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对托尔斯泰的接受与批评
2016-03-18王静
王 静
(1.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中文系, 广东 广州 510303; 2.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7)
论鲁迅对托尔斯泰的接受与批评
王静1,2
(1.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中文系, 广东 广州 510303; 2.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7)
摘要:鲁迅对托尔斯泰的接受主要在思想领域,从文学审美的角度,鲁迅对托尔斯泰的接受并不多。纵观鲁迅对托尔斯泰的理解历程,主要呈现出如下变化:在1920年代后期、鲁迅走向马克思主义之前,他主要从个体主义与人道主义的角度来理解托尔斯泰,对托尔斯泰不抵抗主义采取批评态度;在接受马克思主义之后,鲁迅开始从历史唯物主义角度理解托尔斯泰,对其不抵抗主义的批评多了一层历史唯物主义视角。
关键词:鲁迅;托尔斯泰;托尔斯泰主义;人道主义;阿尔志跋绥夫
托尔斯泰对鲁迅是一位很重要的人物,但鲁迅对托尔斯泰的接受与批评主要在思想领域,从文学的角度,托尔斯泰与鲁迅之间并没有产生如果戈里、契诃夫、安德列耶夫、阿尔志跋绥夫、爱罗先珂、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俄语作家那样深切的内心感应。出现这种情况有多方面原因,但不管怎样,这无疑受到了鲁迅自己的文学观念与个人审美趣味的影响。作为一位文学家,思想观念与文学审美趣味不可能完全分开,鲁迅对托尔斯泰的接受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种现象:一方面,鲁迅将托尔斯泰看作自己很重要的一个思想方面的接受对象,但另一方面,他并没有系统阅读、研究或翻译托尔斯泰的作品;这种情况或多或少归因于鲁迅对托尔斯泰倡导的不抵抗主义有一种警觉与抵抗。纵观鲁迅理解托尔斯泰的历程,不难看出其中的一些变化:在1920年代后期、鲁迅走向马克思主义之前,他主要是从个体主义与人道主义角度来理解托尔斯泰,并从人性与道德的角度批判了托尔斯泰主义;在接受马克思主义之后,鲁迅主要是从历史唯物主义角度理解托尔斯泰。
一、日本时期与五四前后鲁迅对托尔斯泰的认识
鲁迅在1906年7月决定弃医从文,从仙台回到东京,从事文学活动。1907-1908年间鲁迅写作了《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等文章,并与周作人开始合译《域外小说集》二册,分别于1909年3月与7月出版。这时,托尔斯泰开始进入鲁迅的视野,但鲁迅提到托尔斯泰的地方并不多。在《破恶声论》中,鲁迅这样谈到托尔斯泰:“奥古斯丁也,托尔斯泰也,约翰卢骚也,伟哉其自忏之书,心声之洋溢者也。”[1]27在1909年所作的《〈劲草〉译本序》中,鲁迅在这篇未刊的手稿中简单介绍了托尔斯泰:“勒夫·托尔斯多Lyof Tolstoi…… 著述极富,晚年归依宗教,别立谊谛,称为十九世纪之先知。”[1]405这里的勒夫·托尔斯多即列夫·托尔斯泰。《劲草》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堂弟阿·康·托尔斯泰写的小说,由周作人翻译,鲁迅代周作人写了译本序,译稿后来在《域外小说集》中没有刊行。
上文列举的两处鲁迅关于托尔斯泰的文字,有一共同点,即鲁迅从一开始关注托尔斯泰便是因为他的宗教精神——应该怎样来理解这一点?则必需要结合鲁迅当时的思考。鲁迅从仙台到东京后,开始文学启蒙活动,研究了大量日本当时流行的人文思潮,并结合中国当时的具体国情,形成了自己基本的启蒙思想:个体主义与人道主义精神。鲁迅的个体主义集中表现在《文化偏至论》中的“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2]46、“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2]57;鲁迅的个体主义就是他的改变国民性的“立人”思想。他的个体主义是在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下产生的,希望培养有独立精神的个体来启蒙大众,以达到民族精神的复兴。但鲁迅的个体主义反对社会达尔文主义弱肉强食的丛林原则,倡导人道主义精神——“重独立而爱自繇,苟奴隶立其前,必衷悲而疾视,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2]80,即可视作鲁迅人道主义精神的集中体现。无疑,鲁迅看到了弱肉强食的社会现象的客观存在,但他否定这个价值本身,提倡和平友爱的互助精神。
在建立个体精神与人道主义精神方面,鲁迅指出,需要批判唯物质主义,也就是要批判唯科学至上。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鲁迅认为,宗教精神可以作为抵御其侵蚀的一剂良方。于是就产生了这样一个疑问:鲁迅是一位倡导无神论的启蒙精神的实践者,为什么却在《破恶声论》中提倡宗教精神的必要性?但如果看到鲁迅是将宗教精神作为个体内在精神建立的一个必要环节,就不存在这一矛盾了。鲁迅倡导的是保留了启蒙思想、但却克服了宗教迷信的宗教;宗教体现的是道德与形而上精神,也就是鲁迅所说的正信。鲁迅将托尔斯泰的《忏悔录》看作启迪人之“内曜”的代表,“内曜”就是内心充满光明。“内曜”代表了足以冲破世间黑暗的“心声”,则必然远离虚伪与狡诈。鲁迅一生最为痛恨虚伪与狡诈,他强烈感受到中国国民性中最为缺乏的就是“诚”与“爱”;鲁迅对诸《忏悔录》作者们的赞美,表达的是基于打破内心昏暗、期待真挚心声的一种社会和人生愿望。
但对托尔斯泰的宗教精神,当时的鲁迅并没有作系统深入的研究:一方面,没有任何资料显示鲁迅曾经阅读过托尔斯泰的《忏悔录》,鲁迅对托尔斯泰的了解多半借助于他人的介绍性资料以及自我关于人性的体悟与考察。托尔斯泰的《忏悔录》写于1879至1881年间,是其虚无主义情绪达到一个阶段性的高潮期,作品充满了对俄罗斯东正教教义的怀疑,但又找不到其他的救赎之路。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鲁迅对托尔斯泰宗教观念的发展也缺乏系统认识。托尔斯泰与宗教的关系非常复杂,几乎他的每一篇作品中都有关于宗教问题的思考。由于深受东正教影响,托尔斯泰的内心有很强烈的忏悔、“罪恶”意识;同时也由于接受了近代启蒙思想,所以他又不免时常对其信仰产生怀疑。在精神焦虑与道德迷惘的困境下,托尔斯泰不得不一次次重又回到宗教信仰中去寻求人生真理——所以,他的“归依宗教”不是仅仅发生在晚年。
鲁迅在1910年代经过一段时间沉寂后,于五四时期又开始了他的精神启蒙运动。鲁迅这一时期的很多思考都是对其1909年前后问题的延续,但更为成熟、深广。
首先鲁迅把托尔斯泰作为“偶像破坏者”、“轨道破坏者”。例如,在《随感录四十六》(1919年2月25日)中,鲁迅将托尔斯泰与尼采、易卜生、达尔文类比,通称为近来破坏偶像的大人物:“那影响所及,便成功了宗教改革,法国革命。旧像愈摧破,人类便愈进步;所以现在才有比利时的义战,与人道的光明。”[2]332-333相似的主题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1925年2月23日)中再一次出现:“卢梭、斯谛纳尔、尼采、托尔斯泰、伊孛生等辈,若用勃兰兑斯的话来说,乃是‘轨道破坏者’。其实他们不单是破坏,而且是扫除,是大呼猛进,将碍脚的旧轨道不论整条或碎片,一扫而空,并非想挖一块废铁古砖挟回家去,预备卖给旧货店。中国很少这一类人,即使有之,也会被大众的唾沫淹死。”[2]192这里提及的偶像破坏者、轨道破坏者均是指对一个民族的整体精神进行彻底批判的人物,即破坏旧的世界,重新建立新的世界。但如果仔细辨析鲁迅所列举的数人,则可以发现他们的价值取向很不相同,他们的人道和反抗也均有各自的谱系,几乎是“不同道”者。鲁迅之所以将他们并列在一起,采用的是把他们作为社会、道德批判者的视角。
其次,这段时期内,鲁迅谈论托尔斯泰最多的是“托尔斯泰主义”;这种评价主要是建立在对托尔斯泰的复杂认识之上的,同时也延续了他日本时期对托尔斯泰的总体评价。托尔斯泰受到卢梭人类绝对平等与人本善思想,以及东正教、佛教等思想的影响,希望建立一个理想的人人绝对平等的农业社会,倡导反教会的宗教,还原教会的纯朴性。而现代资本主义文明带来了腐败,一切的腐败均源于人性的恶,怎样才能解决现代社会与人性中恶的问题,是托尔斯泰终生思索的课题之一。托尔斯泰最后在宗教教义中寻求到了答案:将“恶”看作上帝旨意的一部分,只有遵从上帝“永恒的宗教真理”去生活,人才能保持内心的安宁;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博爱、道德的自我完善、不以暴力抗恶的不抵抗主义等道德信条,即所谓“托尔斯泰主义”。对鲁迅来说,托尔斯泰主义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人道主义精神——托尔斯泰与鲁迅一样,反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生存竞争、弱肉强食的丛林原则,倡导团结互助的友爱精神;其二,托尔斯泰反对从利益原则出发、通过战争解决争端的方式,倡导世界和平;其三,不抵抗主义——托尔斯泰希望通过自我的道德完善,不以暴力抗恶,通过道德的感召改变人的恶的本性。鲁迅谈到“托尔斯泰主义”主要指第三类,较少指前二类意义。
现实的情况一般是,托尔斯泰必须面对“不抵抗主义”所无法克服的人性与社会恶的根本问题,所以时常陷入一种自欺境地。鲁迅认为,“托尔斯泰主义”存在一定的合理性,但他亦指出,托尔斯泰将“不抵抗主义”作为一个脱离任何实际情况、必须遵守的绝对原则,并试图以此来改变人性与社会,则是根本错误的。对于一个极端恶的对象,人应该采取坚决抵抗、斗争的方式;善者应该以恶抗恶,以善对善,根据对象的本性区别对待。所以,鲁迅一方面充分肯定托尔斯泰伟大的人道主义的爱的精神,但另一方面,他也批判托尔斯泰主义的道德自欺,以及实际上的可能导致的助纣为虐。鲁迅对托尔斯泰主义的内涵没有直接的评述或介绍,但他对托尔斯泰主义的理解是充分的,这表现在他对许多受托尔斯泰影响的作家作品的评价中。
对鲁迅这样一位敏锐的人来说,他不难感受到托尔斯泰身上所具有的教士气。托尔斯泰对道德教条的爱胜于他对直接面对的个体的爱;但有时他也能比较真实地面对生活,克服自己身上的教士气。托尔斯泰由于出生贵族,没有经历过社会底层人们的艰难生活,他对小人物、弱小者的爱往往只停留在概念层面。而且,托尔斯泰过于自恋,他爱别人往往是为了欣赏自我道德上的优越感,虽然有时他也能看到自身的这一缺陷,但却从没有试图真正克服之。鲁迅反对教士气,他对弱小者、受侮辱者、受压迫者有着切身的体会与同情;相较于托尔斯泰,他与俄罗斯许多其他作家,诸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里、安德列耶夫、迦尔洵等人,则有更深的情感共鸣。由此不难理解,他关注托尔斯泰更多反映在思想观念层面,而审美情感方面的感应则非常之少。
二、阿尔志跋绥夫与托尔斯泰主义
鲁迅虽然没有系统阅读过托尔斯泰的作品,但却通过受托尔斯泰影响的作家及其作品,比较深刻地分析了托尔斯泰主义,并对此作出评价。例如,鲁迅五四前后对托尔斯泰的认识即可在他对阿尔志跋绥夫作品的译介与评论中清晰地看到:托尔斯泰主义倡导对人类的爱,阿尔志跋绥夫受其影响,起先是一位托尔斯泰主义者,由于太爱人类,反而遭受嘲笑与恨,于是转向了反托尔斯泰主义,最终成为恨人类的无政府主义者。鲁迅在1921年翻译了阿尔志跋绥夫的短篇小说《医生》和中篇小说《工人绥恵略夫》。
在《〈医生〉译者附记》中,鲁迅写道:“在这短篇里……且又简单明了的写出了对于无抵抗主义的抵抗和爱憎的纠缠来。无抵抗,是作者所反抗的,因为人在天性上不能没有憎,而这憎,又或根于更广大的爱。因此,阿尔志跋绥夫便仍然不免是托尔斯泰之徒了,而又不免是托尔斯泰主义的反抗者——圆稳的说,便是托尔斯泰主义的调剂者。人说,俄国人有异常的残忍性和异常的慈悲性;这很奇异,但让研究国民性的学者来解释罢。”[3]
鲁迅将阿尔志跋绥夫看作托尔斯泰主义的调剂者,同时也看到他身上所具有的俄罗斯人特有的异常的残忍性和慈悲性:一个对人类深怀爱心的人,却在一个不正义的社会里变成了社会的破坏者。鲁迅在这里潜在地指出了托尔斯泰主义的破产。
鲁迅非常喜欢阿尔志跋绥夫的《工人绥恵略夫》,在他对这部作品的评价中,亦可看到他对托尔斯泰主义全面的思考。阿尔志跋绥夫于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写了《工人绥惠略夫》,小说中有两个关键形象:亚拉藉夫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受到托尔斯泰的影响,信奉不抵抗主义,相信爱能够改变社会;绥惠略夫性格比较复杂,起初也受托尔斯泰的影响,是一位爱弱小者的人道主义者,反对基督教,有很深的虚无主义精神,后来却成为无政府主义者的信徒。这两个人物在精神上有很多共同点,从意见分歧到最终走在了一起,共同实践了伟大的复仇行动。当沙皇政府准备逮捕惠绥略夫时,亚拉藉夫开始反抗,他看到挂在墙上的托尔斯泰画像,开枪击中了它——这一行动具有深刻意义,象征着他已抛弃了自己的不抵抗主义,最后在战斗中死去。惠绥略夫从危境中逃离,闯入剧场,看到眼前寻欢作乐的愚民,愤怒地向他们射出复仇的子弹。亚拉藉夫与惠绥略夫都是人道主义者,却最后走向了托尔斯泰不抵抗主义的反面,以仇恨、报复作为人生的结束。
鲁迅在《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之后》中说:“阿尔志跋绥夫是厌世主义的作家,在思想黯淡的时节,做了这一本被绝望所包围的书。亚拉藉夫说是‘愤激’,他不承认。但看这书中的人物,伟大如绥惠略夫和亚拉藉夫——他虽然不能坚持无抵抗主义,但终于为爱做了牺牲,——不消说了;便是其余的小人物,借此衬出不可救药的社会的,也仍然时时露出人性来,这流露,便是于无意中愈显出俄国人民的伟大。”[4]
鲁迅在《两地书》(1925年3月18日)中亦有同样的评论:“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大家尚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们各各不同,不能象印版书似的每本一律。要彻底地毁坏这种大势的,就容易变成‘个人的无政府主义者’,如《工人绥惠略夫》里所描写的绥惠略夫就是。这一类人物的运命,在现在——也许虽在将来——是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终至于成了单身,忿激之余,一转而仇视一切,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5]
在《华盖集续编·记谈话》(1926)中,鲁迅再次论述他对于绥惠略夫的看法:“大概,觉得民国以前,以后,我们也有许多改革者,境遇和绥惠略夫很相象,所以借借他人的酒杯罢。然而昨晚上一看,岂但那时,譬如其中的改革者的被迫,代表的吃苦,便是现在,——便是将来,便是几十年以后,我想,还要有许多改革者的境遇和他相象的……然而绥惠略夫临末的思想却太可怕。他先是为社会做事,社会倒迫害他,甚至于要杀害他,他于是一变而为向社会复仇了,一切是仇雠,一切都破坏。中国这样破坏一切的人还不见有,大约也不会有的,我也并不希望其有。”[6]
鲁迅的这些思考与中国的历史和现实有着深刻的联系。五四前后,鲁迅思想基本存在两种矛盾:其一,进化论与大循环之间的矛盾。鲁迅希望通过在中国首先建立个体主义精神,并藉此去改变社会,因而倡导精神进化论;但同时他又看到了中国的历史仍然是一种在“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与“没有坐稳奴隶的时代”之间的循环。其二,个体主义与人道主义之间的矛盾。社会上已经觉醒的启蒙者与依然昏聩顽固的愚昧大众之间的矛盾,使鲁迅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即:精神强健的个体对大众进行思想启蒙是否有成效?同时,鲁迅亦怀疑——仅仅通过人道主义的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否可以改变人性和一个邪恶的社会?因为现实的结果常常是,这样的爱很容易转化为仇恨。所以,鲁迅这一时期常常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彷徨,但他并没有放弃希望,仍旧倡导韧的战斗。
鲁迅写于五四前后的一系列小说就是这些思考的产物:《药》中的革命者夏瑜只能充当人血馒头;《在酒楼中》中的启蒙者吕纬甫又回到了自己生活的原点;《孤独者》中的觉醒者魏连殳最后成为仇恨世人和自己的彻底孤独的人;而《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也以向封建官僚制度屈服作结,从清醒堕入昏睡。当然,这些形象都是鲁迅从先知先觉者与民众之间矛盾的角度来进行思考的,并没有将他们塑造为绥惠略夫似的反抗者,他们也不存在托尔斯泰不抵抗主义精神特色,而多是最终屈服于自己反对的东西,成为一个人生彻底的失败者。不过,在这些形象中也可以看过,这是鲁迅结合中国当时的社会实际,对托尔斯泰主义在中国可能出现的情况所作的一个潜在回应。鲁迅创作这些小说主要是为了揭示中国当时的社会病态,引起疗治的注意,而非表明他对中国社会持消极、悲观的立场。
三、鲁迅在1930年代前后对托尔斯泰主义的批判
1927年对鲁迅思想转向来说是关键性一年,这一年4月发生了上海“4.12”事件和广州“4.15”事件,这些事件对鲁迅的打击很大,使他对中国现实的残酷性有了更深的认识,也使他对自己五四前后倡导的个体主义与人道主义精神有了一个彻底的反思,从而开始走向马克思主义,相信唯有新兴的无产阶级才有未来,这也直接促使他在1930年代参加了左联。但需要看到的是,鲁迅的思想转向不是没有原因的,其实在他此前提倡的人道主义精神中就已有所体现:他支持弱小民族的解放斗争;关注弱小者、受压迫者、受剥削者的精神奴役,鼓励他们为争取自身的自由而进行斗争。由于对思想启蒙这条道路产生绝望,鲁迅才转向了马克思主义,希望通过社会变革来实现一个理想的社会,于是寄希望于新兴的无产阶级。当然,什么是新兴的无产阶级,鲁迅的理解还比较抽象,对他们的期待也带有很强的理想主义色彩,有时也对这个群体是否能承担起民族的历史使命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怀疑;其中的原因主要在于:鲁迅尽管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但他并没有完全放弃五四前后的个体主义,只是有所减弱,他与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是有距离的。
1927年,鲁迅开始阅读、翻译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作品,由此,鲁迅对托尔斯泰的理解有了一些本质性变化。在马克思主义文艺阵营中,存在一个怎样对待托尔斯泰留下的遗产问题,马克思主义者要在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上正确继承托尔斯泰留下的宝贵遗产,同时也要批判托尔斯泰主义反历史本质。但不管怎样,辩证对待托尔斯泰是马克思主义者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这一时期,受到整个时代精神的影响,鲁迅有意识译介了一些马克思主义者论托尔斯泰的文章,这很大程度上促使他更全面地理解托尔斯泰。
1927年10月25日,鲁迅在上海劳动大学演讲《关于知识阶级》,其中说道:“俄国托尔斯泰(Tolstoi)的无抵抗主义之所以不能实行,也是这个原因。他不主张以恶报恶的,他的意思是皇帝叫我们去当兵,我们不去当兵。叫警察去捉,他不去;叫刽子手去杀,他不去杀,大家都不听皇帝的命令,他也没有兴趣;那末做皇帝也无聊起来,天下也就太平了。然而如果一部分的人偏听皇帝的话,那就不行。”[1]190在中国的现实语境下,鲁迅认为,“不抵抗主义”极易成为“凡是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的“知识阶级”的说教工具,甚至成为他们指责鲁迅“爱骂人”等“行为不端”的参照之一。鲁迅这里对不抵抗主义的批评明显带有了马克思主义阶级论色彩。
1928年9月10日,苏联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托尔斯泰诞生百年的纪念活动,鲁迅翻译了多篇托尔斯泰纪念和评论文章,其中有麦斯基的《托尔斯泰》、藏原惟人《访革命后的托尔斯泰故乡记》、卢那察尔斯基《托尔斯泰和马克思》等,尤其在翻译卢那察尔斯基的《托尔斯泰之死与少年欧罗巴》之后,鲁迅写下了“译后附记”,着重说明自己翻译这篇文章的目的:
一、托尔斯泰去世时,中国人似乎并不怎样觉得,现在倒回上去…… 以及一个科学底社会主义者——本论文的作者——对于这些意见的批评,较之由自己——搜集来看更清楚,更省力。
二、借此可以知道时局不同,立论便往往不免转变,豫见的事,是非常之难的。这一篇上,作者还只将托尔斯泰判作非友非敌,不过一个并不相干的人;但到一九二四年的讲演(译载《奔流》七及八本上),却已认为虽非敌人的第一阵营,而是“很麻烦的对手”了,这大约是多数派已经握了政权,于托尔斯泰派之多,渐渐感到统治上的不便的缘故。到去年,托尔斯泰诞生百年纪念时,同作者又有一篇文章叫作《托尔斯泰记念会的意义》,措辞又没有演讲那么峻烈了,倘使这并非因为要向世界表示苏联未尝独异,而不过内部日见巩固,立论便也平静起来:那自然是很好的。[7]
鲁迅在这里主要谈论的是,作为苏联马克思主义者代表之一的卢那察尔斯基是如何看待托尔斯泰文学遗产的问题。卢那察尔斯基关于托尔斯泰的态度有三个不同的阶段:从比较客观看待托尔斯泰的《托尔斯泰之死与少年欧罗巴》,到持一定的批判态度的《托尔斯泰和马克思》,再到将托尔斯泰看作革命同路人的《托尔斯泰记念会的意义》,整个过程都显示出时局的变化,革命的深入——鲁迅对这一现象的确有着清醒的认识。藏原惟人在《访革命后的托尔斯泰故乡记》这篇文章的末尾写道:“革命之后,在苏维埃政府下的托尔斯泰派者人数锐减,即使是他的故乡——亚斯纳亚·波良纳(Iasnaia Poliana),也被打扮得颇具‘马克斯气息’”[8]。——藏原惟人描述的革命后的景象与鲁迅根据现象进行推理的结果几乎如出一辙:随着革命的成功与深入,人道主义的托尔斯泰逐渐转化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同路人形象。鲁迅在这里的评论是相当客观的,不带有任何教条主义色彩,并且是以一个革命的旁观者的语气进行冷静地评述,这在很大程度上表明,鲁迅仍旧保持着自己的个体主义立场。
鲁迅在这一时期深受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的影响,对托尔斯泰的认识也多了一层历史唯物主义视角,从这样的一个角度,可以理解鲁迅1930年代对于托尔斯泰的一系列评论。但同时也应该看到,鲁迅这一时期除了译介一些马克思主义者对托尔斯泰的评论文章外,并没有系统阅读托尔斯泰本人的作品,因而也没有对托尔斯泰主义作专题的评论,但鲁迅1930年代的作品中每提及到托尔斯泰之处大多是批评其不抵抗主义、人人平等、博爱等观念,而且批评的立场坚定,立论与社会现实联系得更紧密,评判的角度也更多一层阶级分析的眼光。
在《准风月谈·后记》(1934)中可以看到鲁迅这一时期对托尔斯泰的这种总体批评态度:“这一年来,竟常常有人诱我去学托尔斯泰了,也许就因为‘并没有看到他们的“骂人文选”’,给我一个好榜样,可是我看见过欧战时候他骂皇帝的信,在中国,又要得到‘养成现在文坛上这种浮嚣,下流,粗暴等等的坏风气’的罪名的。托尔斯泰学不到,学到了也难做人,他生存时,希腊教徒就年年诅咒他落地狱。”[9]1930年代中国文艺界存在复杂的论争,鲁迅站在左翼立场参与这些论争,托尔斯泰不抵抗主义在这时显得很不合时宜,鲁迅对其持批判立场是可以理解的。
纵观鲁迅一生对托尔斯泰的态度,可以看到他对托尔斯泰的文学评论不多,主要集中在对托尔斯泰思想方面,而且对不抵抗主义一直持否定态度;由于感到在中国当时的历史语境中,倡导不抵抗主义有很深的社会危害,也无助于高尚道德的建立,鲁迅这样的立场总体上是合理的。这也一定程度上解释了鲁迅为何自始至终都对托尔斯泰思想保持了相当的警觉,这种态度很大程度上也影响了他对托尔斯泰文学的接受。
参考文献:
[1] 鲁迅. 鲁迅全集(第8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 鲁迅. 鲁迅全集(第1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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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鲁迅. 鲁迅全集(第10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67-109.
[5] 鲁迅. 鲁迅全集(第11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19-20.
[6] 鲁迅. 鲁迅全集(第3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56-357.
[7] 鲁迅. 鲁迅译文集(第4卷)[M]. 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 2008:303-304.
[8] 鲁迅. 鲁迅译文集(第8卷)[M]. 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 2008:278.
[9] 鲁迅. 鲁迅全集(第5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03.
(责任编辑王玉燕)
On Luxun’s Acceptance and Rejection of Tolstoy
WANG Jing1,2
(1.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Education, Guangzhou,Guangdong, 510310; 2.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Nanjing, Jiangsu, 210097,P. R.China)
Abstract:Luxun’s acceptance of Tolstoy is not in the field of literature, but mainly in the field of thought. When making a comprehensive survey of Luxun’s understanding of Tolstoy, we can find the changes as following: before the late 1920s, when Lunxun turned toward Marxism, the perspective of his understanding of Tolstoy was mainly from the point of individualistic and humanitarian, and Luxun took a rejective attitude to Tolstoy’s doctrine of non-resistance; after accepting Marxism, Luxun began to understand Tolstoy from the principle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his attitude to non-resistance was more pro- Marxism.
Key words:Luxun; Tolstoy; Tolstoyism; humanism; Artsybashev
作者简介:王静,女,江苏南京人,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研究人员。
基金项目:广东第二师范学院博士科研专项经费项目(2014ARF16)
收稿日期:2015-09-05
中图分类号:I 210.9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3798(2016)01-004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