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光
2016-03-17任建辉
任建辉
在我即将满三十岁的时候,终究还是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从河定桥地铁站一号出口出来,往北走两百米,穿过立交路口,再走大约十分钟,就可以到我的家了。房子是去年买的,在四单元一楼,采光条件不是很好,但布置精当,里面有电冰箱和全自动洗衣机,有彩电和布艺沙发,还有我的妻子。
这一切都必不可少,而且我还算应付得不错,没有用家里一分钱。来自银行的压力自然不可免,不过在可承受的范围。在大学毕业后,我顺当地进入了一家杂志社当编辑,办公地点是一个大学的旧址,既没有同行的工作任务,因为它要求的就是无为,又有比公务员还高的待遇,可谓体面而优渥。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活得这么好。我肯定是没有背景的,父母都是在乡下。在读大学之前,我从未来过南京。我也谈不上什么运气,能力肯定是有的,但能力这个词在当下倍受质疑。也许是我天生就与这个时代投合,我是否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尤其是面对澄迈。
接到他的电话时,我正在乒乓球室和新来的同事打球。离下班还有好一段时间,天气预报中的暴雨欲来而迟迟不来,空气中不透一丝风,从水泥地缝隙中长出的野草在阴灰的天色下显得特别绿。我刚刚完成了上头交给我的一篇文稿,这篇具有表态性质的论文花费了我整整四天的功夫,我却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干。它全部由渴望及物的真理组成,没有一点私人的观点,遵循教科书般干燥而完美的逻辑,不能使人信服,却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在经过象征性的集体研究之后,它将出现在下周一出版的报纸的头版,当然不是署我的名字,反正我和这个时代几乎所有的人一样,都是没有名字的人,因而也没有谁能审判我们。在大学的第三个暑假,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竟然一夜没有合眼。那时我多少还希望以后把学术作为自己的志业,每天从早到晚跑到图书馆。可不久我发现我并没有太多的天才来供应我的孤独,缺乏天才即为罪。而我不愿承认的,那种没有任何生产的工作,我将之形容为把声音砌进墙里,能带给我更大的愉悦。
我加入了诋毁创造的队伍中,我拒绝响应那些正确的偏见。这谈不上什么转变,也许我从始至终就是这么个人,我喜欢正统地、没有太多诱惑地活着,我并不擅长抒情与自我辩护。其实穿墙术很容易,只需要做到无我。在这个巨大的系统中,我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影子当我谈论自己的时候,我知道我是在对着北方说话。这样的时刻很少,犹如我的孤寂现在变得越来越少。只是偶尔下班回家的路上,从地铁口出来,望着汇入暮色中的车流和人群,或者看着摆在桌上的菜,会觉得少了点什么,好像偌大个南京城,只有我和坐在对面的这个女人在吃晚饭。毫无疑问迄今为止我的生活基本上是按照我的设想进行的,可我已忘了自己当初的想法究竟是什么。我们是这座城市的移民,除大学时代的同学,几乎没什么交际。我们也没什么共同的爱好,有时我都无法理解我们怎么走在了一起。我失去了过去和未来,从此我只剩下现在了。“所有家庭型的人,都是中途死了心的人。”我总是忍不住想起荻原朔太郎的这句名言,我的过多的引用使得这句话变成了玩笑,我的月亮并不吠叫。
有时我们会谈谈澄迈,只是我从不主动提及,反倒装出很淡然的样子。因为我不知道妻子为什么会对澄迈感兴趣,也许只是待他当作一个怪人,而我们的日子像水一样太过无聊,总是需要一些谈资。也许是出于好心,她仿佛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我们的确也无法继续深入下去。因为关于澄迈,我又知道什么呢?我们是很好的朋友,这并不代表我能很好地理解他。我大概能够确定的是,如同注水猪肉一样的法学教育并没有败坏到他,他是我认识的人中间唯一在乎自己的灵魂的,并且渴望听到从那里发出来的声音,以此作为自己的律法。但即使如此,他仍然可有别的选项,他完全可以在一个更高的平台上施展他的才能,而不必让自己变得如此荒芜,好像是有意识地封闭自身。我不知道按照内心生活和想象力的枯萎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逻辑上的必然,但我知道我只是抽象地赞同他,远远地依赖着他,却一点也不想成为他。
我记得他是前年六月的最后一天上的北京。那天恰好遇到妻子外婆的葬礼。我们还没有结婚,但我已开始履行义务。妻子对她的外婆感情很深,我则尽可能克制对泪水的反感。不过九华山脚下的那个村子的夜空很美,星星很清晰,我想它们定然洞明世事。我给自己买了一包烟,在独自出去散步的时候抽。飘着死亡气息的村子落在我的身后,密密麻麻的灯光最后只剩下一盏灯,犹如死亡本身。柿子树结着累累的果实,我看不到果实,寂静环绕着我。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好,又有点受伤,我找不到伤口。我给澄迈打了个电话,他说他正好也想打给我。他刚把行李收拾好,手上全是灰。我踢着脚底下的石头,石头滚动的声音清楚得仿佛能看见。
是吗?我们简短地说了几句,也不知道他具体有什么打算,给我的印象好像他是要去往生的。我望着眼前高大的山影,可能北京吸引他的恰恰是那种全然的陌生与幽暗。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联系,也是基于一种彼此的默契吧。他是要与过去作一个决断,我也不想打扰他的沉默。而且我也有一种无根由的自信,远方只会使我们更近,因为远方赋予我们之间的距离以准确与自由。我们都在变成成年人,不是吗?在一个疯狂的与倒错的世界里,所谓的成熟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不是一个很可怕的字眼?
就是这里了。我跟他说。七月是知了鸣噪的时节,尤其是到了傍晚,这声音来得更加剧烈,像锯子一样。马缨花也开了,我之前从未认真地看上一眼,澄迈说在北京看不到合欢树。这很重要吗?我笑着问他。可能是我对别样的风景还很好奇,尽管有时也觉得艰难,如同在石头中行走。事实上我很讨厌旅行,也许对远方的向往恰恰是对家的热望。他也不是很确定自己的想法,他似乎也不需要这种确定。他行走于多种可能之间,还好这些可能性只是分有了他,并没有分裂他,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如此。我不禁再看了他一眼,两年的不见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宛然成了另一人,变得有些钝拙。我很好奇的是,究竟该怎样地活着,才能让时间积淀下一些东西来,并形成经验。经验这个词对我来说日益具有一种诗学上的神秘色彩。
你知道我妻子怎么说你的吗?在走到门口掏钥匙的时候,我说。有一天晚上我们都关灯睡觉了,她却起来翻书,把书弄得满地都是。我问她这是在找什么。她转过头近乎无辜地问我,你发现没有,“憔悴”这个词现在都失踪了。也许只有通过身心的憔悴所形成的隐秘裂缝,才能呼吸到那种悬浮着的颗粒状的异物,可以称之为土地之宇宙性的可能。她说以后老人会越来越少的,而她能看到你老年的样子,必然是枯坐如菊。也许你可以和她聊聊,我指的是任何方面。妻子最令我无法理解的是,她对文学几乎一无所知,却很喜欢那个名叫黑塞的德国人。澄迈之前应该见过她,不过大概记不起是哪一个了。女人向来是男人友谊的不利因素,但我不想让这样的情况在我身上出现,因为我的朋友本来就很少。我希望让澄迈也明白这一点,无论何时,他的到来都是受欢迎的。至少在南京,有一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
我在鞋柜里找到拖鞋,家里比外面更早天黑。妻子还有一会儿才能回来。她不喜欢搭乘地铁,通常都是坐公交车上下班,因此大多时候都要比我早出门晚回家。我打开客厅的灯,挂在墙上的婚纱照映入眼帘。我曾经委婉地向妻子说过把照片收起来,换成一张印象派的风景画,它就像个太明显的错误一样摆在那里。结一次婚已经够了,我不想弄得自己好像天天在结婚,好像还陶醉在其中。可我们毕竟在这上面花了好几千块钱。妻子说。她有着小市民的那种细密,好歹还没有完全坠入到庸俗的地步。我也就不再说什么。怎么样?我问澄迈,嘴角掠过一丝自我解嘲的笑。有时候就是这样,你并不能保证这就是自己要的,但也不排斥,那么这便是好的。澄迈说,像是在给“好”寻找一个定义。
这可是你的真心话?我问。你不是已经过了那个较真的阶段了吗?澄迈反问。好像是这么回事,我点了点头。我记得那时我们常常这么想,要是以后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定要弄一个大大的书房。可真的有这么一天的时候,我已失去了读书的兴趣。能够真正静下来的时间很少,值得读的书也少。可能是因为骨子里很悲观,觉得自己就是这个样子,怎么努力也不会有什么改观,也怀疑任何进步的说法。尤其是你还得面对这样的悖论,我指的是你的知识和你的无知成正比。是啊。我们站在阳台上,对着窗外的树影和投落在树影之间颇具余味的天光吸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更多的时候不说话。烟圈像鸟儿一样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着上升。
那么你呢?我问道。我已经失去了过去那种没有任何功利的、纯粹的阅读心了。我过于想看到自己的理想,过于想成为作者。多样性对我来说不再具有吸引力,我变得越来越挑剔,或者说越来越狭隘,几乎到了无书可读的地步。我只能读自己写的东西,更准确点说,我只能读那些始终有待写出的作品,以触及永恒的影子。你还在写?我不得不写。这种不情愿的必要有时是一种自我赋予的使命感,我想我必须一刻也不松懈地工作,因为那些早已死去的和尚未出生的人们感到了干渴,正在等着读我的作品。有时是一种基本的生理需求,就如同吃喝拉撒一样,与激情没有任何关系,这在艺术上大概是极其不负责任的,亦是没有办法的。事实上我始终怀疑我的文字可以被称为作品,它们更像是某种间接的日记,因而拒绝见到光。在光下面,它们会成群死去的。而在另外一些时候,我几乎是在强迫和自己发生关系,写作对于我来说带有屈辱的意味,就如同只有杀了人才能成为黑社会,而唯有借助于写,我才能成为人类。我分明在反抗我的手,可除了手我还有什么呢?存在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以至于我不相信有什么人道主义。我的勇气还是不够,不能忍受自己的不存在,还是不甘心就这么轻易地死去,这世界恐怕惊不起一颗尘埃。可难道这就是我要求自己坚持活着的原因,为了让自己的死动静能大一些?这也未免太荒唐。尊严又何在?我觉得自己坠入了鬼道之中。我竭力发出绿色的光。
澄迈是以一种平淡的口吻来供陈他那的那些过于复杂而阴郁的想法,以至于我无法准确地衡量他究竟经历了什么。那大概是一个处于过去完成时的、轮回的世界,不要说是评判,甚至连旁观都不可能,而唯有解脱者才看得清楚。我只能站在他的身边,又好像是独自一人。书籍只是这个世界很小的一部分。我说。是的,我们的老师都没教我们这一点。他们都是些蹩脚的浪漫主义者,渴望充当捍卫者,却又如此害怕夜色。他们也比我们来得幸运,缺乏判断力,因而可以维持一些自以为是。啊,他们真的很蠢,为什么有时候我很羡慕他们的愚蠢,犹如羡慕那些无耻之徒呢?他们试图提炼出本质,而我们在表象中放逐。虚无才是我们真正的老师,它为所有的人共同拥有,它教我们不生产、不报复,而是在一无所有中去包容一切。不,它什么也没教给我们,你还能指望更多吗?可我们是要做父亲的。在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儿子的时候。在我们还没有找到凶器的时候。
我的妻子已经进入我们的视野中,她穿着一件连衣裙,手里提着一个西瓜,从水池边的砖道走过,也看到了我们,朝我们招手。我一直把你当成个苦修士。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将会看到一个灰暗的、抑郁的、甚至不无惨淡的你。趣味过于严肃毕竟对身体不好。在康德看来,抑郁可是一种高尚的行为,而有些责任必须在孤独和死亡中才能履行。是啊。不过我觉得健康更为重要,而我看到的你眼中是有光的,我很高兴我的担心成了多余。其实我始终在努力地成为一名合格的享乐主义者。澄迈真挚地说道。也许你会笑话我,我的口袋里随时准备着一颗糖,当我快要崩溃的时候,我便把它当作药一样含在嘴中。
在我的印象中,鱼是没有牙齿的。我也实在无法想象澄迈杀鱼的样子。他站在池子边,用左手卡住鲤鱼的两腮,右手持着刀背刮鱼鳞,动作娴熟而一丝不苟。杀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很可能也是他个人的需要。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准确,他可能认为自己血性不足,太过女性的阴柔,因而希望通过杀生来增长自己的罪孽。这一点我也是后来才醒悟过来的,接下来是剖腹和去内脏。他大概不愿我看到污秽的场面,叫我去看电视。我们的厨房很小,两个人站在那里就休想转身。平时基本上都是我做饭,妻子给我打下手。这下子我们突然变得无所事事,好像我们倒成了客人。除了一道松鼠鱼,还有两道凉菜和两道热菜。晚餐很丰美,却又给人一种清寂的感觉,好像唯有这样,才是过日子。
我会永远想念这顿饭的,简直像魔术一般。我也要仔细看看你的手,永远记着你的手。妻子衷心地说道,然后又转过头来戏谑我,如果你能像澄迈一样,那我对你真的就无话可说了。我也乐于这样被她戏谑。每次我问显隆,他都不愿意说,我一直想听你的故事,或者说你的心灵史。说到这里的时候,妻子看了我一眼,然后目光从我这里滑过。我既为妻子感到尴尬,也为自己和澄迈而尴尬。
我哪有什么故事?我知道在旁人看来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一切会显得很怪异,当然他们几乎是看不到我的。但如果从西方来看,其实这挺自然的,是的,是西方的自然。我的意思是,我的观念是现代的,但我的身体是古老的。我只是竭力缩小身与心的距离,我所理解的真理便是身心一致。这在我是不可能的,我所能做的使之保持和平。我不愿夸大自己的处境,但我过的的确是一种老鼠的生活。
可你完全可以干点别的,我想很多人都这么问过你吧?我不是说你现在的工作不好。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可能已经不能胜任任何脑力工作了。
是因为思考过度的原因?
我需要和人打交道,尽管我讨厌人群,我需要吸人气。如果硬要解释我目前的光景,也许可以这么说,因为写作是要取悦于神,而食物是要取悦于人。我希望自己能够获得平衡。其实我一点信心也没有,可能是因为要改变以往的自己,才会这样的。可是仔细想想,我的写作,甚至我的做人,又有什么信心呢?无论在哪个方面,我都是个拙劣的模仿者,我并不认为自己能够深入技艺的核心。
你还是太谦虚,这在别人身上是优点,在你这里则不是。反正我永远也不会有你那样的经历。
我知道妻子的弦外之音。那段时间,妻子的单位正在为省里的合唱比赛而忙碌,不知又是为了迎接或者庆祝什么,这大半年算下来,类似的大大小小的比赛有过好几次,每次都把人折腾得精疲力竭。
我想澄迈不是为了经历而去经历,不是心存幻想,恰恰是放弃了幻想。如果仅仅是为了寻求逃避,那未免太天真了。只要你稍微脱离轨道,你就再也不可能是原来的样子。所以还不如干脆收起那些无用的空想,如果你知道你只是需要一些空想而已。
你因为自己已经得到的东西而变得胆小起来。
我只是不想和惯性较劲,而这惯性已成了我的天性。
有些话永远不能说出口,我们继续喝酒。那半箱子詹姆士牌红酒还是上次办婚宴的时候留下的,后来也没怎么动。我一共办了三次婚宴,分别在我和妻子各自的老家,然后又在南京,尤其是这最后一次,我喝得直接躺在马路上,半夜里打不到车,妻子只能打电话喊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虾一样狼狈,不过还不至于对习俗深恶痛绝,只是想着以后再也不要结就是了。它充满着种种琐碎的细节和莫名的仪式,很多人突然冒了出来给你送祝福,可他们和你的生活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的笑充满着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阴险。你只是想和一个人结合,静谧而肃穆地结合,细细地体会着那种感动。
晚饭后妻子收拾碗碟,然后洗澡,而我和澄迈则出去散步。被城市灯火熏黄的夜空看不到一颗星子,从黑暗的深处不时传来一股凉风,遛狗的人们已回到了各自的家,路灯照着空荡荡的长椅。我们先是在小区绕了一圈,酒意从我的身上渐渐退去,不过我的手指尖还在发烫。我们坐在立着假山的水池边,几条红色的小鲤鱼像是在找妈妈一样来到我们的脚下。我问澄迈有没有硬币,我分了一些给他,我们一起朝水中扔着硬币,好像是在给鱼喂食。
我总觉得此刻似曾相识,以至于我怀疑时间根本不存在。我们谈起八年前的那个夏天,就是在那个暑假,在离微山湖不远的小镇上,我与澄迈初识,还有好多的人,好像大家都很年轻。我们每天很早便起来,去丁字路口的小公园晨练,谈昨天晚上做的梦、跟着本地的老人一起学猴拳、数池塘里的荷花,然后从酱园旁边的摊子买油条和豆浆回来吃。上午我们分成小组,朝不同的方向出发,与其说我们是为调查土地而来,还不如说是为了看土地的。麦子和平原对于从小生活在南方的我实在陌生得很,我也很想了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不过村子里几乎看不到人,很多房子在大白天都紧关着门,只剩下老人、孩子和狗。我们只能勉强和他们交谈,事先准备好的问题显然是多余的,后来我们干脆不带纸出行。成果的寂寥虽然导致我们受到老师委婉的批评,但并不影响我们的兴致。烈日下的长途跋涉让我忽然有一种回到童年的感觉,有时我们便这么坐在长满青苔的摇水井边,眯着眼久久地望着尘埃炎热的寂静。我们在夕阳下山之前回到镇子,在旅馆里彼此见面,兴奋得竟然犹如久别重逢。一天下来,每个人好像都黑了一圈。被派去汽车站对面买西瓜的人已经回来了。那时在一起吃西瓜的人好多啊,后来这些人都被风吹到哪里去了?
自从教授买了奔驰之后,律师就和他断绝了往来,他说教授这下子是彻底毁了。教授倒不以这段友谊的失去而遗憾,他的法学著作迟迟没有付梓出版,也许永远也写不出来,这好像也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不得不承认,在养生方面他的确很在行。而反观律师则过得越来越潦倒,上个月我们还见过一面,他开着那辆破车从乡下的养鸡场回来,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身上散发着一股鸡粪的臭味,也不知有多久没有理过发,简直像个艺术家。每次一起吃饭,我们总要为理想主义而陷入不必要的争执,看得出他的心力衰弱了很多,只是他仍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罢了。我明白地跟他说,你们两位就是我们的反面教材,作为长辈我很尊重你们,就像尊重任何一种由来已久的弱点,但我必须保持必要的距离。也许我们的确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但我们只是不愿做粗劣的利他主义者。你们已经无权指责我们,这权力掌握在我们的儿子那里。他们肯定会比我们更混蛋。
他其实一直很关心你,有时候我都有点嫉妒,他觉得你是我们这一群人中唯一可能有成就的。这成就不是在任何世俗的层面上来说,很可能没有人知道,甚至你自己也不知道,可是上面看得一清二楚。他不会说你这个样子,这世界真是不公平,他会想,肯定还存在别的、更高级的世界,否则无法解释你。我觉得他都有点怕你,好像到了你这里,他什么脾气都没有了。你还记得我们的那个扎着两条长辫的美丽的师姐吗?她的家就在离小镇不远的村子里,每天她都会骑着老式自行车过来看我们。那时她纠结于以后到底是继续做学问还是考公务员,连纠结在她那里都是美的。后来她成为一名检察官,在她的婚礼上,她还问起过你,她说她总是想起你说的话,她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
我是不值得被记住的,哪怕仅仅作为一个瞬间。
我知道别人的赞美只会使得澄迈更加怀疑和贬低自己。就像虔诚的圣徒们不信神一样,他也不相信语言。那你以后在北京了?
我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在哪里,但应该是不会回南京的。
澄迈这次回来是为了解决他的户口问题。他向来对程序之类的事漠不关心,大概也以为可以不需要那些东西。其实在南京那么多年我应该早就想起这件事,那时也不用这么奔波。我想还是因为自己不愿面对,既厌烦也羞耻,欠下了这许多债务,如今不得不偿还。就在他想着要回来一趟的时候,他的身份证也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就像空气一样消失,他现在真的成为一个黑人了。
他不得不面对一个悖论,如果要把户口从南京迁回家,他必须要有身份证,可是如果要补办身份证,他必须先解决落户问题。我差一点都上不了火车,幸好我的手头还有一张从前留下来的复印件,我就靠这张薄纸片证明我的真实性。不过我也弄不清楚为什么,我好像一点也不着急。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令人捉摸不定的、夜色一样的笑容。好像这是一次机会,我再也用不着想象荒谬,它就真切地降临在我身上。你终于进入了词语的内部,我一直追求的难道不就是这个,我可以说这是幸福吗?
我本来想叫澄迈在南京多待几天,可他已经买好了第二天晚上七点半回家的票。他只有三天的假期,这趟旅行完全是事务性的。回去他也只是把手续一办,在镇派出所和母亲见上一面,然后赶晚上的火车回北京。既然如此,那只能以后再说。我想即使隔得再远,我们总会有很多以后的。
我们约定了在他临走前我们再见一面。第二天上午我还得去一趟省宣传部,下午要开一个会,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可你必须带着你的耳朵一起坐在那里。天气照样闷热得很,却一滴雨也不下。等我从单位大门出来,澄迈背着他的帆布包已在街对面的黄色电话亭边等候多时。我问他大概等了很久吧。他说也就是刚刚到。看来事情办得很顺利。我的心情却开朗不起来。我们在地铁站附近的一家中式快餐店吃了饭,等我们吃得快差不多,我的妻子才赶到,而餐台前已排上了长长的队。
那天地铁里的风似乎很大,连我也感到了凉意。载着澄迈的列车早已消失在轨道中,站台上只剩下我们两人。真的很冷,妻子用右手揉抚着左臂嘀咕道,朝站台的另一侧走去,我却懒得理她。我从来没有这么觉得离别的无聊。上行的列车已经进站,此时正处下班高峰期,妻子朝我招手。我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手势,也许是我不想这么快回应她。结果我们被人潮冲卷到车厢里,像两个陌生人一样看不到彼此,又借助人而联系在一起。我极需要独处,我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独处。
澄迈没有告诉我他有一位心爱的姑娘。也许他的那些积极的努力皆因为她。他也没告诉我,他的户口问题始终未得到解决。尽管他尽量远离这个时代虚假的光,把自己压得低低的,避免被它照到,他以为在边缘的黑暗中可以得到他的自由,结果是他不得不作为可疑的对象而被拒绝甚至遭到逮捕。他休想维持他那黯然的优雅、那近乎冷淡的冲和,好像有某个无法辨别的意志在逼他,想看看他愤怒时的样子。他又退回到他的自我的森林中,变得越来越阴郁。他觉得被自己的身体羞辱了。那天傍晚他说他出去买烟,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看着坐在对面的这位名叫Z的姑娘,我仿佛能从她的目光中看到澄迈远去的、只有质点大小、却永不可磨灭的背影。她的右眼边长着一颗痣。她的眼睛还是这么明澈,我想澄迈喜欢她的可能是她那苍老的天真。
我每天在出租屋里等他回来。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也是离家出走,我们的等待终究只是片面的雪。后来天气冷了起来,我身上只剩下几块钱,只能给家里打电话。哥哥把我接了回去。母亲推着自行车在车站外等我们,整个县城都已入睡,只有雪还在下着,像被子一样下得厚厚的,像鸽子一样在我们的脚下咕咕作响。这次她没有骂我。大概因为我不再仅仅是她的女儿,还即将是一个孩子的妈妈。阿澄是第一次学着去爱人,而我是第一次尝试着去接受别人的爱,我很珍惜彼此的这种缘分。所以有很多人劝我,有时我自己问自己,我这么年轻,怎么受得了自己的年轻?可即使我和阿澄在一起的时候,我也觉得他很远,因此他的远去似乎并不能算是变故,更像是我很早以来就养成的习惯,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总不够独立,这下真的该锻炼自己了。我不愿恨他,除非是为了变得和他更加亲近。有时我在灯下读他的文字,抬起头来久久看着夜色,我真的认为他有一天会从我的窗前走过,犹如从很多人的窗前走过,像一棵发着绿光的树。
理发店此时没有顾客光临,Z沉浸在她的讲述之中,浑然不觉暮色早已点亮了街上的灯。她并没有问我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好像她一直在等待着我。我想她平时大概是极寂寞的,所有的深情大概都是一种审慎又不顾一切地寂寞吧。在我们不说话的时候,时钟在墙上走动。我大概打搅了你吧。Z笑着问我,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这句话应该出自我的口中。在我们分别的时候,我又朝帘子后面瞥了一眼,很想看到孩子,可又害怕看到孩子。
你后来也没有他的消息?Z问道。
没有,那次他回南京在我那里住了一夜,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他就是这种性子的人,和他相处并不容易。Z说着澄迈的不是,那种口吻叫我突然很难过,好像他们还在一起。我想我们所有的人还是把他忘了吧,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但这样的话也不能出口,而且我也知道,我们谁也忘不了。
这座北方小城散发着一股煤和醋的气味,我叫她不必远送,我也不会迷路。在步行回县政府招待所的途中,雨点开始下了起来。其实我知道澄迈在哪里,可我终于忍住了没说。在穿过一个路口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差点撞到我身上,我继续往前走。雨下得越来越稠密了,野草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野蛮生长。这不属于我的风格。
回到招待所,我衣服也没有脱,便躺在床上睡着了。妻子给我打来电话。睁开眼的刹那我一下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以为我在北京。怎么不说话?她问我,我说这边在下雨,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你是不是感冒了?她又问我。也许吧。我说我可能要晚一两天回去。她说知道了。在快要挂了的时候,我问妻子,你还记得澄迈那次给我们做的那道松鼠鱼?
怎么想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
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又太慢,我有点坚持不下去了。生活既像是一场绝症,又像是一种慢性疾病。辩证法曾经在我看来如此美妙,且有着早晨的清新,我难道不是试图将之变成一门艺术,此刻我却觉得它是神经错乱,是梦魇中的交配。我的额头有些发烫,我就如同一张纸片,仅仅一场雨便伤害了我。我仿佛看到很多模糊的、扭曲的字眼离我而去,在半空中飘。这未尝不是解脱。
我的领导是一位诗人。记得当初面试的时候,我特意提到我拜读过他的作品,然后还当场背诵了两句,这大概很得他的欢心。可后来我发现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个错误。总编大人显然是把我当成了他的知己,每次我们谈着工作,他会不耐烦地中断我的报告,从抽屉中取出他新出炉的古体诗,叫我品评一番。我觉得在诗歌上的野心比在政治上的野心更加荒唐,因为这意味着和古人比,这样的话自然不能说。
总编的仕途早已提前结束,他来到这个位置只是为了等待退休,可他的能量毕竟还在,而且在服从组织决定之外,并非没有自己的想法。他喜欢赏识别人,但不喜欢别人巴结他。能够和他走近对我来说也许是个机会,虽然我还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做点什么,但我不想这一辈子就待在杂志社里。有一次我觉得他在诗歌中有过暗示,那大概是他写过的唯一有气象而不是生拼硬凑而成的诗,让人想起李白的下扬州。哪知道换了一个七月,他在微山湖畔的别墅中自杀。
我刚刚从外地出差回来,也是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的。关于他的死,有好多种说法,很难想象它们说的是同一个人。那个七月准备了好多的死,他的死太小,也没什么可惊讶的。我能想到的就是,那个别墅我还去过,我们划着小舟停泊在荷叶深处聊天。总编说他以后准备隐居在这里,说他每次被荷叶簇拥着就想哭。那天晚上他问我,你说绿色什么时候能够成为思想呢?
我并不确定此事对我有多大影响。我照常上班,有时出去跑跑稿子,和那些秘书们吃个饭,只是不再去隔壁的房间打乒乓球。有一天,坐在我对面的同事问我,怎么隔壁这么安静?我正忙着和一位街道办主任打电话。从我进单位开始,我和老周大概没有说过三句话。他是复旦大学哲学系的毕业生,大概有四十多岁了吧。他几乎从不和人交流,好像也没什么任务,每天上班就是捧着一本哲学书,即使开会的时候也是如此,领导从不说他,大家也就只是把他当盆景看。奇怪的是,在这期间他把婚也结了,孩子也有了,还买了房,却又过得像个邋遢的单身汉。他还不知道我们主编出事了。哦,他点了点头,说没事,用不了多久,乒乓球声又会响起来的。他继续埋头看斯宾诺莎的书。
老周,你说你看了二十多年的书,有没有看出个名堂来?我忍不住抓着他难得主动开口的这个机会,问道。他的脸被书的封面掩盖着,我以为他不愿理我。
哲学救不了这个社会。他说,我一下子没有听清。我说,这下子我就放心了。
过了一个礼拜,乒乓球室果然又忙碌了起来。
我从没想过我会出轨,不过我又忠实过谁呢。在这个欲望泛滥但欲望恰恰又得不到满足的时代,我亦上演着属于我的闹剧。在悲剧找到我之前,我及时地开溜了。我从未被爱折磨过,也许这说明我从未爱过。理性已经腐烂,我只能通过自我的分裂来透气。那个女人在羽毛球俱乐部作前台,我们就这么认识了,我指的是给偶然加点盐。她说不上有什么姿色,个子也不是很高,穿衣服的品味也很成问题,至少在妻子看来如此,如果我要偷情,我完全可以找更好的对象。如果那样的话,她还不至于那么生气。而且她已经怀孕。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无法逆转的了,因为她对我的厌恶是生理上的厌恶。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在分居一个月之后,我们在咖啡馆见了一面。
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信吗?
这不可能,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我曾经以为自己很聪明。
是姿势的问题吗?你说你要什么样的姿势,我都可以来。她竟然扯到这方面去了,不禁叫我哑然。
如果硬要寻求一个解释,也许可以这么说,我只是想对自由进行证明,我一手建立的东西,我也能够将之毁灭,并且乐于看到它的毁灭。
这个不行。
我记得还在读高中的时候,我嘲笑过马克思的唯物论和弗洛伊德的唯性论,后来我发现他们都是对的,如果他们有错,那是错在太露骨。
我不要听你讲这些,你以为我还是以前谈恋爱时的那个我吗?她近乎恶狠狠地问我们到底出去过多少次,我说我没有数。
这样有意思吗?我反问。
她说她要知道全部的细节,这对她非常重要。你总不会说,你们每次都在地铁上约会?
如果你要离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责任都在我。
可我以后该怎么讲你的故事?
为什么要讲我的故事?我的故事,它早已死去。
可我这儿有一颗小小的心还在跳动。
没有那么多的可是。你不能指望墙唱歌。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