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过化之地”与“节义文章之乡”:明清瑞金县志对地方形象的建构
2016-03-18李晓方
李晓方
(赣南师范学院 王阳明与地域文化研究中心, 江西 赣州 341000)
“阳明过化之地”与“节义文章之乡”:明清瑞金县志对地方形象的建构
李晓方
(赣南师范学院 王阳明与地域文化研究中心, 江西 赣州341000)
摘要:在王朝视野下,地处赣闽粤边区的赣南瑞金是一个“群盗肆虐”与“民风强悍”的县域。明清瑞金县志的编纂者们,并不满意于这一地方形象,他们通过挖掘、夸大、拟制和限定性解释王阳明在瑞金的史实以及瑞金本土历史人文资源,创造出一系列相关的地方性知识,将瑞金县塑造成“阳明过化之地”与“节义文章之乡”的文化形象,借此表达出他们的地方文化意识。
关键词:县志书写;地方形象;瑞金县志;王阳明
地方志与任何书写历史一样,都是特定时空背景下一定社会关系和价值观念的反映。近年来,学界从社会文化史的角度,对地方志本身的形成过程以及由此映射出来的权力、观念与社会变迁等问题多有探讨,并取得了令人注目的研究成果。[1]本人也曾以明清瑞金县志为个案,就县志编纂与宗族观念进行过探讨。[2-4]本文试图继续通过明清瑞金县志,探讨县志编纂与地方文化意识之间的逻辑关系。为此,笔者首先将对王朝话语下的瑞金形象进行勾勒,进而分析明清瑞金县志编纂者试图塑造的地方文化形象以及塑造的方法。希望通过上述两个角度的观察比对,更好地揭示隐含在县志中的地方文化意识及其表达方式,进而能更全面地理解地方志作为书写历史的社会文化史内涵。
一、“群盗肆虐”与“民风强悍”
据唐立宗的研究,明清时期的官员和士人对南赣地域印象不良,一提到“南赣”二字,俨然认定是“群盗肆虐”“穷乡僻壤”的代名词。[5]检阅唐氏作出上述结论所依据的史料,多与时人对瑞金的描述有关。可见,瑞金是给时人留下“南赣盗区”印象的重要县域。在赣南诸县中,“瑞金地接闽汀,在属邑最称僻远”*(明)董越:《绵江公馆记》,载嘉靖《瑞金县志》卷7《文章类》。,明人罗璟称此地“万山连亘,人迹稀少,其深阻处,常为盗区”。*(明)罗璟:《增修城垣记》,载嘉靖《瑞金县志》卷7《文章类》。在明代人的分析中,建县和教化的迟晚,政府有效控制的缺乏而长期沦为荒服之区,这是瑞金县流寇盗贼猖獗,以致养成强悍民风,素为“盗区”的重要原因。对此,明嘉靖年间担任过瑞金知县的蔡宗尧,有如下叙述:
迨南唐保大升为县,始立治所,属赣郡,列十邑中。原为荒区,流寇时尝窜奔,多被抄略。居民悚惶,致操竿兵,鼓譟村乡。而黄芦、苦竹之间,且有突轶虎狼,复佐为害。……其俗素尚强悍,信鬼神,疾恒祷祠,巫觋驱傩。其或有英俊可事诗书,为朝家才贤,盖出于耕稼佃鱼之外。*(明)蔡宗尧:《邑治厅壁记》,载道光《宁都隶州志》卷31《艺文志三》。
在蔡宗尧看来,瑞金自立县后,虽然不再是荒服之区,但受历史惯性的作用,仍然流寇横行,民风强悍,文教落后。“瑞金盗区”的印象,明万历年间担任南赣巡抚长达14年的李汝华,从上级长官的角度,也表达过高度关切和深深隐忧:
瑞金在郡东偏,相距三百八十里。陆通闽粤,水连章贡。使客络绎,供亿频繁。其俗少事商贩,惟务稼穑,地狭而生殖不丰,土瘠而物力且诎。较之他邑,此殆其冲疲者。地近广闽,盗贼常为出入。四境皆崇山峻岭,嵌岑崎亥。明弘治间,流寇入城。嘉靖中,流贼侵境,知县王釴前后统兵捕获贼首刘松一、刘掺等,解送军门正法。向因盗贼突境,于要路设隘一十二所。有鹅公隘,路通石城,高险难以屯兵;有黄沙隘,路通汀州,平坦可据以守;其车断、陈輋、日东、黄竹、湖陂、平地六隘,路通长汀等县;桐木、新中、新迳、塔迳、□阳五隘,路通武平等县。皆崎岖险窄,防守甚难。而雪竹岭、黄土垇,守之者有瑞林巡司;鹅公、黄竹岭,守之者有湖陂巡司。惟东南之桃阳岽、卢公岽,为长汀武平必由之迳。邑北之罗屋寨、寒鸡山,为宁都、石城接壤之所。山险人稀,去邑俱遥。异处流民,尚属可虞,司牧者所宜警惕者也。本邑事简民淳,公赋易完,近多异县侨居之民,颇不便于地方。*(明)李汝华:《地舆图说》,载康熙《瑞金县志》卷2《地舆志》。
李汝华详细记述了瑞金与相邻县域间的隘所,反映出官员认定地处三省边界、四境崇山峻岭的自然环境,是孕育“盗区”的温床。嘉靖《虔台续志》亦云:“险巢深穴,群盗潜伏时发,未必饥寒逼之,飘蠡涌泉,气类殊耳。”*嘉靖《虔台续志》卷1《虔台总辖地图略述》。又云:“各群峰插天,深林蔽日,其为盗贼之所蟠据者,势使之然也。”*嘉靖《虔台续志》卷5《纪事四》。将“盗区”的形成归结到赣南的地理区位和自然环境。乾隆年间,出任瑞金知县的刘登杰就说:“瑞邑,边疆也。距省会一千余里,东南界连闽粤,莠良杂□,崇山密菁,易于藏奸。”*刘登杰:《重修城垣记》,载光绪《瑞金县志》卷14《艺文志》。同治年间,瑞金知县张国英也有类似的表述:“瑞金僻处万山中,易藏奸宄,而又南连两粤,东阻八闽,莽伏草窃之伦,揭竿相望。”*张国英:《重修城垣记》,载光绪《瑞金县志》卷14《艺文志》。可见,明清时期的士子和官员对瑞金乃至整个赣南“盗区”印象的根深蒂固。
作为地处国家地理边陲与文化边缘的县域,瑞金在进入明清皇朝顶层的视域,也往往与“流寇”“山贼”“盗贼”等关键词联系在一起。在《明实录》中,有关瑞金的记载共20条,跨越明洪武至天启年间,其中13条反映的是瑞金境内的盗贼或流寇情形。剩下的7条,除了2条报告自然灾害外(水灾与瘴疠),其余5条均与地方寇乱有关,例如,有3条是朝廷批准在瑞金设立捕盗主簿和巡检司的文件,另外2条是朝廷旌表不屈于流贼的烈女。在《清实录》中,涉及瑞金的记载也有20条,其中10条是有关地方动乱的记录。
纵观《明实录》的记载,在瑞金作乱的“盗寇”既有本地居民,更多的是闽粤流民。洪武二十二年(1389),瑞金县丞古亨奏称:
境东接闽广,山川险阻。近为邻邑山贼作乱,惊骇居民,久废耕稼。继而余党蔓延,四出劫略,燔烧室庐。初,民户在籍者六千一百九十三,今亡绝过半。田多荒芜,租税无所从出。*《明太祖高皇帝实录》卷197,洪武二十二年八月“丙申”条。
在明初洪武年间重典治国的背景下,瑞金却因邻邑山贼作乱及余党蔓延,竟致民户亡绝过半,田地荒芜而租税没有着落,瑞金及周边地方社会的难以控驭由此可见一斑。正统年间,“福建强贼流劫江西赣州府境,攻破瑞金县。”*《明英宗睿皇帝实录》卷176,正统十四年三月“乙巳”条。闽粤“流寇”的入侵劫杀,也多次造成地方官员的死亡,因此惊动朝廷。成化年间,“福建汀州府武平县贼首龚法非等合广东、江西界上群盗,入万安、兴国、瑞金等县境,劫掠富民”,赣州府同知王庭桂“率兵民袭捕被害”,后获赠“江西布政司右参议赐诰命”。*《明宪宗纯皇帝实录》卷267,成化二十一年六月“癸巳”条。弘治十八年(1505)元旦,“广寇破城”,瑞金知县万琛“极斗而死”。*嘉靖《瑞金县志》卷2《官制类·名宦》。事闻于朝,“诏赠官,赐祭葬,附祭乡贤祠。”*《明武宗毅皇帝实录》卷103,正德八年八月“壬寅”条。为了更好地防范闽粤流寇的入侵劫掠,明成化年间,廵抚江西右佥都御史闵珪特奏请中央,获准在瑞金修复城池并从赣州卫拨一百户所军防守县境。*《明宪宗纯皇帝实录》卷275,成化二十二年二月。
明清鼎革过程中,赣南是江西省被清军占领最晚,也是抗清斗争最为激烈的区域。顺治三年(1646)十月,攻下赣州城后,清军进行了屠城。*具体可参见张嗣介:《明末清初赣州抗清战争纪实及其对清早中期赣闽粤客家移民之影响》,载《赣州历史与文化学术研讨会暨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第31届年会论文集》(2010年10月),第379-387页。具体到瑞金县,从顺治三年(1646)至顺治十二年(1654)的10年间,先后有刘振曦、释超宗、许胜可、陈其纶等人组织的抗清斗争。*具体可参见乾隆《瑞金县志》卷1《舆地志上·兵寇》。尤其是许胜可、陈其纶领导的抗清斗争,在瑞金坚持了六七年之久,直至清顺治十二年(1655)才被镇压下去,引起了清廷的高度关注。*《清世祖章皇帝实录》卷85,顺治十一年八月“已未”条记:“南赣巡抚宜永贵疏报、官兵会剿瑞金县逆贼、直捣罗汉岩。生擒伪都督许胜可等十余人,并贼众数百人、斩于军。获器械无算,瑞金县平。”卷91,顺治十二年五月“甲午”条记:“江南总督马鸣佩疏报、伪伯陈其纶,负固瑞金。后又依附郑逆、啸聚大柏山内。南赣总兵官胡有升、遣参将孔国治等,率兵进剿。其纶败遁。窜入宁都界内天心寨。为土人斩首以献。”顺治年间瑞金顽强的抗清斗争,给清朝官员与士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迨至清末道光年间,江西学政王宗诚在为道光《瑞金县志》作序时,还特别提及这段历史:
瑞金处万山中,为宁都属邑,交错于闽粤。顺治初年,土贼陈其纶等,分据铜钵山、罗汉岩,啸聚匪党。前令嘉兴钱君剪除之。乡民守要以御敌,至今各乡咸以隘称,岩疆瘠壤,官斯土者,治理殊难也。*道光《瑞金县志》卷首《王宗诚<序>》。
清康熙十二年(1673),“三藩”乱起,瑞金一度成为清军和耿精忠势力角逐的重要战场。康熙十五年(1676),“汀州副总刘应麟受伪将军印,统兵踞瑞一年,极其骚扰。”*康熙《瑞金县志》卷10《杂记》。“三藩之乱”给瑞金造成了很大的冲击,清康熙《瑞金县志》的编纂者甚至将瑞金犷狠好斗民风的形成归结于此。曰:
岁甲寅闽藩作逆,汀帅从叛,拥兵入境,虔刘蹂躏,兵燹频仍,凶荒洊告,邑遂凋弊重困。俗承丧乱之余,变为浇漓慓悍,民皆犷狠好斗,轻法生事,暴寡弱,睥睨绅士,以拳勇为强。里贾市贩,稍丰于财,炫饰边幅,美酒食相夸耀。*康熙《续修瑞金县志》卷1《地舆志·风俗》。
清道光以降,赣南天地会滋生蔓延,瑞金县又成为重灾区。[6]道光六年(1826)七月,“一月之内,叠劫商贩至五十余起”*《清宣宗成皇帝实录》卷101,道光六年七月“乙巳”条。,社会治安严重恶化。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后的咸丰八年(1858),县城“被贼所陷”*《清文宗显皇帝实录》卷100,咸丰八年“戊午”条。,瑞金县再次成为太平军与清军在赣南的重要战场。*自咸丰三年(1853)到同治三年(1864),瑞金遭到太平天国运动的极大冲击,具体详载光绪《瑞金县志》卷16《杂志·兵寇》。
毋庸置疑,由于特殊的地理区位和自然环境,只要华南稍有动乱,瑞金县就首当其冲。因此,瑞金县进入明清王朝的视野,也主要是与盗寇和动乱相关。随着此类事件的反复出现和被记录传播,瑞金自然就给人留下了“群盗肆虐”和“民风强悍”印象。这一印象,也充斥在府志、通志对瑞金的描述中。如嘉靖《赣州府志》就说:“瑞金民性悍勇”*嘉靖《赣州府志》卷1《天文·风俗》。;嘉靖《江西通志》也说瑞金县民“刚悍难治”。*嘉靖《江西通志》卷34。这些评论也影响到了地方话语相对缺失的嘉靖《瑞金县志》对瑞金风俗的书写,称瑞金“民性多悍勇尚气”。*嘉靖《瑞金县志》卷1《地舆类·风俗》。
随着明后期以降县志的持续编纂以及由此引发的地方文化意识的觉醒,以地方士绅为主体的县志编纂者开始不再满意于王朝话语中的瑞金形象。相反,他们努力挖掘和创造地方人文资源,重塑其心目中的地方文化形象。
二、阳明过化之地
明清时期的官修方志,主要是基于政治功能的考虑,方志所记载的各种地方信息可以作为地方官吏因地制宜施政的重要资鉴。正如傅振伦在《中国方志学通论》中所说:“今案地方志所记一域之事,亦甚详悉,尤重现代,有裨实用。典章制度,旧事先例,并载书中。地方行政,即引以为准绳。一切纠纷,咸取决于此。古人所谓‘观民设教,体国经野’者,是诚足以当之。名为‘地方官之资鉴’亦无不可也。”[7]但是,除了政治功能外,地方志的编纂工作通常仰赖地方人士的积极参与,此项工作也与寻找本地历史、凝聚地方意识有密切关系。正如吕若愚在隆庆《瑞金县志》序言中所言:“山川形胜,欲得其要害之自;考评人物,欲不枉夫是非之实;计筹食货,欲周知乎公私之盈耗;化导风俗,欲穷其淳漓变迁之故;饬兵防,而欲修夫御备之实;政校文艺,而欲酌夫文质之中;稽祀典而欲表忠励节有裨于风教。”*吕若愚:《重修瑞金县志序》,载万历《瑞金县志》。也就是说,地方志对人物、风俗、文艺、祀典的书写,都具有塑造地方形象、裨益教化的作用。
方志对地方文化形象的塑造,不仅取决于地方社会的历史过程和人文资源,也取决于方志编纂者的学术文化背景和价值取向,后者往往规限着方志编纂者对历史过程和人文资源的选择与诠释。宋代赣南是程颢、程颐兄弟受学周敦颐的地方;迨至明代,王阳明出任南赣巡抚并在此讲学授徒。这些历史事实,后来被赣南地方志的编纂者加以弘扬,成为塑造赣南地域文化的重要人文资源。因此,宋明时期的赣南,除了以“奸人亡命出没”的“盗薮”形象出现在史籍之中,在士大夫的笔下,还时常以“周程道学之涧源”“文成公息马论道之地”*张位:《重修王文成祠记》,载同治《赣州府志》卷11《祠庙》。和“圣学修明,每肇端于兹地”*同治《赣州府志》卷首,《顺治十七年汤斌重刊<谢志>序》。的形象出现。黄志繁的研究指出,后者实际上是地方官和士大夫“创造”出来的“赣南文化”。[8]
赣南是王阳明政治措施和军事胜利直接影响的地区,因此赣南各县多立有王文成祠。于都、赣县、信丰、兴国、龙南、宁都、会昌、大庾、南康等赣南县域,都有王阳明的受业弟子。尤其是于都县,涌现出了何廷仁、黄弘纲、何春、袁庆麟、管登、赖元都等一大批具有较大影响力的阳明学者。[9]其中,何廷仁和黄弘纲与浙江的钱德洪、王畿常被相提并论,素称“江有何黄,浙有钱王”,*同治《赣州府志》卷54《人物志·儒林》。不过,在同治《赣州府志》《南安府志》勾勒的阳明学者谱系中,却未见瑞金籍的士子。在道光《宁都直隶州志》中,也未见宁都州属之瑞金县和石城县的阳明学者。*道光《宁都直隶州志》卷22《人物志·理学》。历修《瑞金县志》的“人物”与“艺文”目中,也未见瑞金籍的阳明学者。这表明瑞金县缺乏与阳明学直接相关的历史人物。尽管如此,将瑞金纳入阳明学的文化脉络,强调瑞金也是“先生过化之地”,则是明清时期瑞金官绅在县志书写时努力建构的地方文化形象。隆庆年间,瑞金知县吕若愚修复主祀王阳明的绵江书院,有记如下:
思昔王阳明先生提督汀赣军务,尝莅兹土。当羽书倥偬而讲学不辍。逆藩之变,势焰莫支。卒与其徒倡义起兵,浃月逾旬,平定祸乱。讲学明道之功,亦较著矣。今天下之士,咸知企慕。顾循名少实,甚者假其名以谋声利。惟江右人士,其耆旧先民,亲沐先生之教为多。故其景仰先生,视他省独至。阳明之祠,遍于大江之西。瑞金旧亦有祠,为前令之所更夺,人怀忿郁,咸请重建。适书院就复,遂中祀先生,而以王公配享。庶一举两得,以永永不坠矣。……况瑞金为先生过化之地,王公又尝加意作人。后此瑞金髦俊其有兴乎!今海内英华,莫先吴下。余曩承乏其地,校士论文,诚含量英咀华,烂然可睹。窃惧其文盛之极,而蔑以加也。……多士尽若人焉,可无愧于阳明之教与王公作人之意矣。*(明)吕若愚《修复绵江书院记》,载康熙《瑞金县志》卷9《艺文志》。
吕氏新建绵江书院迎祀王阳明的举动,一方面大概与这样一个背景有关:在明隆庆年间,掀起了为王阳明翻案、奏请其陪祀孔庙的热议;而在此前的整个明嘉靖时期,王学都遭到了禁止。[10]但另一方面,也是吕氏试图通过强调王阳明“尝莅兹土”的事实,建构起瑞金是阳明过化之地的文化形象,以提振地方士民的自信心,激发使命感,达到兴教化、育人才的目的。万历十二年(1584),明王朝改变了对王学的整体判断,认为“守仁言致知出《大学》,良知出《孟子》。……诚宜崇祀”。[11]自此,王阳明得以入祀孔庙。在此背景下,万历《瑞金县志》则顺着吕若愚的思路,强调王阳明不仅到过瑞金,而且在瑞金讲学时间长达一个月。在《官制志·巡历》“王守仁”条中记曰:
正德丁丑,因闽寇乱,提兵讨之,取道瑞金。暇则进诸生讲明正学,开导引掖,期于身践。驻司一月而去,壁间有留题。*万历《瑞金县志》卷6《官制志·巡历附》。
那么,万历《瑞金县志》所记王阳明“驻司一月”的说法,是否真实可信?正德丁丑,即正德十二年(1517)。据《王阳明年谱》,“是年正月十六日,王阳明以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身份,在赣州正式就职。就职十来天,即议进兵亲自率兵屯福建上杭;二月下旬,对漳南贼寇发起总攻;三月底,大获全胜;四月,班师;五月,立兵符。”[12]1238-1241由此观之,在提师征讨漳南途经瑞金的过程中,王阳明根本没有时间驻足瑞金一个月。当然,王阳明于正德十二年(1517)四月班师回赣,也同样要途经瑞金,他是否有可能在班师途中在瑞金呆了一个月呢?在明嘉靖《瑞金县志》的“文章类”中,收录的一篇署名王守仁的《东山寺谢雨文》。其记曰:
迩者自闽旋师,道经瑞金。以旱魃之为灾,农不获种,辄乞灵于大和尚,期以七日内必降大雨,以苏民困。行至雩都而雨作,计期在七日之内,大和尚亦庶几有灵矣。敬遣瑞金县署印主簿孙鉴,具香烛果饼代致谢意,惟默垂鉴佑,以阴骘瑞金之民。*嘉靖《瑞金县志》卷七《文章类》。
从王阳明班师回赣途经瑞金祈雨,而行至雩都时尚在祈雨计期7日之内来看,王阳明在瑞金县所呆的时间应当不到一个星期。也就是说,嘉靖《瑞金县志》中王阳明《东山寺谢雨文》透露的信息,并不支持万历《瑞金县志》“官制志·巡历”中王阳明在瑞金“驻司一月而去”的说法。由于万历《瑞金县志》的“艺文志”已经亡佚,已无从知晓这篇《东山寺谢雨文》是否被收入其中。但很清楚的是,清康熙《瑞金县志》却并没有再转抄此文,而是在“艺文志”中收录了王阳明的另外一篇题为《祷雨辄应》的五言诗。*康熙《瑞金县志》卷九《艺文志》。注该诗亦被收在《王阳明全集》中,其题为《还赣》。诗曰:
积雨雩都道,朝来喜暂晴。
溪流迟渡马,冈树隐前旌。
野屋多移灶,穷苗尚阻兵。
趋迎勤父老,无补愧巡行。
这首诗没有反映王阳明驻足瑞金的时间长短,因此也就与“官制志·巡历”“王阳明”条目的记载不会出现前后抵牾的情况,这大概也是康熙《瑞金县志》抑或万历《瑞金县志》编纂者要达到的目的。在《祷雨辄应》诗题下,标有“驻节瑞金作”,表明县志编纂者强调此诗系王阳明在瑞金所作。然而,这首诗其实并非作于瑞金。首先,这首诗也被《王阳明全集》所收录,但其题目为《还赣》,而非《祷雨辄应》。其次,从诸如“积雨雩都道”[12]747的诗文内容来看,这首诗应该作于雩都县而非瑞金县境内。县志编纂者之所以要将此诗题目进行篡改,标明此诗实乃王阳明驻节瑞金时所作,大概是因为康熙《瑞金县志》在将不利于建构王阳明在瑞金驻足讲学一月之久的《东山寺谢雨文》删除出局后,实际上也将王阳明到过瑞金的证据删除了。因此,康熙《瑞金县志》将《王阳明全集》中的《还赣》更名为《祷雨辄应》收入县志,然后进行一番限定性的诠释,正是为了弥补这一证据链的缺失。
三、节义文章之乡
明清瑞金县志的编纂者试图建构的另外一个瑞金形象则是节义文章之乡。即所谓“瑞自宋迄明,节义文章之彦不乏,嗣是砥行立名,离华掞藻,足以领袖人伦,冠冕艺林者,踵相接也。”*康熙《续修瑞金县志》卷1《地舆志·风俗》。清乾隆《瑞金县志》讲得更具体:“自有宋迄今,若刘谏议父子之忠烈,杨氏、谢氏兄弟之行业文章,方之上国,亦无多让。”*乾隆《瑞金县志》卷6《人物志》。如果说建构阳明过化之地的形象是通过强调瑞金县与王阳明之间的渊源关系,节义文章之乡形象的建构则是通过对瑞金本土人文资源的挖掘和诠释来完成的。
关于瑞金县的忠臣节义传统,明清瑞金县志的编纂者追溯至唐末的冯祥兴、宋代的刘鹏、刘举夔父子、刘十六郎等人。其中,冯祥兴、刘鹏和刘十六郎还被入祀瑞金乡贤祠。*明代瑞金乡贤祠共祀四人,他们分别是冯祥兴、龚彭寿、刘鹏、刘十六郎。其中龚彭寿的形象是一位孝子。可参见嘉靖《瑞金县志》卷6《祀典类》;万历《瑞金县志》卷5《祀典志》。这些人虽则名气不大,倘若超出瑞金地域范围,均将鲜为人知。但在县志书写中,他们的忠义之举又无不与重大历史关节直接相连。例如,冯祥兴在唐末黄巢动乱时因勤王有功被封为将军,后奉旨归图割据赣南的卢光稠,不幸被卢氏杀害。北宋刘鹏、刘举夔父子的忠谏和死难之节,则分别指向被《宋史》列入《奸臣传》的蔡京和秦桧。刘十六郎则是跟随岳飞平定赣南寇乱时牺牲的英雄。*嘉靖《瑞金县志》卷4《人物类·忠义》。下文关于冯祥兴和刘十六郎的记载,均出于此,不再一一标明,特此说明。
必须指出的是,在上述四人中,冯祥兴和刘十六郎颇具传奇色彩,真实性值得怀疑。先看冯祥兴,明嘉靖《瑞金县志》(1543)传曰:
冯祥兴,始为雩都人,后割地置县,遂隶瑞金,兄弟三人皆英武。唐广明中,黄巢陷长安,尝募士勤王,累功为将军,二弟没于阵。奉旨归图卢光稠,被黎破家阴刺之,投尸罗溪,数月不化。乡人以为神,遂葬溪南,立祠祀之。
其中关于唐广明中,黄巢陷长安,冯祥兴三兄弟募士勤王,累功为将军的说法,未能得到除此之外的第二个观察点的佐证。事实上,在唐末天下大乱之际,地方豪强乘乱而起,割据称雄一方的现象反倒是相当普遍。传记中提到的卢光稠正是在唐末五代之际割据赣粤边区的地方豪强。*卢光稠在唐末五代之际乘乱割据虔州、韶州等地的史实,具体可参见欧阳修:《新五代史》卷41《卢光稠传》,司马光:《资冶通鉴》卷256《唐纪七十二》。当然,出于忠义之心而奋起勤王,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只是作为一介平民,要在僻远的瑞金募兵前往千里之外的长安勤王,而且因此累建军功以致被封为将军,这种可能性到底有多大,这是很值得怀疑的。至于冯祥兴遇害后被“投尸罗溪,数月不化”的叙述,更像是演义的结果。即便如此,这一传述为后来编纂的瑞金县志所转载似成定论。
和冯祥兴一样,刘十六郎的忠义故事也显得扑朔迷离而未必可信。嘉靖《瑞金县志》记:
刘十六郎,鲠直勇敢。建炎中,金虏侵中原,邻境狗脚洞贼首李铁面虔刘十余年,上遣岳飞提兵讨之。十六郎兄弟三人集义勇,累立战功,枪至额不顾,俱没于阵。飞悼之,闻于上,诏立祠祀焉。*嘉靖《瑞金县志》卷4《人物类》。
这则传述相当简略,由此我们只知道刘十六郎是南宋时追随岳飞剿贼牺牲的英雄。迨至清道光《瑞金县志》,其编纂者对刘十郎的传记进行了充实,补撰如下:
刘十六郎,名清宁,字月朗。建炎中,雩都狗脚洞贼李铁面,聚众数万,乘乱寇掠虔州,朝命岳飞提兵征讨。贼攻瑞邑,十六郎及其弟十七郎、十八郎兄弟三人,集义勇击贼于羊眠冈,贼败走。十六郎等乘胜追至雩都,连破其众。飞适至雩都,闻之大喜,遣使劳之。十六郎等遂从飞为先锋,屡立战功。绍兴中,淮贼李成、党马进犯洪州,张浚请飞合兵共剿,十六郎兄弟从飞潜渡生米,破贼于西山。后复大破李成于楼子庄,江淮遂平。三年,吉虔盗彭友、李铁面等复率众寇掠,飞遣十六郎等分兵剿捕,所向克捷。贼恨甚,欲潜师袭瑞,掠十六郎家属而甘心焉。十六郎星夜归援,复破贼于羊眠冈,贼遁归。十六郎追至瑞林寨,贼已渡河。十六郎乘舟欲济,至中流,风起舟覆,人马溺死大半。十六郎兄弟游水至岸,手无寸铁,衣甲沾湿。贼回兵围之数匝,十六郎兄弟身被数十枪,犹夺贼刀奋勇格斗,杀百余人而死。飞闻之痛惜累日,遂录其事,上闻,诏赠怀远将军,命有司建祠祀之。*道光《瑞金县志》卷7《人物志上·乡贤》。
道光《瑞金县志》的编纂者不仅对嘉靖《瑞金县志》中提到的刘十六郎征讨狗脚洞贼的细节进行了深描,而且增加了剿淮贼李成、党马等情节,把刘十六郎塑造成为岳飞在吉、赣等地讨贼的得力先锋,后来在第二次征讨李铁面时因风起舟覆、人马溺死大半而身被数十枪而壮烈牺牲。在传记末了,道光《瑞金县志》的作者加按说明该传记是据刘十六郎裔孙刘汉迁所作家传补撰而成的。并指出,“汉迁云,考之旧谱及他书与故老传闻,事实如此。且数字、年月、地名凿凿有据,其第宅在鹅岭下,遗址尚存,今棠背、瑞林寨、羊眠冈,皆有祠宇,谅不巫也。”然而,笔者在《瑞金蓼溪赖氏五修族谱》中见到的一篇撰作于清康熙四十七年(1708)的《忠义刘十六郎并祠记》,其中对刘十六郎的生平事迹的记述,则与上引道光《瑞金县志》的记述有较大出入。兹引如下:
刘公昆季,宋之义士也。本里田坑牛形坪,其故土朱。建炎绍兴间,中原云扰,盗贼蜂起,有麻畲纠脚洞贼首李铁面,乘风作乱,惯用邪术,毒害生灵一十八载。有司奏闻,上遣武穆将军调兵进剿,累战未下。而刘公昆季视死如归,竟投贼营而作内应,临阵碎锣,致邪术不行,而李贼斯除。公之兄弟,亦陷于阵。武穆请上重加旌奖,爰敕封忠义侯王将军之职,令乡民建庙祀奉。*(清)赖起凤:《忠义刘十六郎并祠记》,载《瑞金蓼溪赖氏五修族谱·刘公纪》(不分卷),清同治十年(1871)年,木活字本,上海图书馆收藏。
很显然,《祠记》与道光《瑞金县志》对刘十六郎的忠义之举的描述并不一致。在道光志中,刘十六郎是受命于岳飞领兵剿捕贼首李铁面的征战先锋;在《祠记》里,刘十六郎则是潜伏在贼首李铁面营中的卧底。这两则差异巨大的描述提示我们,刘十六郎在县志传述中的忠义形象,虽然可能存在一定的事实原形,但也掺入了不少想像和演义的成分。
其实,早在宋元时期,冯祥兴和刘十六郎就已经是广受瑞金民众供奉和朝拜的地方神明。在瑞金县西北区域,刘十六郎拥有大量信众。蓼溪赖氏族谱记:“余族蓼溪村鼎建神庙祀奉有数朝矣。不惟余族久荷福庇,即邻里乡党,往来商贾、士宦,亦莫不被其体。此盖灵佑生民兴国,咸体者也。每岁正月朔三,相沿迎神祀奉,诚敬以报。”*(清)赖履谦:《京太房刘公纪》,载《瑞金蓼溪赖氏五修族谱·刘公纪》(不分卷)。又记:“刘将军庙,在吾祖居后,能镇安造福,吾族宗人祀之如祖考父母焉。”*(清)赖传菁:《刘公庙碑》,载《瑞金蓼溪赖氏五修族谱·刘公纪》(不分卷)。可见,刘十六郎在这些地方被视为地方宗族的保护神。
冯祥兴三兄弟,在当地俗称“冯侯”,供奉他们的“英显庙”,早在元代就有了,在县城周边及壬田等地拥有大量信众。据说农历九月十三日是冯侯的诞辰,每年的这一天,都将举行隆重的庙会。县城冯侯庙会的盛况,给时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清雍正十三年(1735),邑人刘芳孝在《重建英显庙记》中说:
相传九月十三日,为侯诞辰。是日,邑人相率走庙下,具鼓乐杂伎前导,奉侯像遍游城厢内外,道旁男女聚观,无不虔诚顶礼戒,无敢戏言妄指,恐干侯怒也。顾北城外,当阛阓要冲,士女杂沓,报赛于庙者无虚日。*(清)刘芳孝:《重修英显庙记》,乾隆《瑞金县志》卷7《艺文志》。
瑞金县城东部约15公里处的壬田寨也供奉冯侯,其庙会盛况不逊县城。庙会期间,神像出游,商贾云集,人员博杂,这在明代常给社会治安造成巨大压力。清乾隆《瑞金县志》有记:
壬田寨有英显庙,俗以九月十三为神诞,自月朔至二十日,墟市百货骈罗,牛马鸡豕充斥郊圻,衽帷汗雨,倾动遐迩。诞日,土人舆辇神像出游,绘棚彩槛,炫耀耳目。往时县拔将民壮以防奸暴,而奸暴反生自民壮。万历甲寅,潘令舜历,饬本地巡检司弹压,其弊乃绝。*乾隆《瑞金县志》卷8《艺文志下·杂记》。
据笔者的实地考察,瑞金县城的英显庙如今已不复存在,也没有了冯侯庙会。壬田的英显庙虽然早被拆废,但是,冯侯神像却被附近的村民请进祠堂加以供奉,冯侯庙会依然盛行。*2010年9月13日,笔者前往瑞金县城及壬田进行了实地考察。如今,用壬田当地民众的话来讲,他们对农历九月十三日冯侯诞辰日的重视程度毫不亚于过春节。这一天有两项重要活动:一是迎神。即迎接和祭拜被抬到镇上经过的冯侯。二是宴请。每家每户都将邀请亲戚朋友前来作客,大办酒席,设宴款待,当地习俗以家里请到的客人越多为荣耀。笔者对多位冯侯庙会的首事以及随机抽取的十几位当地信众进行了采访,问他们同一个问题:冯侯是什么人?他们提供的答案五花八门,有说是为皇帝看护皇宫大门的护卫将军,有说是以前打败过“长毛”的英雄,极少有人知道明清《瑞金县志》中的那个“标准答案”:唐末黄巢之乱时群王有军功而后被割据赣南的卢光稠所杀害的将军。究其原因,可能有因时代变迁所造成的对传统的隔膜,更主要的恐怕是对于信众而言,冯侯到底是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冯侯能给他们带来平安和福祉。现在的信众如此,明清时代的信众大概亦如此。那时的信众,知道冯侯身份“标准答案”的比例估计也未必高出现代人。
综上所述,明清《瑞金县志》中的忠烈冯祥兴和刘十六郎,与其说是县志编纂者对真实历史人物的描摹,不如说是对业已拥有广大信众的地方神明所作的一套解释。而这套解释既有利于地方神明的正统化,又有利于塑造瑞金县具有忠义传统的文化形象。
相对冯祥兴和刘十六郎才,刘鹏、刘举夔父子倒是可以确知的历史人物。刘鹏是北宋元丰二年(1079)进士,也是瑞金县自建县以来诞生的第一位进士,历任知县、监察御史和谏议大夫。刘举夔因父恩补北靖州知州。刘鹏因其所撰《县务纲目》,分别被《宋史》“艺文志”和《文献通考》所记录。不过,这两部史籍只被提及姓氏书目而未传其人。刘鹏的生平事迹,被入传《赣州府志》《江西通志》《大明一统志》和《大清一统志》,各志传述基本相同。从编纂时间来看,嘉靖《赣州府志》是现存最早的记录,有传如下:
刘鹏,(字)时举,安贫苦学,登元丰二年进士,知直隶华亭,擢监察御史。朝廷欲相蔡京,连章诤之,不报。京既入相,首议复王氏之学,籍元祐党人,鹏亦诤之益力,遂出知直隶广德军。秩满召拜谏议大夫,鹏辞以言既不用不宜居方职,遂出知寿春。*嘉靖《赣州府志》卷10《人才·贤达》。
编纂于嘉靖《赣州府志》后五年的嘉靖《瑞金县志》,将上引刘鹏传转载于其《人物类》之“宦业”目下。在嘉靖《瑞金县志》中,刘鹏作为瑞金县的第一位进士,在瑞金文化史上的地位得到了着重强调,有瑞金“士人因之知文学”*嘉靖《瑞金县志》卷1《地舆类·风俗》。的评说。对于刘鹏的忠谏节义之举,除了转引府志的记载外,未作新的诠释,这表明嘉靖《瑞金县志》的编纂者还缺乏将之用以塑造瑞金节义传统的意识。从隆庆年间新上任的瑞金知县吕若愚“询之半载无闻”*(明)吕若愚:《新建忠烈祠碑记》,载康熙《瑞金县志》卷9《艺文志》。的情况来看,此前瑞金士民知晓刘鹏父子者寥寥无几。
最早挖掘刘氏父子用以塑造瑞金节义传统的,正是明隆庆《瑞金县志》的主修知县吕若愚。明隆庆三年(1569),进士出身的吕氏出任瑞金知县。他在任五年,先后修复绵江书院、重修忠令祠和新建去思祠,重视地方文化建设。吕氏通过方志了解到刘鹏父子的忠节故事后感慨系之曰:“大贤哉,有一人焉,邑斯重矣!”*(明)吕若愚:《新建忠烈祠碑记》,载康熙《瑞金县志》卷9《艺文志》。于是,在县治的右边为其父子修建了一座祠庙,匾曰“忠烈祠”,重点表彰其忠谏节烈精神,并置田产若干,令其族孙一人收租以供祭祀葺理之需,*万历《瑞金县志》卷5《祀典志》。祠宇落成,吕氏将刘公父子的忠节事迹、修祠原由和意义等撰作成文,勒石祠内,以示民众。随后,吕氏又将这篇撰作即《新建忠烈祠碑记》收录在由其主修的隆庆《瑞金县志》中。在《碑记》里,吕氏对刘鹏父子的忠节之举进行了高度颂扬:“公之父子之人品,即传之天下可也!”*(明)吕若愚:《新建忠烈祠碑记》,载康熙《瑞金县志》卷9《艺文志》。此后,“忠烈祠”中的刘鹏父子被纳入官方正祀直至清代未变,“有司时节致祭”。*陈尚恬:《刘鲜睿先生传》,载民国《瑞金北关刘氏七修族谱》(不分卷),上海图书馆藏。
经由吕若愚的挖掘和弘扬,刘鹏父子的忠烈故事不仅成为其宗族后裔的荣耀和用以敬宗收族的抓手*刘鹏所在的瑞金北关刘氏,创制出了一套祭祀刘鹏父子的礼仪习俗。具体可参见民国《瑞金北关刘氏七修族谱》(不分卷)中的《忠烈祠春秋祭文》《忠烈祠鹏太春秋祭文》《忠烈祠歌》等宗族文献。,而且成为地方官绅推介瑞金的一张名片。万历《瑞金县志》就说:“瑞邑虽丛尔,犹有古风。其克自兴起者,如一统志载刘公父子,忠言劲节,烈烈一时,为宋名贤,其轨卓已。”*万历《瑞金县志》卷9《人物志》。这一叙述,为后世县志编纂者层层相因,转载称引。方志对刘鹏的标举,也影响到了邑外士人对瑞金的印象。明末吉水邹元标在追溯瑞金历史文化时说:“宋自有谏议刘公鹏,为世伟人。而明则有谢州守元贺,卓有政绩;杨太守以杰,戮力四方,功业未艾,是皆谏议之俦匹也。”*(明)邹元标:《新建文兴塔记》,道光《宁都隶州志》卷31《艺文志三》。入清后,随着“忠烈祠”被一再重修或扩建,以及相关的文记随之也一再被创制且被县志登载,较后发掘出来的忠谏死难之士刘鹏父子与颇具传奇色彩的冯祥兴、刘十六郎一道,成为支持瑞金节义之乡文化形象的重要基石。*入清以后,“忠烈祠”先后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康熙五十六年(1717)、咸丰六年(1856)、同治六年(1867)进行过四次修复、扩建或重建。(光绪《瑞金县志》卷四《营建志下》)此外,在县志《艺文志》中收录的相关文记有刘元傥《重建忠烈祠记》、张尚瑗《瑞金北刘氏忠烈祠增置后寝记》等。(乾隆《瑞金县志》卷7《艺文志》)。
自明末以降,瑞金县志编纂者对于塑造一个文章学术发达的县域形象,表现出了强烈的愿望。首先,他们在《风俗志》中强调“家有诗书,人多儒雅,序塾相望,弦诵相闻”*万历《瑞金县志》卷2《地舆志·风俗》。好学民风。其次,他们在《人物志》中开列“文学”(或称“文苑”)一目,建构起一长串“以文章著”者的人物谱系;迨至清光绪《瑞金县志》,入传“文苑”者多达61人,其中年代最早的一批,是生活在明朝万历年间的胡来章、杨春震、杨永昊等人;再次,他们在《艺文志》中大量收录邑人的相关诗文作品,《艺文志》逐渐成为县志篇幅最大的卷目。
关于瑞金文行学术的兴盛,县志编纂者特别盛赞崇祯四年(1631)考取进士的杨以任,认为他起到了引领地方风气的作用。曰:“杨以任登进士,文行卓然,为海内师表。嗣是,人文蔚起,彬彬可观矣。”*康熙《瑞金县志》卷2《地舆志·风俗》。杨以任,字维节,别号澹余,生于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卒崇祯七年(1634),享年仅35岁。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乡试中举,崇祯四年(1631)登进士,是有明一代瑞金县仅有的两名进士之一;历任应天府教授,南京国子监博士;著有《读史集》四卷、《名宦言行录》《非非室》一刻二刻等。*杨兆年《栩栩园文钞》卷2《行状·南国子监博士杨公维节行状》。在县志书写中,杨以任的以下几个方面得到了重点推崇和赞扬。首先,他的师表风范和卓然文行。清康熙《瑞金县志》指出:“(以任)为应天府教授,有知人鉴,勤于课士,拔取皆宿学知名,金陵士矜为杨门弟子。……其制义入明朝四十五名家。”*康熙《瑞金县志》卷8《乡贤志》。乾隆《瑞金县志》则评其制义“与陈、罗、章、艾,并称江西五大家”。*乾隆《瑞金县志》卷6《人物志》。所谓陈、罗、章、艾,分别指陈际泰、罗万藻、章世纯、艾南英四位江西籍晚明复社名士,他们以善八股制义而盛名一时,有“江西四家”*《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180《集部三十三·此观堂集六卷》记:“(罗)万藻与同邑章世纯、陈际泰、东乡艾南英并以制义名一时,号江西四家。”之称。其次,他与晚明复社名士之间的密切关系。县志传记和艺文透露出,杨以任在晚明复社文化圈中具有较大的影响,除了上述“江西四家”,他与晚明复社的另外一批名士,如张溥、张采、吕维祺、刘同升等人都相友善,过从甚密。*具体可参见康熙《瑞金县志》卷8《乡贤志》;卷9《艺文志》。注:在《艺文志》,收录了上述复社人士掉念杨以任的诗文14首(篇)。再次,他与本县杨、谢诸君结社赤水的故事。乾隆《瑞金县志》传记告诉我们,在考中进士之前,杨以任与同邑朱国聊(敬之)、谢长艮(子起)、谢启彦(士芳),兄杨以旦(希元)、侄杨兆隆(尔基)等人结社赤水,读书制义,备考科举,瑞金学风文风空前大盛。上述六人被誉称为“赤水六俊”。然而,朱国卿客死他乡,士芳、子起、尔基三人则在乡试返途中遇盗溺水而亡。以任时上公车,闻讣返掉奔哭其尸,营殓葬毕,无子者为立后,随后又成功向瑞金当局请建“四贤祠”。*乾隆《瑞金县志》卷6《人物志》。时任瑞金知县吴可敷作《四贤祠记》,对赤水社诸君发奋讲学的精神和超凡脱俗的文品进行了高度褒扬,该记后被收入康熙《瑞金县志》。*吴可敷:《四贤祠记》,载康熙《瑞金县志》卷9《艺文志》。“赤水六俊”则成为后世地方士绅宣扬瑞金人文兴盛的重要资源。乾隆《瑞金县志》主纂杨于位就说:“三杨朱谢六君子,讲业于此,含秀咀英,而赤水一社,特为海内雄长,继此郁郁彬彬,人文称极盛焉。”*杨于位:《龙珠寺兴复常住碑记》,载光绪《瑞金县志》卷12《艺文志》。杨以任请建“四贤祠”的敦厚文谊,和同为后世方志转载的《四贤祠记》,加上后世方志的反复强调,使得那群颇具悲情色彩的“赤水六俊”,给我们留下了明末瑞金文风大盛的深刻印象。
在县志书写中,入清以后的瑞金文风承前继起,文人学士更胜于前。清初谢适、杨以睿、杨兆年、杨永植、杨长世、松窦和尚等人,他们因身处明清鼎革之秋,世事剧变,仕进迷茫,于是恣情山水诗文,吟咏唱和,并与文学界颇负盛名的宁都魏氏兄弟*宁都魏氏兄弟是指魏伯子际瑞(善伯)、魏叔子禧(冰叔)、魏季子礼(和公),合称“宁都三魏”。明末清初,三魏兄弟与友人彭士望(躬庵)、邱维屏(邦士)、李腾蛟(咸斋)、林时益(确斋)、彭任(中叔)、曾灿(青藜),聚合隐居于宁都县翠微峰,名其居室为“易堂”,世称“易堂九子”。魏氏兄弟传世著作有《宁都三魏全集》。、于都易学实和福建长汀黎士弘等人互为友朋,交往甚密,形成了一个趣味相投的诗学共同体。其中,谢适的诗尤其受到推崇。黎士弘称许其有“元白之目”*康熙《瑞金县志》卷8《乡贤志·文学》。; 河南周亮工评其诗“雅淡闲旷,兼韦刘之长”。*光绪《江西通志》169《列传三十五·赣州府》。此后,瑞金文学名士代不乏人,杨以兼、谢重拔、朱世官、朱云映、杨枝远、罗有高等人,他们的诗文都得到过当时学界名流的好评,临川硕儒李绂曾盛赞杨枝远为“吾乡之李青莲”,一时名流“皆折节辈行与交”。*乾隆《瑞金县志》卷6《人物志》。又如罗有高,其学术文章受到乾隆年间官至内阁学士的文学家、金石学家翁方纲的高度评价,有诗赞曰:“君非今之人,眼有万万古。莫以汉学专,辄骂宋儒腐。”阳湖文学家恽敬对台山的博学深思也深表敬服:“台山于书无不窥,精思造微,必溱隙而出。”*道光《瑞金县志》卷8《人物志中》。
明末以降,瑞金县志所展示的文苑人才济济的繁荣局面,虽则反映了瑞金文学发展的一些实情,但另一方面,更应理解为县志编纂者意欲彰显的某种价值理念和试图塑造的地方文化形象。入清以后,每修县志都新登载了大量律诗,文苑传中不少传主的诗学水平也正是县志编纂者们重点褒扬的方面。所有这些,无不表明县志编纂者要给读者传递出瑞金诗学兴盛的信息。然而,事实上却远非如此。长汀黎士弘在为谢适诗集作序时说:“怡古生瑞邑,邑鲜言诗者,怡古卓然自立,独为于众人不为之时,人颇姗笑之。”*黎士弘《托素斋文集》卷1《谢怡古诗序》。同治《赣州府志》也说:“瑞少言诗者,风雅一道,自适创之。”*同治《赣州府志》卷55《人物志·文苑》。可见在清初,瑞金诗学还远未形成风气。迨至清嘉庆十年(1806年),清代阳湖派散文大家恽敬任瑞金知县,他对瑞金诗学整体水平有如下评说:“瑞金诸诗人多枯槁之士,故边幅不广。虽极高如南冈,极隽如狎鸥,皆不免此病。”*恽敬《大云山房文稿言事》卷1《与邹立夫》,光绪十年(1884)刻本。可见,在恽氏这位行家看来,瑞金的诗学水平整体偏低。恽氏讲的“南冈”是指谢南冈,“狎鸥”是指上述据说被李绂称赞为“吾乡之李青莲”的杨枝远,他著有《狎鸥亭诗钞》八卷传世。*有光绪十年(1884)刻本,现收藏于江西省瑞金市志办公室。1983年和2004年,瑞金县(市)地方志办公室和“瑞金西杨氏史记编撰小组”分别据此重印。谢南冈是恽敬最推崇的瑞金诗人,认为“瑞金诗家,此格最高。”*光绪《瑞金县志》卷8《人物志中》。恽敬还专门为谢南冈作了一篇小传,该传颇有意思,兹引如下:
谢南冈,名枝仑,瑞金县学生。贫甚,不能治生。又喜与人忤,人亦避去,常非笑之。性独善诗。所居老屋数间,上垣皆颓。倚时闭门过者,闻苦吟声而已。会督学使者,按部斥其诗,置四等,非笑者益大哗。南冈遂盲盲三十余年而卒,年八十三。论曰:敬于嘉庆十一年自南昌回县,十二月甲戌朔,大风,寒。越一日乙亥,早起自埽除,蠹书一册堕于架,取视之,则南冈诗也。有郎官为之序,序言秽腐已掷去。既念诗,未知如何。复取视之,高邃古涩,包孕深远。询其居,则近在城南,而南冈已于朔日死矣。南冈遇之,穷不待言。顾以余之好事为卑官于南冈所籍已二年,南冈不能自通以死,必死后而始知之。何以责居庙堂,拥摩节者不知天下士耶?古之人居下则自修而不求有闻,居上则切切然恐士之失所有以也夫。*恽敬:《大云山房文稿初集》卷3《谢南冈小传》,光绪十年(1884)刻本。
不难看出,谢南冈是一位性情偏执,经济潦倒的寒士。但是,他酷爱诗学,而且善于作诗,并刻有诗集流传。南冈活到83岁,算是高寿。然而终其一生,其诗作不仅没能受到邑人的赞赏,反倒常常遭到嘲讽。谢南冈逝世于嘉庆十一年(1807),刊刻于道光二年(1822)的《瑞金县志》既未录其文,亦未传其人。迨至半个多世纪后的光绪《瑞金县志》,概因县志编纂者读到恽敬为其所作传记,才将谢南冈增补“文苑”传。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漫长历史过程中,谢南冈的诗作一直没有引起当地士人的重视。究其原因,这一方面显然与谢南冈本人低下的经济地位以及不善与人沟通的个性有关;但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了有清一代瑞金诗学文风也并非像县志所呈现的那样隆盛。
四、结语
在王朝视野下,明清时期的瑞金是一个“群盗肆虐”与“民风强悍”的县域。然而,明清瑞金县志的书写者,却从地方的角度,试图给人们呈现一个“阳明过化之地”“节义文章之乡”的瑞金形象。
为了建构“阳明过化之地”的传统,县志书写者努力挖掘王阳明途经瑞金的史实,并通过夸大王阳明驻足瑞金的时间,拟制王阳明在瑞金进诸生讲明正学和开导引掖的情境,登载经由筛选、篡改和限定性诠释的诗文,创造出一系列与王阳明有关的地方性知识。这些地方性知识被后世方志书写者反复称引,清康熙《续修瑞金县志》的主纂杨以兼就说:“正德间,先生开府虔南,时山寇扰攘,戎马倥偬,而座拥诸生讲学不辍。既而闽寇窃发,先生督师进讨道经瑞。及寇乱既平,师旋之日,适邑有魁魃之祲,乃为祷祀东山寺,雨即倾注,上下沾足先生,于是作诗以纪其事。邑之缝掖执经问学,娓娓开导。”*杨以兼:《书院记》,载康熙《续修瑞金县志》卷8《纪言志》。另外一位主纂朱云映也说:“阳明先生以正德丁丑中,开府虔州,值闽寇猖獗,先生誓师歼贼。道经瑞,驻节院中,虽戎马倥偬,羽书旁午,进诸生讲学不辍,后之人以其过化之地。”*朱云映:《重建文成书院记》,载康熙《续修瑞金县志》卷8《纪言志》。瑞金县逐渐被塑造成了“阳明过化之地”。
“节义文章之乡”的建构,主要是通过追溯、挖掘和书写先贤的事迹行谊,表彰他们所欲提倡的节义文章价值,尤其强调他们与重大历史事件的关联及其所受硕儒名流的赞誉,借此彰显他们的身份地位,为乡人树立学习的楷模。然而,作为政治和文化均处国家边缘的县域,瑞金县的历史人文资源原本并不丰富。县志编纂者在层累地塑造“节义文章之乡”的地方传统时,遭遇到理想设计和人文资源不甚匹配的尴尬。在这种情况下,导向性的解释、蓄意的夸张甚至人为的创制就在所难免。于是,身份并无实征的地方神明冯祥兴和刘十六郎,分别被解释成与重大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有着重要关联的忠义英雄;而真正具有一定诗学水准的谢南冈,不仅没能入传县志文苑,相反其诗竟常遭时人的嘲笑。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明清瑞金县志书写者是如何建构他们心目中的地方文化形象的。至于为什么要将瑞金塑造成“阳明过化之地”和“节义文章之乡”,这是有待进一步讨论的问题。
参考文献:
[1]李晓方.社会史视野下的地方志利用与研究述论[J].中国地方志,2011,(7):26-33.
[2]李晓方.地方县志的族谱化:以明清瑞金县志为考察中心[J].史林,2013,(5):78-88.
[3]李晓方.地方县志的“生产者”与“消费者”:基于明清瑞金县志的考察[J].历史教学问题,2014,(3):87-91.
[4]李晓方.传记书写与皇权攀附:清代瑞金县志对谢长震的形象建构[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14,(6):141-152.
[5]唐立宗.在“盗区”和“政区”之间——明代闽粤赣湘交界的秩序变动与地方行政演化[M].台北:台湾大学出版委员会,2002:87-89.
[6]李晓方.清中叶赣南的会匪问题与政府控制——以《清实录》为中心的考察[J].史林,2008,(4):132-139.
[7]傅振伦.中国方志学通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11.
[8]黄志繁.“贼”“民”之间:12-18世纪赣南地域社会[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271.
[9]廖祥年.王阳明祠庙与明清赣南地方社会[D].厦门:厦门大学,2005.
[10]吕妙芬.阳明学士人社群:历史、思想与实践[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52.
[11]张廷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5169.
[12]王阳明.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责任编辑:侯伟浩
·王阳明与地域文化研究·
Analysis of Local Image Establishment with Ming Qing Ruijin County Annals
LI Xiaofang
(ResearchCenterofWangyangmingandRegionalCulture,GannanNormalUniversity,Ganzhou341000,China)
Abstrac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ynasty, south Jiang xi Rui Jin located in Gan Min Yue border region was an area that group robbing was rampant and local residents were dishonesty. The compiler of Ruijin local chorography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y?were not satisfied with the image, they created a series of related knowledge through digging, exaggerating, working-out and using limited interpretation the historical facts of Wang Yangming in Ruijin and using the local historical resources of Ruijin, they shaped Ruijin a culture imagine and described Ruijin was a place which Wang Yangming's thought was disseminated and civilized, they tried to express their consciousness of local culture.
Key words:county annals' writing; local imagine; RuiJin county; Wang Yangming
中图分类号:B2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4-8332(2016)01-0058-10
作者简介:李晓方(1974-),男,江西石城人,赣南师范学院王阳明与地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史学博士、教授,研究方向:明清区域社会文化史。
基金项目:江西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2014年度项目(LS1403);江西省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招标课题
收稿日期:2015-09-15
DOI:10.13698/j.cnki.cn36-1037/c.2016.01.011
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6.1037.C.20160118.1608.03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