹丕诗曰:“其源出于李陵,颇有仲宣之体。则所计百许篇,率皆鄙质如偶语。惟‘西北有浮云’十馀首,殊美赡可玩,始见其工矣。不然,何以铨衡群彦,对扬厥弟者邪?”按:“偶语”,据曹旭《诗品集注》校,当为“俚语”形近而误,是。钟氏认为曹丕诗歌“鄙质如俚语”,与植诗之“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的评价相较,确是贬抑之劣评。刘勰并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认为历史上扬植抑丕之说,“雷同一响”,大多是从政治上着眼,而非文学上的考察。这是不公平的。曹丕、曹植,论真文学才能,各有特色和成就,不可以偏概全。于此着眼,不为无见。三曹父子,操诗古直骨壮,植诗慷慨悲鸣,丕诗则颇富文人气,一变乃父悲壮之习,而为“便娟婉约,能移人情”((清)沈德潜《古诗源》)之篇。应说三人各有艺术特色。而不可相互取代。至于在理论批评方面,刘勰评《典论》“辩要”,认为其议论简明扼要,说明问题,从而给予很高的评价。在文学的理论觉醒中,曹丕的贡献又明显优于曹植的《与杨德祖书》。如丕《典论·论文》称文学是“经国之大业”,极其重视;而植书则称引扬雄“壮夫不为”之言,以为“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两相比较,兄弟理论认识之高低清晰可见。刘勰的上述议论,应该说是实事求是之言。但这并不等于是扬丕抑植之论。承认三曹文学各有其特色和成就,并不意味着平分秋色而不加轩轾。只要细读《文心雕龙》各篇,就可发现刘勰对丕植二曹之文学创作,既有肯定颂扬,也有批评讥议,具体研究是较为深入而实在的。在许多并驾齐驱的描述中,如果我们细加揣摩,就不难发现他对丕植兄弟的文学创作,偏向曹植较曹丕略高一筹评价的蛛丝马迹。现逐篇具体讨论。

《明诗》篇曰:“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这段议论建安文学的艺术精神,是其“所同”的方面,当然是兄弟之间,并无抑扬之论。

《时序》篇曰:“建安之末,区宇方辑。……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这一段在评丕植兄弟作为文学领袖倡导培育之功,同样是比翼齐飞而无高低之议。

《谐隐》篇曰:“至于魏文陈思,约而密之……虽有小巧,用乖远大。”把丕植兄弟的隐语(即谜语)创作,合在一起进行批评,认为虽然周密简约,但对文学的“兴治济身”、提高道德修养等远大目标,显然是有违背的,因此,只能以“稗官所采,以广视听”待之,而不必加以重视。批评贬损,兄弟同受,不加分别。

《知音》篇曰:“及陈思论才,亦深排孔璋,敬礼请润色,叹以为美谈,季绪好诋诃,方之于田巴,意亦见矣。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这是从批评论的角度,提出曹植争胜逞能,喜欢听尊重自己的赞美之言,而对不同意见的批评,则讥为诋诃毁损而加以拒绝。如植《与杨德祖书》曰:“以孔璋(按:陈琳字)之才,不闲辞赋,而多自谓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者也。”又丁敬礼(廙)作文请其修改润色,植则叹为美谈。这是仅凭主观好恶而作随意批评,曹丕很不赞成,因而发为“文人相轻”之叹。在这方面,刘勰扬丕抑植,态度的抑扬是来自于弟兄二人文学批评的事实。这就说明,在理论方面,刘勰认为丕高于植,其所抑扬,合乎理论实际,并无不当之处。《序志》篇曰:“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至于魏文述典,陈思序书……各照隅隙,鲜观衢路……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对于兄弟二人之理论批评,似乎均有不满的批评。但细加推敲,评曹丕《典论·论文》是“密而不周”,理论虽细密,但尚不完备;评曹植《与杨德祖书》是“辩而无当”,虽然能言善辩,但强词夺理而有失允当。二者批评,意谓丕论虽尚未完备,但其所论可供参考提高;植书则于理不当而没有价值。同是批评之中,仍隐然有高低之分。在理论方面,刘勰明显是扬兄抑弟。前称《才略》篇有“《典论》辩要”之言,称赞曹丕理论辨析问题,简明要约,剖析利害。这是曹植所欠缺的。而《风骨》篇曰:“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干,则云:‘时有齐气’。论刘桢,则云:‘有逸气’。”对于曹丕把“气论”应用于文学理论,多加肯定赞扬。这又是曹植乏见之处。

但是从文学创作方面而言,除乐府诗外,刘勰似乎更重曹植。如《明诗》篇曰:“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华实异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兼善则子建、仲宣,偏美则太冲、公干。”称植诗具“兼善”之美,则评价当然高于曹丕无疑。又《章表》篇曰:“陈思之表,独冠群才。观其体赡而律调,辞清而志显,应物制巧,随变生趣,执辔有余,故能缓急应节矣。”对曹植章表散文,给予很高评价,“独冠群才”云者,非乃兄可比肩也。

总之,刘勰评价丕植兄弟文学,首先认为应把政治地位等因素加以排除,才能实事求是地从文学艺术的审美角度着眼,这意见有一定的合理性。不幸生于帝王家,兄弟为政权而相互争斗残害,不乏其人。历史上的政治同情是一回事,而文学评价是另一回事,不可相互混淆。其次,刘勰为曹丕文学“平反”,认为其乐府诗婉媚清丽,有特定贡献,其理论颇有建树,优于曹植,这些都是实事求是之言。但在诗文创作方面看,刘勰虽然具体批评了曹植的许多作品,但总体评价是很高的,“独冠群才”云者,已隐然见弟植高于兄丕之意。这也是合乎实际的,刘勰并非为丕“平反”而故作翻案的惊人之谈。

责任编辑:朱学平

·文学研究·

Comment on the Three Caos' Contributions Written in the Book of Wen Xin Diao Long

JIAGN Fan

(DepartmentofChinese,Fudan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Abstract:In the Book of Wen Xin Diao Long, Liu Xie gave comments on the three Caos, Cao Cao, Cao Pi and Cao Zhi, contribution to the literature which served as the theoretical basis for the later comments. Liu Xie gave a concrete comment on the Cao's literal works undr the changing history of the whole literature and didn't think highly of Cao Cao's literal works. Except fo political factors, Liu Xie thought Cao Pi's literal works proper and definite contrubution to the Yuefu poems. Liu Xie regarded Cao Zhi as the best of the three.

Key words:Wen Xin Diao Long; Liu Xie; Cao Cao; Cao Zhi; Cao Pi

中图分类号:I207.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4-8332(2016)01-0099-07

作者简介:蒋凡(1930-),男,福建泉州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文字批评史、近现代学术史。

收稿日期:2015-08-29

DOI:10.13698/j.cnki.cn36-1037/c.2016.01.018

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6.1037.C.20160118.1615.038.html

猜你喜欢

文心雕龙曹丕曹植
曹丕组织“驴叫葬礼”
论曹植对于形式美的追求
给曹丕的建议
曹丕:武功比文采更好
《文心雕龙》选读
《文心雕龙》:中国第一部系统的文艺理论巨著
曹植《白马篇》赏析
曹丕的击剑比赛记载
曹植辩鹿死谁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