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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中女性悲剧与佛教的关系

2016-03-18褚国香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学报 2016年10期
关键词:妙玉佛教红楼梦

褚国香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论《红楼梦》中女性悲剧与佛教的关系

褚国香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红楼梦》作为章回体小说的巅峰之作,被誉为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处处可见佛教文化的身影。“因空间色”,“自色生空”,整部小说都是围绕着佛教的“色空”“无常”思想展开。同时,《红楼梦》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以女性为文学叙事中心的文学作品,是中国古典文学中女性意识最强的作品。作者巧妙地将佛教文化与《红楼梦》中女性性情、命运紧密相连在一起,旨在书写生活在封建社会中女性的悲剧,控诉社会的黑暗。

《红楼梦》;女性;佛教;悲剧性

一、引言

佛教自两汉之际传入中国之后,一方面与中国本土的文化习俗产生了激烈的碰撞;另一方面,面对中国人根深蒂固的传统意识,佛教思想在传播方面选择了“融合”而非“征服”,在保持自己形式和内容不变的前提下,一步步走上了“中国化”的道路。佛教给中国输入了一种与已有的不同的、相当发达的意识形态和思维方式;同时,佛教文化尤其是佛典具有高度的文学性,这使得佛教思想无论是在文坛还是在民众中都得以广泛流传。诸多原因使佛教对中国文学创作实践以及文学观念产生必然的影响,特别是佛教文化对中国传统的思想内容和表现方法等方面的丰富和开阔,使之成为推动中国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佛教在与中国本土的儒教、道教相互借鉴、融会贯通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三教合一的局面,儒教、道教、佛教三教共同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

佛教对中国传统文学具有不可磨灭的影响,尤其是传统小说方面。“自佛教流传中土后,印度神话故事亦随之输入。观近年发现之敦煌卷子中,如《维摩诘经·文殊问疾品演义》著书,益知宋代说经,与近世弹词章回体小说等,多出于一源,而佛教经典之体裁与后来小说文学,盖有直接关系。”[1]217从中国传统学术的儒学观看,一直重义理、重实际,“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对小说这类需要高度想象力的艺术形式的发展是一种束缚,特别是限制了小说中那些超现实的艺术表现。而佛教富于玄想和夸张,又注重利用形象,这与小说的构思与表现正有相近的地方,佛教为小说创作提供了广阔天地。

《红楼梦》作为中国四大名著之一,是章回体小说的巅峰之作,被誉为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佛教思想在《红楼梦》中可谓处处可见。“《红楼梦》,全仿《西游》,语类禅机,颠倒错综,变换百出,最难通晓。”[2]215《红楼梦》从第一回“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镜归空”,到最后一回,“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从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到贾宝玉出家做和尚,都有一个佛学思想问题的影子在背后”[3]39。

《红楼梦》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以女性为文学叙事中心的文学作品,女性成为了社会关注的中心,这给当时的社会带来了石破天惊的震动。“曹雪芹几乎赋予了‘女子'一种宗教地位。他确认女子乃是人类社会的本体,把女子提高到与诸神并列的位置,对女子怀有一种崇拜的宗教情感。”[4]30因此,曹雪芹巧妙地将佛教文化与《红楼梦》中女性性情、命运紧密相连在一起,他的目的是为了书写生活在封建社会中女性的悲剧,控诉社会的黑暗。

二、佛教教义与十二钗的命运

《红楼梦》打造了一个“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5]3,在这片沃土上孕育了十二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她们个个才貌出众,芳华绝代。她们个性虽各不相同,但是她们对生命都充满了眷恋,对情感充满了渴望。然而,生命是何其脆弱,更何况生活在封建礼教下的女性呢。“《红楼梦》将关注的焦点还放在了女性的不幸遭遇上。由于封建体制的压迫,大观园中的女子都有各自的辛酸史,都有各自的不幸。”[6]127这些“女儿花”们越发盛开得美丽,越发凋谢得凄惨。作者借助佛教教义展现了这些女性们命运的悲剧性。

(一)善恶之念——因果报应

因果报应说是佛教用来说明世界一切关系并支持其宗教体系的基本理论,佛教将因与果的关系看作是宇宙关系中最重要的关系。具体来说,因果报应应该称为“因缘果报”,“因”即主因,于心相系,是主要的;“缘”即助缘,是辅助的;“果”也称果报。佛教认为,任何思想和行动(即“业”)都必然导致相应的后果,因未得果之前,不会自行消失;不作一定的业的因,最终也不会得到相应的结果。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写贾宝玉在警幻宫听的“红楼梦”最后一支曲子《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以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有定。[5]58

寥寥数语,就将整部《红楼梦》的结局与其蕴含的哲理总结得清晰透彻,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佛教因果报应的教义思想。每个人今生所作的“业”,必然得到一个相应的“果”。

佛教所讲的因果报应观念是建立在佛教的缘起理论基础上。《杂阿含经》有云:“云何缘生法?谓无明、行。……谓缘生故,有老、病、死、忧、悲、恼苦,此等诸法。法住、法空、法如、法尔,法不离如,法不异如。审帝真实,不颠倒。如是随顺缘起,是名缘生法。谓无明、行、识、名色、六入处、触、受、爱、取、有、生、老、病、死、忧、悲、恼苦,是名缘生法。”[7]268缘起法就是佛法,就是佛的化身。

《红楼梦》整个故事框架就是以“因果报应”的思想为基础的。

小说一开始就叙述了一个凄美动人的报恩故事:西方极乐世界的灵河岸上有块三生石,在这块石头旁边长了一株绛珠草。这株草因为得到了赤瑕宫神瑛侍者的悉心浇灌,生命才一直延续下去。后来绛珠草吸收了日月精华天地灵气,有一株草修炼成一个女体。她每天在离恨天外游走,饿了就吃蜜青果,渴了就喝愁海水,因为她一直想要报答神瑛侍者的浇灌之恩,心里装着事情感觉不痛快。可巧的是,恰恰是在这个时间,神瑛侍者动了凡心,他想趁着这个太平盛世的机会到人间历劫修炼一番,并在警幻仙子那里挂了名。警幻仙子将这件事告诉了由绛珠草幻化成的女体,劝她趁此机会将恩怨了解了。绛珠仙子想出了以泪报甘露之恩的主意。前世的浇灌之恩,今世的感念之心,来世的报恩,绛珠草以泪报恩,是典型的“因果报应”故事。

不过,宝黛前世的木石之盟与今世的还泪,只是普遍意义上的因果关联,而对于王熙凤与巧姐这对母女的命运安排,则是直接将因果报应涉及到了道德伦理层面。

“因果报应所讲的因和果,分为善恶两类……持戒行善必得善报,犯戒作恶必有恶报。”[8]35大观园中的人物或多或少地表现出向佛之心,唯有王熙凤公然宣布自己“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她的确不信,处处争强好胜,办起事来手段毒辣。毒设相思局,贾瑞一命呜呼;弄权水月庵,为了三千两银子搭进去两条人命;醋意大发,逼死了鲍二家的;笑里藏刀,逼死了尤二姐……她葬送了多条人命,真是铁石心肠。她自私自利至极,刻薄狠辣,揽权敛财,克扣仆人的月钱甚至拿着月钱去放高利贷。恶有恶报,她这般作恶多端,致使她“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然而,她虽作恶多端,却终究也做了一件好事——接济了贫妇刘姥姥。虽然她最初动因并不是出于善良和怜悯,但正是因为这一点点善德,“留余庆”,巧姐在危难时刻获得善报,跳出了火坑。这体现了佛教善有善报,阴德阳报的观念。

因果报应理论在一定程度起到了扬善抑恶、扶正祛邪的教化作用,同时因果报应的框架结构将人物的生老病死与所谓的宿命轮回绑在一起,人无论怎样努力都逃不出一个“命”字。人在“命”的面前所体现出的无能为力,更是增加了人物命运的悲剧性。

(二)功名利禄——色空幻梦

佛教的色空思想主要体现在大乘佛法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和《金刚经》中。《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教的色空幻梦观念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表现出来的重要的宗教思想,是他认识和评价现实人生的重要的世界观思想之一,是他衡量小说人物形象、精神世界高低的标准法则之一。小说第一回就开宗明义地宣称整个故事是因经历过一番梦幻之后,“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5]5而写成的。“色空”十六字更是被俞平伯先生称为《红楼梦》思想上的“点睛之笔”。张其信在《红楼梦偶评》中也认为:“因空见色之十六字可作释教心传之学,全书宗旨如是。”[2]215从创作实际上来看,《红楼梦》所展现的“色空”观念并不是仅仅只有男女之间的色情之好,小说更重要的是阐释“色空”观念体现的现实人生的虚无的哲学思想。这种虚幻空无的精神贯穿小说的始终,尤其是展现在十二钗的命运上。如写李纨的《韶华晚》。这首曲子是描写心如“枯木死灰”的李纨戏剧性的一生。李纨是封建礼教培育出来的“淑女”,是标准的节妇,是良母的典型代表。她“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5]39。等到她的儿子贾兰“爵禄高登”时,她却香消玉殒了。整首曲子中的“镜”“梦”“无常”“虚名”等词,体现了现世的功名利禄、出人头地不过是镜花水月,梦幻一场。

再如写史湘云的《乐中悲》。湘云作为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自是衣食无忧。再加她天生具有的名士风流,开阔胸襟,她活得潇洒自在;后来又嫁了个情投意合的郎君,本来众姐妹中属她最是幸福。怎料她的丈夫突然就患了痨病,生命垂危。“配得才貌仙郎……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最终也究竟是一场幻梦。

纵观全书,全书提到的梦幻之境多达三十余处。这些梦幻之境多种多样——梦境包括甄士隐通灵梦、贾宝玉梦游太虚、凤姐与秦可卿的劝梦、小红的痴情梦、湘云的醉梦等,幻境包括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太虚幻境、贾瑞的性幻境等。而在这种梦幻框架下又穿插了宝玉悟禅机、黛玉葬花、梨香院情悟、闷制风雨词、联诗悲寂寞等情节,使整个小说故事情节的凄清冷淡音调一步步高升,直到最后形成了“色空”的主旋律。全书以梦开始,又以梦终结,人生如梦、世事无常的思想萦绕在小说的字里行间。

三、遁入佛门的女性

佛教将出家的女性称之为比丘尼,世俗则称之为尼姑。世俗之人对于她们多怀有偏见。

事实上,在世俗的眼中,男儿出家本身就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更何况是女子呢!再者说,佛教是一门禁欲主义的宗教。佛教认为“淫欲为生死根本”,女性的欲求被视作危险的诱惑而成为修持大忌。女人,总是被看作诱人的魔鬼,是僧侣走向彼岸世界的巨大障碍,故女人被描述成一个性欲方面贪得无厌、嫉妒、愚蠢、令人厌恶的肮脏之物。佛教这种关于女人性淫的观点自从传入中土尤其是在明清时期得到发展,最后成为结合宋明理学进行戒淫禁淫的重要理论武器。

正因如此,人们总是对佛门女尼另眼相看,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偏见。世俗之人将尼姑成为“三姑六婆”之首。《教女遗规》中明确记载道:“三姑六婆,勿令入门,此辈或称募化,或卖簪珥,或假媒妁,或治疾病,专一传说各家新闻,以悦妇女,暗中盗哄财物尚是小事,尚有诱为不端,魇魅刁拐,种种非一,万勿令其往来。”[9]35大夫文人对出家女性的认识也多是带着有色眼镜,“禅室偷香”“尼庵私会”等诋毁出家女性的形象的话题在明清小说中比比皆是。

《红楼梦》中共涉及两百多名女子,曹雪芹用笔打造了一座“女儿国”。在这个王国中,女子们的品性良莠不齐——既有水晶心肝倾国倾城的人中凤,亦有心性顽愚长相粗陋的呆大姐;她们的身份地位贵贱不一——既有身居万人之上的皇妃,亦有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贫妇。尼姑道婆往往在明清小说中扮演着最易勾起风流韵事的角色,书中的描写自然也不会少了。可贵的是,曹雪芹对待出家女性并不像以往的士大夫那样有欠公允,一味地将她们描绘成淫邪的化身。更多的是看到了这些女子出家背后所隐藏的悲剧。这个悲剧的来源可能是个人、家庭、更多的是因为社会所迫。曹雪芹对这些女子多抱以同情之心,对她们作出了客观的评价。总体而言,曹雪芹在《红楼梦》塑造了三种类型的出家女性的形象:

(一)统治阶级的帮闲帮凶

这类尼姑大多是有一定的出家年龄,如水月庵的净虚和地藏庵的智通等人。她们多是掌握着一定的管事权力,与王公贵族特别是侯门中的女性有着密切的联系。有些尼姑甚至可以住在贾府之中。第七十一回,为了给贾母庆祝八十大寿,专门请了两个姑子为贾母说因果报应的佛家故事,和太太小姐们一起捡佛豆念佛。同时,王府所发放的月银也是这些庙庵主要的生活资费之一。

“一应骗布施、哄斋供诸恶,皆是老秃贼设局。”脂砚斋这句批语可谓一语中的。这类尼姑多无慈悲之心,贪得无厌地追求物质利益,借用佛家清净地的外衣,暗地里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水月庵中的姑子净虚,趁王熙凤在庵里休息的时机,与她密谋拆散了张家小姐的婚事。净虚一而再地用激将法刺激王熙凤,让王熙凤帮忙,并非出于做好人的目的,无非是像王熙凤一样贪图金钱的诱惑。结果,王熙凤从中平白赚了三千两白银,想必净虚也不会空手而回。然而,一双重情重义的儿女双双殉情死节。这种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去陷害无辜之人,致他人于死地的修道者无疑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二)思恋红尘的佛门青年女性

曹雪芹以一种尊重和同情的态度对青年女尼进行刻画,这种描写不是从教化或宗教的思路出发,而是从展现青春少女内心思想出发,超越了明清世俗小说对妙龄女尼扭曲的偏见,展现了作者的真正意趣,用他所着眼的人文精神观照传统的佛教视角。

人的任何行为与思想都有一定的理论依据。这些妙龄女子们正处于青春萌动时期,怎会心甘情愿地抛弃了尘世的欢乐生活遁入青灯佛门之界,忍受寂寞枯燥的煎熬?她们的出家原因多是身不由己。例如水月庵的智能,书中对智能的身世并没有多做交代,她一出场就是剃去青丝的少女,她把寺庙称作“牢坑”,可见出家并不是她的本意。她的出家原因应该是家贫,到庙庵里混口饭吃。

妙玉的出家原因有些特别。第十七回,妙玉初次出场,是这样描述的:“……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我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衣食起居不宜回乡……”[5]181由此可以推测出妙玉的出家至少有两个原因:一是她天生有慧根;二是家族利益或者家庭变故所迫。从第一个原因来看,妙玉是真心向佛的。她自小在佛门的环境中长大,文墨极通,连经书都不用读,有意远离世俗之人的放诞诡僻性情,按时坐禅……这些表面的现象,却掩盖不住妙玉那颗向往世俗生活的心。

首先,妙玉是带发修行的。剃度是出家的一项重要仪式,是佛教典制中的传统和规定,是僧尼身份的重要标志。《释氏要览》载:“因果经云:‘过去诸佛',为成就无上菩提故,舍饰好、剃发须,即发愿言。今落发故,愿与一切众生短处烦恼,及以习障。”[10]120佛教书籍上说“变俗异服是入道之初门”[11]44。妙玉连踏入佛门最基本的要求都没做到,怎么说她一心向佛?

其次,妙玉心中是有所欲求的。且看第四十一回。贾母带刘姥姥到栊翠庵,妙玉那一系列的喝茶器皿,可见她内心追求着荣华富贵的生活。她对泡茶水的讲究——款待贾母时用的是旧年蠲的雨水,款待林黛玉和薛宝钗用的则是五年前从梅树上收得的雪水,可见她内心追求着精致的生活。她会吟诗作对,且极具才情,就连黛玉湘云都赞她为诗仙。妙玉的生活在物质上是奢华且多彩的,与那些清心寡欲、吃斋念佛的尼姑们完全不同。最致命的一点是妙玉动了情。宝玉过生日时,一向孤僻不合时宜的妙玉竟然送来寿笺;乞红梅单单是宝玉一人去最好。第八十七回写妙玉打坐之时想起了宝玉的话,不觉心跳耳热以至走火入魔。此处描述的虽然有点太牵强,但是不难看出妙玉的确是没有完全做到“情空”。

妙玉自称“槛外人”,是在有意地将自己与王族侯门区分开,将世俗之门与佛门区分开,可惜她身在佛门心在尘世,以至于她终究没有修成正果。“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对于一个自小寄身佛门之下以求保身的弱女子,目无下尘、孤芳自赏的才女,正处于青春妙龄的美女,最终还是落入世俗的泥沼中。

“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12]125作者有意刻画这些青年女尼的形象,无疑是在加深小说的悲剧性。

(三)看破红尘的出世者

这一类尼姑因为看破了红尘的肮脏和可怕,看透了人生的虚无,追求解脱而憩心佛门。惜春是这一类形象的典型代表人物。

惜春作为尊贵的侯门千金,却主动闹着出家,与她冷僻倔强的性格密不可分,更重要的是她生活的现实状况对她的影响。惜春在“四春”中排行老幺,也是四春中最孤苦无依的一个。因贾母“极爱孙女”,自小和姐妹兄弟们“都在祖母这边读书”,老太太虽说到底疼她些,从根本上说却是”孤苦伶仃“的,依旧无法让她摆脱孤独获得安全感。“父母早死,嫂子嫌我”,这是惜春的成长环境。惜春从没有感受到家人的关心,家庭的温暖。

惜春的出场并不精彩,甚至较之迎春、探春的描写,她就像是一个丑角一样,用来衬托他人的光鲜亮丽。她的才气平平,虽擅长绘画,“也不过是几笔写意”。她不能作诗、不能吟文,即使酒令也很少作。诸芳或是才气过人,如黛玉、宝钗;或是年长位高,如熙凤、探春。这种处境形成了她孤僻离群、胆小怕事的性格。这种性格又使她成了一个内冷外冷的自了汉。

抄检大观园时,在惜春的贴身丫鬟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惜春怕累及自身,毫不留情地说:“嫂子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5]843当尤氏来大观园时,惜春更是请她过去,坚持让她把入画带走,并说了一段决绝无情的话:“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5]846她这种近乎冷酷无情的自保方法,是这个弱女子“独善其身”奉行的哲学。这与古代的贞节观念有着莫大的关系。“贞节观念经明代一度轰烈的提倡,变得非常狭义,差不多成了宗教,非但夫死守节,认为当然;未嫁夫死,也要尽节;偶为男子调戏也要寻死;妇女的生命变得毫无价值。”[13]241无论是入画的偷情还是与她交好的妙玉被歹人劫走,都十分密切地影响到了惜春的贞洁声誉,而遁入佛门是所谓“不洁”女子最好的“救赎”之道。从表面上看惜春铁了心要铰发出家,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带发修行。“宗教是人民的鸦片。”[14]2社会道德舆论的压力,人情冷暖,世事无常,树倒猢狲散,繁华一梦的变故让惜春对红尘失去了信心,最终走上了“独卧青灯古佛旁”的道路。

总之,红楼梦中的出家女性绝非是出于宗教信仰而入佛门,多是明哲保身的做法。然而是否真的能够保身,依旧是一个疑问。在那样一个对女性充满鄙视与禁锢的时代里,在性别与宗教双重枷锁拷禁下,这些貌美柔弱的女子,出家的命运多是不堪的。

四、女性的佛教信仰与礼佛

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认为,宗教是支配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宗教本质上是一种“颠倒的世界观”,是由对神灵的信仰和崇拜来支配人们命运的一种意识形式。宗教是虚幻的太阳,[14]1-2是统治者通过思想麻痹实现对人民的统治。《红楼梦》作为反映中国封建社会统治制度的顶峰作品,其中的宗教思想氛围浓厚。贾府作为豪门大户,具有自己的家庙——铁槛寺,为了迎接省亲归来的贾元春,所修的大观园中还特地修了芦雪庵、达摩庵、栊翠庵三庵,并采聘了十个小尼姑、十个小道姑以及带发修行的妙玉。可见礼佛崇道思想在贾府是有遗传之风的。

(一)上层贵族女性的礼佛思想

封建制度下的女性讲究无才便是德,即使作为上层贵族女性也很少接触追求入世的儒家书籍,她们所接受的思想教化多是讲述善恶有报因果轮回的佛教思想。因此她们多普遍具有佛教信仰,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女性,更是付诸于行动参佛礼佛。

贾母作为年长位高的老祖宗,她的礼佛行为处处可见。第二十五回中,宝玉被蜡灯烫伤后,宝玉的寄名干娘马道婆到荣国府请安,她胡诌了一个促狭鬼的故事,贾母想都不想急忙问她:“这有什么佛法解释没有呢?”马道婆乘机说了施舍香油供奉菩萨,可以永佑儿孙康宁安静,再无惊恐邪祟撞客之灾。贾母忙询问需要供多少油,以好作功德。第七十一回,写贾母过八十大寿时,为了求福求寿结寿缘,贾府的众小姐、尤氏、凤姐、宝玉等都参加了这次活动,而且贾母还特地请了两名姑子来主持此事,并且对她们尊敬有加,吃饭时先等她们吃完素斋之后贾母才吃,可见其重视程度。她在遇到困难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神佛。例如第三十九回,贾母得知马棚失火后,先是念佛,然后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贾母的礼佛是毫不在乎钱财与人力的。这些事也体现出她信佛礼佛的世俗心和功利心。她之所以慷慨地施舍香油,是出于为宝玉积德,捡佛豆是为了延年益寿,遇困难先想到的是烧香念佛。

王夫人与贾母相似。首先她也是一个具有虔诚信仰的人,甚至比贾母更甚。贾母追求享乐,在饮食起居上都是相当讲究的,小说中并未写她因为佛教信仰而吃斋。王夫人却是吃斋的。王夫人信仰虔诚,她的礼佛行为还为她赢得了“善人”的美誉。她被描绘成“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活菩萨。

可事实上,王夫人虔诚礼佛却并没有因此修得一颗菩萨心肠。仅为金钏与宝玉的几句玩笑话,她就将她赶出了王府,金钏因为受不得这个委屈而跳井身亡。因为晴雯长得好看一些,王夫人就视其为狐媚子,也不顾及她正生着病,绝情地赶出去,致使晴雯含恨而死。这岂是一个真心向善的人所作所为之事。对于惜春、宝玉的出家,她持坚决反对的态度。“不做风波与世上,自无毁誉到胸中。”[15]68可见,王夫人的礼佛思想一方面是对自己罪行的忏悔,一方面是世俗之心、功利之心的驱使。

由此可见,对于年长的女性而言,信佛礼佛不过是她们精神安顿的最后避难所。贾母与王夫人的礼佛思想仅仅是出于一种宗教仪式,目的则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私欲。

(二)十二钗的佛教修养与信仰

金陵十二钗中,妙玉和惜春的佛教信仰是最明显的。妙玉的出家比较特别。文中说她自幼体弱多病,买了许多替身都不行,最终自己出家才好了。可见妙玉的出家是迫不得已的。她在庙庵修行期间是带发修行的,留得三千烦恼丝在,可见妙玉并没真正遁入佛门的决心。妙玉本身慧根不错,再加上她自小寄身佛门之下,长期的耳濡目染,让她具备了一定的佛教修养和信仰。她“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可见修行不错。“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5]181可见她信仰虔诚。可惜她“云空未必空”,她有一颗追随享乐主义的世俗之心,她对宝玉动了情,这让她的修行出现了危机,最终遭遇劫持而终。

惜春自小与佛教就有很深的缘分,第七回中,写周瑞家的给各位姑娘送宫花,给惜春送时“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耍呢,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5]76虽说仅仅是童言无忌的玩笑话,但正是作者为惜春命运埋下的伏笔。在眼睁睁地看着姐姐们一个个嫁的嫁、死的死,看着贾府由繁荣到落败之后,惜春终于厌弃了红尘,出家做了尼姑。

与妙玉、惜春相比,宝钗、黛玉等人并没有形成完整的宗教信仰。但是通过她们谈佛论道及日常的行为活动,体现出来的佛道知识修养不亚于真正的出家人。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宝钗对《寄生草》的解读,直接影响了宝玉写下具有禅意的偈与词。宝钗可谓是宝玉悟禅因缘的入门之师。后面宝玉与黛玉论辩时,宝钗在旁边详细解说了六祖慧能的故事。宝钗为了彻底斩断宝玉的歪思杂念,又比出“语录”来,这些“语录”皆是宝玉不能回答上来的。宝钗对于佛教典故竟如此熟悉,可见宝钗对佛禅有很深的见解。

黛玉的佛教修养往往是借助于她与宝玉的感情发展所展现出来的。第二十三回,宝黛两人共同葬花共读西厢,他们对于这些活动的思想体悟,具有浓浓的禅意,为他们在第二十八回、二十九回中明心见性做了铺垫。到第九十一回时,黛玉借机试问宝玉:

“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嘘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5]1036

这段充满了禅机的表白,犹如恋人之间的海誓山盟,也是她们两个人共同悟禅的最高境界。“禅,是一种‘传授'方式,一种领会‘捷径'。它——是把传者与受者双方的距离(或途径)缩到最短的地步,它要你扫除一切翳障直达目标。禅,是灵性,所以红楼开卷即写通灵一义。灵,在智与慧之上,是中华民族精神生活的最高境界。”[16]1借禅谈情是一种心灵上的交流,黛玉是宝玉现实中与精神上的伴侣,难怪贾府上上下下美女如云,宝玉却自始至终挚爱黛玉一人。

(三)刘姥姥的口头禅与她的礼佛思想

刘姥姥是一个久经沧桑的老寡妇,与女儿女婿生活在一块。她的第一次出场是在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一进”为后面“二进”“三进”埋下了伏笔,注定了她将于贾府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

刘姥姥进荣国府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希望得到贾府的接济,但她并不是盲目地谄媚邀宠。作为一个久经世事的老人,再加上她得知王夫人“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5]63,她的谋财之道就是顺应这些人的思想。因此,她每一次进贾府都是佛不离口。这主要体现在第三十九回。

刘姥姥得幸有机会见得贾母等人。因贾府南院马棚失火,见贾母不停地口中念佛,命令仆人上香。刘姥姥趁机讲了一个老奶奶虔诚信佛,老来得子的故事。这的确顺承了贾母与王夫人的心意。事实上,刘姥姥讲的这个故事与贾母王夫人的经历有不谋而合之处。王夫人第一个儿子贾珠不到二十岁就病死了。后来,好不容易得了宝玉,而且他含玉而生,有吉兆。在贾母与王夫人看来,宝玉何尝不是她们吃斋念佛感动菩萨得来的呢?

刘姥姥讲的佛教故事是一种讨好上层、谋取钱财的手段。但是她又不像马道婆等人,为了钱假借佛门谋财害命。刘姥姥的佛教信仰是虔诚的。

刘姥姥有自己的一句口头禅——阿弥陀佛。

她第一次进贾府时,按照女婿的吩咐,先去找周瑞。周瑞家的出于面子答应带她见个“正佛”。刘姥姥张口就是“阿弥陀佛!这全仗嫂子方便了”[5]66。见凤姐的房间中贵重品琳琅满目,刘姥姥顿感身在云端,头晕目眩,唯有点头咂嘴念佛而已。她回答凤姐的话时,也不忘口中念佛。初进荣国府的刘姥姥如同一架摄像机,从乡野平民的角度,向读者们展现了荣国府奢华的生活。刘姥姥的念佛,暗暗地折射出她对荣国府醉纸迷金生活的罪恶感。这种想法在第三十九回刘姥姥说螃蟹一事中体现得更加明显。

刘姥姥道:“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5]416

如此奢侈铺张,在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老妪眼中简直就是一种犯罪行为。阿弥陀佛,真实罪过罪过。

第一百十三回,刘姥姥更是一连说了四个阿弥陀佛。刘姥姥这种言必有佛的行为反映了她虔诚的宗教信仰。虽然这种信仰是盲目的,存在某些私念私欲,但正是因为这种信仰,才让她有一颗善良淳朴的心灵;才会知恩图报,大胆地救巧姐逃出火坑。

五、结语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毫不吝啬地赞美女子才情盛男儿。王熙凤虽是女流之辈,却大权在握,呼风唤雨,左右逢源,可谓是脂粉队里的英雄。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妙玉才华阜比仙,湘云才思敏捷,宝钗深谋远虑。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喊出了“女儿是水做”的思想,主张“女儿不嫁论”。他大胆弘扬女子独立地位。同时,他又毫不手软地描写了女性的悲惨命运。“中国传统文化关注的是现实人生,认为‘天不变道亦不变',佛教则传入了万法皆空,诸法无常的观念,这对中国古代小说影响至深,如《红楼梦》中就浸润着浓郁的佛教思想。”[17]108曹雪芹别有用心地借用佛教“空”“无常”的思想、谶语诗偈暗示十二钗的命运,揭示了封建社会下,即使生活在上层社会的女性依旧摆脱不了被迫害的命运。

曹雪芹在《红楼梦》同时也描写了一批尼姑形象。佛门本是最干净的地方,然而在他的笔下,我们看到了借用佛门外衣谋财害命的老尼姑,看到了迫不得已出家压抑自己人性欲望的智能妙玉,看到了厌倦红尘、最终寄情于佛门青灯的惜春紫鹃。这些出家女性的形象,进一步向我们展现了封建社会对女性的迫害。

佛教思想渗透在《红楼梦》的字里行间。几乎每个人遇到大事时都会念一句“阿弥陀佛”。《红楼梦》中有许多女性是信佛的。贾母、王夫人等人的信仰是怀有私欲的虔诚。她们借助佛教的外衣乐善好施,达到对下层人民的统治,为子孙积德,为自己积寿添福。她们的信仰存在盲目性。

总而言之,曹雪芹有意将佛教思想与《红楼梦》中女性命运性情紧密相连在一起,并不是为了宣传佛教教义,教化人民行善好施。作者将佛门清净地与女性曲折的命运紧密相连,无疑增强了小说的悲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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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昱]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emale Tragedy and Buddhism in The Story of the Stone

CHU Guo-xiang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Xuzhou Jiangsu 221116)

Hailed as the best novel of chapters,The Story of the Stone displays a holographic picture of a cultural history and Buddhist culture is also visible everywhere in this novel.The whole novel is integrated with the Buddhist essence such as the thought of matter and change.At the same time,The Story of the Stone is the first literaty works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which is the most feminine consciousness in Chi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The author skillfully connects the Buddhist thoughts with the female temperament and destiny in which aims to display the tragedy of women in the feudal society,and to reveal the darkness of the society.

I 207.411

A

1672-402X(2016)10-0018-08

2016-03-22

褚国香(1989-),女,山东潍坊人,江苏师范大学2014级硕士研究生。专业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Key works:The Story of the Stone;female;Buddhist;trage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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