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诗歌的空间表征研究
2016-03-18韩苗苗
韩苗苗
(运城学院中文系,山西运城044000)
打工诗歌的空间表征研究
韩苗苗
(运城学院中文系,山西运城044000)
打工诗人跨越乡村和城市两个空间,在候鸟般的迁徙中通过不同的空间感悟,抒发自己的情感。他们将乡村作为自己精神家园建构的空间,将工作场地作为冰冷的异托邦,最终通过身体这一空间意义生成的最终载体表达自己的内心隐痛。打工诗歌的空间表征揭露了一个底层长期不为主流社会所认知的历史,以强烈的在场文学道出了底层生存之苦痛,具有强烈的承担意识和还原作用。
打工诗人;乡村;城市;空间表征
中国三十年来的改革开放是一部宏伟的现代化历史,是中国从农业国向工业国家变迁的历史,更是数亿农民工的迁徙史。许多农民为了生存,背井离乡,从遥远的内陆长途跋涉,走向沿海发达的都市。“打工”成了三十年来底层社会的主要生存状态。随着社会贫富差距的拉大,民生问题逐渐成为社会焦点,他们的生存状况因之也浮出水面。
当社会各界纷纷把关切的目光对准这些社会底层时,文学界也从不落后,“底层文学”、“打工文学”的争论一直是萦绕着新世纪学界的一个热点话题。当学术界为“底层”是否能发出声音而争论得不亦乐乎时,“打工文学”这一口号的提出,正是为了回答这一难题。“我手写我口”,打工者自己写出周遭的故事,正是为了堵住“知识分子无法代言”之口。
打工诗歌是打工文学的一大收获,许多打工诗人如谢湘南、郑小琼、柳冬妩、许强、陈忠村等都创作了不少脍炙人口的打工诗歌。打工诗歌虽然数量巨大、一时蔚为壮观,却是泥沙俱下,精品殊少。由此,而产生出打工诗歌艺术审美粗糙的争论,无形中也质疑了打工诗歌研究的价值。本文力图从打工诗歌的空间表征这一角度,对诗歌进行分析,寻找诗歌空间描述的共同性。
“空间”是西方学界20世纪文化研究的一个崭新领域,其目光旨在从历史这一时间概念中暂时解脱出来,探究空间这一共时性问题。空间的转向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现代都市社会的建立和现代工业城市的崛起,从根本上改变了传统的时空结构,时间被光怪陆离的都市景观所分解,时间被多重并置的视觉感官所淹没,时间被空间化,空间化的时间因此丧失了连续性、整体性和统一性。空间转向颠覆了传统文学理论中时间性的权威垄断地位,将空间性提升到高于时间性的地位,为文学艺术研究开启了更为广阔的理论视阈”[1]。空间并不是指冰冷的物理空间,而是人类实践的空间,既是物理的又是精神的,既是现实的,又具有隐喻和象征功能。所谓表征是赋予事物以价值和意义的文化实践,是运用意象、语言等符号系统来实现某种意义的象征或隐喻的文学实践活动。空间表征侧重于通过象征、隐喻来完成想象的精神性空间。
一、乡村:精神的家园空间建构
打工者背井离乡,异地情感无处寄托,因而家乡就成为他们魂牵梦萦的精神家园。打工诗人写得最多的情感是思乡。游子因四处流浪,对故乡的书写就显得格外动人。乡村本是一个冰冷的空间,它的生存并不因为诗人的去留而改变什么,但是,对于诗人来说,乡村就是一切,因为这里有着他成长的印记,更为重要的是,有着他生长的胎记。诗人通过乡村一系列日常空间的重构,表现他们对故乡的思念,他们把乡村审美化成为内心的精神家园,这也是他们在冰冷现实生活中所赖以坚持的理想信念。
诗人对故乡的空间建构是通过日常生活的物象得以进行的。打工者常年漂泊,最为牵挂的莫过于日益衰老的父母,而灶膛这一空间正是诗人对父母思念的表征。“大年三十晚,灶膛像以往一样/亮汪汪的燃烧着节日的气氛/吹火筒烧糊了,铁夹弯了腿,柴刀缺了嘴/狗仔们蜷在母亲脚边憨憨地/听母亲回忆往事/母亲在灶膛点燃亲情的火光/我们循着这火光照亮的路赶回来过年/火光中的白发,皱纹,佝偻的背/让我们在任何地方也能看到/母亲一把一把往灶膛添柴,把灶膛塞满/又塞,浓烟滚滚/咳嗽声,木柴燃烧的嗤嗤声,铁夹的闷响声/吹火筒的呼吸声,混成一曲节日乐章/灶膛的火燃起来了……母爱的火/每一块泥砖,每一个瓷碗充满母爱的温度/亮汪汪的火燃着,我们就回来。”(家禾《灶膛的火》)火光温暖的灶膛、墙上的围裙、屋檐下的柴禾、水中的白萝卜、嗷嗷待哺的动物,一起组成温馨的空间,这一切都因为满头白发的母亲而充满着生机。但是,“我们”这些游子们只有一年才能看父母一次,她的“白发”、“皱纹”、“佝偻的背”无不显示岁月的印记,因而,这种温暖显得分外忧伤。诗人往往把家乡一个物件当做空间的表征,瓦垄就是这样平淡无奇的物品。诗人对于瓦垄这一平凡空间进行诗性建构,“雨中”瓦垄成为诗人难以忘却的意象。“瓦檐弯弯向上翘着,在雨中/像是展开的翅膀,拍打着雨声/拍打着湿润的灰色//母亲,坐在门槛上对着光亮/引着一根白白的细线穿过针孔/湿润的线头,颤颤巍巍,一点一点地靠近回家的门/激动。虔诚//一针深,一针浅/豁破的褂子透着风,母亲大拇指与食指间闪动着白发的白/针线的白,那么自然、朴素/细线在褂子上,越走越远/温暖的白趴在肩头/恰如爬行瓦垄的雨,往下奔跑成晶亮的线//穿过母亲巴盼的眼,缝补着春秋,缝补着儿子豁了口的泪腺……”(马车《缝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当下打工诗人笔下的慈母意象并没有突破古人的藩篱,人类最原始的情感穿越了几千年的时空。
故乡这一空间重塑往往通过诗化来完成的,诗人通过把故乡乌托邦化来重建自己的精神家园。“屋后的田垄里/油菜花正在向一幅油画靠近/蜜蜂的调情让她们集体害喜/远处,几个放学归来的孩童/牵着黄牛在春天的乡村小道上漫步/路边,青草的媚眼让黄牛发情//一只土老鼠突然蹿出/好像在和春天进行一场莫名的比赛/一只骄傲的公鸡/带着它的一大群妻儿四处营生/它们的战场已从秋天的晒谷场转移/现在,一堆干牛粪成为它们的目标/偶尔一阵风吹起/就甩过了一阵阵干牛粪的清香。”(任明友《回乡》)蜜蜂、油菜花、放学归来的孩童、乡村小道上漫步的黄牛、骄傲的公鸡……再也没有如此轻松、愉快的抒情格调,这些充满田园风光式的空间重构无疑是诗人魂牵梦萦的天堂。故乡甚至被诗人美化成为一座世外桃源:“奔波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愿意/把家安回山中。一眼望不到边的群山/覆满茂林和修竹,风一吹/起伏的草木如翻卷的巨席/清秀的麂子头戴好看的角饰/在山上向山下眺望/清亮的河水日夜濯洗斑驳的鹅卵石//我坐北朝南,临水而居/青砖灰瓦的围墙,方正俊朗的庭院/一字排开的吊脚楼,全是东方格调的建构/有最好的日月,映照天井/屋内的布置,仍沿着祖宗遗风/对联,八仙桌,青花瓷,铁戒尺//……睡着了几个儿童,恰好如我幼时那样/悄溜到后院,用竹竿/拨树上的柚子,落下的柚子滚下屋檐/让院坝里踱着方步的公鸡和椅子上的我,都吃了一惊/一眼望不到边的群山,那么安静,唯美/雨水漫天而下的夜里/有小小烛火,亮至天明。”(刘大程《家》)有的诗人把乡村当作了灵魂栖息之所,这里有着神性的降临:“当落日像一枚蛋壳/掉进川北的竹林,蜂鸟停止了飞翔/黄昏的耕种,将暂时告一段落/人将回到村庄,神将出现/并在野外活动/马车将准时穿越暮雨下的人群/人和庄稼,越来越清瘦/风扫落叶,铜铃和树木已经腐朽/最后的放蜂人,将远走他乡/磨盘的诅咒,越来越低沉/谁也不会去想,明天将发生什么/石阶上的青苔,布满时光的沙漏我/宁愿相信,生命是静止的有/只有时间,是命运的流沙/黑夜经过,我们终将一无所获/啊,一生就这么结束了/炉子里的火,就要熄灭——/村庄轻薄,一阵风就足以将它吹走。”(李笙歌《乡村影像》)
时间的魔棒能使人忘记苦难,把苦涩的生活浪漫为甜蜜的回忆,乡愁总因为时间的陶冶而成为浪漫的抒情。小桥、流水、牛背夕阳、麻雀草垛、喜鹊白杨、故乡的油菜花、一池清泉,屋檐下的柚子、踱着方步的公鸡……形形色色的意象组成一组组充满田园诗意的空间,这些空间是诗人们心目中的故乡重构。如果故乡真的如此美丽、诗意的话,这些贫苦的人儿为什么还要远出万里打工呢?与其说是作者把故乡美化成室外桃园,毋宁说这些空间是作者城市受挫后的集体想象。他们唯有把这些记忆重构成为一座座美丽的乌托邦,以此作为心灵的慰籍来逃避都市空间的种种不适。
二、工厂:生存空间冰冷的异托邦
工地、工厂是一种异托邦,按照福柯的观点,异托邦当属于“假定一个开放和封闭的系统,这个系统使异位孤立起来”[2]26,而且“异位有一种与其他空间相关的功能。这种功能散布于两个极端之间。一种异位有着某种创造幻觉空间的作用,这种幻觉公然排斥所有真实的空间和人类生命在其中被加以隔离的场所”[2]27。换言之,异托邦体现两种以上的互相冲突文化关系,而且异位呈现一种封闭式的、排斥他者的文化特征。福柯曾举例妓院、汽车旅馆、海船、度假村都是典型的异托邦。工地、工厂也是一种异托邦,首先,这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外面的人很难走入这个闭塞的场域;其次,工地、工厂体现两种文化碰撞,农民工代表的草根文化与资本家代表的都市文化的碰撞。在工地,正在崛起的高层大楼与低矮的民工棚之间形成一种混搭、对峙。这种异托邦体现了权力的渗透,农民工处于权力游戏的底层,被压迫、被剥削,最终沦为权力机器的牺牲品。被创造出来的不属于自己的另类空间。工地是一种权力。工地的历史也是全力与奴役的历史。这种异托邦隐喻了工业化进程中生产关系再生产,以及因此而产生的人的异化。因此,打工诗歌的都市空间表征往往是沮丧、苦涩的、迷茫的伤痛。
工业化的加速是以大量低廉的劳动力为支撑的,人的异化在打工者的身上落下烙印。“吞下油墨,纸张/吞下光线,305个工人忙碌的身影/吞下流水线上的青春,那些业已破碎的梦想/而重新萌芽的希望,藏在汗水的光泽/这是车间,八小时和八小时之外/我跟随一台德国造老式印刷机/向时间的深处掘进、震动。”(孙海涛《车间》)工地体现两种生产关系,一种是表征着高速发展的社会生产力,另一种是工人在残酷的环境中被异化成为工作机器。打工诗人对于工地的书写呈现出一种鲜活的在场感,令人触目惊心。洗墙工这个特殊的工种成为打工诗人描述的对象,“像剥开一朵朵火苗/一只鸟,在城市的窗台上/啄食着碎光/灰尘和盐,绳子上的一个个结/拴着他的命/一面冰凉的玻璃也能/擦出体温/绳子一点点往下放/他暗中加速/大街上的人群已越来越近/原先很小很远的东西,渐渐地/伸手可摸。”(蒋作权《高楼洗墙工》)工人工作的空间被诗人重组,呈现出一种陌生化的氛围,把洗墙工比喻为城市窗台啄食的鸟。打工者生命的卑微、生存之艰难,跃然纸上。“他们在城市的高楼打工/巨大的玻璃墙/擦洗出蔚蓝的天空/我们去南城湘菜馆/再次遇到他们/像两只蜘蛛/在空中舞蹈/清洗的水/紧张地流下来/里面冲击着无数的心/血肉和骨头/还有来自体内深处的汗水/每次洗完一栋楼/保险带松了一口气/体内的汗和体外的汗/都松了一口气”。(池沫树《在空中打工》)工地已不再仅仅是工作的场所,而是搏命的场所。很多打工诗人描写了他们工作的环境,而这些空间表征着他们情感的荒芜:“在空调厂水冷站测试台上/折弯机剪板机冲孔机/生活的合唱我身体内的痛绽放……凋零//一生要有多少光阴/淹没在/测试台上钣金、铜管、保温棉/……机器的轰鸣声中/它们变成产品、批次、电流、功率/合格率工卡上一个个黑色的数字/它们被肢解被切割收集。”(孙昭辉《生活片段空调厂》)中国现代诗歌很少出现这样的场景,如此多的车间意象形成一个陌生的空间,给人以冰冷的压迫感。所有的情感都被物化、肢解,人成了工业时代的螺丝钉,“冰冷的机器,透着剥削的残忍/三十四个异乡人,在铝合金焊制/的铁皮中,随着机器轰鸣的节奏/迅速、开门、取成品、喷脱膜剂/关门、迅速、剪废料、削屏风/压边、打包,二十三秒二,完成/每天十二个小时不间断地重复着/从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或者从早到晚/一堆一堆的机箱外壳或者鼠标底座/在我们的手中,像青春一样划过/灼热而冷漠,而我们无从抗拒。”(知闲《塑胶厂》)
城市的异托邦空间造成打工者的疏离之感,他们如同这座城市的落叶,漂泊、无助。“有时我只觉自己/是暂居这幢大厦的一只候鸟”(郑建伟《脚手架人生》)。他们永远没有家,“我说的异乡就是车间/和出租屋,两个指甲大的地方/指甲一样掐着,抠着,我的肉体和灵魂/白天在车间劳作,就像在故乡的田地里/拉犁。我用一生的力气拉着,始终拉不到尽头/我对自己也很残酷,我常发现我/站在自己的身后,和他们一起吆喝自己。”(唐以洪《我常说到的异乡》)他们感觉到的是城市的冷酷无情,“这座城市没心没肺/你与它相爱,分手/你与它相顾频频,一步三回头/它总是这样/似笑非笑地看你/或者面色铁青/转脸而去。”(天骄《我身体里的雨水》)“听别人说/城市是个好地方/城市挣钱机会多我来到城市……/可我从这个月走到那个月……被风吹动的都是/树叶。”(风童《打工者日记》)
三、身体:空间意义生成的最终载体
把身体与空间问题结合起来思考的是梅洛-庞蒂,他在《知觉现象学》一书中提出“作为原初的身体”这一命题,进而提出“身体的空间性”这一概念。“身体的空间性不是如同外部物体的空间性或‘空间感觉’的空间性那样的一种位置的空间性,而是一种处境的空间性。”[3]147“身体的空间性是身体的存在的展开,身体作为身体的实现方式。”[3]197身体与空间融为一体,不可分离。身体是空间的原初,空间是身体的容器。“我的身体在我看来不但不只是空间的一部分,而且如果我没有身体的话,在我看来也就没有空间。”[3]67不仅仅是梅洛-庞蒂发现身体与空间的秘密,列斐伏尔也认为:“位于空间与权力的话语的真正核心处的乃是身体,是那个不能被简化还原的和不可颠覆的身体。它拒斥那剥夺它与毁灭它的关系的再生产。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身体这个现实更加脆弱更加容易折磨的东西吗?但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它更富于反抗性吗?……这个人类的身体抵抗着压迫性的关系的再生产——即使不是直接公开,也会是拐弯抹角的。”[4]
打工诗人对于空间的感悟最终凝聚于身体,除了女性主义诗歌,再也没有什么类型的诗歌能像打工诗歌一般如此聚焦身体。女性主义诗歌聚焦的女性独特的躯体,而打工诗歌则赤裸裸地写出打工者在城市空间中遭受到的疼痛、死亡。伴随工业化的是来自打工者身体的隐痛、衰老、死亡,两者形成强烈的反讽。打工诗人在生的资本与死的肉体之间奏响了一曲盛世挽歌。
打工者在都市的打拼总是伤痕累累,这些生理上的创伤成为打工者无法摆脱的胎记,往往以身体上的残缺为证明。“珠江三角洲有4万根以上断指,我常想,如果把它们都摆成一条直线会有多长,而我笔下瘦弱的文字却不能将任何一根断指接起来……”郑小琼说。很多诗人都不约而同的道出了打工者受伤的身体:“他说他的手变形了/因为印刷用力/他说他的手指每三天掉一次皮/因为长时间泡在油墨和溶剂里/他说他的胃常常阵痛/因为气味的反映/他说他的肺里有甲苯//因为空气中有太多的挥发溶剂他说他曾经把流下的鲜血/当成红色油墨印到十五双鞋面里/——在一次工伤事故中/说他一直埋在心里/回想在世界工厂的这段往事。”(池沫树《镜中》)姚继军详细地描述了打工者的断掌之痛,“2008年9月28日——光天化日地曝光一间五金厂/一口吃掉一只26年的好手掌……/痛——失——/一只手掌者,名字叫做/刘汉黄/一个来自贵州的小伙子/一个务工东莞的农民工/一个五金工厂的打工仔/一个机器裁定的断掌人/一个法律镣铐的伤残者……//刘汉黄一只残损的手掌触摸——/一场工伤。一声惨叫,血肉/模糊。断失的手掌喂养/饥饿的冲床……”(姚继军《一只残损的手掌》)只有经历过工伤事件的人才会有如此刻骨铭心的伤痛,我们这些坐在书斋里的知识分子永远也不会有如此之切肤之痛。“铁锤一生固执地只说/一种语言它弹跃的高度准确地锤击/简单的愿望/呼啸着掠过头顶/忽然间如锋利的尖刺尖锐地压伤你的手指/一种钻心撕骨热辣肿胀的疼痛/群蚁般啃噬你淤血的伤口/无处逃遁你在一只疼痛的手指上陷落下去/一只手躺在另一只手里体恤抚慰/在现代工业的嘈杂声里苍白地喘息//脸色如吊挂在机台上的图纸灰蓝惨白/绉窘且被绞心的战栗扫描。”(李洁羽《伤及手指的铁锤》)打工诗人郑小琼这样写身体之伤痛,“疼压着她的干渴的喉间,疼压着她白色的纱布,疼压着/她的断指,疼压着她的眼神,疼压着/她的眺望,疼压着她低声的哭泣/疼压着她……/没有谁会帮她卸下肉体的,内心的,现实的,未来的疼/机器不会,老板不会,报纸不会,/连那本脆弱的《劳动法》也不会。”(郑小琼《疼》)身体承载着人的所有知觉,身体的疼痛实质是底层民工生存低劣之隐喻,这些打工诗人用粗粝的文笔诉说着时代的疼痛。
受伤的不仅仅是外在的躯体,打工者躯体在工厂、车间被打磨、碾碎、毒化,最终沦为弃物。打工诗人郑小琼曾写出了工厂对打工妹的毒害,她们的身体腐朽、变质,“成为有毒的蜘蛛”。她们成为“化学物品丧失生育”的姐妹们,最终沦为“时代的伤口”——“厄运的姐妹们//在苯、毛绒塞着的肺中挣扎,象烯丙菊脂中行起的/蜘蛛,阴影在心上越来越重,在缺乏钙质的中国法律中/权力与货币不断刺伤社会的尊严,她们命运的手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她们活在有毒的日常生活中/不断用化学油墨改变她们善良的乡村基因/她们脱去田园、梦境,成为有毒的蜘蛛,用女性的肉体/结网……我一直坐在南方的黑暗中央/目睹在化学物品丧失生育的姐妹们,她们的叹息//成为时代缔造的伤口。”(郑小琼《旧日的蜘蛛》)郑小琼的诗歌撕开了社会的伤疤,表达了对时代不公的控诉,对女工的悲剧充满着哀伤和悲悯。读她的诗歌,有一种切肤之痛,这种强烈的在场感构成了郑小琼诗歌的独特魅力。
一切空间的价值依托于人的生存,换言之,没有生命的空间是没有意义的。人类的繁衍、声息赋予空间新的意义。死亡可以终结空间的价值,扣问造物者的秩序。对于打工者而言,死亡并不能终止高楼大厦的层层修建,不能阻挡资本累计的矫健步伐,他们的生命如草芥一般,随风飘落。工地上的死亡绝不仅仅是一场轻描淡写的偶然,而是生命丧失的悲恸。“是从工地上第十三层楼/像一架浅灰色战斗机扔下的重磅炸弹/轰——尖叫在这个城市/一杯歌舞升平的灯红酒绿之中//是以俯冲而来的优美姿势/刹那间掉下来。”(凸汉《从工地上掉下来的一个人》)不少诗人书写被逼无奈,跳楼自杀的打工者,“辛辛苦苦一年/要想拿全自己的血汗钱/怎么就比/找份工还难?/从工地/爬上吊塔/引来警察、记者/和围观的好奇/人群一阵骚动/喇叭还未喊出/气垫还没张开/你像一块砖,/从高空扔下/砸起—片尖叫/那么突然/谁也没来得及/看清/你的脸。”(马忠《爬吊塔的民工》)
从空间表征的维度审视打工诗歌,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无比丰富的内涵。打工诗人以“在场”者的身份进行文学创作,他们的文学必然是底层生活的真实写照。打工者用故乡这一空间抒情表征心灵的家园,用工厂这一空间表征生存之痛苦,而身体这一空间的承载者,成为打工者生命异化之象征。打工诗歌是“介入”之诗歌,直陈时代之痛楚,铭刻着社会现实和历史的意义。打工者以自身血泪经历书写着自身,同时也书写着时代与历史。他们的书写以强烈的现场感揭露了被人们所忽视的社会另一面,从而具有强烈的承担意识和还原作用,也是宣泄生存压力的一个阀门。“无数次从黑暗的雾中经过在镜中/遇见宫殿与黑色的苍穹变形的面孔/黑暗脆弱的月亮成为唯一的信仰/它温柔伸出水袖划出了黑暗帝国的伤口。”(郑小琼《黑暗》)“诗可以怨”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悠久传统,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21世纪初大规模的打工诗歌出现,诉说着底层的伤痛,绝非偶然,它提醒着我们的时代需要“介入”的、“批评式”、“真实”的文学,也提醒我们需要建立一个更加健全、公正、透明、民主的现代社会。
[1]谢纳.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空间转向视阈中的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32.
[2]米歇尔·福柯.不同的空间[M]//福柯,哈贝马斯,等.激进的美学锋芒.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3]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4]H.Lefebvre.the Survival of CapitaLism[M].London:Allison and Busby,1976:89.
On the SpatialRepresentation of W orking Poetry
HAN M iao-m iao
(Chinese Department,Yuncheng University,Yuncheng,Shanxi,044000 China)
Switching between two spaces-the city and the rural,working poets,like m igrant birds,are expressing their feelings through differentspatialperception.They regard their work place as a cold Utopia,and the country as their spiritual home.The final carri⁃er of the space through the body generates meaning to express their inner pains.The spatial representation ofworking poems revealan un⁃derlying history that is notaccepted by mainstream cognition.It revealed the underlying pains ofsurviving with a strong presence of the lit⁃erature,which has a strong bearing of consciousness and reduction.
working poets;country;city;spatial representation
C912.4
A
2096-2126(2016)04-0032-05
2016-06-30
运城学院博士科研启动项目“当代底层文学的叙事伦理与意识形态”(YQ—2013002)。
韩苗苗(1981—),女,山西晋城人,文学硕士,助教,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批评。
(责任编辑:刘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