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箱旧书想起
2016-03-17透透
透透,本名何秀萍,壮族,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南宁市作家协会理事,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高级工程师。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红豆》《青春》等多家报刊,并入选多种选本,获《广西文学》第四届广西青年文学奖散文奖,散文集《底色》获第五届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
一直舍不得把阳台那个装满旧书的纸箱扔掉。这些书大都是我的课本,中学的,大学的,被我弃置在那里不知多少年了,里外全是厚厚的灰尘,每次清理它们,我总恍如听到校园里的琅琅书声。那些声音,仿佛就在我的耳边,如欢腾的溪水,它们包围着我,覆盖着我,熟悉,亲切,又温暖。
其实,一所城市中学就在我的对面——南宁市第十三中学与我的住处相距不过几百米。那些明亮的教室里,常常传出清脆而洪亮的读书声。那不正是我三十多年前的声音么?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声音。我的读书声是响亮在三十多年前那所乡村中学的教室里,并早已在那永不回头的时空里成为了“过去”。
今天,我又一次清扫这箱书籍。书已是满目沧桑,纸张变得越来越脆性了,从书页上扬起的一粒粒末梢和尘埃,在一抹淡薄的太阳光线里,飘忽,闪烁,如同脑海里飞来荡去的一点点细碎往事,漫无目的,又有些许固执。书里的内容我早已记不清了,今后也不会再去翻阅或者高声朗读它们,但它们在我心里始终有一种挥之不去又无以言状的感情。此刻,这情感与记忆中的琅琅书声混夹在一起,使我闻到了一股久违的气息。这气息,从许多年前的风雨和阳光中吹拂而来,有书墨的味道,也有那个读书女孩身体和灵魂的味道。
我想起了过去的自己——那个曾经走在那条艰难的求学之路上的自己。在那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年月里,面对病痛,母亲无助地哭泣和绝望。为了给我买一本书、一支铅笔或一本作业薄,父亲除了艰辛地日耕夜狩,忧心如焚,还不得不卖油卖米,之后,全家人又忍饥挨饿。而在那所落后的乡村学校,在那间简陋的教室里,一堂课、一道题或一张考试卷,又让我这个穷孩子生长了多少梦想啊。
有时,我也不禁会想,如果当年没能上学,没有苦读过这些书,我现在又会是怎样一种命运呢?我会逃离农耕外出打工,一辈子从这个城市漂泊到那个城市吗?还是像大多数农村女子一样,从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庄嫁到另一个小村庄,然后为一个早出晚归躬耕陇亩的男人生儿育女,最后终老山林?
这样的问题,除了命运本身,谁能给出答案呢?也许,每个人的命运正是在种种可能之中走向未知的唯一。然而,我今天的生活也已不在那样的假设之中。事实上,在我上学的第一天,当父亲告诉我读书是农村孩子唯一的出路时,那些书就已决定了我的命运,也改变了我的命运。
那个年代过去了,它酿就的辛酸和泪水,沉落在时间的深处,上面是厚厚的尘土,就像这箱旧书,平日里,几乎让人想不起来了。而现在的我,也不再是那个贫困的读书女孩,我拥有了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我的孩子也在条件优越的环境中生活和学习。但因为我是一个从贫困山区读书出来的农村孩子,我深知贫穷孩子读书的难与苦,深知他们读好书需要怎样坚忍的毅力和顽强的精神,因而,我一直对书怀着无比珍惜之心,也对刻苦读书的人怀着深深的敬佩之意。
然而,我现在读书却越来越少了,许多书买回来放在书架上,常常只是一种摆设,有的书,甚至连碰都不曾碰一下,新书成旧书,旧书也还是新书。这与当年读书的情形比起来,羞愧或者自责之际,又想到,那么多与我一样、从那个贫穷年代读书出来的人,如今还有几个是爱读书的呢?平时,除了搓麻将、玩扑克,再就是逛街美容,然后称之为“会享受生活”。享受生活当然没什么好谴责的,但如果我们再也看不见那些今天仍在贫困中苦苦挣扎着上学读书的孩子呢?这似乎并不是因为经济发展、生活富裕,苦难和贫困少了。实际上是,都市的繁华往往容易让我们的视野产生盲区,我们时常沉醉在安逸的生活中,变得越来越麻木了。可在深山里,在工地上,在盲流中,在我们看不见或不愿意看的地方,还有多少双眼睛在渴望上学读书啊!
那么,我们生活在幸福中的孩子呢,难道不需要那种艰苦求学的精神了么?
我感觉到了一种困惑和不安,这个上午的时间好像也随之慢了下来。我良久地注视着对面浴在阳光里的十三中,那里绿树成荫,有漂亮的教学楼、体育场和宿舍,还有功能齐全的多媒体设备,等等,它的设施和环境是如此优越,足以让每一个在乡村上学的孩子羡慕得要命。而我曾经就读的那所山区中学,孩子们这会儿一定也在上课。只是,那温暖的阳光是否也照进了教室里,照亮了一张张专注的面孔呢?——我无法确定,我从阳台极力远望和倾听,仍只看到了高高的楼宇和它们身后模糊又婉约的青山,听到了来自邕江河水隐秘的昼夜不停的涌动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