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分类、转译与自立

李　想



言：分类、转译与自立

李想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这两个著名的命题，关涉庄子对语言的一系列看法。庄子举出两种异于寻常的情形，意在说明语言与现实的关系：不管现实是否一定要借助语言才得以表现，语言并不定然表达真正的现实。语言所表达的含义，某种程度上是它自身的创造物，而很难说是客观存在的完满重现。正是在这一点上，“言”独立于现实世界，与之并列而成“二名”。在《齐物论》中，庄子展示了物、彼此、是非的层次：

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

按照以上论述，事物发生的先后如下：以为有物；以为有封，即有分域；以为有是非。由于“一不自明，称谓斯起”，故“言”应当发生于“一”之后，也即万物被意识感知到之后。语言的出现因此属于第二层次——分域的层次。在这一层次上，与“言说者”和“被言说者”一并出现的是“自我”与“他者”的区别。一旦他者与自我一样，成为主动的言说者，除“我”的看法之外的第二种观点也出现了，关乎肯定与否定的“辩”由此产生。因此，《齐物论》对“言”的定位，并不完全是观念意义上的，同时也是存在意义上的。当“言”被归入分域的层级，它面临“如此/如彼存在”的分歧，并间接影响着“应当/不应当存在”的讨论。从这一点，我们很容易看到庄子关于秋豪、殇子之论的指向：语言在人类思维和行动中究竟占据何种地位？语言对经验有何影响？

现代语言哲学对语言与现实的关系问题早有系统性的研究和阐发。一个典型的例证是萨丕尔—沃尔夫假说(Sapir-Whorf Hypothesis)。其基本内容大致如下：1.语言是完满的表达，具有完整的、独立于经验的意义；2.语言是通向思维的唯一途径，只有借助语言符号，人才能把握概念和命题；3.语言的隐含要求会投射到经验领域之中，它规定着经验的性质；4.语言的面貌决定着世界的面貌。人们在特定语言背景下形成的观念和行为模式，受制于他们所使用的语言。

我们可以此为起点，考察《齐物论》以上两个命题的论说方式。首先，从字面的意义看，两种看似反经验的情况揭示了“言”对经验世界的分类作用。例如：大山、秋豪、彭祖、殇子不再是它们本身，而被划分入大、小、寿、夭的类别，成为类别所表征的某种特点的代言物。于是世界便成为某种特点的集成。这样，我们很容易看到“言”的作用所在：除了将世界整体解读为众多事物的集合，它更进一步引入了类别模式。人们按照这一模式对事物进行整合与归类，以便于明确表达。通过语言建构的类别模式，杂多的事物被重新组织，进入我们的思想，并建立起新的世界图景。显然，《齐物论》对语言区分作用的重新思考，也遵循着这样的路径：语言相对于具体现实世界，具有自身特殊的结构，因而能够按照自己特有的模式译解和划分时空世界。如此，则“言”在现实世界之外所具有的独立地位，更成为一个呼之欲出的结论。

既然“言”具有外在于经验世界的特质，则它与经验世界之间的关系也并不必然是固定的。《齐物论》除了提供大、小、寿、夭四种形容词外，也提供了它们在重归经验的应用中所可能遇到的悖谬：大、小、寿、夭四类概念所关涉的对象在性质上是常识的反面。而这是否意味着这些形容词能够脱离真实对象而独立存在？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必须回溯到“言”的最初发生：“言”起于“一”的不自明性。无限庞杂的世界如果要成为清晰的、条理化的，必须利用外在的范型重新规定自身。而作为一种外在范型的语言，在整合对象世界事相的同时，也不断发展自己的势力，即它可以按照自身的规则“创造”极为丰富的概念。最显著的例证是被庄子作为长寿典范的彭祖。就纯粹的经验来看，这显然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他存在于语言中的全部意义仅在于提供“寿”的极致，却不具有作为“人”的其他任何生理的或精神的规定。正是通过这种方式，语言在现实之外构建起自己的独立世界。这一世界由语言自身的要素组织而成，并按照语言自身的逻辑运行。由此可见，在《齐物论》的视野中，语言与真实的客观世界之间并不存在固定的关系。“言”将自然分割开来，利用概念重新组织分割的结果，最终将一个异于日常经验的新世界呈现给语言的使用者。

我们用现代语言哲学理论讨论《齐物论》的两个著名命题，并根据这些命题的陈述方式，反过来重新梳理《齐物论》对于语言功能和地位的思想。在这个新的理论背景下，我们或许可以越过前人解释的藩篱，进入另一重理论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