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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新诗史述的新创获

2016-03-17白杰

中国图书评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个人化先锋世纪

白杰

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段内,当代诗史写作都为主流意识形态所规限,竭力以某种固化的历史本质取代个人化叙述与诗性本身。这一情形在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得到明显改善,在新世纪更是涌现出以程光炜《中国当代诗歌史》(2003)、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修订版,2005)等为代表的一批优秀史著。它们挣脱了政治话语主线,执守自觉的文化审美意识,以独立个体身份重返诗歌现场,发掘出大量史料文献,在个人化视野内重新绘制了诗史脉络。

不过持续深化的个人化史述迟迟没能在20世纪90年代诗歌中充分展开。其原因是多重的,但有一点至关重要,那就是距当下越近,现实磁场和非艺术因子的干扰可能越大,史家很容易受限于当下,偏执于一己的体验认知、情感好恶,滑入“主观化”一极,无力架设稳固的历史坐标。治史二十余年的罗振亚先生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但他还是秉持一以贯之的先锋探索精神,沉着稳健地介入了这段尚未完全冷却的历史,借助专题式的研究体例完成了断代史述,推出《1990年代新潮诗研究》(2014,河北大学出版社)。著述观点鲜明、持论公允,脉络简约明晰又不失细部真实,材料丰富翔实但无一丝杂乱,谨严学理与在场体验相互应合,绝少术语的堆砌、观念的贩卖,语言表述准确逻辑却又饱满鲜活、富有节奏感和感染力,迥异于盛行当下学界的冗长艰涩、刻板僵化的八股行文;从写作对象、写作姿态、写作方法等多方面推进了个人化史述,充分体现出有温度、有态度、有法度的诗史品格。

一、温度:在场者的历史叙说

早在1985年,学界曾围绕“能否为当代文学写史”的问题展开讨论。当时唐先生认为“当代文学不宜写史”,理由是当代文学尚处进行时态,没有经过时间的积淀和生活的筛选,足以为史的稳定部分没能全然显露。意见显然包含了论者对过往文学史述的深刻反思,其对历史稳定性的强调,实际是要以足够的时空间隔来抵御非艺术力量的入侵,以保证史述的客观、理性和非功利,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但如就此搁置当代文学书写,听任文学现场遭剥蚀,那么日后的史述必将更多倚赖于想象和观念,而抽空了文学包孕的生存实感。为此,罗振亚先生反复强调为当代诗歌写史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一部成熟的当代诗歌史的最终问世,必须经过几代人一点一滴的逐步积累,如果谁也不去及时地书写,当代诗歌历史的现场感就会日渐模糊,鲜活、珍贵的史料就会不断散失;所以即便是出于为将来编撰优质当代新诗史做必要的学术准备,为当下诗歌创作繁荣提供有益参照的考虑,当代诗歌史撰写的意义也不容轻估”。[1]

经由时间冲刷剔汰,或许后人能拥有比较超远的叙说姿态,所面对的历史对象也可能更加稳定一致。但大浪淘沙后的“稳定部分”并不一定意味着真实与本质。历史书写是无法在时间流逝中自然完成的,时间本身也没有选择机制和认定能力,它所能做的就是以自身长度去容纳更加多元的话语形态,让不同时代不同立场的人都有发言机会,在相互博弈、彼此校验中推进共识达成。那些学术视野开阔、知识结构合理、阅读经验丰富的史家,不应静待“稳定部分”出现后再去写史,而应积极介入诗歌现场,在史述中推动“稳定部分”的积淀成形。正是出于这种责任担当,罗振亚先生以在场者身份叙写了20世纪90年代诗史,并给予民刊以相当的重视。

民刊是20世纪90年代诗歌得以在场的重要载体。作为体制外的生产传播方式,民刊在思想艺术上往往悖逆主流而与先锋结盟,常常为正统诗史拒斥。但如返观《今天》之于朦胧诗、《非非》《他们》之于第三代,我们不难发现民刊实乃先锋诗歌的重要策源地、滋生流派团体的大本营,一部完整的当代诗史是无论如何不能割舍民刊的。只是这些播撒民间的刊物,不能公开发行且印量一般很少,仅在小圈子内交流,极易散佚。当然也有一些民刊诗作还会公开发表、结集出版,但囿于种种原因,常常会有些改动。由是民刊就成了见证先锋诗歌的第一现场,这在20世纪90年代表现得尤为突出。为此,著述第二章专门探讨了民刊策略。著者认为20世纪90年代民刊,不仅延续了《今天》以降的民刊小传统,而且被赋予了疏离主流、护守写作自由的精神品质。不单“民间写作”牢牢扎根民刊,就连“知识分子写作”也羞与官刊为伍,而集中于《现代汉诗》《倾向》《九十年代》等刊物,“70后诗歌”更是开垦了《下半身》《朋友们》《诗江湖》等众多园地,“女性主义诗歌”同样拥有由女性独立创办的《翼》。

可以想象,如果当代史家不及时利用这些资料绘制诗史,而坐等“稳定部分”自然浮显,到时民刊势必大量散失,历史图景将会因对象本身的残破而严重变形。有鉴于此,著者不仅不厌其烦地开列了20世纪90年代主要民刊的目录,而且重点参考了《现代汉诗》《诗歌与人》《诗文本》《诗江湖》《偏移》《下半身》《诗参考》《阵地》等数十种重要民刊,将体制外的诗歌状貌有机融入20世纪90年代诗歌版图中。值得一提的还有,对于所有被征引的诗歌文本,包括大量最初发表在民刊上的作品,著者都在注释中标明了出处。这样做绝不仅仅是为符合形式规范或方便核查,其意义更在于准确记录文本的初生状态和原始坐标。诸如此类的细节记述都将方便日后的现场还原。

民刊之外,丰盈的在场感还有多方面体现。如第十五章《读者反应与1990年代先锋诗歌价值估衡》就结合三份结果大相径庭的诗歌阅读调查,从读者反应入手对20世纪90年代诗歌展开症候式分析。它将那些出入甚大的调查数据还原到真实的社会情境中,细致分析数据差异的生成原因,以及差异所折射出的真实的诗歌境况。如果没有这样的在场分析,后人很容易被数据表象迷惑,对20世纪90年代诗歌做出片面理解。强烈的在场感不单加速了历史“稳定部分”的出现,而且让它更真实、更具象、更有活力。

二、态度:辩护与批评的双重推进

罗振亚先生对以现代主义为主导的先锋诗歌情有独钟。从《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流派史》(1993)到《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论》(2002),再到《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2005)、《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2008),他都积极关注、全力支持那些具有超前意识和革新精神的诗歌探索,尽管很多时候它们处在被遮蔽、遭漠视、饱受非议的状态。在他的理解中,先锋诗歌是诗歌得以发展的重要动力,它凭借反叛性、实验性和边缘性不断拓展艺术空间、升级写作技艺、激活诗歌主脉,以自身的变动不居而标示出诗歌的未来走向和可能的高度。

《1990年代新潮诗研究》依然循“先锋”展开叙述,但在开篇就指出,与过往时段相比,20世纪90年代诗歌在“先锋”的内涵和品质上都有了很大改变。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精神震荡迫使既有诗路中断、转向,被大众消费文化放逐的诗歌不得不“从边缘出发”,全面清算“第三代”诗歌所崇尚的集团式运动,纠偏了圣词弥漫、大词盛行的写作风向,更加注重写作自身以及“此在”和“及物”,以去先锋化的沉潜姿态实现了再一次的先锋跃进,开启了“个人化写作”潮流。

在朦胧诗退场、第三代衰落后,曾有一些人哀叹20世纪90年代诗歌先锋不再、深陷低谷。针对这种悲观论调,著者充分论证了“个人化写作”之于20世纪90年代诗歌的先锋意义。他认为,由“个人化写作”分化出的“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虽然在相异甚至相背的路向上掘进,但又不约而同地要求摆脱总体话语和集体写作,向以个体生命为基石的艺术本位回归,在语言、题材、风格、技艺等多重维度上显现出前所未有的个性化、多元化特征,创造了辉煌的先锋业绩。而异军突起的“70后诗歌”同样以“个人化写作”为背景,用炽热喷涌的本能原欲疯狂冲刷着伦理边界,就“怎么说”和“说什么”展开了双重革命。另有女性主义诗歌在“个人化写作”的大潮鼓动下,走出群体性的黑夜想象和封闭小屋,在日常生活中荡漾真实的女性生命,实现了激情与技术的遇合,性别视角和人类普泛精神的接通。面对纷繁复杂、聚讼纷纭的20世纪90年代诗歌,著者以“个人化写作”为先锋主线,统贯各大诗歌群落、写作类型,明白无误地指出,“个人化写作”实乃“去先锋的先锋”,20世纪90年代诗歌正是凭借这一全新的先锋姿态从意识形态、大众消费文化、主流正统诗歌中成功突围的。

但是为先锋辩护也很容易滑入另外一端,那就是猎奇炫异、唯新是鹜,不加辨识地鼓吹那些贴着先锋标签的创作。确实,从李金发洒落微雨到戴望舒扬帆现代及至九叶繁枝硕果,从朦胧诗的喷涌到第三代的喧嚣,先锋诗歌一次次从边缘走向中心,由潜流变为主流,渐渐获得了一种神圣性。不少人因对于先锋的敬畏,也可能是投机或献媚,而将先锋视作批评禁区。如此不仅让“伪先锋”一度大行其道,即便是真正意义的先锋实验,也常常因批评的缺位,无视自己的偏执与不足,任由缺漏扩散。对此畸态,罗振亚先生保持了高度警醒。在他看来,先锋诗写作如同行走钢丝,在通往自由创造的路途上,时时遭遇跌落深谷的威胁,如不能及时察知缺失、调整平衡,很容易沦为死亡前的狂欢。

带着辩证的眼光,他在积极阐发20世纪90年代诗歌的先锋创造时,对其不足亦毫不避讳,甚至提出相当尖锐的批评。他直言“个人化写作”因过度崇尚差异化和写作技艺,加剧了诗歌的边缘化处境,一些诗人更是沉溺于语言游戏、技艺炫耀。面对“70后诗歌”,他态度严厉,斥其将“及物”简化为肉身愉悦,将“此在”误解为感官刺激,笔触始终回旋在脐下三寸,是一场试图以道德犯忌而取代诗艺创造的失败的运动。对于那些声名盛大、堪为20世纪90年代诗歌支柱的重量级诗人,他同样不留情面,认为于坚的一些作品过于贴近日常生活,大量未经处理的世俗因子被掺入诗歌体内,口语化追求不时滑向口水化,而伊沙则不时以非诗内容侵犯诗性空间,忽略了精神深度和审美内涵,自我超越不够,有自我复制之嫌。无论对于“知识分子写作”“民间写作”“女性主义诗歌”等诗歌群落,还是翟永明、西川、王小妮等诗人个体,著者都不为人事纠葛所缠绕,不为流行观念所左右,努力摆脱门户之见、圈子之争,严格依据学理和艺术自身去展开论述,不隐优长、不避缺失,辩证客观地看待先锋诗写,体现出一位优秀史家对诗歌、诗人和历史书写权力的尊重、敬畏。

三、法度:“三个结合”的史述方法

与关注诗坛局部景观的诗评诗论不同,诗史可谓幅面极广的地理图志。它既要在宏阔的时空架构中为历史对象选取参照、设定坐标、划置板块、勾描轮廓;又要形象呈现诗歌的色泽、质地、结构、经脉流转。史家只有兼备高远视界和细致笔触,才可能精准绘制出诗坛的地形地貌、生态景观以及演进轨迹。但在写作实践中,诗与史又存有本质性矛盾。“史”着力于本质揭示和规律探寻,而“诗”作为内视点的语言艺术,更偏重于文采、激情、想象力,它所关注的生命情思通常并不完全依循时空次序、因果关联。如何有机化合历史的理性逻辑与诗歌的美学肌质是诗史写作,特别是当代诗史写作在方法论上亟待深化的。

《1990年代新潮诗研究》就史述方法提出了“三个结合”原则,即“历史研究与美学研究结合”“系统研究与分层研究结合”“宏观概括与微观剖析结合”。在此原则统辖下,著述很好地处理了20世纪90年代诗史所遭遇的诸多问题,譬如历史书写与个人化表达、在场性呈现、诗歌美学形态之间的繁复矛盾。具体来看,著述首先对20世纪90年代诗歌进行“历史化”“系统化”处理,视其为相对完整自足的艺术有机体,按照时空序列和历史脉络宏观把握流变全程,保证各部分贯通一气,接着再分段、分问题展开,多层次、多角度观照,充分彰显各诗潮、流派乃至个人独具的艺术品质、精神内涵;然后再统合各部,归纳提炼其整体的演进规律和基本特点。如此来做,很好地兼容了“显微镜”的透视之功和“望远镜”的统摄之力,协调了微观细察与宏观概述,让史的框架更加贴合于诗的美学形态。

需要强调的是,著述虽然是将20世纪90年代诗歌置放在相应的时代幕景上加以考察,如在第一章就谈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的社会转型、精神震荡以及随之兴起的大众消费文化对诗歌发展的影响,但史述主脉还是艺术的先锋探索而非社会政治变革,对于流派团体、创作个体的价值估衡、历史定位也始终没有偏离艺术中轴。乍看起来,将诗史写作牢牢扎根艺术本体,已是常识,但实践起来却是相当困难的。毕竟自共和国成立后,新文学史就被赋予了过于沉重的社会政治使命,“运用新观点、新方法,讲述自‘五四时代到现在的中国新文学的发展,着重在各阶级的文艺思想斗争和其发展状况”[2],文学史一度成为政治史、革命史的注脚。即便在意识形态高压渐去的20世纪80年代及至当下,新文学史依然普遍为“新启蒙”“现代性”等思想线索统贯,未能真正归位艺术或美学。

对于此类用思想观念规训诗歌,借诗歌论证、填充某种社会意识的惯常做法,著者力图借“文本细读”予以纠偏,主张“一切从文本出发”,无论是历史描述还是体系建构抑或宏观概括都须得到文本自身以及阅读实感的支持,避免陷入从概念到概念、从抽象到抽象的泥淖。这样的努力在著述中随处可见。如第四章在归纳20世纪90年代叙事诗学的主要特征时,虽然调用了现象学、存在主义等大量理论资源,并辅以谨严的学理思辨,但所有理论阐述都建基于诗歌文本和阅读实感。正是通过对西渡的《在硬卧车厢里》、马永波的《电影院》、张曙光的《1966年初在电影院里》等大批文本的细致剖析,“叙事性”的合法地位才在诗歌内部获得充分认可。另如在分析朱文《让我们袭击城市》时,著者结合自己的阅读感受而将作品的艺术内蕴外化、具象化,“诗意的采掘已触及日常生活最细微的皱折之处,不乏异化痛感的心理咀嚼里也溢出了几许人性的温馨”。[3]叙述清晰逻辑却又诗情盎然,如不以诗心跃动文字间,是很难得此真味的。

不难看出,著者倡导的“文本细读”主要取精研细读之意,而不像新批评的“文本细读”那样拒绝读者反应;相反,它相当重视阅读感受,主张“先有真切的‘感觉和豁然的‘感悟,再求得系统性学术性概括”。[4]其实以诗歌为代表的文学创作,绝非简单的观念演绎或技艺组合,每一则优秀作品都包含有富丽堂皇、难为理性法则概括的灵魂。史家唯有充分调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和美学经验才能将其激活并加以阐释、扩展、全面呈现,使历史架构内贮存更丰富的美学意蕴、精神内涵,“我们自己文学思想的产生是来自于对当前文学作品的真切感受,离开了对文学作品的实际感受,任何‘理论都只能是空洞无物的”。[5]只有夯实了“文本细读”的根基,才可能融会“三个结合”,有效调解诗与史的悖立,最大限度地实现历史与美学的兼容、系统与分层的统一、宏观与微观的谐调;否则一切构筑其上的历史、体系、理论都将成为空中楼阁、流沙之塔。

《人间词话》在论及诗歌创作时有言,“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其实,诗史写作更是如此。罗振亚先生为20世纪90年代诗歌写史,就充分利用了自己在场者的优势而“入乎其内”,认真爬梳民刊史料、深入剖析读者反应、准确把握文本内涵,努力让诗歌不因时间的冷却而丧失自身的时代脉动与艺术温度。但与此同时他又积极“出乎其外”,力图在多元的艺术参照、精密的学理矩尺下,对20世纪90年代诗歌整体及局部做出准确的价值判断、明晰的历史定位,敢于辩护、勇于批评,毫不隐匿个人的识见态度。更难能可贵的是,著者还将“入其内”“出其外”的史述实践提升概括为以“文本细读”为基础的“三个结合”,从方法论层面为当代诗史写作提供了基本法度。可以说,在温度、态度、法度的三重合力下,《1990年代新潮诗研究》将当代诗歌的个人化史述推至了新的高度。

注释

[1]罗振亚:《超越羁绊的艰难突围———中国当代诗歌史撰写述评》,《当代文坛》2008年第4期,第31—36页。

[2]黄修己:《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25页。

[3]罗振亚:《1990年代新潮诗研究》,河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5页。

[4]同[3],第9页。

[5]李怡:《失落了文学感受的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第154—1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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