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犹是“冲”“杀”声
2016-03-17文热心
文热心
在抗战胜利70周年阅兵式上,老兵方队有一位94岁的抗战老兵,叫陈忠民。这是一位16岁当兵、身经百战的英雄。1938年至1945年,他和日军血战了7年多。1945年,他在浙江金华北部参加闽浙追击战中,与日军拼刺刀时小腿受伤。
2015年11月19日,笔者来到长沙县星沙街道采访了陈忠民,也见识了他依旧的军人风采。
1922年8月23日,陈忠民出生于湖南省平江县南江镇万家村。
他走向抗日战场,完全出于一种自觉。他刚出生5个月,父亲就去世了,几年后母亲也改嫁。陈忠民的儿童时代过得非常凄苦,只过读两年书,9岁时就到鞭炮坊做学徒,13岁时就跟人到湖北通城修公路。
1938年,有部队来到通城招兵,时年16岁的陈忠民从招兵人口里得知,日本人打到了上海、南京,许多同胞惨遭杀害。陈忠民毅然报名参军。后来,他进入军事训练班时,在回答“什么是军人精神”一题时写道:“不怕死,不贪财;爱国家,爱百姓。”有了这种精神境界,自然是个好兵。
陈忠民记得,他入伍那天是1938年农历三月二十六。“在岳阳赵李桥镇上车,到江西玉山,下车步行7天到安徽屯溪。在屯溪训练半年左右,就在浙江、江苏、江西一带打游击战去了。”他还记得:“当时所在部队为第十九集团军江南特别挺进队,大队长叫张响武、副大队长叫谭中棋、第一中队中队长叫洪玉林,我在第三班当战士。”后来,这支部队改编为八十八军七十九师,他所在那个团叫二三六团,是个主力团。这支部队本属第三战区序列,后来调到属第九战区的湖南,却把二三六团留下,所以陈忠民抗战7年多,都是在江浙皖赣一带与日军对阵的。
陈忠民向笔者回忆起第一次参加战斗时的情景:那是他经过半年练兵正式分到部队后不久,部队担任着江苏太湖一带的防守。他所在的排就驻守在“两河一湖”相夹的三角洲上,村名叫小树镇。有一天晚上下半夜恰好是他站岗,到凌晨5时左右,突然听见汽筏子的声音,一会儿声音停了,又传来轻声的说话声。陈忠民按规定连忙大喊三声“哪个,哪个,哪个”,一边喊一边作好射击准备,在第三声刚喊出时便“呯呯呯”连发3枪。黎明前的枪声特别刺耳,排长醒来了,战友们醒来了。排长听了陈忠民的报告后,明白这是日军偷袭,便指挥大家进入工事里。接着,机枪、步枪一齐射向湖边、河边。几分钟后,汽筏子声音又响起,对方撤走了。天亮后,排长带着大家到河边和湖边一看,只见地上10多具日军的尸体。
“我打仗打得多,大大小小加起来有百次。”陈忠民告诉笔者,“所在部队之所以叫挺进队,其实也就是游击队,挺进敌后嘛!”
陈忠民说:他打过仗的地方,遍及江苏、浙江、安徽、江西。在老人的叙述中,笔者经常听到的是金华、南京、义乌,芜湖、太湖……因为总是游击,他也记不得叫什么战斗,但对参加金华保卫战的印象却十分深刻。
1942年5月15日,日军兵分三路,向金华、兰溪进犯:左路第七十师团,从奉化、新昌、天台向磐安安文镇、永康方向进犯。第二十二师团,从上虞、绍兴方向向南进犯,主力沿曹娥江会攻嵊县,一部于21日攻陷东阳后,沿东阳江直扑金华。
当时,陈忠民所在的第七十九师是防守金华的主力,在城外抗击日军。他们面对的是日军第七十师团及第二十二师团、河野旅团一部的进攻。日军在20余架飞机掩护下,于5月25日拂晓开始向第七十九师外围阵地进攻。
陈忠民记得:“农历四月的一天,日军出动飞机4次侦察,每次3架,飞得非常低,大概离地面只有百把米,可是没有丢炸弹。我们在工事里伏着,谁也不能站起来,上级有令不能暴露目标。到最后一个架次时,我抬头一看,好家伙,天空就像飞来一群鸟,黑压压的一片。落地后,才发现这是中国储备银行印的5毛钱一张的钞票。原来日机侦察了一天,没有发现目标,很不甘心,于是就想用这个法子引诱。如果我们出来捡,就暴露了目标。我们没有上当。接着,日军就朝我们这里打了一通冷炮。见没有反应,以为平安无事。到了晚上,果然他们部队出动了,朝城内方向开去。我们按照计划,见红色信号弹开火,见绿色信号弹就撤退。就这样,打了一通后,也不知打死了他们多少人,我们就撤了。”
他说,他有过两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一次是抗战后期,他们追击日军,追到一个叫鼓市的地方,日军不仅破坏了公路上的大桥,而且派飞机来断后,他和战友们只好冲到水稻田里躲避。“那飞机飞得很低,只有百把米高,往我们头上丢炸弹。我抬头一看,一颗炸弹直往我的头顶砸来。我想这下完了,干脆直起身子,两只眼睛瞪着,要死也死个明白么!其实炸弹出舱后随着飞机的惯性往前飞,弹道不是一条直线。这炸弹的落点在几十米开外,落在水里爆炸了,将伏在附近的九班长炸死了。”
“还是这次追击战。我们的饭刚熟,菜还未切,侦察兵回来报告说,日本鬼子就在附近不远。饭吃不成了,我只好舀了一碗饭,一边吃一边走。日军就在前面的一座山上,我们只有攻击前进。可他们占据了有利地形,机枪、步枪构成严密的火力网,封锁了道路,真是弹如雨下,我们搜索队另两个战友就倒在冲锋路上。一个战友说,陈班长,我不行了,把子弹和枪交给你吧。这时,我怒火万丈,准备硬拼了,为牺牲的战友报仇。可被排长严厉地拦住了。我才冷静下来,鬼子占据了有利地形,仅凭我们这点人马只有送死。如果不被排长拦住,那次肯定光荣了。”
虽然没有牺牲,可陈忠民也是带着伤疤走下战场的。
老人挽起裤脚让笔者看他的伤疤。左小腿上有一寸多长的地方,明显凹了进去。陈忠民告诉笔者,那是在闽浙追击战中,他的部队攻打武山一个碉堡时留下的。日军在这里防守严密,碉堡前布置了铁丝网、砦石、拒马等,如果强攻,没有重武器根本就攻不进去。他们部队在一个向导的带领下,从后面摸进去。“推开一道小门,没有动静,我就进门。不好,一把刺刀劈胸朝我刺来,日军哨兵也鬼得很,在门响时就发现情况拿起了枪。好在我有准备,一个防守动作,他的枪刺向下一掉,扎进了我的小腿里,我的枪刺直指他的胸口。好在他识相,马上双膝跪地,将枪举过头顶投降了。”
这是他平生抓的第一个日军俘虏。陈忠民说:“碉堡里的日军见我们摸进来了,知道大势已去。因为硬打肯定打不过我们,我们的装备精良,人人一把大马刀,腰里别着大镜面20响,手中有步枪,还装备有枪榴弹,火力很强,射击精准,打起肉博来大马刀呼呼生风。所以其他敌人就排队出来投降了,这个碉堡也就端掉了。”
陈忠民自豪地说,他大小百余战,从没打过败仗。这当然与游击战性质有关系。笔者发现,陈忠民记得的军歌,不仅有《义勇军进行曲》《枪口对外》《中国不会亡》,而且有《大刀进行曲》《游击队之歌》。他还不时会冒出“声东击西”“麻雀战”“积小胜为大胜”之类的游击战术语来。
与日军血拼了7年多,得到“征人凯旋”的圆满结局,这当中是运气还是另有秘诀?要知道,陈忠民是一个尖兵,行军走在最前面,打仗冲在最前面,前面情况不明时得作为搜索队的“第一个”,冒着随时被“光荣”的危险为整个部队开辟通道,可他除了那次拼刺刀留在小腿的伤痕外,全身再没留下别的伤痕,真的是创造了“征人回”的奇迹。他的秘诀就是:“我不怕死,怕死必死,想生不生”,“我不怕敌,敌必怕我;我一怕敌,敌必欺我”。
生死自有辩证法,看谁能猜透其中“三昧”,陈忠民算一个。
陈忠民回忆说,他和战友是在闽浙追击战途中得悉了日军投降的消息。自然,7年多的血拼换来了胜利,一场狂欢也是必然了。
狂欢过后,也让他想家。7年多了,当年为保家卫国上了前线,现在战争结束了,理应回家看看母亲和姐妹兄弟。可是,他没有路费。恰好一个乡亲在军政部吉安被服厂工作,到那里路费好解决些。于是,他握了7年枪的手到工厂干起了管理活。1947年,这个军工被服厂要搬迁到武汉,陈忠明不愿意去,要求辞职。部队规定,外省籍士兵回乡可得4000法币资遣费。于是,拿着这些钱,陈忠民回到了老家。
此时,回到故乡的陈忠民已是一个25岁的“大龄青年”,娶妻生子是当务之急。可他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怎么个“娶法”?有人出主意,你对媒人说,你在部队是连长,媒人对女方这么一说,人家就会取你的人才和实力,把女儿嫁给你。可陈忠民不答应,说:“我就是个大头兵,也就做了兵头班长,不能说谎。”对方说,如果这样说,妻子就不好找了。陈忠民说:“找得到找不到我不管,反正不能吹牛皮。”陈忠民这样回答是出于本性。这一回答,还让他“历史清白”,没背上政治包袱。后来,陈忠民不仅娶了妻子,而且夫妻白头偕老,至今他的妻子也年过九旬还健在。
脱下军装的他就这样在土里刨食,没有受到政治运动的冲击,日子虽然平淡清苦,却也平安稳当。这种日子一直延续到近几年,老两口才随儿子、孙子移居长沙星沙。
7年多与日军血火相拼的经历,陈忠民从不向旁人提起,既有生活压力的因素,也有怕惹出麻烦的考量,可血火的炙烤又怎能让人忘怀,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他梦绕萦怀?他女儿陈奇好对笔者说:“抗战对他这一辈子影响确实很大。”陈奇好回忆,自己小的时候,父亲在深夜睡着后常常在梦中大喊:“冲啊、杀啊……”她和母亲被吓醒后,过去把父亲叫醒。“每次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就坐着发呆。”
另外,陈奇好小时候打赤脚,父亲会立即让她穿鞋。父亲的理由是,在他打仗的时候,鞋子非常重要,只要脚上穿了鞋子,在和敌人面对面时,就可以运动得很快,这样可以找机会打到敌人,但自己又不容易被敌人打到,“虽然我们不用打仗,但他一直这样教育我们。”
因为这些年大气候的变化,在女儿陈奇好、儿子陈石坚和其他家人眼里,陈忠民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因此,人们会发现,晨练时,陈忠民会把他的拐杖当成步枪和刺刀,“温习”起当年的功课来,还告诉人们“我当年就是这样与日本鬼子拼刺刀的”。
陈奇好告诉笔者,近几年,社会上成立了关爱抗战老兵的志愿组织。他们也就把父亲的情况给了一个叫“老兵之家”的志愿者组织,陈忠民也就从颐养天年的小天地走进了大众视野,没想到这一走就走到了天安门广场,接受了习近平主席的检阅。
到北京受阅,是陈奇好陪着去的。她告诉笔者:“在北京的这些天里,陈忠民精气神都很足。每次住所旁的警卫或年轻军人见到陈忠民等老兵时,都会敬礼,陈忠民也会笔挺全身,回敬一个军礼。”
有一次,陈忠民和几个老兵相约唱起了《大刀进行曲》《松花江上》等抗战时期的歌曲。唱完之后,他又谈起一些牺牲的战友,不禁呜咽起来。
“我生怕他身体受不住,每次都劝他想想开心的事情,想想现在的好生活。”陈奇好说,在她心目中,父亲是个极其坚强的人,但这些天里,她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老父亲坚强的背后有一块脆弱之地。
那天,在一群老兵、老兵子女以及现役军人面前,陈忠民将拄着的手杖当成枪,一一演示起了当年持枪在山地中搜索、持枪瞄准敌人、拼刺刀突击的姿势,引得大家纷纷鼓掌,连站在一旁的现役军人都称赞不已:“老人家的姿势标准又有力道。”2015年9月3日上午8时多,来接老兵的车队已经在酒店楼下等候。陈忠民看到佩戴枪支的守卫人员,指着枪,饶有兴趣地跟身边的人说:“这种枪,跟我当年的不一样,但我装弹夹、上膛,肯定会用。”
受阅前夕,组织方安排老兵们到天安门周边参观。车开到天安门前时,好多游客和记者在下面挥手、拍照,很多老兵都微笑挥手回应,但陈忠民却一直抬头看着天安门城楼,忘了挥手回应。陈奇好说,当时,“他激动得说不出话了,我很少看到他那么激动”。
陈忠民告诉笔者,他今年94岁了,可他想活到120岁,因为他还想赶上一个好时光。
他说,他这一辈子赶上了两段好时光:一是抗战胜利,中国人民与日本鬼子打了14年,自己也有7年多的青春血拼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把日本鬼子赶回老家有自己的一份功劳,那种心情是局外人难以体会到的。二是这次受阅。他说,与日本鬼子打了14年,死了多少人啊!“湖南是全国抗战第二大兵源地,那时湖南人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痛、也牺牲了不少人。现在,我能够代表长沙和湖南的老兵来到北京,参加这么重要的阅兵仪式,我无法形容我的激动。”他还告诉笔者,在阅兵的那天上午,他完全处于激动之中,其中最激动的是两个时刻:一是听到习近平主席高呼“正义必胜,和平必胜,人民必胜”时,他落泪了,说得多么好啊!第二个时刻是“看到军人们整齐划一的步伐,还有现代的武器,特别震撼”,很激动,也落泪了。他当时就想,如果当年我们有如此好的武器,有这么强的军事力量,日军敢欺负我们么?正是感受如此,所以受阅回来后,陈忠民就一直把受阅服装穿在身上,因为那上面写有原部队番号、个人职务、名字等信息。他也一直把习近平颁发的勋章挂在胸前。他想要告诉人们,他这个抗战老兵遇上了好时光。
他还告诉笔者,受阅前他曾有一个梦想,即有生之年一定要去浙江金华,重访与日军拼刺刀的地方。阅兵回来后,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大型纪录片《父亲的战场》,又把他和儿子、儿媳带到了当年作战的战场,圆了他“战地重游”之梦。3天时间,他到了当年的师部,防守过的火车站,也到了作战的地方。
现在,他在等待,等待第三个好时光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